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中的廟堂與江湖
06-24
柳士同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以"五四"為標誌,至今90周年了。90年來,"五四"一直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隨著思想的不斷解放,學人們各抒己見,歌頌讚美的有,反思批判的亦不乏其人。不同的思考和議論,的確有助於我們更好地認識"五四",更好地繼承"五四"留下的寶貴遺產--由"五四"先賢們開啟的新文化傳統。去年,劉再復先生在《書屋》2008年第8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五四"理念變動的重新評說》的文章,對"五四"新文化運動進行了深入的再認識,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但文章最後論及的"一個假設性的思路",筆者卻不敢完全苟同。劉先生的假設性思路是""五四"新文化運動,要是不把孔夫子作為打擊對象,而是把《三國演義》、《水滸傳》作為主要批判對象就好了"。這個假設竊以為有失偏頗,因為所謂"新文化運動"是相對於傳統文化而言的,而中國的傳統文化歷來就分為"廟堂"和"江湖"兩個方面,這兩方面既不能混為一談,又不能截然分開。二者應該說是既有為主的又有為輔的,既相悖又相容,既時常衝突又互相滲透,從而構成我們日常所津津樂道的傳統文化(若以李慎之先生的高見,稱其為"文化傳統"更為確切)。劉再復先生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批判應該說是十分中肯的,這兩部"古典名著",在價值觀上的確"問題極大","它導致權術、暴力的瘋狂遊戲和智慧的變質,其對中國的世道人心造成的危害及巨大破壞,完全是致命性的和粉碎性的"。如此評判絲毫也不過分,更談不上危言聳聽,因為直到今天我們還在張揚這種"權術"和"暴力"的價值觀,還把這兩部"古典名著"當作"經典",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各種"講壇"上大肆宣講,一而再、再而三地改編成電影和電視連續劇,任其在社會上廣泛傳播和滲透。一種弱肉強食"有槍就是草頭王"的流氓政治,卻能一統江湖,並在民間廣泛流傳了千百年,怎麼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呢?這種流氓政治實際上與廟堂的主流意識並無多大區別,二者有著直接的血緣關係。"三國"也好,"水滸"也好,所極力彰顯的不正是作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忠"和"義"么?廟堂之上的皇帝宣稱要以"忠孝仁義"治天下,江湖之中的草寇也是以"忠義"二字來招兵買馬取悅民眾,就其價值觀念而言,廟堂和江湖實在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這樣,若如劉先生所言,不批孔子而專批《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則未必能使新文化運動一帆風順,不出現失誤和偏差。統治中國人思想的主流意識形態,正是以"忠孝仁義"為內核的孔孟之道。從廟堂到江湖,儒家思想影響之大,可以說是遍及上自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早已滲透到每一個"炎黃子孫"的血液之中。別說"三國"中的那些"英雄",劉、關、張也好諸葛亮也好,即使是"水滸"中的眾首領,哪一個沒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與熏陶,哪一個不是從儒家文化中汲取思想資源的?只不過身在廟堂者更加虛偽,身處江湖者更加無賴一些罷了。因此,對新文化運動只批"三國""水滸"而不批孔孟之道的設想,是很不現實也根本行不通的。曹操、孫權和劉備廝殺多年,不惜生靈塗炭,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自己一家獨霸天下么?梁山"好漢"為什麼打家劫舍,與朝廷作對?不就是為了獲得與朝廷大臣相應的待遇么?這些,實際上都可以從孔子那兒找到資源。