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傳(三)
06-24
一隻航船,在洶湧的洋面上險些被風浪掀翻,一旦抵達港口,便覺安全,坦然;孩子在外受人凌辱,一頭撲進母親的懷抱,常常委屈得放聲大哭;千禽日暮回巢,萬獸黃昏歸穴,它們的巢穴並非都那樣安全、溫暖和甜蜜,但卻俱都喜氣洋洋,因為這是它們自己的家;太陽早晨噴薄出山,中午熱似火球,日行八萬里而不知疲倦,將無限的光和熱慷慨地灑向人間,賜福於萬物,傍晚落山,依然是紅彤彤的笑臉,夕照描繪著美好,晚霞染紅了天邊,毫無凄涼悲哀之感,因為這是它應得的歸宿。孔子率弟子在齊近三年,這是顛簸的三年,被凌辱的三年。如今在蒼茫的暮色中回到了曲阜,儘管如今的魯國依然是「危邦」、「亂世」,亂糟糟的程度較三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一踏上這塊滾燙的土地就覺得心安和快慰,因為這畢竟是他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鄉啊!…… 孔子的家不僅是溫暖的,而且是熾熱的。他是這個家庭的星星,有了他,這個家庭才燦爛明亮;他是這個家庭的月亮,有了他,這個家庭才和諧美好;他是這個家的太陽,全家人都星月般地圍繞著他轉,他是這個家庭的主宰者。這裡有他忠厚的哥哥,賢慧的嫂子,可愛而美麗的妻子。還有二十三歲的侄子子蔑,英俊蕭灑,業已成婚;二十二歲的侄女無加,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調皮的伯魚已經十八歲了,亭亭玉立,像一支出水的荷箭;十六歲的女兒無違更加文靜賢淑。三年的時間是短暫的,然而從迅速成長的晚輩看,又似乎是漫長的,後生催人老啊!孔子突然歸家,像春天來到這塊小小的天地,頓時天變暖了,風變薰了,地變綠了——一派復甦,活躍和生機。全家大小又像一團火,灼烤著他,燃燒著他,融化著他,使他忘記了苦惱、憂慮和不安。一連數日,這個家都像滾沸的肉鍋,冒著蒸騰的熱氣,溫暖和馨香籠罩著每一個家庭成員。 靜謐的深夜,孔子的房間依然閃著明亮的燈光,夫妻對燈而坐,妻子正在向丈夫娓娓地講述著別後的一切,有喜,有悲,有愛,也有恨。孔子感激多年來妻子為這個家庭所付出的辛勞和做出的貢獻,他站起身,繞過几案,與妻子並肩而坐,將妻子攬在懷裡,借著跳動的燈光端詳著妻子的面容,像花燭夜第一次端詳著這位遠離家鄉的宋女那樣。當他發現妻子鬢角上那根根白髮,心就像第一次發現母親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衰老時那樣緊縮。自己拋家舍業,別妻離子流浪在外,三年來卻一無所成,理想依然像煙霧籠罩的大海那樣迷茫,而妻子卻被家庭重負壓得像母親那樣過早衰老,這怎能不使他感到內疚和不安呢?他儘力驅趕著心靈上的陰影,隱匿著感情上的憂鬱,使妻子這個久別重逢之夜過得更愉快些,更幸福些…… 第二天早晨,孔子梳洗完畢,顧不得吃早點便去見季平子。魯宮內,文武百官待立,季平子坐在魯昭公的位置上發號施令。他更胖了,顯得臃腫,象徵著權力的玉項鏈勒進了肉里。孔子對季平子深深一揖說:「孔丘拜見冢宰。」 季平子笑容可掬,他顯得異乎尋常的寬宏和大度,彷彿三年前的激烈爭鬥並不存在。他哈哈地笑著說:「夫子何必多禮。三年不見,夫子可好?」 孔子回答說:「托冢宰之福,孔丘赴齊,學業稍有長進。」 「哦?夫子學有所進,想必又有高見教我?」 「冢宰,孔丘聽說,商之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故他人少有怨恨。」 季平子的眼睛又眯縫起來了:「是嗎?……」 「國君乃一國之主,冢宰身居萬人之上,丘不敢以下犯上,妄議是非。然冢宰若能心胸豁達,迎回國君,豈不與伯夷、叔齊齊名?」 季平子冷冷一笑,慢慢解開脖子上的玉項鏈。玉項鏈閃著晶瑩的光,顯得很神聖。半天,他眯著眼說:「夫子,你以為季平子定要執此臨時之政嗎?百官推舉,不得已而為之啊! 諸位王公大臣俱在,有願為者,意如情願相讓!」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孟懿子的臉上現出了為夫子擔心的神色。季平子一擺手說:「夫子,你不是常為民請命嗎?你可遍訪魯國朝野上下,看我季平子執政三年,政績如何。」季平子說得很激動,面色微紅,「我季平子勤於國事,對國對民一片赤誠,此心唯天可表!」 「既如此辛勞,何不謂國君回朝理政呢?」孔子反駁說。 季平子的兩眼眯成了一條線:「若是我不願意呢?」 孟懿子趕緊向孔子遞眼色:「老師……」 孔子視而不見,神色堅定地說:「若是冢宰不肯,請將孔丘放逐於鄆城。」 季平子一陣冷笑之後說:「三年前夫子去魯適齊,是誰放逐的呢?如今歸還故里,又是誰請來的呢?既要追隨國君,就該自齊返鄆,何必要回曲阜呢?」 孔子被問得語塞……。季平子忽然「哈哈」大笑說:「迂夫子,好一個迂夫子!也罷,念你一片忠心,請夫子幫意如往鄆城請回國君。」 其實,季平子這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前次齊軍抵達鄆城,他下令鄆城宰開城犒師,迎接昭公歸國。但魯昭公對往事耿耿於懷,執意不肯。如今往請,自然還是那個結局。他賞玩著手中的玉項鏈,忽然嘆了口氣說:「汝以為,此乃權力之象徵嗎?非也,此乃絞索耳。」 「不知冢宰將帶多少人馬前往?」孔子試探著問。 「迎接國君歸位,何需人馬?」季平子說,「你我兩人兩車足矣。」 魯昭公老得很快,三年不見,他的鬢髮和鬍鬚都已花白,足見其度日如年的艱辛與痛苦。儘管如此,他卻不肯委曲求全,態度仍然很堅決,人也很固執。聽了孔子的一番近似遊說式的勸諫後,他果決地說:「愛卿不必多言,寡人與季氏誓不兩立,寧可客死異鄉,決不再當傀儡,受治於人!……」 孔子碰了一鼻子灰。季平子心中暗喜,他感謝孔丘的勸諫,鄆城一行洗雪了自己的全部罪名。回到曲阜後,季平子不無譏諷地對孔子說:「國君不肯恕罪,意如心中疼如刀絞。 夫子,您今後將作何打算呢?」 孔子低頭沉思。他想,如今魯國政不在君而在大夫,大夫之政在陪臣,陪臣執國命。雖自己早想出仕,急於出仕,以便施展才幹,實現抱負,但決不能同這些權臣同流合污。半晌,他堅定地說:「廣收弟子,重振杏壇!」 初冬季節,銀杏樹早已落光了葉子,粗壯的樹枝,挺拔的樹榦向人們顯示著它的勃勃生氣;粗糙的皮膚告訴人們它的年齡和資格。夜裡落過一場初雪,滿樹銀花盛開,滿林瓊鑲玉雕。孔子一早來到杏壇,撫摸著似乎帶有溫馨的樹榦,仰望著滿樹潔白的花朵——純凈的花,堅貞的花,遙望著銀裝素裹的世界,不禁心中思潮翻滾。這天下,這世道,能像茫茫白雪一樣純潔該有多好啊!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落,孔子在心裡默念著:下吧,使勁地下吧,讓潔白和無瑕覆蓋一切污穢和雜質吧!…… 弟子們陸續來到杏壇,開始清掃壇邊積雪,因為今日又有眾多學生來此拜師入門。 闕里街東側有一條偏僻簡陋的小巷,破舊的茅草房擁擠不堪。陋巷盡頭一所茅屋內走出父子二人,他們衣衫單薄,踏著積雪興緻勃勃地前進,這便是顏路帶著他的兒子顏回。這顏回長得很文弱,長方型的臉膛上眉毛長而淡,但卻天庭飽滿,鼻直口方,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放射著智慧的光。此刻,他蹦蹦跳跳地跑在父親的前邊,像一隻歡快的小麻雀,雪地上留下了他一行彎彎曲曲的腳印…… 杏壇之上,委贄行禮拜師入門的儀式開始了。七歲的顏回模仿著前邊幾位師兄的模樣,手捧一隻贄雉,恭恭敬敬地走上杏壇。正在這時,一個年齡同他差不多的富家子弟,身著華麗的服飾,手裡捧著十隻又肥又大的贄雉,趾高氣揚地擦著顏回的肩膀搶到了前邊。這位富家子弟名端木賜,字子貢,衛(河南)人,現隨其父經商在魯,其父是曲阜城中的富商大賈。此人語言機敏,極有辯才。子貢輕蔑地瞥了瞥顏回手裡的那乾巴巴的小贄雉,撇撇嘴說:「難道這樣的贄禮也能拿得出手嗎?」 顏回神態自若地說:「老師沒有規定贄禮的數量,大概就為了讓你同我這樣的人都能拿出贄禮之意吧。」 子貢無言以對。他雖是小小年紀,但在他的記憶中,還沒有誰能辯過他。他並不甘心,挑剔地打量著顏回,又問: 「看你面黃肌瘦,定然身患疾病。」 顏回說:「我聽人說,無財產者曰貧,無學識者才謂病。我是貧,而非病也。」 子貢鬧了個大紅臉。所有的人都愣怔怔地望著這位七歲的孩童。 顏回毫不在意地跪倒在地,向孔子磕頭拜師。 孔子望著顏回,感慨地在心裡說:「自從為師開壇講學以來,這第一弟子的位置就一直空著,難道是上天讓我虛位以待嗎?難道就是在等這個小小的顏回嗎?……」 後來若干年後,顏回果然成為孔門「德行科」的第一人,也真的成為孔門第一弟子。 從這時起,直到五十歲出仕中都宰以前,孔子集中精力辦教育,還結合教學實踐,作著修訂《詩》、《書》、《禮》、《樂》等著作的準備工作。這是孔子從事教育活動的第二個時期。這個時期前來拜師的弟子除山東境內的齊、魯外,還有從楚(湖北)、晉(山西)、秦(陝西)、陳(河南)、吳(江蘇)所屬各地慕名而來的,幾乎遍及當時主要的各諸侯國。顏回和子貢、還有冉求,仲弓、閔子賽、宰予、公冶長等,都是這一時期師事孔子的有代表性的弟子。 這一天,孔子講完課從杏壇回到家中,只見嫂子和妻子俱都滿臉陰沉,十分不悅。孔子忙問原因。嫂子嘆息著說:「非是嫂子批評二弟的不是,你整天忙於教育他人子女,對自己的子女卻不聞不問……」 嫂子的批評很使孔子納悶,自己對伯魚和孔蔑一樣在抓緊教育,望子成龍,怎麼能說不聞不問呢? 妻子插嘴說:「兩個女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總得替她們操點心呀!……」 嫂子接著說:「是呀,無加已二十二歲,二弟在齊三年,登門提親者無數。可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無二弟的話,我們怎好妄自做主呢?望二弟從諸多弟子中擇賢者二人,分別與兩個女兒婚配。」 經嫂子和妻子提醒,孔子才恍然大悟,那無加確實到了成婚的年齡,是自己沒盡到做長輩的責任,難怪嫂子批評。經過深思熟慮,孔子決定選擇公冶長作女婿;南宮敬叔原配已亡故,正欲續弦,將無加嫁南宮适為妻。