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申活 暖心春·春節特輯 | 來看白樂天蘇東坡唐伯虎筆下的春節
對於古時的文人們而言,除夕的特殊,不僅在其世俗意義,在形而上的文學和美學層面,這個節日亦是不一般的。一年將盡的時刻,讓詩人們對時間的流逝分外敏感,他們感懷歲月的痕迹。在農耕時代,遠行和別離都是沉重的話題,所以,「團圓」是另一個重要的詩歌母題,歷代文人墨客們賦予了家常的點滴以儀式感。有關除夕的詩篇,殊途同歸於一個樸素的願望,那就是在凡俗的細節里重建逝去的時光———面對時間,寫作不是無能為力的。
元代文人辛文房寫的 《唐才子傳》 里,有一段關於賈島的軼事,這位糾結於「僧推月下門」和「僧敲月下門」的晚唐詩人,每逢除夕,「必取一歲之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終年苦心也。』」筆耕一年,在辭舊迎新時給自己一番交代,這是文章的「香火繼承」,很莊重的。
對於古時的文人們而言,除夕的特殊,不僅在其世俗意義,在形而上的文學和美學層面,這個節日亦是不一般的。賈島祭詩文的段子傳到後世,成了文人的雅趣,明代文徵明寫過一首 《除夕》:「人家除夕正忙時,我自挑燈揀舊詩。莫笑書生太迂腐,一年功事是文詞。」賈島的「取一歲之作,焚香酹酒」,文徵明的「挑燈揀舊詩」,都是整理前一年的舊作。更有許多詩人,會在除夕這一晚賦詩一首,換作今天,類似在春晚和爆竹的喧囂聲中,發一條感懷心緒的朋友圈。白居易就很喜歡在除夕寫詩,中年以後到古稀之年,他寫過九首「除夜」主題的詩。張岱到了晚年,也總在除夕寫詩留念,在 《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 和 《夜航船》 這些閑散的筆記之外,他親自編選的 《琅嬛文集》 文學價值更高,其中收錄了他的500多首詩,這位出身仕宦的貴公子在暮年經歷家國劇變後,每逢除夕都會寫詩,他存世的最後一首詩,寫於87歲那年的大年夜。
也許是應了那句「文章憎命達」,大部分時候,是人生在世的困厄———無論這困局是生活的還是內心的———刺激了詩人的創作慾望,在這些作品裡,我們讀到了種種無奈:迎向不能掌控的人生、面對不斷流逝的時光,個體常常是無力的,個人的命運遭際在洪荒天地之間,太微不足道了。恰似劉禹錫所言,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閑居寡言宴,獨坐慘風塵。忽見嚴冬盡,方知列宿春。夜將寒色去,年共曉光新。耿耿他鄉夕,無由展舊親。」駱賓王在這首 《西京守歲》 里,創造了熱烈和悲涼衝撞的色調。那時他卸下軍中職務,自蜀地返回京城閑居。他尚且沒有經歷生命中黯淡混亂的最後十年,卻已經敏感地意識到歡愉的時光正在離他而去。北地且美且悍的春光會在一夜之間征服寒冬,可是詩人的心情難以像冬春交替般復甦———熱鬧是外界的,在時間的洪流里,他只有孤獨。
逝者如斯、川流不息的時間,以及詩人身處時間荒野中的孤獨,是除夕詩歌中反覆出現的主題。
白居易一次次地在「除夜」詩中感懷自己的年齡。「歲暮紛多思,天涯渺未歸。老添新甲子,病減舊容輝。鄉國仍留念,功名已息機。明朝四十九,應轉悟前非。」這是他在49歲寫下的 《除夜》。「鬢毛不覺白毿毿,一事無成百不堪。共惜盛時辭闕下,同嗟除夜在江南。家山泉石尋常憶,世路風波子細諳。老校於君合先退,明年半百又加三。」寫這首 《除夜寄微之》 時,他53歲。七年後,他又寫了一首 《除夜》,「病眼少眠非守歲,老心多感又臨春。火銷燈盡天明後,便是平頭六十人。」到寫 《三年除夜》 時,他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晰晰燎火光,氳氳臘酒香。嗤嗤童稚戲,迢迢歲夜長。堂上書帳前,長幼合成行。以我年最長,次第來稱觴。七十期漸近,萬緣心已忘。不唯少歡樂,兼亦無悲傷。素屏應居士,青衣侍孟光。夫妻老相對,各坐一繩床。」