這些軍閥和草莽,大多都是以儒家思想為圭臬的--這一點在諸葛亮和宋江的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諸葛亮本人就是一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大儒--對此,讀讀杜甫那些讚譽孔明的詩篇即可明了。在魏晉以後的文人心目中,諸葛亮已經成為他們崇拜的偶像。歷代儒生一個個都巴不得今生今世,能遇到一個劉備那樣的"明主",而自己則成為諸葛亮那樣的"忠臣",用滿腹的詩書去"鞠躬盡瘁",以報答主子的"知遇之恩"。同時,孔子畢其一生所崇尚的等級制度,更為各路不得志的"英雄",提供了從"人下人"轉換成"人上人"的合"禮"價值規範。這大概也正是在兩千多年的皇權專制社會裡,歷經數不清的朝代和帝王,其中真正出身貴族的並不多,而那些遊民乃至流氓一旦稱帝,就那麼容易實現身份轉換的原因吧?劉備雖說號稱"皇室之胄",其實不過是一介遊走江湖的小販。他的從起事到稱帝,上承"本家"老祖宗劉邦,下接千年之後的朱元璋,一脈相承,同屬一個由江湖嬗變到廟堂的文化譜系。至於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還沒等"殺到東京""奪了鳥位"呢,就已經排好"座次"了。既然《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思想資源,大部分是來自孔子,那麼"五四"先賢們怎麼可能不把"孔家店"當作批判的主要目標呢?尤其是面對當時的社會狀況:康有為的保皇、袁世凱的稱帝以及張勳的復辟,無不是打著孔子的旗號,無不是在竭盡全力地欲將儒學定為"孔教",並以此來控制和統治人們的思想,來取得皇權專制的合法性。在如此形勢之下,"打倒孔家店"的提出,用句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髦官話來說,實在是非常"及時的"也是非常"必要的"。正因為如此,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宋教仁先生,早在1913年就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或曰"文化傳統")做出了理性的判斷,將其分別界定為"君師合一"的廟堂文化,和"流氓政治"的江湖文化;並鮮明地提出"以人道主義去君權之專制""以科學知識去神權之迷信"的正確主張。這是很有見地的,因為無論中國的廟堂文化還是江湖文化,都很難衍生出現代的民主與科學來。陳獨秀等"五四"先賢,正是沿著宋先生的這一思路,才提出"打倒孔家店"的響亮口號,迎來為國人所陌生的"德先生"和"賽先生"。而他們的"打倒"並非如今人想像的那麼"激烈",更非如當今某些學者所危言的"全盤性的反傳統"(筆者對此的一些看法,可參閱拙作《重溫打倒孔家店》,載《書屋》2009年第3期)。當今的某些新儒家,為了替儒學招魂,大談什麼自漢代以降的儒學並非真正的儒學,而應該回到儒家"原典"的研究上去。意思是孔子的學說原本乃是至理的經典,只是到了漢代"獨尊儒術"之後,歷代的大儒們有意把儒家思想給曲解和篡改了。這種說法很難令人信服,因為在長達兩千多年的時間裡,作為一統天下的儒家學說,一代又一代皓首窮經的大儒們研究的難道都不是儒學的"原典"?他們一個個都讀不懂孔子,讀不懂四書五經,抑或讀懂了也非要(或者說不得不)曲解和篡改不成?孔子原本就是"述而不作",究竟能留下多少"原典"呢?《論語》乃是他老人家的再傳弟子所錄,而孔子的其它言論則散見於《五經》(《樂經》已失傳),均不過是一些片言隻語,且又沒有標點。這實在是給我們今天的新儒家提供了足夠的想像空間,研究過來解釋過去無非就是在句讀上和一字多義上大做文章,更有甚者牽強附會,硬是將一些西方的現代觀念往孔子的頭上套。倘若孔老夫子地下有知,豈不也將哭笑不得?兩千多年來,儒家學說早已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系統,早已成為中國皇權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它的崇尚和維護等級制度、它為每一個在位統治者所用的功利主義,從來就沒改變過。孔子也好孟子也好,他們所遊說的對象是誰?是各國的君王。他們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這些國君身上。國君們是否領情是一回事,而他們矢志不移地為國君服務卻是無疑的。就拿我們許多學者所津津樂道的"民本主義"來說吧,難道不是孟子替國君作想才提出來的嗎?