事情就這樣快刀斬亂麻地決定了。 深夜,孔子從書房回到卧室,見妻子在嚶嚶哭泣,從那紅腫的眼睛可以看出,她哭了很久,哭得很傷心。不用問,孔子便知道妻子是因給女兒選擇的配偶不稱心而傷心落淚,便耐心地勸慰她。孔子告訴妻子,公冶長是個百里挑一的好青年,他道德高尚,能忍辱負重,而且才智過人。至於他曾經蹲過監獄,那並不是他的過錯。公冶長能識鳥語。一次獨自趕路,只聽空中有一隻飛鳥唱道:「公冶長,山前有頭老烏羊,你吃肉來我喝湯。」他辨明了鳥語,徑往前走,果然見到草地上有一隻不繫繩索的黑羊在吃草。於是他深信了鳥語,認為是只野羊,欲將其趕回家去宰殺。可是半路上遇見了羊的失主,硬說他是偷羊的賊,便拉著他去告官。那昏庸的狗官信以為真,不問青紅皂白,便將公冶長押進了南監。後經人保釋,不久便清洗了罪名。 聽著丈夫的敘述,亓官氏停止了啜泣,張著淚汪汪的眼睛詰問孔子道:「那南宮敬叔就不及公冶長聰明賢德嗎?」 孔子回答說:「南宮敬叔言行非常謹慎,魯昭公在位,國內賓士,他能久居大夫之位;待到昭公逃亡,國內擾亂,他能安居國內,不遭刑戮,德才當均在公冶長之上。」 「既如此,又有萬貫家產,何不將女兒無違嫁他呢?」妻子瞪大了眼睛,等待著丈夫回答。 聽了妻子的責問,孔子心中頗為不快,但仍耐心地解釋說:「此乃量才擇配。侄女無加的才與貌,均在女兒無違之上,理應嫁的丈夫優於無違。再者,南宮敬叔系續娶,前妻尚留下一雙兒女,需拉扯成人。無違剛滿十六歲,自己尚孩子氣十足,怎能擔起母親之重擔?無加年歲已大,嫁南宮敬叔,可勝此任。」 亓官氏被丈夫說服了,默默地點著頭,臉羞得似晚霞一般紅。 在孔子崇拜的政治家中,除了鄭國的子產,齊國的晏嬰,還有吳國的季札。委札是吳王夢的第四個兒子,因他在兄弟四個中最賢,所以夢欲將君位傳給他,但他堅決不肯接受,於是傳給了大兒子。老大還想讓給老四,季札還是不肯,後來老大死時便傳給了老二,心想這樣兄弟相傳,終會傳到老四。可是老二、老三先後去世,季札又躲開了,於是老三的兒子繼了位,這就是吳王僚。季札奉王僚之命出使楚、齊、晉、魯、秦等大國,並隨身帶著長子毅,準備到魯國來拜孔子為師,不想毅在齊暴病而亡,葬於嬴、博(臨近魯境的齊地)之間。孔子得到消息,率部分弟子前往弔祭觀葬。只見死者穿著隨身的衣服,草草成殮,懸棺而葬。季札袒露著左臂,用右手撫摸著封土,嗚咽著說:「骨肉歸此土,命也!魂氣則無所不至,自當歸去。」整個葬禮極其馬虎。事後有的弟子責備季札葬子這樣草率從事,不合禮制。孔子說:「季札乃吳王之叔,喪子禮應從豐棺殮。只因奉命聘使,不當挈子同行。不幸愛子客死異鄉,只好草草殮葬。看他最後悲號三聲,心中無限悲痛,此乃『禮不足而哀有餘』,哀子於父使命未畢而客死,喪葬以從簡為合禮。」 季札出使未歸,國內發生了政變。老大的兒子光對老三的兒子僚繼君位不服氣,便收買刺客專諸刺殺王僚。專諸扮作廚師,在一次宴會中把短劍藏在燒好的魚里,上菜時將王僚刺殺了,光奪取了王位,這就是吳王闔廬。季札聞訊從國外趕了回來,但他不是回來爭奪王位,而是為了弔祭已死的吳王僚——他的侄兒。然後,他便到自己的封地延陵(現在江蘇武城縣)去,永不從政。 季札對人很講信義。他出使途經徐國(在現在安徽泗縣北),徐國國君很喜歡他佩帶的寶劍,但卻不好意思開口。季札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使臣者不能無佩劍,便決定待出使完畢後再將劍送給他。當季札弔祭王僚後赴徐贈劍時,徐國國君卻亡故了。季札便把寶劍解下,掛在墓旁的樹上。於是當地便流傳了這樣一首歌謠: 延陵季子啊, 他真念舊; 寶劍值千金呵, 他掛在墳丘。 據說孔子對季札十分敬重,後來季札死了,孔子給他題了墓碑。這塊碑上的字,是唯一的被保存下來的孔子的書法。 公元前514年,孔子三十八歲。魯昭公看著齊無意幫他復國,又流亡到晉國,居住在乾侯。這也是晏嬰有意將這個包袱推給了晉國,因為魯國依靠晉國,便對齊是個無形的威脅。 晉國魏舒(魏獻子)執政,消滅了祁氏和羊舌氏,將他們所佔的土地劃分為十個縣,選派賢能之士為縣宰,其中包括自己的兒子。孔子對魏舒的做法十分讚賞,說魏子之舉「近不失親,遠不失舉,可謂義矣。」 第二年冬天,晉國的趙鞅和荀寅把范宣子制定的刑書鑄在鐵鼎上。孔子聽到這個消息後,怒髮上沖冠,倒背雙手在屋內踱來踱去,自言自語地說:「此乃亡國之兆,此乃亡國之兆!」在場的弟子被弄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覷。冉求試探著問:「晉鑄刑鼎,夫子何必如此惱怒?」 孔子忿忿地說:「晉應以始封唐叔所受周武王之法度治理百姓,卿大夫各居其位,百姓自然能尊其君,畏刑法,守其職,如此以來,則貴賤相安,國有法度。晉文公率眾春獵於被廬,見秩序不整,乃修唐叔舊法,謂之被廬法,並制定了官位襲爵之制,遂成中國諸侯之盟主。如今晉頃公無視祖宗之法,鑄刑書於鼎,使百姓看慣了刑鼎,時起犯法,國君何以尊貴?無尊貴怎能守業?貴賤無序怎能立國?況且范宣子之刑書作於晉文公六年春,當時三換中軍元帥,賈季、箕鄭作亂。如此亂世之刑書。怎可鑄於鼎,作為晉之定製呢?」 經孔子的一番講解,弟子們不僅獲得了一些刑法方面的知識,而且進一步認定:夫子的喜怒哀樂很少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仁與禮,為了天下。 公元前510年,孔子四十二歲,魯昭公卒於乾侯。第二年,季平子指令昭公的弟弟宋為君,是為魯定公。 公元前507年,孔子四十五歲。 邾是魯國的附庸小國,邾庄公卒,邾隱公即位,遣使來魯向孔子請教加冠之禮。一天,孔子正在專心刪《詩》,孟懿子陪著邾使前來拜訪求教。孔子將竹簡推於一邊,熱情地接待來客,分賓主坐定。邾使說明來意,孔子說:「冠禮複雜非常,世子加冠,肅立於東階主位,醮酒於戶西客位,表示敬父考。加冠三次,首次繞緇布,二次戴皮弁,三次加爵弁,冠上加字。冠禮必行於祖廟,奠酒享神,燔柴行禮,並需撞鐘擊鼓以奏樂,此乃敬重祖先兼示不敢自專也。」 邾使追問道:「諸侯之等級有別,冠禮有無區別,請夫子詳敘之。」 孔子回答說:「大同而小異也。公爵加冠,以卿為賓,無介禮,公自為主,迎賓作揖,步登階級,肅立於席之北面,饗賓行三獻禮,敬酒畢,從主位東階走下。侯、伯、子、男加冠,也是自為主,儀式相同,所異的是奠酒以後,從賓位西階走下。公爵加冠四次,加玄冕,著祭服,冠禮既成,以幣酬報賓客。」 邾使關切地問:「邾乃人之附庸,邾君行冠禮,有無不合禮制之嫌?」 孔子肯定地回答說:「同為諸侯,不分國之強弱大小,均可行冠禮。」 邾使又問:「邾君欲仿王太子,製做華麗的冕冠,不知是否僭禮?」 孔子說:「冠者,小物也,且戴於頭上,雖華美不為靡,所費有限不為奢。加冠禮制王太子與諸侯無異,只須牢記禮畢之後,當走西階賓位下退。若然從立之東階主位下退,便是失禮。至於冠之華貴,趁家之有無,算不得僭禮。」 圍繞著冠禮,邾使與孟懿子又請教了許多問題,諸如天子未冠時即位,待到冠年是否需補冠禮?諸侯之冠與天子有何不同?加冠之禮從何時開始?第一次為何必加緇布之冠?夏商周三代的王冠為何異樣?等等,孔子都予以詳細解答,那邾使像剛出牢獄的囚徒一樣,頓覺心胸大開,眼前敞亮,獲得了自由。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又如久餓之人飽餐一頓美味那樣心滿意足。孟懿子是陪客的,自然也有酒醇飯香之感。揖別時,邾使千恩萬謝,戀戀不捨離去。 公元前506年,孔子四十六歲。 孔鯉自幼聰明穎悟,才智過人,加以他是夫子的獨生愛子,所以同學們都寵著他,久而久之便滋長了驕傲自滿的情緒,常常盛氣凌人,不可一世。還有一班弟子,因拜於孔子門牆便自命不凡,往往出言不遜。這一切,孔子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只是沒有婆婆媽媽地嘮叨批評。忽一日,孔子帶領孔鯉及幾個弟子去觀魯桓公太廟。他們來到一尊神像前,這兒有一個傾斜著的青銅容器。孔子問孔鯉和弟子們:「孰知此器之名?」 孔鯉和同學們圍繞著這個稀罕玩藝轉來轉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全都搖頭不語。 孔子並不急於公布答案,半天才說:「鯉呀,你去提桶水來。」 孔鯉找廟祝借了水桶,提過一桶水來。孔子命令道:「將水慢慢注入器內,大家詳察其變化。」 孔鯉遵命將水慢慢倒入器內,當注水一半,它便漸漸端正起來。可是,當孔鯉向器內注滿水時,器則翻倒,滿滿一器水反扣下來,灑得滿地皆是。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發笑,有的納悶,有的省悟。孔子說:「汝輩繼續思考,待我問時回答。」 孔鯉與同學們都在認真思考,在心裡作著答案。孔子要求學生回答問題,不僅要正,而且需准。片刻之後,孔子問道:「鯉啊,此器告訴人們何種道理?」 孔鯉脫口而出說:「滿則覆。」 回答是準確的,孔子臉上現出了滿意的微笑。部分不解其意的學生聽了孔鯉的回答,也都恍然大悟了。孔子告訴大家,此器名叫宥坐之欹器,原是放在天子座旁,作為警誡用的。因魯是周公封地,所以也同洛邑周天子太廟一樣設有宥坐之欹器。孔子說:「此宥坐之欹器告誡人們,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天下無滿而不覆者!聰明聖智,需守之以愚;功破天下,需守之以讓;勇力撫世,需守之以怯;富有四海,需守之以謙。此所謂挹而損之之道也。」 孔鯉和同學們聽了孔子的一番訓誡,人人臉有愧色,明白了夫子突然帶他們來觀太廟的原因和目的。 正在這時,司馬牛氣喘吁吁地跑來說:「老,老師,不,不好了,一男一女吵,吵架,來,來請夫子評理……」 孔子說:「司馬牛,有話慢慢講。」 司馬牛接著說:「那女的是個寡,寡婦,男的是個鰥、鰥棍,寡婦雨夜去敲鰥棍的門,鰥棍不開,兩個便、便吵起來了,來找老師評,評理。老師快,快回去看看吧!……」 於是不等參觀完畢,孔子便匆匆帶領弟子們趕了回去。
