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你抱著別人，我知道，有時候，哭是沒有眼淚的。

1944年的初春，在南京的一處院子的草坪上，閑來無事的胡蘭成躺在藤椅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翻看一本叫《天地》的月刊。他讀到一篇叫《封鎖》的小說，只讀了一二節，就不覺坐直了身子，細細地把這篇小說看了一遍又一遍。被這篇小說深深地折服。這篇小說的作者就是張愛玲。一個在當時上海極富名氣的女子。胡蘭成由她的小說開始關注張愛玲這個人。他說：「我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後來，胡蘭成去了上海。第一次見到了張愛玲是在他的住所。張愛玲似乎並沒驚艷到他。她帶給他的第一感覺是「幼稚可憐相」「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怕她生活貧寒」「不能使我當她是一個作家」。這些看似卑微的詞後面，卻有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潛台詞，這個潛台詞是張愛玲至純至潔的生性，沒有沾染一絲一縷的俗塵。

胡蘭成說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他是個真正的解花者，張愛玲的花語，他大致沒有解錯。因此，張愛玲第一次見胡蘭成，就是五個小時。哪怕兩人並肩而行時，胡蘭成輕薄地說：「你的身體這樣高，這怎麼可以？」她也只是詫異了下，並沒有反感。也只有戀人在乎並肩行走時的身高，胡蘭成的唐突是大膽的，放肆的，更是厚顏無恥的。但他天生浪子性格，在他看來，這些都是不但無傷大雅，反而是調情的佐料。胡蘭成的手段是高明的，擾亂了張愛玲內心那方寧靜的春水。以至在送給他的照片後面會寫這樣謙卑的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這句話，比任何情話都要濃。但是這句勝過情話的話卻犯了戀愛的大忌：抬高了對方，貶低了自己，給對方就算自己犯了錯，仍會原諒自己的錯覺。也確實如此，這句話讓胡蘭成有些嘚瑟，有些忘乎所以。在《民國女子》中，他寫道：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而他與我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是我一人在房裡，而她則去廚下取茶。這任何浪子都想要的生活，被他用極為輕佻的筆調寫了出來，還如此義正辭嚴。我們說他厚顏無恥也罷，敢於自我剖析也罷，在世俗看來，終究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情」字在胡蘭成來說，似乎只在「一時的歡愉」，並沒有分別後的朝思暮想。兩人的每次小別，不但沒有勝似新婚，反而並無離愁，認為離別後的日子又有另一種新意。

胡蘭成的「情」，是歡愉，任何痛苦，他都不要，這種感情上的「輕」與「薄」，世俗中，也是個薄情浪子。他38歲那年，她23歲，兩人私定終身，沒有儀式，沒有通告，只有一紙婚書。上面寫著：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寥寥一句話，草草結終身。胡蘭成不肯舉行儀式的原因，用他的話說是為了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但旁人看來，總覺得心裡不是滋味，懷疑他不肯背負婚姻的感情債，為自己日後的見異思遷減輕心裡的愧疚。胡蘭成，是個唐璜式的人物。他對女性，情雖不偽，卻也不專。他要的是「此時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動人情」，而他的情意會隨其行蹤的轉移而改變，焉能繫於一身！他自認為是一位「永結無情契」的高人，旁人看來，到底只是個朝秦暮楚的盪子（江弱水語）。

隨著時局的變幻，胡蘭成飛往武漢。在漢口的一家醫院認識了一個叫小周的女子，那年她十七歲。他說小周並不怎麼美貌，但見了她，當即覺得浮花浪蕊都盡。在與小周情感的海浪中，他的忠貞之船顛覆了，喜歡上了這個小護士。小周也看上了這個相貌俊秀儒雅的書生胡蘭成。她給胡蘭成照相，並在相片上題了字，是首隋樂府詩。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竹林壞水色，郎亦壞人心。雖然胡蘭成對感情的不忠為人詬病，但有一點，卻值得人稱讚，那就是不隱瞞，對自己情系多處毫無忌諱，敢於向對方主動交代，儘管有些厚顏無恥。他將自己與小周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張愛玲。他筆下的張愛玲似乎並無不滿，仍然一個金童，一個玉女。在《漢皋解佩》中，胡蘭成如此寫道：一夫一婦原是人倫之正，但亦每有好花開出牆來，我不曾想到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塗的不知道妒忌。把自己的出軌粉飾成好花開出牆來而不避嫌，雖然話很詩意，但仍然是出軌。還要說張愛蓮糊塗的不知道妒忌，如此厚顏無恥中有股涼涼的冷意，讓人不禁感到顫慄。在《今生今世》中，跟他有關係的女人就有八個之多，這本書儼然就是本獵艷史。張愛玲畢竟是女人，是人就會有嫉妒就會吃醋，何況一個風華絕代人人瞻仰的女子。

後來，她終於忍受不了與胡蘭成離愁別緒，以及他的濫情。終於，1947年9月，胡蘭成受到張愛玲的訣別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蘭成終究是傳統的舊時才子，沾染了傳統文人多情風流的毛病，若他沒有辜負張愛玲，沒有為汪精衛的偽政權做事，也許，他的情史在中國文學史上會是另一番景象，會不會是人人羨煞的名士風流不敢說，至少沒有如今的人人喊打的局面。也許在很大程度上，會與民國時期的另一情聖張競生一樣，毀譽參半，也未可知。胡蘭成其人可廢，文章卻是才子文章，別具一格，值得讀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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