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善於比喻

X孔子像 圖片來自網路0比喻，是一種很常見的修辭格。作為一種語言藝術手法，它有一些基本的要求。比如說，喻體跟本體之間要有某種特徵上的相似性；用於比喻的語言單位，表義應該形象、生動，令人過目不忘；用於比喻的詞語，感情色彩、風格色彩，須跟所表達的意思相和諧；等等。1從《論語》中看，孔子是個非常喜歡使用比喻修辭格的人。總字數不到兩萬的《論語》中，孔子使用比喻修辭格已經多達二十次以上。但是，不得不指出，孔子實在是不太會使用這種修辭格的。下面幾例，算是用得比較好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子罕）這是孔子最有詩意的一個比喻。把逝去的時光、人物，比作流水，日夜不停地在消逝著，比較恰當。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子罕）這一番話，孔子是為了表明這樣的態度：做事儘管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只要功虧一簣，便不值得稱道；而勇於開始，哪怕只是邁出了第一步，也值得讚揚。以造山、平整地面比喻做事情，是可以的。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先進）升堂入室，後來成為成語。用升堂、入室比喻一個人（這裡指子路的鼓瑟）技藝造詣的水平和階段，形象，生動，貼切。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子罕）這是孔子因人或因事發表感慨。我同意如下說法：這是因為顏回早逝而發出的感慨， 傷感。把早逝的顏回比作莊稼禾苗（小苗沒有長成茁壯的植株，植株沒有開花結果），這個比喻不錯。2但是，這類用例並不多。更多的是，有這樣那樣問題的彆扭、蹩腳的比喻。請看：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這個比喻的問題是，喻體跟本體的對應不清楚。本體「為政以德」，對應的喻體究竟是「北辰」「北辰居其所」還是「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並不清楚。大多《論語》注釋家都在「北辰」後斷句，等於把北辰（北極星）當作喻體。而從語義對應上看，喻體應該是「北辰居其所」。但是這也有個問題，「而眾星共之」成了冗餘。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為政）這一番話中，把「今之孝者」比作犬馬。但是，這是違背常識的。在贍養父母、盡孝道一事上，犬馬跟人類根本不具有可比性。犬、馬只有父母對子女的哺乳、撫養，沒有子女對父母的贍養。這一點上，犬馬不如烏鴉，據說烏鴉有反哺行為。稱犬馬「皆能有養」，是錯誤的（此點承一位同事提示）。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為政）把人的沒有信用比作大車無輗、小車無軏，簡化一下，等於把信比作輗和軏。輗、軏是什麼？是古時候連結車轅和橫木的一個重要部件，關鍵。也許孔子那個時代，交通主要靠馬車、牛車，周遊列國，整天離不開大車小車的孔門師徒，對輗和軏並不陌生。但對一般人來說，恐怕還是有些陌生的。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公冶長）孔子有「君子不器」的觀點。意思是說，君子不應該只是具有某種固定用途的器具。但是，這裡卻把子貢比喻作（說成）一種器具。子貢不明白孔子指什麼，需要接著問，是什麼器具。孔子告訴他，是瑚璉，一種盛放黍稷的器皿。不知道子貢明白了孔子的意思沒有。反正，我是不理解的。即使在訓詁學家告訴我們，在祭祀器皿中，瑚璉地位尊貴，也仍然不太明白。喻體隱晦，是使用比喻修辭格的忌諱。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公冶長）把宰予比作朽木，比作糞土之牆，猛一看，情緒飽滿，非常有力度，淋漓痛快。但是，結合上下文，總覺得孔子有點小題大做，對弟子責罵過嚴。宰予不就是偷懶睡個午覺嗎，不至於要罵得如此難聽。請注意，宰予並不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巴」，他是「孔門十哲」之一。令人不禁懷疑，孔子這次發怒是另有緣故——這可是孔子本人很反感的「遷怒」行為哦。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雍也）這句話的意思是：雜毛耕牛的犢子，有著赤色的毛，整齊的角。雖然人們不想用它來做祭祀的犧牲品，但山川之神是不願意放過它的。按照朱熹的說法，孔子這一番話是針對弟子冉雍（仲弓）說的。那麼，當著冉雍的面把他父親比作耕牛，實在是有些奇怪。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也。」（子罕）這是一句名言了。但是，認真計較起來，喻體是有問題的。孔子說這話，顯然是為了讚美君子的品德。按理，用來比喻的，應該是完美的事物。松樹、柏樹的葉子固然能夠經冬猶綠，但這類喬木中，除了雪松、白皮松、側柏等幾個品種外，大多有材質不堅或樹冠欠美的缺點。還有，松樹到秋冬，葉子也會掉落很多。總之，用松柏比喻君子品德，其實不是很理想。儘管歷來有人跟著讚美松柏，尤其是革命者，讚美其挺拔、堅定的品性。事實上，文人雅士似乎也不怎麼買孔子的賬。「歲寒三友」中固然有松（其他二友是竹、梅），但到「四君子」（梅蘭竹菊）譜，就沒有了。