孔子帶一班弟子回到杏壇,見一對中年男女正在大吵大鬧,那女的還流著淚水。弟子們紛紛勸解,毫無效果。見孔子歸來,他們像見到救星似地撲了過去,爭著講敘事情的原委,讓夫子評判是非。 原來他們都居住在闕里,應算作孔子的街坊。這位中年漢子自號魯男子,既無伯叔兄弟,又無妻妾子女,因為身強力壯能勞動,又無家眷拖累,因而倒也不愁吃穿,頗覺舒適安閑。他的東鄰是個寡婦,也是獨居一室。夜裡突然襲來了一場暴風雨,寡婦的兩間茅屋被風雨掀翻,跑到西鄰居去敲門。風雨中她隔窗告訴魯男子,自己的茅屋倒塌,無法安歇,乞求他看在老街舊鄰的份上,開門借宿一夜,以避風雨。魯男子亦隔窗勸她快些離去,以免招惹是非。寡婦說:「君室中無他人,借宿一夜,誰人能知?」 魯男子說:「正因無人作證,才不敢開門。否則,傳揚出去,豈不是跳進黃河也難洗清嗎?請你快快離去,不要在檐下受那風雨之苦。」 寡婦苦苦哀求,魯男子始終不肯開門,逼得她只得捨近求遠,恨恨離去。第二天一早,魯男子去找那寡婦解釋,寡婦不服,二人爭吵起來,便來找知禮的孔夫子評理。 孔子並不急於下斷語,而是讓弟子們就此問題展開討論,充分發表意見。 弟子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一個寡婦,深夜去打光棍的門,這本身就是失節的行為。有的說,魯男子為人心腸太恨,缺乏起碼的同情和憐憫。有的說,魯男子為了個人聲譽,竟不顧鄰里死活,這是不義之舉。也有的說,魯男子應該開門借宿,救寡婦危難,至於他人品頭評足,何必予以理睬…… 夫子先給大家講了一個柳下惠的故事。 柳下惠是魯國的賢大夫,曾有一中年婦女深夜闖入卧室,坐在他的懷中,他竟一點也不動心。 孔子接著評論說:「風雨之夜,有孀婦叩門借宿,魯男子能堅拒門外,比坐懷不亂之柳下惠,堪稱伯仲。在這淫風遍及朝野之時代,我們魯國竟有一雙見色不亂的真君子,豈不值得自豪!」孔子又轉身對那寡婦說:「魯男子雖使你飽受風雨之苦,但卻保全了你的節操,正所謂『喪身事小,失節事大』,你該感謝他才是。冥冥中之鬼神也因此而敬重他,你何以與之爭吵?」 聽了孔子的評論,孀婦羞愧地低下了頭。魯男子面有喜色。弟子們交口稱譽。 孔子的思想不僅在弟子們中傳播,而且春風似地吹遍了每一個角落,並正在深入人心,戚秋子與魯男子便是例證。 公元前505年,孔子四十七歲。 春天到了。春姑娘在泗水河畔漫步,一路走去,桃紅柳綠,草色青青,春汛激蕩。孔子聽說泗水正漲桃春潮,忙帶領弟子們前往春遊踏青,賞水觀瀾。 習習春風像優美的琴聲,在給翩翩起舞的春姑娘伴奏,又似情人溫潤的嘴唇,在頻頻地吻著人們的面頰;柔和的陽光像母親溫暖的大手,在輕輕地拍著寶寶入睡,又似姑娘多情的眼睛,瞅得小夥子們心中發癢。鵝黃色的長堤蜿蜒而去,泛著春的氣息,像熟睡在搖籃中的嬰兒,散發著奶香。平坦的河灘,暄騰騰,溫乎乎,像寬闊的胸脯。河水滾滾滔滔,泛著藍澄澄的波瀾,奔流向前,像夜空一樣深邃,眸子一樣晶瑩,馬駒一樣歡騰,孔子來到河邊,俯身彎腰,目不轉睛地盯著奔騰的波瀾。他佇立良久,頂禮膜拜似地靜靜地站著,然而他那不時緊縮的眉頭卻在告訴人們,他此刻的心像奔騰的春汛一樣不平靜。弟子們圍攏過去,不知夫子在看什麼,在想什麼。率直的子路問:夫子何觀?」 孔子平靜地說:「觀水也。」 「觀水?」……弟子們不解其意,一個個都愣怔怔地望著夫子。 顏回說:「夫子遇水必觀,其中必有講究。願夫子明教。」孔子凝望著泗水河的綠波,無限深情地說:「水奔流不息,是哺育一切生靈之乳汁,它好像有德,德高蓋世;水無定形,流必向下,或方或長,循之以理,它好像有義,義重如山;千支萬流匯入汪汪,茫茫蕩蕩不見涯際,水好像有道,道浩煙海;穿山崖,鑿石壁,從無懼色,水好像有勇,勇往直前!再者,安放必平,無高低上下,水似守法;量見多少,勿需削刮,水好像正直;無孔不入,好像明察;發源必向東,好像立志;萬物入水洗滌必潔凈,又好像善施教化。由此觀之,水乃真君子也,它能曉人以立身處世之大道,安可不觀! ……」 弟子們聞聽夫子的一番宏論,無不驚詫。誰能料想,司空見慣的流水,在夫子的心目中竟能如此深奧神秘,有血有肉。 綠草如茵的河畔上,弟子們拱圍在夫子身邊,或蹲,或坐,或仰,或伏,夫子操琴,弟子們唱歌。先是獨唱,後是合唱,抒情言志,或悲,或喜,或壯,歌聲駕著駘蕩的春風飛向天際,歌聲融進溫暖的春天裡,溶解在泗水的碧波里,奔向遠方,奔向大海。春天的泗水河畔,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樂園,這裡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爭權奪利,沒有血腥與污穢,有的只是春天的和諧。 說笑了一會,彈唱了一會,弟子們各自分散遊玩,有的採花,有的捕蝶,有的垂釣,有的戲水,有的彈琴唱歌,有的談心抒懷,只有顏回和子路在陪著夫子閑坐。孔子說:「你們兩人何不各言爾志呢?」 子路是個急性子,夫子的話音未落就開了腔:「願我的車馬和衣服與朋友共同使用,用壞了亦無不滿。」 顏回經過深思熟慮後,慢條斯理地說:「願無誇己善,無表己功。」 孔子滿意地點點頭。子路說:「請夫子談談您的志向!」 孔子微笑著說:「吾之志是使老者安逸幸福,朋友相互信任,青年相互關懷。」 顏回說:「昨夜見夫子瞑目凝神良久,不知夫子在作何想。」 孔子回答說:「加我數年光陰,萬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懶惰者總嫌時光走得太慢,奉獻者總嘆人生太短。 「回呀,聽說爾近作歌一首,何不唱給為師聽聽。」孔子說著將琴推至顏回面前。 顏回並不推辭,調正琴弦,邊彈邊唱道: 有利劍兮匿於鞘中, 有美玉兮泥土深藏。 虎落平壤兮反不如犬, 鳳凰落地兮被雞啄傷。 生不逢時兮玉石不辨, 不遇明主兮驥鎖廄房。 用之則行兮閃閃發光, 舍之則藏兮不卑不亢。 「好,言志抒懷,切中時弊,曲調亦甚優美動聽。回呀,重歌一遍。」 顏回奉命再唱一遍。孔子先是洗耳恭聽,繼而手舞足蹈地和著唱了起來。唱完連連讚歎道:「好一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有你我二人能夠做到。」 子路見老師在誇顏回,心裡很不是滋味,是不服?是不憤?是輕蔑?還是嫉妒?可能都有一點,他是個不能隱瞞觀點和感情,心中藏不得半句話的直性子人,於是粗聲粗氣地問:「夫子,倘您統率三軍出征,那麼將由誰偕同呢?」 孔子早已明白了子路的心意,先默不做聲。子路很自信,在諸多同學中,最數自己勇敢,武功高強。莫看彈琴鼓瑟粗手笨腳,揮劍相拼,保衛夫子,同學們則誰都不是個兒。他美滋滋地望著夫子,單等夫子一言出口,也好在顏回面前炫耀一番,平衡一下自己不平的心情。半晌,孔子卻說道:「徒手搏虎,徒足涉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之共事。吾所與者,必臨危而懼,遇事而慎,善於謀略而能成大事者……」 子路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夫子的話雖然很委婉,但他知道這是在批評自己有勇無謀,辦事粗魯,羞愧地低下了頭。 五黃六月的一天,孔子又率一班弟子向北進發,他們要去泰山攬勝。 孔子一行,頂烈日,冒酷暑,曉行夜宿,約行了三五日,來到泰山腳下。舉目仰望,可以看清泰山那雄偉的輪廓了。再往前,路愈走愈崎嶇,人也愈行愈感艱難。這天時近中午,大家都覺飢腸轆轆,孔子便命停車,尋客店打尖吃飯。哪知這窮鄉僻壤,並無客店,不得已便走進一家茅舍,向主人買食充饑。這家人的日子過得十分清貧,但山裡人好客,聽說聖人駕到,便盡全力熱情招待。飯後孔子讓冉求付過銅貝,算做飯錢。主人死活不肯收受,說:「我們這山溝旮靈,無魚肉葷腥招待遠方貴客,吃些家常便飯慢待客人,怎好厚顏取酬。」 孔子說:「貧寒之家,飯菜來之不易。能給我們這不速之客一方便,解我師徒飢餓之苦,已感恩不盡,豈有不付酬勞之理!」說著硬將錢塞與主人,道謝告辭,出門登車往泰安而去。 泰山古稱「岱山」,又稱「岱宗」,春秋時始稱泰山。因位於華夏東部,故稱「東嶽」,為五嶽之一,主峰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山勢磅礴,渾厚雄偉,有「五嶽獨尊」之稱。 孔子師徒數人循東谷以入,沿山路攀登而上,一路風光無究,氣象萬千——或林蔭夾道,峰迴路轉;或盤岩疊嶂,突兀峻峭;或泉水低吟,林清谷幽;或絕壁矗立,青峰刺天;或劍峰衝天而起,斬云為雨;或白雲繚繞,山巒飄浮;或飛瀑懸流,濺銀鋪玉;或古松招手,迎來送往;或幽谷深壑,寒氣瀰漫;或怪石嶙峋,溪穿石間……奇峰異嶺,千姿百態——有的貌若老人,有的形如長劍,有的神若怪獸,有的狀似羽扇,有的明燭高照,有的門戶洞開,令人目不暇給,美不勝收。他們正走得熱汗涔涔,眼前盤道兩旁,古柏參天,陰森蔽日,形成一個深不可測的蒼翠洞穴。步入柏洞,穿行其間,頓覺涼氣襲人,暑氣盡消。攀上中天門,仰頭北望,岱頂雲梯高懸,俯首南眺,汶河碧水若帶,東有中溪山雄峙群峰,西有鳳凰嶺蜿蜒奔騰。抬頭望,左邊山坡上有一株古松,你看它探身招手,鬱鬱蔥蔥,彷彿在喜迎三江八河的遊客,笑送五洲四海的賓朋。休看它歲歲月月身居深山,但卻朝朝暮暮耳伴笑聲。風霜雨雪令它強筋傲骨,千秋萬載永遠年輕。迎陽洞深廣若屋,可容二十餘人,頂壁凝露垂珠,彷彿無數飽含乳汁的奶頭,那乳汁就要滴落下來。萬松山上蒼松環翠,亂雲飛渡,松海生波。山頂有一平地,孔子師徒駐足少憩。觀山色,聽松濤,別有情趣。再往前走,石級依山勢曲折而上,名曰「十八盤」。遠望十八盤,像碧霞元君投下的一條素練,縹緲繚繞,飛舞雲端。攀登在十八盤上,只聽山在呼,林在吼,彷彿海潮在涌。身邊煙騰霧漫,只覺得身子在盪鞦韆。先慢後緊,越往上攀石級越陡、越險,只好手腳著地,磨胸捏石而前,回視山下,大有騰雲駕霧之感,於是神志更壯。不回頭倒好,一回頭更覺兇險,彷彿隨時都有滾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之可能,於是只好屏息瞑目,然而心潮卻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在翻騰,終於攀上了南天門,進入了仙境。按說這就該是山之極頂了吧,不,上邊還有月觀峰、日觀峰、仙人橋等許多名勝。真乃山外有山、天上有天啊!漫步天街,奇花異草俱都躬身施禮,慷慨地奉獻著郁香,簇擁著孔子師徒來到了天柱峰。孔子傲立於岱宗之巔,蹶起於天地之間。他胸中揣著日月,襟袖生著雲煙。萬水從他腳下流過,千峰拱於他的膝前。