白居易第一次在除夜寫詩,是他被貶潯陽的第三年,「薄晚支頤坐,中宵枕臂眠。一從身去國,再見日周天。老度江南歲,春拋渭北田。潯陽來早晚,明日是三年。」他帶著失望來到江州,在江州司馬這個閑職的任上,寫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琵琶行》。淚濕春衫的詩人在江湖女子飄零的遭際里看清了自己前半生的起伏,他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在放逐與自我放逐的生活中,他寄望於「終老江南」的桃源夢。所以,即便他被重召回京以後,寫下的卻是「鄉國留念,功名息機」。但是,「出世」與「入仕」之間的糾結仍左右了他的人生下半場,以至於他對老友感嘆「世路風波」時,又懺悔於自己「一事無成百不堪」。隨著年齡老去,這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焦慮,轉化為一個普通老人面對時間的無能為力,「老心多感又臨春」,在辭舊迎新的時刻,小孩子會為年長一歲感到無比歡喜,而老人就會對時間格外敏感,因為年復一年,時間不會停歇,時間將帶走一切,「又臨春」三個字里,有寫不盡的悵惘。時間製造了詩人的焦慮,最終,也是時間把詩人變成了一個皈依者,他可以在70歲的門檻上寫下「不唯少歡樂,兼亦無悲傷」,是對生命、對命運大徹大悟以後,坦然也淡然地接受著「夫妻老相對」的日常。
蘇軾的一首 《守歲》,情緒幾番起起落落,在詩里寫出了山重水複的戲劇感。「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晨雞且勿唱,更鼓畏添撾。坐久燈燼落,起看北斗斜。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誇。」這首詩的畫面感極強,開篇寫得新奇又險峻,詩人把即將過去的一年比作鑽出山洞的蛇,年華飛逝是讓人措手不及的兇險情境啊。然而孩子們對命運和時光的無情是無知無覺的。他們天真的狂歡不能消除詩人的心事,長夜迢迢,他徒勞地希望時間能停一停,可是更鼓聲聲,燈芯燃盡,撲面而來的時光如開閘的洪水。面對時光勢不可擋的力量,人生如逆旅,「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誇」,這又是那個「一尊還酹江月」的豪邁蘇居士了。
「歡多情未極,賞至莫停杯。酒中喜桃子,粽里覓楊梅。簾風開入帳,燭盡炭成灰。勿疑鬢釵重,為待曉光催。」這首南北朝時梁朝詩人徐君倩的 《共內人夜坐守歲》,是現在所知的最早的守歲詩。這是一首非常溫情的詩,詩人描寫了和妻子圍爐守歲的場景。「歡多情未極」,開篇就情感濃釅,作者歡愉的情感滿溢在修辭的界限之外,他是這樣的在乎妻子、在乎和她共度的時光。他寫夫妻之間的除夕夜話,寫的是酒的氣味、食物的氣味,最後定格在吹入簾帷的風的氣息,愛情和親情滲透在感官點點滴滴的細節里。相伴是一種樸素的深情,在中國傳統的觀念里,最美好的年節,總是與至親摯愛相守度過。
對「團圓」的重視,跨越了階層和身份的差異。到唐代,家族守歲的風俗已經傳開,皇家也不例外。唐太宗李世民寫過一篇 《守歲》:「暮景斜芳殿,年華麗綺宮。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階馥舒梅素,盤花捲燭紅。其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李世民的文學趣味和他殺伐決斷的手腕之間反差甚大,聞一多在 《宮體詩的自贖》 這篇文章里痛心疾首於這位皇帝延續梁陳文壇膩歪的文風,自上而下地帶起初唐的「艷詩」之風。以這首 《守歲》 來看,「階馥舒梅素,盤花捲燭紅」的文風可以說確實是很矯飾了。
到中唐時,文壇氣象徹底改變,杜甫的 《杜位宅守歲》 被認為是守歲詩的代表。「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阿戎」是同族兄弟的意思,詩的前四句寫家族聚會的熱烈情境,尤其「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這兩句,是寫家宴的神來之筆。詩人不明寫飲宴的場面,而寫馬廄鬧騰和群鴉驚飛———因為族人們都到齊了,馬廄里擠滿了馬,嘶鳴不止;因為宴席的燭火太過明亮,驚擾到林子里的鴉雀。那一年,杜甫40歲了,他出身「奉儒為官」的世家,卻仕途不順。步入不惑之年的他經歷了家道中落,仍看不到自己能施展抱負的希望。他所在的大家族固然在衰落中,畢竟還是望族,也只有族人濟濟一堂的場面,讓他片刻忘記懷才不遇的失意,渴望人生在杯酒中釋懷。