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衛靈公）用工匠為了做好器具一定要先把工具準備好作比喻，說明身處異國時結交賢明大夫和仁義之士的重要性，本體和喻體，用於比喻的特性不能很好地對接。用工具比喻大夫、士人，我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再說，跟孔子自己一直提倡的「仁者愛人」思想，也有抵牾。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季氏）用探湯比喻避惡，本身就有問題。試探熱水（湯），只是動作比較小心謹慎而已，還是需要接觸到手指、肌膚的。不善的人或事，應該避免接觸，最好遠離，避之則吉。表達這個意思，漢語中有更好的比喻，叫：避之如寇讎。還有，見不善用比喻，見善沒用比喻，沒有對稱平衡之美，也不符合中文的審美習慣。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陽貨）拿割雞用牛刀比喻用禮樂管理城邦，本身沒有問題。但是，這比喻暴露了孔子的野心：他其實是瞧不起治理武城這樣的小城市的。而且，這也跟他一貫宣揚的禮樂治國、使喚民眾的思想相矛盾。因此，在弟子子游（大名叫言偃）予以指出後，孔子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假裝是開玩笑，給掩飾了過去。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陽貨）把沒有讀《詩經》中的《周南》《召南》，比喻為面對牆壁站立，意思是不清楚的。面對牆壁站立，可以是看不見遠處的意思，也可以是無路可走的意思，還可以是面壁思過的意思。因此，孔子這裡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意思，難以了解。我們當然可以根據《周南》《召南》多數詩篇的內容是關於男女夫婦的，推測可能是因為孔鯉要休妻，孔子給他某種提示。但是，孔子原意到底是什麼，誰也不知道。子曰：「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陽貨）把色厲內荏之人比喻為挖牆洞偷東西的盜賊，本體、喻體之間，看不出有什麼相同的特徵。盜賊挖牆洞，通常都是在夜晚、暗處進行，表情、神態他人是看不到的；而色厲內荏之人，表情、神色則一目了然。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截然不同。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微子）把避世的隱士長沮、桀溺，比作鳥獸，我認為有失風度。一個嘴上掛著君子、禮樂、人不知而不慍的儒者，把隱居民間的高人（他們只不過不願意告訴孔門師徒路徑而已，並沒有使用任何不文雅的詞語）比作鳥獸，至少是不夠斯文吧？不知道子路當時是怎麼想的。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子張）工匠待在作坊比喻君子學習，意思可通，但「百工居肆」跟「君子學」，詞語對應不整齊。如果換成君子在塾、君子向學之類，就沒有問題了。3孔子不善於使用比喻修辭手法，但其弟子中有修辭的高手，那便是子貢（大名叫端木賜）。請欣賞子貢的幾個比喻：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匱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子張）把孔子比作美玉，把隱居比作韞匱而藏，把伺機出仕比作待價而沽，無不恰當熨帖。而且，三個比喻，自成有機套裝，一氣連貫。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子張）把君子比作日月，把君子的過錯比作日月之蝕。讚頌的意思，形容影響力之大，都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來了。　叔孫武叔語大夫於朝，曰：「子貢賢於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貢。子貢曰：「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雲，不亦宜乎！」（子張）用圍牆比喻一個人學識、品德的外圍，新穎，但易懂。圍牆隨學識、品德而有高低的不同，以此說明孔子的學識、品德不易為人所知，正是因為他的學識太淵博，品德太高尚。這個比喻，形象地說明了孔子的偉大之處。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踰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踰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子張）用丘陵比喻賢人，用日月比喻孔子，這是一層，說明孔子大大高於賢人的境界；接著，以人力無損於日月，說明他人的毀謗對孔子沒有絲毫損害，說明毀謗者的不自量力。歌頌、譴責兩種意思，非常明確，準確。4也許，孔子生前，已經有人批評他不會使用比喻修辭格。無奈之下，他只好回答一句「辭達而已」。意思是，修辭，能夠表達意思就可以了。問題是，如上文所述，孔子使用修辭手法，經常不能很好地表達他的意思。呵呵！201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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