舉目遠眺,只覺得乾坤朗朗赤,心胸蕩蕩寬,不禁脫口喊道:「啊,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夜色籠罩了天柱峰,千山萬壑漸漸隱去。孔子師徒找一處背靜地方篝火野餐,吃飽喝足之後,或撫琴唱歌,或說地談天。他們是大自然的兒子,此刻又融於大自然,崇辱皆忘,成為真正自由的人。這一夜,不知山下有人看到他們那熊熊篝火否?若看見,當是天宮之明燭。不知有人聽到他們那悅耳的琴聲否?若聽到,當是天宮之仙樂。這一夜,他們鋪地蓋天,餐風飲露,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真誠撫愛。 凡在泰山頂上過夜者,多是為了第二天早晨觀賞日出奇景。不到四更,孔子師徒就來到了日觀峰,靜坐而待日出。可是天不作美,極目望去,見到的卻是茫茫白雲無邊無際,像汪洋大海一般,陣風掠過,雲濤滾滾,氣壯山河。時而有大片白雲在群峰中迴旋繚繞,青峰浮於雲上,時隱時現,若詩,類畫,似仙景,實為壯觀。日觀峰下,有一巨石平地向前探出兩丈多遠,此石名「拱北石」,又稱「探海石」。三三兩兩的人在此眺望東海,有兩三個竟爬上了巨石的頂端。他們來到瞻魯台向南遙望自己的家鄉。瞻魯台附近,在對峙的兩座峭壁之間,有三塊大石互相銜接抵撐成橋形,稱為「仙人橋」,橋下是萬丈深壑,十分險要。雲在橋上盪,煙從橋下竄,人行於橋上,飄飄欲仙。子路攙扶著夫子小心翼翼地渡過仙人橋,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休息,弟子們相繼圍攏過去,形成了一個群仙聚會。孔子說:「我們師生雖聚於仙人橋頭,然而卻難以成仙,吾輩亦不欲成仙,遊覽完畢,仍要回至現實中去,為仁政德治之理想而奮鬥。因我較汝輩多了幾歲年紀,無人肯用。平日汝輩常言「『無知我者也!』若有知者,請汝輩出仕,汝將何為?」 每到這種場合,總是子路第一個搶先發言。他說:「戰鼓咚咚,驚天動地,旌旗獵獵,遮天蔽日,由統率大軍追亡逐北,殺得敵人潰不成軍,猶如狼入羊群,割下俘虜的耳朵串成長串,凱旋而歸。」 孔子評論說:「可謂勇士矣。」 子貢說:「齊楚交兵,戰於廣漠沙場。兩軍對壘,戰場上沙塵蔽天,廝殺聲盈耳。賜穿縞衣戴白冠,前往遊說交戰雙方,詳論利害,曉以用兵之禍,使齊楚停戰休武,言歸於好。」 孔子說:「可謂辯士矣。」 顏回在專心聽著同學們的高談闊論,默不做聲。孔子問道:「回何無言?」 顏回笑笑說:「武有由,文有賜,回無能可言。」 孔子說:「人各有志,回具此昂藏七尺之軀,有預知東野華軼馬之智,有讀書破萬卷的學問,豈能無志?照直說來,待為師批評。」 原來前不久,魯定公聽說顏回為孔門第一賢弟子,想起用他從政,召進宮去面試,對答中談及了東野華。東野華是魯定公的御馬官,以善騎稱著,頗得定公賞識。魯定公問顏回:「你可曉得東野華精於御馬嗎?」顏回答道:「東野華御馬,雖則精明,但未完善,不久其馬必軼。」魯定公聽顏回言語中有頂撞之意,十分不滿。 顏回的面試失敗了,沒有被錄取。但過了不久,東野華所駕之馬果然脫軼,兩驂與兩服俱都逃入廄中。魯定公聞言,大吃一驚:顏回怎麼會知道東野華所御之馬必軼呢?於是再次將顏回召進宮來。顏回說,從前虞舜善能使民,造父善能使馬,但都不願用盡其力,所以虞舜在位無軼民,造父任職無軼馬。東野華御馬,單求馬快,不知愛惜,每御必使馬四蹄淌汗,力竭聲嘶。鳥窮則亂啄,獸窮則亂攫,馬窮則脫軼,人窮則作亂。這便是料定東野華所御之馬必軼的根據。孔子誇顏回「有預知東野華軼馬之智」,即指此而言。 顏回沉思了一會說:「薰草獲草不可同器而藏,唐堯夏桀不可同國而治,其類異也。回願得明王輔佐為相,施行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之教,以禮樂導民,改兵器為農具,放牛馬於平地,令國無刀兵之禍。民無離散之苦,天下諸侯各守其土,天下人民各安其居。」 孔子脫口贊道:「善哉,回之志德也。」 子路見夫子又贊顏回,心中不悅,說道:「有千乘之國,屈服於大國強權之下,經過兵禍,遇著荒年,由去治理,三年內能使民有勇力,且曉得衛國。」 孔子微笑而不言。停了一會問道:「冉求,爾何如?」 冉求回答說:「地方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之小國,求去治理,三年可使民富。至於禮樂,非求所能,只好另請君子。」公西華以禮樂著稱,當下說道:「華不敢稱能,願學罷了。 遇到祭禮盟會,戴上禮冠,願做諸侯之贊禮。」 輪到曾皙了,他獨坐一旁鼓瑟,聽夫子問他,忙舍瑟答道:「點之志與同學們異也。」 孔子啟發說:「這有何妨,各言其志耳。」 曾皙說:「暮春天氣,做成了春裝,同少年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出城踏青春遊,到溫暖的沂水中洗浴,至舞雩台上吹風納涼。遊興既倦,一路緩步歌唱而歸……」 曾皙的話描繪了一幅太平盛世的圖景,正是孔子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所以聽後長嘆一聲道:「吾的志願,與曾點相同。」 古時登泰山,多循東谷入,由西谷歸。孔子師徒行至百丈崖前翹首仰望,只見那西溪流水經百丈崖傾瀉而下,奔騰直瀉谷底,猶如萬匹百練自天而垂,激起水浪上下翻騰,有似玉龍飛舞。因激流長期沖刷,崖下形成一潭,深可數丈,名「黑龍潭」。此刻,師生那喜悅、興奮、激動的心情,就像這龍潭飛瀑一般……
一年前子路便出仕蒲邑宰了,此番回曲阜,是專為探望夫子的。幾天來,他向夫子回報了赴任以來的情況,請教了許多從政的學問,陪夫子游泗水,登泰山。登泰山之後便返回蒲邑去了。 一個月後季平子病卒。死前,他深知兒子斯的無能,清楚地看到季氏的大權即將落到陽虎手中,便密托孟懿子兩件大事:一是為季氏薦賢,以削弱和抵銷陽虎的勢力;二是代他向孔子賠罪,教育斯(季桓子)要相信和依賴孔子。孔子聽了孟懿子的回報後,決定將冉求和子路派到季氏府中去做家臣。 季平子殮葬的日期近了,陽虎以季平子曾代行國政為借口,要陪葬一塊名叫「玙璠」的寶玉。在中國,自從有了私有制度就已形成了陪葬制度或習俗。開始,人死了,把他們生前所用的物品一同下葬。這是活人對死人的心愿,願死者到另一個世界中去也能得到應有的享受。待發展到奴隸社會,這種迷信的風習便打上了階級的烙印。奴隸主死後,不僅要有物品陪葬,還要用他生前的奴隸陪葬,讓他死後繼續役使。殉葬的奴隸有的多達幾百人,後人稱之為「人殉」。隨著歷史的發展,「人殉」現象減少了,但還要用泥或陶做成俑陪葬。孔子堅決反對這種野蠻的「人殉制度」,莫說用活人,就連用俑他也不容忍,曾抨擊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意思是說,第一次製作人俑者,真該斷子絕孫!季平子生前實際上是魯國政權的操縱者,陪葬品定然異常豐厚,但陽虎力主陪葬的玙璠不是一塊普通的玉,而是主持宗廟祭祀者所佩帶的寶玉,它是天子,國王或諸侯的象徵。 季桓子阻止說:「玙璠乃國君佩帶之物,先父身為大夫,以此陪葬,豈不害其於不義嗎?」 陽虎毫不相讓地說:「季冢宰生前曾帶此物而主持宗廟祭祀,主持國政,如今仙逝,為何不可帶去呢?爾乃不孝之子也!」 季氏家臣仲梁懷說:「意如大夫代行國政,是於國君不在之時,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新君已立,玙璠早已交國君,怎好再去索回?」 此刻冉求已奉師命來季氏府做家臣,管理租賦糧穡。他見雙方各持己見,爭執不下,就插言說:「我家夫子精通禮制,何不登門求教呢?」 冉求的提議得到了季桓子的支持,便奉命往闕里請孔子。 孔子來到季氏府,先弔唁了季平子,然後與眾人來到大廳,陽虎先發制人說:「陽虎才疏學淺,不通葬禮。意如大夫已做古,他生前曾為『輔貳』該怎樣辦理喪事,望孔夫子賜教。」 孔子見陽虎一改以往專橫的面孔,換上了恭維的腔調與笑臉,頗為反感。陽虎提出季平子曾為『輔貳』,是暗示孔子,季平子的葬禮應與諸侯相同。這是陽虎的陰謀,季平子是諸侯,他自然便是大夫。季平子代行祭祀是僭禮之舉,季平子驅逐了魯昭公之後才代行國政的,這不僅不是他的功績,而是亂國叛君的行為。只要季桓子肯用玙璠陪葬,他就有理由討伐季氏,取而代之,進而像季平子那樣控制整個魯國。陽虎確非等閑之輩,然而他的鬼蜮伎倆,孔子豈能不識?於是不冷不熱地說:「意如大夫去逝,喪事自有他兒子料理,丘乃外人,不好多言。陽大人久居季氏門下,又系至親,自會按禮相輔,何必問丘!」 陽虎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他不是呆蟲,他知道孔子一向反對季氏專權,他想藉此機會將孔子拉到自己一邊,置季平子於亂臣賊子之地,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他毫不隱晦地說:「意如大夫在世時,治理國家,主持祭祀,代行國政,均佩帶玙璠,今日逝去,理應以此陪葬。怎奈桓子大夫過謙,一再推辭,一時難以決定。孔夫子通曉禮節,敬請評說。」 孔子答非所問地說:「意如大夫生前功業卓著,昭公雖不在朝中秉政,國事卻依舊井井有條,全賴意如大夫之功。然而,昭公為何不在國中呢?如今他們俱已作古,其中糾葛後人自有評說。丘十分讚賞意如大夫之才能,但也難容忍他的一些做法。至於其他,自有季桓子大夫做主,我們勿需多慮。」 孔子說完微微一笑。 季桓子已經聽出,孔子是不同意陪葬玙璠的。他久聞孔子的賢名,並有一種近之不及,遠之不忍的感情。欲親近孔子,而孔子是一向反對季氏的;欲疏遠孔子。而孔子又是很有學問的。如今聽了孔子的話,得知孔子對季氏並非勢不兩立,於是心中萌發了起用孔子的念頭。只是眼下父親停靈在地,自己重孝在身,不便往見定公,不便就辦。他說:「孔夫子真乃通達禮節之人。定公已執政五年,家父早已將玙璠交還國君,斯剛剛代父執政……」 「送去了可以再索回!」陽虎不等季桓子說完便搶過話頭,「魯國早已政不在君而在大夫。」 季桓子聽後,面有窘迫之色。的確,魯國政不在君而在「三桓」。昭公死時,晉國的史墨評論說:魯君世代失其政,季氏世代修其勤,百姓早把魯君忘了,他死在國外,有誰可憐呢?陽虎呀,陽虎,你是我季氏家臣,又是親戚,怎麼一點也不為我家遮掩,卻在一味煽動?