文學有階級性嗎?宣傳式的文字不是文學

梁實秋:文學有階級性嗎?宣傳式的文字不是文學 2010年08月19日 09:58 鳳凰網歷史 核心提示:無產文學理論家時常告訴我們,文藝是他們的鬥爭的「武器」。把文學當做「武器」!這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把文學當做宣傳品,當做一種階級鬥爭的工具。我們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這與文學本身無害的,但是我們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本文摘自《魯迅和他的論敵》 作者: 陳漱渝 主編 出版社:人民日報出版社

盧梭說:「資產是文明的基礎。」但是盧梭也是最先攻擊資產制度的一個人,因為他以為文明是罪惡的根源。所以攻擊資產制度,即是反抗文明。有了資產然後才有文明,有了文明然後資產才能穩固。不肯公然反抗文明的人,決沒有理由攻擊資產制度。

資產制度有時可以造成不公平的現象,我們承認。資產的造成本來是由於人的聰明才力,所以資產本來是人的身心勞動的報酬;但是資產成為制度以後,往往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富者不一定就是聰明才力過人者;貧者也不一定是聰明才力不如人者,這種人為的不公平的現象是有的。可是我們對於這種現象要冷靜的觀察。人的聰明才力既不能平等,人的生活當然是不能平等的,平等是個很美的幻夢,但是不能實現的。經濟是決定生活的最要緊的原素之一,但是人類的生活並不是到處都受經濟的支配,資本家不一定就是幸福的,無產者也常常自有他的樂趣。經濟的差別雖然是顯著的,但不是永久的,沒有聰明才力的人雖然能僥倖得到資產,但是他的資產終於是要消散的,真有聰明才力的人雖然暫時忍受貧苦,但是不會長久埋沒的,終久必定可以贏得相當資產。所以我們充分的承認資產制度的弊病,但是要擁護文明,便要擁護資產。

無產者本來並沒有階級的自覺。是幾個過於富同情心而又態度偏激的領袖把這個階級觀念傳授了給他們。階級的觀念是要促起無產者的聯合,是要激發無產者的爭鬥慾念。一個無產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這總是正當的生活爭鬥的手段。但是無產者聯合起來之後,他們是一個階級了,他們要有組織了,他們是一個集團了,於是他們便不循常軌的一躍而奪取政權,一躍而為統治階級。他們是要報復!他們唯一的報復的工具就是靠了人多勢眾。「多數」「群眾」「集團」這些就是無產階級的暴動的武器。

無產階級的暴動的主因是經濟的。舊日統治階級的窳敗,政府的無能,真的領袖的缺乏,也是促成無產階級的起來的原因。這種革命的現象不能是永久的,經過自然進化之後,優勝劣敗的定律又要證明了,還是聰明才力過人的人佔優越的位置,無產者仍是無產者。文明依然是要進化的。無產階級大概也知道這一點,也知道單靠了目前經濟的滿足並不能永久的擔保這個階級的勝利。反文明的勢力早晚還是要被文明的勢力所征服的。所以無產階級近來於高呼「打倒資本家」之外又有了新的工作,他們要建立所謂「無產階級的文化」或「普羅列塔利亞的文化」,這裡面包括文學藝術。

「普羅列塔利亞的文學」!多麼嶄新的一個名詞。「普羅列塔利亞」這個名字並不新,是Proletariat的譯音,不認識這個外國字的人聽了這個中文的譯音,難免不覺得新穎。新的當然就是好的,於是大家都談起「普羅列塔利亞的文學」,其實翻翻字典,這個字的涵義並不見得體面,據韋白斯特大字典,Proletary的意思就是:Acitizenofthelowestclasswhoservesthestatenotwithproperty,butonlybyhavingchildren。一個屬於「普羅列塔利亞」的人就是「國家裡最下階級的國民,他是沒有資產的,他向國家服務只是靠了生孩子」。普羅列塔利亞是國家裡只會生孩子的階級!(至少在羅馬時代是如此)我看還是稱做「無產階級的文學」來得明白,比較的不像一個符咒。

無產階級的運動是由政治的經濟的更進而為文化的運動了,這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我看近來在文學方面的宣傳文字,似乎是有組織的有聯絡的,一方面宣傳無產階級的文學的理論,一方面攻擊他們所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文學」。無產階級有他們的「科學的政治學」,「辯證法的唯物論」,「馬克思的經濟學」,現在又多出了一個「科學的藝術學」,一個「普羅列塔利亞的文學」!