在古代,對於任何一個國家來講,最重要的莫過於人(或者說"民"更為恰當)。正如他老人家所言:"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所有的"勞心者"也就是"君子""大人",全得靠"勞力者"也就是"小人""野人"來供養啊!不僅得有人種地,還得有人打仗,所謂"耕戰"這兩件大事,全得指望黎民百姓去做。在古代社會,擁有大量的人口,乃是保證國家統治的前提,所以孔子才告誡諸侯大夫們"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這也正是"本"的實質所在,"民為貴"的實質所在!因此,在那個"春秋無義戰"的時代,掠奪人口往往比掠奪土地更為重要,即使土地被敵國侵佔了,也要想方設法把成群結隊的難民帶走。勾踐"十年生聚",不就是把復仇的希望寄托在大量繁殖人口上嗎?沒有人替他去衝鋒陷陣,他如何能雪"會稽之恥"?所謂"民本主義"與現代社會倡導的"人文主義"絕不是一碼事,不可同日而語。近年來某些學者乃至某位著名作家一再高調聲言"國家是至高無上的",此話貌似義正詞嚴,實則荒謬之極,因為國家之上還有人民。愛因斯坦就曾說過,"國家是為人而建的,而人不是為國家而生存。"人才是至高無上的。在現代公民社會,人不僅僅是"本"更重要的是"的"--既是我們思想的出發點,又是我們行為的目的。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為了人的生命、人的自由、人的價值、人的權利以及人的尊嚴。這些價值觀念,從儒家學說中很難找到資源,能找到的恐怕都是些與其相悖的東西。胡適先生將"五四"新文化運動比作歐洲的文藝復興,可謂深得人文主義的真髓。儘管"五四"先賢為中國的民主建設嘔心瀝血,可擬古與復古的浪潮卻一波緊接一波,從未間斷。百年來去歐美留學的學人數不勝數,但為什麼竟有那麼多的"海歸"熱心儒學,而拒絕西方文明呢?究其原因,恐怕還是等級觀念和"學而優則仕"的思想,在他們的骨子裡作怪。學成了不當官那學豈不白上了?既被稱為"精英",那理所當然地就應該高人一等,"勞心者"不"治人"難道還"治於人"?如果像西方國家那樣,沒有等級,沒有尊卑,沒有特權,好不容易有了點兒權力,還要處處受到制約和監督,那麼這官當得還有意思么?不僅如錦衣夜行,鬧不好還讓人把那身錦衣給扒了!在這方面,辜鴻銘其人其事頗值玩味。這位10歲即踏上英倫,遊學西歐,精通9種語言,獲得13個博士學位的老先生,竟然那樣地痴迷皇權社會,對於西方的現代文明,乾脆給它來個視而不見;以致滿清王朝覆滅多年,至死也不剪掉他腦後的豬尾巴辮子。為什麼會這樣呢?用他本人那個"茶壺"與"茶杯"的著名比喻,就不難看出端倪。想想看,西方雖有情人之說,但那情人之間相互都是獨立和自由的,誰也不能把誰據為己有。這怎麼能比得上中國人"納妾"呢?一把"茶壺"(男人)想配上幾個"茶杯"(妾)就弄幾個"茶杯",而且所有的"茶杯"永遠都是圍著"茶壺"擺在同一個"茶盤"上,西方文化能提供如此享受的特權和尊榮么?批孔夫子還是批《三國演義》《水滸傳》,並非是個二者必居其一的選擇。傳統中的廟堂文化與江湖文化,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再說,"五四"先賢們也不是沒有批判過《三國》和《水滸》,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的有關論述,話雖不多卻句句中的。真正激賞《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其實是後來那些崇尚"權術"和"暴力"的人,與"五四"並無多大幹系。儘管"孔子及儒家文化有正有反",但那"反"的方面畢竟是主要的,是涉及到制度層面上的。它足足危害了我們兩千多年,致使社會停滯不前,致使國人從來也沒爭取到"人的價格"(魯迅)。而所謂"正"的方面無非是些倫理與道德的說教,而且這些說教不少仍限定在"三綱五常"的框架之內,談不上什麼"深層內涵",更難以"推導出人際的溫馨和家庭的溫馨"。倘有學者立志去尋求其中的微言大義,那是他們的學術自由;但若藉此來否定"五四"先賢對孔子的批判,並想以儒學來一統中國的現代文化,那未免是在開歷史的倒車,欲使國人百年的夢想破滅於一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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