孔子本就對我季氏有怨隙,你這樣煽惑,他若改變了主意,豈不害了我季氏,與你何益?想到此,季桓子不由得瞥了孔子一眼。孔子坐在那裡,臉上既嚴肅又平靜。他自然懂得陽虎的用意,只是不便明說。季平子剛剛去世,只有村野鄙夫才會此刻慷慨陳辭。他沒有忘記去洛邑在周天子祖廟所見之「三緘金人」季桓子在頻頻側視他,但他卻視而不見,只獃獃地坐著,心中卻在盤算著主意。如果陽虎硬逼他說出該不該用玙璠陪葬,他可讓人向定公索取寶玉。如果定公肯給,說明他是個無能的昏君。如果不給,既能了卻季桓子的一樁心愿,又可阻止陽虎的野心,且證明定公比昭公精明,魯國有望。孔子在專心地思考著,臉上無任何錶情,只偶爾眉頭緊皺,眼眨神動,但卻久久沒有開口。季桓子見孔子這副神態,不知他內心在想些什麼,只希望他明確表態阻止陽虎的陰謀。季桓子雖出身於權門,也學了些詩書禮樂,但那都是些死東西,到了關鍵時刻便不會應用。加以他在花天酒地中長大,遇到眼前這種棘手的情況,更覺無計可施。他見孔子只在事外繞圈子,一直沒有明確表態,本想張口詰問,又怕失去大夫的體面,窘急中不覺汗水淋漓。此刻陽虎倒十分悠閑,他知道孔子在有意迴避他,不同意用玙璠殉葬,卻又不明說,正可以利用這個縫隙作文章。他之所以敢向定公索玉殉葬,是堅信自己不僅有能力控制季氏,而且有能力操縱定公。季平子何等英明幹練,陰險狡猾,都被他捏在手心裡,令其言聽而計從,季桓子這個乳臭未乾的雛幼,自然更不在話下。魯君早已成為季氏的傀儡,豈不也是他股掌中的玩物!陽虎見季桓子頭上冒出涔涔汗珠,知他正一籌莫展,束手無策。陽虎正在撥弄著如意算盤遐想,臉上越發浮現出得意貪婪的笑容。 大廳里死一般沉默,似乎空氣已經凝滯,不再流動,萬物都已死去,不復存在。後面奔喪的哭聲隱約傳來,窗外陣陣熱風吹進,使這偌大的廳堂更加令人窒息難熬。仲梁懷受不住這人為的沉寂的煎熬,狂躁地在廳內走來走去。冉求正處年輕心勝之時,他弄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竟為一個陪葬的玉而勾心鬥角,隱約其辭者有之,居心叵測者有之,坐立不安者有之。方才聽陽虎說欲向定公索玉,冉求天真地想到自己欲去。他知道夫子不同意用玙璠陪葬,況且定公還不認識夫子,不宜去打交道。如果自己前去索玉,即使要不來,季桓子自不會責怪他,陽虎也拿他沒辦法。但轉念一想,還是不去為妙,雖然自己也在季氏家中辦事,不過管管田賦財糧而已,並無任何權柄,陽虎與仲梁懷才是名副其實的家臣。陽虎早有代季氏而行的野心,對此夫子早有警告。仲梁懷是真心忠於季氏的人,如果由他向定公索玉,比自己合適得多。冉求想到此,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向季桓子說道:「陽虎大人的辦法可以一試,國君如果恩准,豈不為季氏增輝!只是陽大人家中諸事纏身,仲大人何不代勞跑一趟!」 眾人聽了冉求的話不覺一怔,孔子和季桓子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季桓子向仲梁懷說:「那就請仲大人辛苦一趟吧!」 仲梁懷與陽虎早有前嫌,他不同意季平子用玙璠陪葬完全出於個人義氣。當陽虎提出向定公索玉時,曾欲自報奮勇前往,但懾於陽虎的權威,未敢輕舉妄動。一經冉求提出,正中下懷。既然季桓子點名讓他去,便急不可待地離去。陽虎一見傻了眼,欲阻止已來不及了。要向定公索玉,非他親自出馬不可。他氣呼呼地站起身來,憤憤地向裡屋走去,心中暗暗發誓,非除掉季桓子與仲梁懷不可! 孔子見狀,早已料到季氏家中不久將有禍亂髮生,他起身告辭。季桓子身著孝服,讓冉求代送。師徒二人走到門外,冉求問道:「夫子為何態度曖昧,不冷不熱?」 孔子環視四周無人,說道:「季氏發喪,我乃外人,何必過分熱心。非分之事而熱衷者,獻媚也。再者,『玙璠』乃祭祀之寶器,用它殉葬,天子諸侯亦需斟酌,況大夫乎!若用,不亞於暴屍中原,示百姓以僭禮,令死者不安,生者不寧。季桓子不逆禮以危親,不犯奸以陷君,可謂孝子。陽虎暗藏殺機,不久將禍起蕭牆之內矣。」 冉求急忙問道:「夫子何出此言,弟子不解。」 「不必多問,日後便知。」 「仲梁懷若索來寶玉怎麼辦?要告訴季桓子早作打算。」 「是你推薦的他,你自該有辦法解脫,何必問我!」孔子不滿地說,「辦事豈可鼠目寸光!看你樣子,倒真是季氏的好幫手。」 冉求聽出孔子是在責備自己,便不敢多言,默默地陪送孔子向外走去。 孔子見冉求不言語,知道他生性認真,若不點破,又該心思沉重了,便說道:「勿需著急,仲梁懷斷然不會前往索玉。今後為季氏辦事,要處處多加用心,這裡將有大的風暴發生。」 正如孔子所料,仲梁懷確未進宮索玉,只在外邊轉了一圈便回來了。陽虎的陰謀沒有得逞,但他除掉季桓子和仲梁懷的決心更堅定了。 就在這年十月,陽虎囚禁了季桓子,逼他訂盟:時時事事聽陽虎驅遣擺布,並同意陽虎殺死仲梁懷等幾個家臣。從此,陽虎更加肆無忌憚,全不把季氏放在眼中,直接操縱起「國命」來了。 季桓子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他要進行抗爭。可是自己勢單力孤,實在鬥不過陽虎。現在他才明白了給父親發喪前徵求孔子對玙璠殉葬的意見時,孔子為何要那樣回答,那樣處事,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孔子處世的靈活幹練。他想藉助孔子的力量,可是孔子厭惡做家臣,那麼,就讓孔子任「公家」的官職吧。季桓子想,魯定公是靠「三桓」才做國君的,斷不會駁回他的提議。經過一番推敲,魯定公同意讓孔子入朝為官,但必須先考驗一下他的真才實學方能任命,這樣百官才能佩服,孔子也才好施展才華。 恰在此時,季桓子的封地費邑鑿井,從地下挖出一隻陶罐,裡邊裝著一隻似羊非羊的動物,誰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覺得奇怪,便獻給了季桓子。季桓子看了也十分驚訝,問遍了周圍所有的人,沒有知道這是個啥怪物的,忙派冉求去將孔子請來。季桓子說:「費人穿井,於土中掘得一狗,此為何物?」 孔子回答說:「以丘說來,土中所得之物非狗,羊也。」 在場的人全都瞪大了驚異的眼睛。季桓子問:「夫子怎知所得非狗而羊?」 孔子說:「丘聞山中有土石之怪,名夔、魍魎;水中之怪謂龍、罔、象;土中之怪叫羵羊。今穿井從土中所得,必為羵羊無疑。」 季桓子問道:「怎麼叫羵羊呢?」 「非雌非雄,徒具羊形。」 季桓子命人詳細察看,果然非雌非雄,僅具羊形罷了。這使他更加欽佩孔子的淵博學識。南宮敬叔因是孔門弟子,更加感到自豪。待大家坐定,南宮敬叔忽然說:「吳王夫差伐越,於會稽得一巨骨,訪遍列國,無人知曉。昨日來魯,居於驛館,欲請教夫子。幸今日夫子在此,何不召吳使載骨前來以觀,共長見識。」 季桓子欣然同意,不等孔子回話,便令冉求往請吳使。不足一刻工夫,冉求和吳使來到堂上。吳使仔細端詳著孔子,只見他身高九尺有餘,一掬黑須飄灑胸前,紫紅色的臉膛十分和祥,不禁肅然起敬地說道:「久聞夫子乃當今聖人,吳國偏遠,有緣今日會見,乃終生大幸!吾王夫差征越國,於會稽城垣中得一大骨,遍訪列國,無人知曉,請孔夫子辨別,一掃我君臣霧障。」 孔子微笑著說:「過獎了。我只不過比別人好學罷了,何敢當『聖人』之名。待我詳觀骨骸再發妄言吧。」 眾人陪著孔子來到門外,圍著車上的巨骨看了一會,孔子還用手比量來,比量去,半天才帶領眾人回到房中。眾人不好開口追問,只見孔子眉間聚起一個「川」字,用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面,時而抬起頭向門外車上看看,時而瞑目深思。突然,他眉頭舒展,臉上微露喜色。南宮敬叔與冉求都知道老師已經有了答案。孔子微微一笑,雙手抱拳向吳使一拱說:「此乃防風氏之骨,距今已有二千餘年。」 吳使懇求似地說:「請夫子言其詳!」 眾人亦都以期待的目光望著孔子。孔子不慌不忙地說:「禹繼承舜之領袖以後,曾大會各部落首領於會稽,待各部首領到齊,正欲會盟,禹發現防風氏未到。此人生得身高無比,力大如牛,一向恃強凌弱,今日聚會又遲遲不來。禹於治水期間曾會其面,知其蠻橫殘暴,不聽調遣,正欲除他。會盟將完,防風氏醉醺醺而來。禹素來最恨吃酒誤事者,豈能不惱!便令人將他拿下,聲討其怠慢首領,不尊法令、恃強凌弱、侵暴鄰國之罪,然後斬首示眾。據傳他死後躺在地上,佔地九畝有餘。今貴國於會稽得此骨,除他而誰?」 孔子講得有根有據,眾人聽得津津有味,聞後都長長噓了一口氣。吳使想:魯國離會稽千里之遙,竟能知道得如此詳細,怎不令人感佩!伍子胥在吳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與孔子相比,真有天地之差,霄壤之別。想到此,他急忙站起身,深施大禮,代表吳王向孔子致謝。 從此以後,孔子的賢名傳得更遠,慕名而來拜師求學者更加增多。 西北風凜冽地吹著,樹梢打著呼嘯。寒冬已到,天陰沉沉,地灰濛濛,整個世界被鉛灰色挾裹著。陽虎的心在寒風中顫竦,他的算盤撥得並不如意,他的幻夢已經破滅,而致使他失敗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孔子的智謀。說也奇怪,這個三十多年的冤家對頭,陽虎此刻非但不恨孔子,反而欲將他拉到自己一邊,共同對付「三桓」與魯定公。如今的孔子竟像一塊肥肉,誰都想捧著啃上幾口,沾一嘴油,以便招搖過市,煩耀自己的富有。又像一個沉重的砝碼,誰都想搶過來放到自己一邊,以便勝過對方。陽虎深知孔子與自己的主張截然不同,自己是「求權」,「求富」,而孔子是「求仁」。難道「求仁」,就不想做官嗎?許他以世卿世祿難道他就不動心嗎?他父親才是個陬邑大夫,死後沒有俸祿,否則他們母子何能清貧而卑賤呢?想到此,陽虎決定去見孔子。 這天,孔子帶領弟子們練習射御回到家,子貢告訴他說,陽虎來過兩次,看樣子好像有急事。孔子聽後,不覺低低「哦」了一聲,心裡想,陽虎找我會有何事?如果季桓子有事,會打發冉求來。跟陽虎這種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好。正在這時,孔鯉急火火地進來說:「陽虎求見,父親快去會客吧。」孔子見陽虎一天三次求見,心中更加生疑,決定回絕,轉身對兒子說:「前去回稟,就說為父不在家。」 