我現在要徹底的問: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

無產階級文學理論方面的書翻成中文的我已經看見約十種了,專門宣傳這種東西的雜誌,我也看了兩三種。我是想盡我的力量去懂他們的意思,但是不幸的很,沒有一本這類的書能被我看得懂。內容深奧,也許是;那麼便是我的學力不夠。但是這一類宣傳的書,如盧那卡爾斯基,蒲力汗諾夫,波格達諾夫之類,最使我感到困難的是文字。其文法之艱澀,句法之繁複,簡直讀起來比讀天書還難。宣傳無產文學理論的書而竟這樣的令人難懂,恐怕連宣傳品的資格都還欠缺,現在還沒有一個中國人,用中國人所能看得懂的文字,寫一篇文章告訴我們無產文學的理論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我現在批評所謂無產文學理論,也只能根據我所能了解的一點點的材料而已。

假定真有所謂「無產階級的文學」這樣一種東西,我們覺得這樣的文學一定要有三個條件:

(一)這種文學的題材應該以無產階級的生活為主體,表現無產階級的情感思想,描寫無產階級的生活的實況,讚頌無產階級的偉大。

(二)這種文學的作者一定是屬於無產階級或是極端同情於無產階級的人。

(三)這種文學不是為少數人(有資產的少數人,受過高等教育的少數人)看的,而是為大多數的勞工勞農及所謂無產階級的人看的。

假如這三個條件擬得不錯,我們還要追加上一個附帶條件,上列三點必須同時具備才能成為無產文學,缺一而不可的。但是我們立刻就可發現這種理論的錯誤。錯誤在哪裡?錯誤在把階級的束縛加在文學上面。錯誤在把文學當做階級鬥爭的工具而否認其本身的價值。

文學的國土是最寬泛的,在根本上和在理論上沒有國界,更沒有階級的界限。一個資本家和一個勞動者,他們的不同的地方是有的,遺傳不同,教育不同,經濟的環境不同,因之生活狀態也不同,但是他們還有同的地方。他們的人性並沒有兩樣,他們都感到生老病死的無常,他們都有愛的要求,他們都有憐憫與恐怖的情緒,他們都有倫常的觀念,他們都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學就是表現這最基本的人性的藝術。無產階級的生活的苦痛固然值得描寫,但是這苦痛如其真是深刻的必定不是屬於一階級的。人生現象有許多方面都是超於階級的。例如,戀愛(我說的是戀愛的本身,不是戀愛的方式)的表現,可有階級的分別嗎?例如,歌詠山水花草的美麗,可有階級的分別嗎?沒有的。如其文學只是生活現象的外表的描寫,那麼,我們可以承認文學是有階級性的,我們也可以了解無產文學是有它的理論根據;但是文學不是這樣膚淺的東西,文學是從人心中最深處發出來的聲音。如其「煙囪呀!」「汽笛呀!」「機輪呀!」「列寧呀!」便是無產文學,那麼無產文學就用不著什麼理論,由它自生自滅罷。我以為把文學的題材限於一個階級的生活現象的範圍之內,實在是把文學看得太膚淺太狹隘了。

文學家就是一個比別人感情豐富感覺敏銳想像發達藝術完美的人。他是屬於資產階級或無產階級,這於他的作品有什麼關係?托爾斯泰是出身貴族,但是他對於平民的同情真可說是無限量的,然而他並不主張階級鬥爭;許多人奉為神明的馬克思,他自己並不是什麼無產階級中的人物;終身窮苦的約翰孫博士,他的志行高潔吐屬文雅比貴族還有過無不及。我們估量文學的性質與價值,是只就文學作品本身立論,不能連累到作者的階級和身份。一個人的生活狀況對於他的創作自然不能說沒有影響,可是誰也不能肯定的講凡無產階級文學必定是無產階級的人才能創作。