在很多詩人筆下,家人和家族是人生逆旅中的退路和安慰,尤其在除夕守歲這樣的特殊時刻。「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高適這首 《除夜作》 被公認為寫除夕家人相思的名篇。明代文人高度評價這詩「意盡,添著一語不得」,意思是語言極凝練,而詩意完整。這首七絕,「旅館寒燈」開宗明義地寫出了寒夜旅人的凄涼情境,緊接著,「客心」這詞把自己的感情狀態更進一步地明朗化,也強化了。這首詩的妙處在於作者不斷地在外部世界和內心風景之間無縫切換。從「旅館」到「客心」,是由外向內的遷移;從「客心」到「故鄉今夜」,是撇開小我的情緒,轉向遠方的故土;作者用了「思千里」這番潑墨寫意的筆法,然後宕開手筆,不直寫對故鄉人事的思念,而是悠悠地感慨時間碾過自身的痕迹,無邊的思念如迎面而來的時間,讓人平添白髮。
有家人相伴和孤身在外,在詩人筆下是截然不同的。孟浩然孤身在外時,這樣寫 《除夜》:「迢遞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漸與骨肉遠,轉於奴僕親。那堪正漂泊,來日歲華新。」亂山,殘雪,孤燭,異鄉人,這是非常凄涼的畫面了。對於詩人而言,不能和家人相守的時時刻刻都是難捱的,除夕尤甚,他恨不得讓這個節日快些過去。或者 《除夜有懷》 里,「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銷竹葉杯」,為什麼會在春意漸進時仍覺寒涼? 是因為思念著本該一起守歲的家人,「守歲不眠」是家人團圓時的特權,而孤身在外的詩人只能傷感地寫下「相思那得夢魂來」。如果家人在旁,且重逢老友,那是截然不同的一幅畫面,像這首 《歲除夜會樂城張少府宅》:「疇昔通家好,相知無間然。續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舊曲梅花唱,新正柏酒傳。客行隨處樂,不見度年年。」團聚的時光總是歡快的,歡快的時光又總是轉瞬即逝。
在交通和通訊都不發達的農耕社會裡,「除夕團圓」是文人的情意結。白居易好酒,寫過許多以酒為主題的名篇,比如他《自題小園》,「何如小園主,拄杖閑即來。親賓有時會,琴酒連夜開。」比如那一闋無限風流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可是他孤身在外過春節是個什麼情形呢?「守歲尊無酒,思鄉淚滿巾。」思歸心切,喝酒的興緻也沒有了。他晚年生活安定,兒孫環繞時,除夜就有了醺醺然的醚味:「衰翁歲除夜,對酒思悠然。草白經霜地,雲黃欲雪天。醉依香枕坐,慵傍暖爐眠。洛下閑來久,明朝是十年。」經歷過大是大非、大起大落的詩人,在賦閑卻優渥的生活里,確乎是閑雲野鶴的心態了。
在落雪的大年夜,陸遊寫下「殘燈耿耿愁孤影,小雪霏霏送舊年。」這是因為他單身羈旅。同樣是除夕落雪的情境,有家人環繞,寫來是另一番閑散:「半盞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很多時候,溫情的日常時光讓詩人們成為民俗文化的寫手,生動的年節意趣在詩詞里流淌。范成大詼諧地寫吳中的年俗:「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滯迫新歲。小兒呼叫走長街,雲有痴呆召人賣。」熬了一整夜,大人孩子都有點獃滯了,小孩子在街頭亂竄,喊著要把「痴呆」賣出去———這是活潑潑的市井場面。「剪燭催干消夜酒,傾囊分遍買春錢。聽燒爆竹童心在,看換桃符老興偏。」這是66歲的孔尚任卸去官場虛職,徹底地從名利場中抽身而出,隱居於曲阜老家,沉醉在天倫之樂中。「巧裁幡勝試新羅,畫彩描金作鬧蛾;從此剪刀閑一月,閨中針線歲前多。」查慎行的這首 《鳳城新年詞》,寫主婦們為家人趕製新衣的忙碌,以及忙碌里的那點憧憬。
於時間無垠的荒野里,歷代文人墨客們賦予了家常的點滴以儀式感。有關除夕的詩篇,殊途同歸於一個樸素的願望,那就是在凡俗的細節里重建逝去的時光———面對時間,寫作不是無能為力的。恰似唐寅的一句「歲暮清淡無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輕描淡寫中風流無限,「清淡」「無事」里,暗涌著至深至真的詩意。
作者:柳青
製作編輯: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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