子貢和孔鯉相互看看,二人不解地搖搖頭。 陽虎見孔子有意迴避,邊走邊思量著計策。 第二天孔子繼續和弟子們練習射御,待回到家中,孔鯉與公冶長迎上前去,吞訴他陽虎剛才送來了一隻蒸豚(小豬)。孔子聽後跺腳說道:「這陽虎真乃詭計多端,昨日三次登門,今日又趁我不在而饋豚,誘我上門拜謝。」 孔鯉不解地說:「陽虎有何可怕,父親一直避著他。」 孔子說:「三十餘年來,陽虎一直視我如仇敵,如今忽而一日三訪,饋豚贈禮,其中定有緣故。我乃謹慎以待,並非懼他。」 公冶長說:「收人之禮,需親往拜謝,看來今日是難以迴避的了。」 孔子背著雙手在室內踱步,突然停住,對公冶長說:「速去陽虎府中,探其在家否?」公冶長明白了孔子的意圖,急急向陽虎家奔去。 轉瞬間,公冶長回來稟報說,陽虎剛乘車往孟氏府中赴宴去了。孔子聞聽,急忙穿戴整齊,直奔陽虎家中。門人言說陽虎不在,孔子說明來意,讓門人代謝,然後轉身離去。恰在這時,陽虎乘車迎面而來,孔子想避已來不及了,只得上前施禮,感謝他饋豚之情。 陽虎急忙下車還禮,知孔子是乘自己不在家而來答謝。他何嘗不是假說孟府赴宴,其實停車於小衚衕口窺探呢?陽虎邀孔子進家敘談,孔子推說勞累一天,弟子們正等他回家用餐,不能奉陪。陽虎並不惱怒,而是微笑著說道:「陽虎乃一魯莽武夫,不明禮數,多有得罪。今求教若渴,不知夫子肯賜教否?」 孔子只求快快脫身,自然不願和他饒舌,然而出於禮貌,只好勉強應付說:「丘也不才,實不敢當。大人乃魯之顯赫,孔丘視大人若矮子觀天。」 陽虎並不在意孔子的推託,單刀直入地問:「常言道,君子不念舊怨,莫非三十年前阻宴之怨,孔夫子仍耿耿於懷嗎?」 「孔丘在家無怨,在邦無怨,大人何必提及以往!」 「那好,請問孔夫子,一個人心懷韜略,卻不顧國家衰亡,而只圖個人潔身自好,能算是『仁』嗎?本想從政,卻屢失良機,能算是『智』嗎?」陽虎不等孔子回答,上前一步說:「魯之政在『三桓』已近百年,當今天下,天子被逐,諸侯爭權,禮樂崩潰殆盡。夫子乃聰睿博學之人,難道能碌碌一生,永仰人之鼻息嗎?」 陽虎侃侃而談,孔子隨著話音推敲他的用意。原來是在說服自己與他一起反對「三桓」。 陽虎又將那「世卿世祿」的誘餌垂給了孔子,誘他上鉤。這是個攸關重大的事情,不能再迴避了。孔子上前拱手道:「對國家之盛衰,人各持政見與治世之術。大人慾仿效諸侯爭權,豈不破壞周禮?即使大權在握,不行仁政,不以禮樂化民,焉能長治久安?丘欲以周公之道默化君臣,既可使百姓免於刀槍之苦,又可定國於詩書之盛。自東周以來,戰爭蜂起,何止百年。我欲以仁德化干戈為玉帛,拯救華夏,恢復一統。丘不為一家一族之榮耀,豈冀求世卿世祿以澤被後世!為尋求阻止分裂之道,丘甘願疏飯飲水,枕肱肘而眠,視不義之富貴如浮雲耳。」 陽虎又是微微一笑,轉而正色說道:「夫子所論,可謂高明至極,然而皆空論也。昔周公高居三公九卿之首,制禮作樂以化萬民。初行時若日出東山,光焰萬丈。可嘆後世個個衰弱無能,故封國百餘,姬姓遍布天下。而今同族相爭,父子相殘,周名存而實亡。我等在此霸主迭起之際,仍固守周之舊禮,何異於緣木而求魚?你若能與我共起,不枉你滿腹治世之經綸。夫子已年近半百,時不我待,儘管你才華橫溢,無職無權,焉能施展才幹?何談實現抱負?時光像流水一般逝去,難道就讓它這樣白白逝去而不惋惜嗎?」 孔子在默默沉思,似乎覺得陽虎說的也有一些道理。他抬頭看看四周,太陽已經落山,天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街上靜得要死,雪花無聲地飄落到地上,轉瞬又被微風吹到牆角或路邊。孔子的心雪花般地飄忽不定:他本不同意陽虎犯上作亂的行為,但覺得他說的話較為現實。是什麼道理呢?又說不出來,正如眼前飄飛的雪花,看得見而抓不住,即使偶爾能夠抓住,卻又即刻融化了。他感到陽虎的兩道目光比寒風還凜冽,只求得快些離開這是非之地。自己本來不想參與陽虎與「三桓」的糾葛,但今天卻無意地誤入它的邊緣,其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看來他們是非拼個魚死網破不可了,自己該怎麼辦呢? 陽虎見孔子沉思不語,欣喜自己的話已經對他產生了影響。孔子到底會怎麼辦?陽虎在揣測著。當然,也不能逼他立即做出答覆。看看天色已晚,雪愈下愈大,該分手了,於是陽虎微笑著說道:「虎非陷夫子於不義,還望夫子三思!……」陽虎說著向孔子詭秘地笑了笑,然後步入他那黑洞洞的大門。 孔子回到家,眾弟子早已吃過晚飯。大家見夫子悶悶不樂,不便多問。公冶長夫婦服侍他吃飯。孔子問:「子路今日該到了吧?……」 公冶長說:「請父親釋念,子路兄一向是信守時間的,興許此時正在快馬加鞭地趕路,或正在拴馬呢。」 說話間就聽到了子路那粗大嗓門的吵嚷聲……
三天前,孔子將子貢叫到身邊說:「賜呀,煩你明天前往蒲邑,召仲由返回,為師有要言相囑。」 子貢不解地問:「子路兄離去不足兩日,為何又要召回?」 孔子解釋說:「聞聽由正於蒲邑組織農夫挖溝開渠,以備防汛排澇之用……」 子貢讚歎說:「此乃未雨綢繆之舉,防患於未然也。」 孔子說:「是呀,由乃為師之得意弟子,現已出仕為官,能夠勤政愛民,為民預防水患,我聽了甚是欣喜。可是,他不該以自己的俸祿賑濟民工,每人每日賜一簞食,一壺漿。」 子貢越發糊塗了,他瞪著兩隻疑惑的大眼睛望著夫子:「子路肯以自身俸祿賑濟民工,每日賜簞食壺漿,正是遵夫子『仁』之教導而為之。仁者愛人,身為邑宰,愛民若子,有何不可?」 孔子果斷地說:「仲由禍在眉睫,你只說為師命他速返。」 子貢為難地說:「我自身糊塗,怎能說服他人?若子路推說公務繁忙,不肯從命,賜又該如何?」 孔子嚴肅地說:「賜呀。此等小事竟糾纏不清,何以做兩軍陣前之說客?」 子貢被問得無言以對,滿臉騰起了紅雲,現出了十分為難的樣子。 顏回拉拉子貢的衣袖,低聲說道:「你去把子路盛湯之飯缶砸碎,他便不召而自回,到那時,夫子定會教導於我們。」 子貢聽後,略一沉思,方恍然大悟說:「對呀,子淵真比我穎悟十倍!」 眾人齊聲催促道:「子貢,快去快回,夫子含而不露,無先後放,定有新學問教吾輩。再者,子路一回,杏壇便無風而浪涌了。」 子貢來到孔子面前,像戲台上的傳令兵,單腿跪地道: 「夫子失怒,弟子端木賜得令去也!」 眾人見他滑稽,不免鬨笑起來。孔子也被逗笑了,說道: 「子路不回,當心腦袋!」 「是,弟子謹記,」子貢向眾人做了個鬼臉說,「子路不回,讓他當心腦袋!」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子貢出門,駕車往蒲邑而去。 話說孔子正在惦記子路為何遲遲不歸,難道子貢不向他講明緣故,他就真的不從命嗎?還是公冶長了解子路,他說子路從來信守時間,說不定他此時正在快馬加鞭地趕路,或正在拴馬呢。說話間,子路與子貢吵吵嚷嚷地闖了進來,兩個都變成了雪人。只見子路一手持鞭,一手拉著子貢,雙唇直抿,兩眼布滿了血絲。而子貢卻是笑嘻嘻的,也不掙脫。顏回見狀,忙上前去勸說。子路見顏回前來,放開子貢,問道: 「子貢說夫子讓他砸我的飯缶,可真有其事?」 顏回笑笑說:「是夫子命他召你急回,至於砸飯缶……」 「是夫子讓砸的!」子貢搶著說道。 子路聽他二人說話支支吾吾,明白是他們在搗鬼,揚起鞭子恫嚇子貢,子貢躲到孔子身後,讓夫子那高大的身軀做他的屏障。這時子路方悔自己失禮,進門竟未首先拜見夫子,而一味與同學們胡鬧,臉羞得像塊紅布,頭像放了血的鬥雞,耷拉在胸前,那大粗嗓門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少女似地忸忸怩怩地說:「仲由見過夫子。方才由失禮,望夫子嚴懲。」 孔子並不責怪,也不生氣,反而哈哈地笑著說:「由呀,你這個野小子,莫非治理蒲邑,全賴這手中的鞭子?」 「夫子可親往蒲邑考察弟子的政績,」子路十分委屈地說,「弟子時刻謹記夫子教言,視民若父母,豈能以鞭役使?」 「二三子各自就坐,聽我曉以利害。」孔子避開子路的話題,並不就事論事。 南宮敬叔與顏回等弟子讓孔子於幾前坐下,然後各自圍了過來,或坐、或蹲、或立,洗耳恭聽夫子的教誨。 孔子說:「仲由見暴雨將至,低洼之處恐受水災,所以使民修溝洫以備泄水,且身先士卒,晝夜不息。吾聞聽之後,內心感到無限欣慰!為官者,假如皆若仲由,天下豈會有災!」 孔子的話似一股暖流,流遍了子路的全身,子路不覺兩眼濕潤,心裡暗暗地說:「知我者,莫若夫子!」 孔子喝了口茶,片刻之後繼續說:「為官固然離不開勤政,但更需重教。《詩》教民溫柔敦厚,《書》教人政通致遠,《樂》教民廣博善良,《易》教人好潔靜而尚靜細,《禮》教眾知恭儉而莊敬,《春秋》教人屬此比事,循規蹈矩,再者,天有四時,春夏秋冬,風霜雨露也是教;地載山川高低燥濕,吐納雷霆,滋生五穀,亦為教。由率民修溝渠乃一教也,然施小惠於民,則非教而唆也。」 子路申辯說:「由見貧民挨餓做工,於心不忍,因而從自己的俸祿中每人供簞食壺漿,稍解饑渴。夫子教導『汎愛眾而親仁』,難道只是口頭講講而勿需實行的嗎?」 樊遲等幾個弟子也附和著說:「我等為官,不恤民情,不惜民力,與貪官污吏何異?」 孔子板緊了面孔嚴肅地說:「爾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這春秋時代,尤其是在這公室衰微,權臣執政的魯國,居官行政,格外需瞻前顧後審時度勢,若只管憑良心辦事,施行仁政,那麼,隨時均有大禍臨頭之險。」 子路說:「如此說來,我等在魯為官,勿需施仁政,倒應該貪贓枉法,榨取百姓脂膏,去奉敬權臣嗎?」 孔子說:「斷然並非如此!廉潔乃為官之本,斷不可有貪污行為。然而,當今世界,為權臣左右,趨炎附勢之小人,多似附膻之蟻,他們個個虎視眈眈,專門吹毛求疵,據此為把柄,在權臣面前添油加醋,危言聳聽,置你於死地。你既憐惜貧民挨餓工作,何不稟請魯君,發公家倉廩中之糧米來賑濟?私人出資購米賜食,自以為行德政,豈不示魯君無德嗎?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今你食君祿,卻私自行恩惠於百姓,雖則居心為民,若然小人說你唆使民眾反君亂國,豈不有口難辯!故而吾刻不待緩,差賜追爾返回。賜砸了你的飯缶,卻保住了你的頭顱,應感謝他才是。」 眾弟子聽後,不僅深受教育,而且感戴夫子的關懷。子路避席肅立說道:「夫子愛我,勝於父母!」 孔子說:「時已二更,各自回去安歇吧,我還有話單獨與仲由說。」 