文學家創作之後當然希望一般人能夠懂他,並且懂的人越多越好。但是,假如一部作品不能為大多數人所能了解,這毛病卻不一定是在作品方面,而時常是大多數人自己的鑒賞的能力缺乏。好的作品永遠是少數人的專利品,大多數永遠是蠢的永遠是與文學無緣的。不過鑒賞力之有無卻不與階級相干,貴族資本家盡有不知文學為何物者,無產的人也盡有賞鑒文學者。創造文學固是天才,鑒賞文學也是天生的一種福氣。所以文學的價值決不能以讀者數目多寡而定。一般勞工勞農需要娛樂,也許需要少量的藝術的娛樂,例如什麼通俗的戲劇、電影、偵探小說之類。為大多數人讀的文學必是逢迎群眾的,必是俯就的,必是淺薄的;所以我們不該責令文學家來做這種的投機買賣。文學要在理性範圍之內自由的創造,要忠於他自己的理想與觀察,他所企求的是真,是美,是善。他不管世界上懂他的人是多數還是少數。皇室貴族僱用一班無聊文人來做謳功頌德的詩文,我們覺得討厭,因為這種文學是虛偽的假造的;但是在無產階級威脅之下便做對於無產階級謳功頌德的文學,還不是一樣的虛偽討厭?文學家只知道聚精會神的創作,不能有時候考慮他的讀者能有多少。真的文學家並不是人群中的寄生蟲,他不能認定貴族資本家是他的主雇,他也不能認定無產階級是他的主雇。誰能了解他,誰便是他的知音,不拘他是屬於哪一階級。文學是屬於全人類的。我們希望人類中能了解文學的越來越多,但是我們不希望文學的質地降低了來俯就大多數的人。

無產文學理論家時常告訴我們,文藝是他們的鬥爭的「武器」。把文學當做「武器」!這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把文學當做宣傳品,當做一種階級鬥爭的工具。我們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這與文學本身無害的,但是我們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例如,集團的觀念是無產階級革命家所最寶貴的一件東西,無產階級的暴動最注重的就是組織,沒有組織就沒有力量,所以號稱無產文學者也就竭力宣傳這一點,竭力抑止個人的情緒的表現,竭力的鼓吹整個的階級的意識。以文學的形式來做宣傳的工具當然是再妙沒有,但是,我們能承認這是文學嗎?即使宣傳文字果有文學意味,我們能說宣傳作用是文學的主要任務嗎?無產文學理論家說文學是武器,這句話雖不合理,卻是一句老實話,足以暴露無產文學之根本的沒有理論根據。

從文藝史上觀察,我們就知道一種文藝產生不是由於幾個理論家的搖旗吶喊便可成功,必定要有力量的文學作品來證明其自身的價值。無產文學的聲浪很高,艱澀難懂的理論書也出了不少,但是我們要求給我們幾部無產文學的作品讀讀。我們不要看廣告,我們要看貨色。我們但願貨色比廣告所說的還好些。

我現在抄兩首詩給大家看看:第一首詩題目是給一個新同志,作者是俄國的撒莫比特尼克,是從波格達諾夫的新藝術論里抄下來的。

看那旋轉著的輪子,

看那在這兒舞蹈的瘋狂的皮帶……

同志,同志,不要怕!

讓鋼鐵的混沌震響著,

雖然它底許多火是沉溺了

被眼淚底苦海所熄了……

不要怕,你已經從安靜的地方,

和平的鄉間和清爽的溪流邊來了。

同志,同志,不要怕!

這兒無限是有了限止,

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

這是未來的時代底黎明——

不要怕!

波浪底起水沫的冠毛震響著,

帶了我們的幸運前來……

在我們底黑暗又慘淡的王國上,

一個新的太陽照下來,

比從前燃燒得更光明——

不要怕!

像一個雕在石上的巨人,

站在瘋狂的皮帶邊把舵……

讓輪子繼續轉下去,

現在行列是拉得更接近了——

你是熔在這裡面的一個新的連繫——

不要怕!