眾弟子各自散去,孔子令孔鯉在火盆里又加了一些木炭,中間放著火盆,師生對面而坐,烤火議事。 孔子以商議的口氣說:「季桓子要我薦一位武功高強的弟子做其家臣,我再三思之,以你為宜……」 「讓我做季氏家臣?虧夫子想得出!夫子年近半百,尚未出仕,就是因不願為家臣,不甘當權臣附庸。由雖粗魯,非夫子得意高足,然而『師善其善』之理尚懂,願學吾師之志,願步吾師之塵,寧可餓死,決不肯做家臣!」子路粗氣厲聲地說著,雙手按地而起。 孔子見子路一提做季氏家臣便氣沖斗牛,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心中暗暗高興。弟子中子路最直率坦誠,本以武功出眾,自來就學,處處勤學苦練,現在已經變成文武雙全的「士」了。他平時有話敢說,有時候發些牢騷,但心似竹筒,平直光潔,善惡分明。自從季氏提出讓孔子薦賢,孔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則他在蒲邑為宰幹得很出色,已經有了一些應付事變的經驗和能力;二來他一向辦事忠於職守,歷來看不起不忠不孝的佞邪之輩,不願做「私室」臣下。現在陽虎馬上就要發起反對季氏的暴亂,雖然自己對季氏把持朝政,要挾國君不滿,但他的做法是有先例的,史稱「輔貳」之制,周公便是「輔貳」,輔佐成王做國王,只是季氏做得太過分了。陽虎就不同了,他反季氏是虛,欲奪取魯國政權,自己稱侯是實。如果一旦季氏被推翻,魯君定然無存,因為魯國的一切政權都掌握在季氏手中。眼看政權即將落於暴徒手中,面對國家危急存亡之秋,自己豈能袖手而旁觀!然而自己又不便出面,一則自己無職無權,二則陽虎已向自己談了反季氏的打算,自己一出面,就要背上「不義」之名,為人笑罵。子路做了季氏家臣,從中斡旋就方便多了,現在子路聽說做季氏家臣便火冒三丈。還需將其中道理細細講予他聽。 孔子站起身,走到子路跟前,見他只顧生氣,並不搭理自己,便輕聲說道:「由呀,待為師將話說完再氣不遲。」 子路轉身走向一邊。 「你亦系四十開外之人,怎跟小孩子一樣。你想,當今之魯國,哪一樣不在季氏管轄之中?『公室』、『私家』早已不復存在。冉求已去季氏家數月,爾等去做家臣,並非為季氏,而為魯君,為魯之江山社稷!……」 於是孔子把陽虎的陰謀及自己的打算詳細地告訴了子路。子路聽後羞愧地低下了頭說:「夫子早把話說清楚,弟子怎會生氣。」 孔子說:「冉求辦事細緻,然其過於忠於季氏。你去後,需與冉求仔細觀察陽虎之行動,及時與季氏商量,定要阻止陽虎叛亂。魯無內亂,實行禮教方可有望,並進而波及他國。」 「由去後,該如何對待季桓子?」 「莫背地議其是非,若其違禮,當正面勸諫,明日我帶你前往相見,再將蒲邑之事交代完畢即可上任。」 陽虎回到家中。僕人稟報孔子來謝之事,他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快去請陽越過府議事!」 陽虎與孔子會面後,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沉重。孔子知道了自己的計劃與打算,不願加入自己的行列。平時他見孔子反對季氏專權,大有嫉惡如仇,不共戴天之勢,所以才敢邀他相見,與之結夥,不料孔子反對自己的主張比反對季氏專權更甚。如果孔子將自己的計劃報告了季桓子,固然憑著自己的地位和實力,季桓子對自己也無可奈何,然而如果他把全國的軍隊都調集起來,再以國君的名義討伐,那麼自己便是以卵擊石了。他越想越覺後怕,風雪夜竟然渾身冒汗。現在擺在他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改變計劃,提前行動,打他個措手不及。他回到家立即籌劃,先找自己的弟弟陽越商量,而後再與「三桓」中的得勢家臣磋商。想到「三桓」的家族和門客,他的心情輕鬆了一些,緊皺的眉頭隨著長長的噓氣漸漸展開。 陽虎雖是季氏家臣,但他的威懾力遠遠超過了當年的季平子,魯君與季桓子也不在他話下。孟孫氏,叔孫氏兩家的臣僚幕賓對其主人早有取代的野心,「三桓」的家族也窺測時機,以求一逞,於是,陽虎便成了他們當然的核心與領袖。想到這些,陽虎倒又覺得穩操左券了。只要摧毀了「三桓」,對付定公便如探囊取物耳!這時的陽虎似乎已經端坐在魯國的宮室里,役使著男差女僕,觀賞著翩翩舞姿,指揮著千軍萬馬,沉醉於頌辭美言之中。陽虎眯著雙眼,在慾望的幻海中盪槳揚帆,見到孔子後的悔恨和懼怕的情緒早已隨著他虛構的幻覺消逝了。 「啟稟兄長,人已到齊,請吩咐吧!」陽虎被突然的喊聲驚醒,不覺怔了片刻。定神一看,只見陽越與公斂陽、叔孫輒、叔仲志治等齊聚身邊,季孫寤坐於一側,眾人都在靜靜地看著自己。他吩咐眾人坐下,將傍晚見到孔子的經過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從人聽後面面相覷。陽虎用他那餓鷹似的目光把大家掃視了一遍,然後說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此事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以眾位之見,何為上策?」 公斂陽說:「陽大人,你為諸家首領,誰不言聽而計從!前年子獨身一人令定公並眾大夫立誓締約於周社祭壇,又操國人盟誓於亳社神壇。舉國上下盡人皆知子之壯舉與神威,此刻何需相問!」 「話不能如此講法,此事關係重大,成功爾等則均為公卿,失敗貨則為賊首,不得不慎也。」陽虎還是慢慢地說。 叔孫輒說:「我只患兵力未必充足,我們叔孫氏的大權全掌握於叔孫州仇之手,輒一兵一卒也難調動。」 陽越接著說:「季氏家甲曲我統率,只管放心分派,俱為心腹之人,斷無佐助『三桓』之理!」 公斂陽說:「以愚之見,兵力不足為慮。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更在將勇,季氏家甲有陽越將軍統率,定然似虎入狼群,何患不勝!斂陽雖弩鈍,智勇不若陽越將軍萬分之一,然手中刀槍卻也並非吃素。再者,費之公山不狃早有叛心,待我等稍有取勝之勢,定然挺戈相投。如此以來,何患兵力不足!」 陽虎說:「斂陽弟言之有理,且此舉並非死拼兵力,而是要巧設計謀。我一直在想,於何時何地殺死季桓子為好……」 陽越挺身說道:「就於季氏家中殺死,豈不省事!」 話音未落,門外有人高聲說道:「好大膽的強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犯上作亂,還不快快自首,免遭暴屍之恥! ……」 眾人大驚,陽越拔出寶劍奔向門外。 只聽門外「哈哈」大笑說「你們既有膽量取而代之,一句話何以竟這般驚慌。陽越不得無禮。」 眾人定神一看,進來的竟是聞人少正卯。 陽虎急忙讓座說:「少正大夫何故到此,嚇煞我也。」 「爾等所為,只能瞞過「三桓』,如何瞞過我的眼睛?」少正卯說,「卯已來過多時,不忍心視爾等死於非命,故來相助。」 「依大夫之言,此事行不得?」陽虎不安地問。 少正卯微微一笑,搖搖手說道:「豈但當行,簡直應將定公與孔丘一併殺死,方解吾心頭之恨!然而你們視此事為兒戲,如何行得通?」 「依大夫之言,該如何行之?」陽虎聽了少正卯的話正中下懷,他早有殺定公而自充公侯的奢望,顧不得矜持,忙向少正卯求教。 少正卯慢條斯理地說:「行必有名,方可有理有力。諸侯爭霸,高舉『尊王攘夷』之旗幟,我等何不藉助一番。當今之魯國,只有強公室,抑私家,才能得民心,順民意。因此,我們暫且不僅不能動定公一根毫毛,尚需高舉這一招牌,待權柄到手,再從長計議。」 眾人聽少正卯一說,連連點頭稱是。公斂陽說:「少正大夫不枉有『聞人』之稱,真是足智多謀!難怪當初孔丘辦學,被你搞得他門下『三盈三虛』。」 「請不要再提辦學之事,最終卯還是敗於孔丘手下。如今他已桃李遍地,我則孑然無聞矣!」少正卯憤憤地說,刀條臉拉得更長,氣得發青。 「少正大夫不必生氣,待日後殺了孔丘為你解恨就是。你看何時舉事為好呢?」季孫寤急於奪取家主的地位,只求早日下手,哪裡還念什麼父子之情。 「待祭祀過後,趁季桓子到蒲圃饗食祭品之際乘機將他殺死,然後宣詔其罪,大事可成矣。離祭祀尚有數月,有條件周密部署。此事機密,萬不可泄露。」少正卯儼然像一個司令官在作戰前部署和動員。 陽虎十分感激,深施一禮說道:「多謝少正大夫指點,還是博學之人辦事精明。時已丁夜(四更天),待略備薄酒,一則酬勞大夫,二則為我等舉事壯色。」 酒宴備齊,一伙人為祝願陰謀得逞而頻頻舉杯,直到東方破曉方才散去。 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天空瞬息萬變,有似走馬燈。先是空氣凝滯,微風不動,鉛灰色的雲低垂、瀰漫、籠罩,彷彿天地就要相連,一切動物都被擠在其間,悶熱得淌汗,窒息得要死。繼而雲變黑,變紫,像烏盆的瓦碴,像深藍色的大海,像紫紅色的火焰在燃燒。起風了,但不大,天空開始有了裂縫,愈裂愈深,愈裂愈大,烏雲漸漸在凝聚,在涌動,像海里的浪濤,遠處傳來了隱約滾動的雷聲,風漸漸大了起來,那成堆的烏雲像一隊隊兵馬在集結、在奔跑,有的朝東,有的往西,有的奔南,有的趨北,速度快慢不一,但似乎都在奔向所指定的地點,這怕是玉帝在調兵遣將,顯然戰鬥就要打響,暴風雨就要來臨!…… 深夜,一輛馬車披著濃重的夜色馳進季氏府。轉瞬之間,一陣腳步聲從季氏府通向闕里。 孟懿子在築新室,向季氏府借來了子路督工,於是晝夜突擊,工程進度加快,新室改成了明碉暗堡。 孟氏府中,子路在加強訓練。 孔子書房,孔子與南宮敬叔秘談。 杏壇一角,孔子授意子貢。 南宮敬叔與子貢出現在魯定公身邊。 子貢在與林楚對面喝茶。林楚是季桓子的御手。 孔子在與公斂陽對飲,頻頻舉杯,邊喝邊談,談得很是投機。 季氏府內,陽越在加緊訓練家甲。 陽虎的眼睛都熬紅了,他正忙得不可開交。 陽虎在和顏悅色地與季桓子交談,一反以往的傲慢神態。 …… 雪後初晴,天氣變得更冷。夕陽的熱量被冰雪掠去,行人縮手頓足,搓手呼氣,奔回家中,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白皚皚的曲阜城正孕育著一場刀槍火劍的混戰,雙方為著各自的權益和理想都在忙碌著,他們藉助大自然賜予的舞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竭力演出那驚人的一幕。 