這是不是文學?是不是好的文學?請讀者自己公正的品評罷。但是波格達諾夫先生對於這首詩的評語是:「在這首詩里,引起我們底注意的並不是技巧,最驚人的卻是內容的純粹。我覺得在感情和思想上,比這個更無產階級的是沒有的了。」

再引一首馬林霍夫先生的十月,是從郭沫若譯的新俄詩選里抄出來的。

我們把人倫的信條蹂躪,

帽子要頂在頭上,

兩腳要踏在棹子的當心。

你們不喜歡我們,

自從我們以流血為大笑,

自從我們不再洗浣那洗了萬遍的襤褸的布條,

自從我們敢:王八蛋喲!這震耳的大叫。

是的,先生,這條脊骨,

儼如電話桿那般的直挺,

但不只區區一人,全露西亞人的脊骨,

已屈服了許多年辰。

地球,誰還比我們叫的大聲?

你說:滿院的瘋人——

沒有路標——沒有火把——鬼闖鬼挺——。

禮拜堂的廊下,我們紅色的跳舞幾多光榮。

甚麼,你不信?這兒有游牧的人群,

雲彩的牧畜聽從人的指揮,

青天如像一件女人的衣裳,

太陽也失掉了他的光威。

基督又釘在十字架上,巴拉巴司,

我們細嚼的護送著,送到退爾司柯依……

誰要來干涉,呀誰?這西敘亞的奔馬?

提琴彈著馬賽歌的音調?

這樣的事情你從前曾經聽過。

為地球打鋼鐲的鐵匠,

要鷹揚的抽他粗糙的淡巴菰,

就和時常騎馬的軍官一樣?

你問——這一下呢?

這一下要跳舞許多世紀。

我們敲遍處處的家,

不會再聽見:王八蛋,滾開去!

我們!我們!我們隨處都在:

在足光的面前在輝煌的舞台,

不是細膩的抒情詩人,

而是激昂的丑怪。

垃圾堆,把一切垃圾都堆成堆,

像薩服那洛拉,伴著頌主的歌聲,

送入火中——我們怕誰?

靈魂纖弱的人造人已經成為了——世界。

我們的每天,都是聖經的新的篇章,

每頁在千百代中都是偉大。

我們今要被後人稱頌:

他們幸福者,生在一九一七年的年代。

而你們卻還在大罵:該死的奴才?

你們依然在無限的悲啼。

蠹東西!不是昨天粉碎了,

像被汽車房中突然馳出的汽車,

壓死了的一隻鴿子?

這首詩恐怕是真正的無產文學了?題目是「十月」,而裡面的詞藻是何等的「無產階級的」呀!也許偉大的無產文學還沒有出現,那麼我願意等著,等著,等著。

文學界里本來已有了不少的紛爭,無產文學呼聲起來之後又添了一種紛爭,因為無產文學家要攻擊所謂資產階級的文學。什麼是資產階級的文學,我實在是不知道;大概除了無產文學運動那一部分的文學以外,古今中外的文學都可以算做資產階級文學罷。我們承認這個名詞,我們也不懂資產階級的文學為什麼就要受攻擊?是為裡面沒有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階級鬥爭?文學為什麼一定要有這些東西呢?攻擊資產階級文學是沒有理由的,等於攻擊無產階級文學一樣的無理由,因為文學根本沒有階級的區別。假如無產階級革命家一定要把他的宣傳文字喚做無產階級文學,那總算是一種新興文學,總算是文學國土裡的新收穫,用不著高呼打倒資產的文學來爭奪文學的領域,因為文學的領域太大了,新的東西總有它的位置的。假如無產階級可以有「無產文學」,我也不懂資產階級為什麼便不可有「資產文學」?資產階級不消滅,資產階級的文學也永遠不會被擊倒的,文明一日不毀壞,資產也一日不會廢除的。

無產文學家攻擊資產文學的力量實在也是薄弱的很,因為他們只會用幾個標語式口號式的名詞來咒人,例如「小資產階級」,「有閑階級」,「紳士階級」,「正人君子」,「名流教授」,「布爾喬亞」等等,他們從不確定,分析,辨別這些名詞的涵意,只以為這些名詞有辟邪的魔力,加在誰的頭上誰就遭了打擊。這實在是無聊的舉動。

我的意思是:文學就沒有階級的區別,「資產階級文學」「無產階級文學」都是實際革命家造出來的口號標語,文學並沒有這種的區別,近年來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學的運動,據我考查,在理論上尚不能成立,在實際上也並未成功。注釋:原載《新月》月刊1929年第2卷第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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