祭祀的第二天,季桓子剛洗漱完畢,陽虎便殷勤地迎上前來說道:「冢宰今日照例要去蒲圃饗胙,時已不早,請快動身吧!」 「以往需待日中方去,這會才是晨時,我尚有事料理。」季桓子說,「煩你將祭胙分給各位大夫,以免國君怪罪。」 「請冢宰放心,虎定照辦不誤,你就放心蒲圃赴宴去吧。陽越伴冢宰同去,一路之上也好有個照應。」陽虎說著向門外喊道:「越弟,快陪冢宰蒲圃饗胙,天氣寒冷,沿途需多加當心!」 陽越在門外答道:「請冢宰上車,我等已侍候多時了。」 季桓子雖然在花團錦簇中長大,但也並非酒囊飯袋之輩,今天陽虎的恭順和殷勤使他產生了疑心。去蒲圃饗胙雖是慣例,但從未去這樣早。以往也不用家甲陪護,剛才陽越的答話語調十分激昂,使人聽後頓生竦骨豎毛之感。抬頭往外望去,家甲個個執械,裝束整齊,儘管都是和平時一樣的站立,但面有殺伐之色。季桓子想到此,不覺向陽虎看去,只見他一手緊握寶劍,另一隻手攥著拳頭,兩隻眼乜斜著向自己觀看,看到這副架式,季桓子便想起了兩年前陽虎一手提著一隻雪白的羊羔,一手提著寶劍逼他訂盟的情形。當時陽虎也是兩隻眼乜斜著自己說:「余之劍下有二命,一條為汝,一條乃羊羔,請大夫抉擇。如留己命,余則宰殺羊羔;與之訂盟;若留羊命,余則——」陽虎說著舉起寶劍對準自己的喉嚨。在此劍落人亡之際,還能有什麼抉擇呢?只好訂盟,將季氏一應大事全交陽虎,魯國政權也由陽虎外理。季桓子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跟直衝到頭頂,看看周圍,冉求與子路都不在,難道他們不知今日要去蒲圃嗎?子路來我家後從未跟我談話,不久便被孟氏借去,冉求說這是他們夫子的安排,還說,到了關鍵時刻,子路就會出現。這孔夫子的葫蘆里究竟裝的是什麼葯?難道眼下還不是關鍵時刻嗎?如果陽虎此刻下手,我便有一百個命也難保住…… 陽虎見季桓子默不作聲,唯恐被他看出破綻,忙催促道「請吧,一應用物俱都備齊,仍由林楚駕御。」隨即又向外喊道:「大夫欲登車前往,快來侍候。」 蒲圃在曲阜城南門外,要經過中心大街,路過孟氏府第。季桓子向後望去,只見陽越手提大刀,怒目圓睜,面帶殺機,如同押送犯人赴刑場,哪裡像是護駕赴宴!可是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束手待斃嗎?寒風似刀劍,身上卻大汗淋漓。這時駕車的林楚說道:「大夫果真去赴宴嗎?」 季桓子不覺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林楚又說道:「今日天氣驟寒,大夫不覺得冷嗎?」 季桓子聽出林楚的弦外之音,現在也只有和這個御手商議了。他親切地對林楚說:「你家世代在我季府駕車,自覺待你不薄,如遇危難,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林楚說:「大夫此言晚矣!……」 「你若肯捨身相助,日後定有重賞!」 「事已至此,大夫依然不忘錢財,錢財重於性命嗎?」 季桓子嘆了口氣,低垂了頭。林楚安慰他說:「子路囑我助你,他自有安排,大夫不必驚恐!」 季桓子聽後,稍覺寬慰。說話間車已近孟氏府第。前邊是一個急轉彎,林楚向那轅馬猛抽三鞭,馬車旋風般轉過牆角,駛進孟氏府中。陽越毫無思想準備,待回過神來,急忙追趕,拐過牆角,早已不見馬車的影子。陽越心知中計,帶領人馬向孟氏府第衝去。孟府柵門大開,空無一人,陽越的兵卒一窩蜂似地擁了進去。正在此時,箭似飛蝗,從四面八方的明碉暗堡射了出來,陽越首先喉嚨中箭身亡。陽越所率的眾兵甲見主將陣亡,紛紛潰逃。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子路訓練的兵勇從各碉堡衝殺出來,其勢如決堤之洪水,陽越的兵卒哪是對手,被殺得七零八落。陽虎按照少正卯的授意,打發季桓子走後,便帶領人馬闖進魯宮,欲挾持魯定公討伐「三桓」,弄個名正言順。他哪知有子貢在定公身邊,死人也能被他說活,定公早已避到了孟氏新居。陽虎撲了個空,只劫掠了宮中無數珠寶,率卒向蒲圃趕去。行到孟氏府前,見兩軍正在廝殺,弟弟身亡,士卒死亡大半,正潰不成軍。陽虎見狀,肺都氣炸了,兩個眼珠子都嘟嚕出來了,變得血紅血紅。他馬上將兩軍合作一處,指揮反撲。這時柵門早已緊閉,陽虎便下令火攻,於是濃煙滾滾,烈焰騰天,孟府一片火海。陽虎來回奔突,命令兵甲衝擊。圍牆內孟懿子與冉求見柵門被火燒毀,全府第的人均有葬身火海之危險,便紛紛衝出掩殺相拼。然而此番不比先前,一則陽虎所率乃兩軍並作一軍,兵力眾寡懸殊,二則陽虎十分驍勇,此刻正像輸光了衣褲的賭徒,孟懿子與冉求哪是他的敵手?戰不三五回合便敗下陣來,形勢岌岌可危。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子路帶領人馬從後邊包抄過來。陽虎腹背受敵,形勢急轉直下,立即由優勢變為劣勢,這子路不比孟懿子與冉求,正與陽虎棋逢對手,愈戰愈勇,愈殺愈猛。那陽虎畢竟廝殺了半天,早已筋疲力盡了。而子路卻像久困于山林的猛虎,如今衝下山來,飢餓待食,一旦碰見了獵物,豈能饒他!於是如狼捕羊,陽虎不敢戀戰,且戰且退。那陽虎的家甲也俱成疲敝之卒,碰到子路的精銳部隊,有似老鼠見了貓,只想逃命。 子貢瞅上了門道,組織兩幫不能上陣的文人,一幫在自己隊伍中吶喊助威,鼓舞士氣。一幫扮做敵軍,邊逃邊喊:「陽虎犯上作亂,不要再為他賣命了!」「陽虎眼看全軍覆沒,我們快逃吧!」「我們為叛賊賣命,死於陣前,遺臭萬年!」 「我們戰死於陣前,有誰照顧家中老少呀!」……陽虎的兵甲聽到這喊聲,不覺鬥志全消,有的棄戈逃走,有的跪下受降。 陽虎見大勢已去,只好落荒而逃。 原來孔子早已料定,魯定公與「三桓」俱在孟氏新居,陽虎勢必孤注一擲地攻佔此處,因此命子路留一部分兵力堅守陣地,子路率精銳部隊抄其後路,形成夾擊之勢。 陽虎殺一條血路突圍出走,先到蒲圃,欲糾集陽越埋伏在那裡的部隊捲土重來。可是趕到蒲圃一看,屍橫遍地,陽越的士兵非死即亡。他又拍馬來到叔孫氏府第,想與叔孫輒合兵一處。可是叔孫氏大門緊閉,門前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屍體。原來敵中有我,我中有敵,公斂陽並非陽虎同夥,而是站在季桓子一邊,正是他深夜駕車馳入季氏府,報告了陽虎的全部行動計劃。今天,公斂陽先撲殺了蒲圃的伏兵,又同叔孫氏一起消滅了叔孫輒,然後便回府去按兵待命,這一切,都是按孔子的部署進行的。 叛亂平定了,君臣相互安慰祝賀。南宮敬叔說:「桓子不死,國君無恙,全賴孔夫子運籌,眾同窗努力,願國君論功封賞。」 魯定公說:「朕多虧子貢規勸與保駕,方免於難,子貢堪稱臨危不懼之雄才啊!」 叔孫武說:「以我之見,子貢比孔夫子有膽識,孔夫子至今未敢露面。」 南宮敬叔欲要辯釋,子貢搶著說:「賜何敢與夫子相比。以宮牆為喻,賜之宮牆只有肩頭高,人們張眼便可看清牆內之一切。而夫子之宮牆高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便難見宗廟之雄偉,殿堂之華美。」 眾人聽後十分佩服子貢的口才,更加敬重孔子。 陽虎滅「三桓」的陰謀破產了,他單槍匹馬先入讙(今山東寧陽縣西北),後至陽關(今山東泰安縣東南)。陽關原為魯地,後被齊國佔領,公元前503年二月歸還魯國,陽虎據為己有。所以,陽關是陽虎的一塊小小的根據地,經營的時間也只有一年半。魯國「陪臣執國命」的歷史結束了。 這是公元前502年的事,此年孔子五十歲。孔子自謂「五十而知天命」,所謂知天命即自以為掌握了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之意。 這場鬥爭給人們以深思:魯國能夠恢復「周禮」嗎?當權的大夫能夠與國君相處為安嗎?千百年來人們一直為這場鬥爭爭論不休。只有歷史才能做出公正的裁決。
生活是水,但不像潭中之水、湖中之水那樣風平浪靜,而像江河之水,後浪推著前浪;大海之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活又像六月的天氣,神秘莫測,說翻就翻,說變就變。 季孫氏的封地費邑為公山不狃所盤踞,此人早有叛季氏之心,但卻不似陽虎那樣張牙舞爪,鋒芒畢露。他比陽虎精靈,像一隻鱉,常將頭伸出來,脖子抻得老長,東望望,西瞧瞧,窺測方向,待氣候對自己有利,再興風作浪一番;不利,即刻將脖子縮回去。陽虎叛亂之前,曾幾次派人去拉他入伙,觀點上他支持甚至慫恿陽虎快些下手,但卻一直按兵不動。陽虎叛亂失敗,他異常活躍,四處吵吵嚷嚷,聲討陽虎犯上作亂的罪孽,似乎普天之下,只有他才對主子耿耿忠心,才無限地忠君尊王。他也將孔子視為一塊肥肉,一支強大的政治力量,要拉過來為己所用,擴大自己的影響。壯大自己的力量,發展自己的勢力。他知道孔子在平息陽虎叛亂中立了大功,唯恐為魯定公和「三桓」所用,所以迫不及待地派人請孔子到費邑去,共同治理這塊地方。來使是一個嫻於辭令的說客,他高度評價孔子的觀點和思想,讚揚孔子的才幹,給孔子戴上了一摞桂冠,留下了一連串的許諾。儘管孔子曾多次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公山不狃派來的這位花言巧語的先生還是將孔子說得暈暈乎乎。最使孔子感興趣的是可以在費施行仁政德治,然後以費為中心,推而廣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與抱負。孔子答應了公山不狃的邀請,欲往費邑去。子路得到消息後很不高興,氣沖沖地來見孔子,說道:「公山不狃惡聲狼藉,休為其花言巧語所迷。與此不仁不義之輩為伍,弟子亦感羞恥。無處去便長留闕里,永住杏壇,何必要到公山不狃那裡去呢?」 孔子說:「昔日,文武嘗以鎬之彈丸之地而有天下,公山不狃既肯用我,難道我就不能以費為中心而於東方復興文武之道嗎?」 孔子雖然這樣說,但最終還是接受了子路的意見,沒有往費邑去。 公元前501年,孔子五十一歲。 六月,魯伐陽虎,攻打陽關。陽虎突圍奔齊,齊國拘禁了他,他遁逃至宋,最後逃到了晉國,得到了權臣趙簡子的重用。孔子說:「陽虎乃害群之馬,趙氏收一禍根,其世必有大亂!」 月牙兒懸在半空中,剛才還是喧鬧非常的杏壇,這會兒靜悄悄的。孔子送走了最後一批學生,向四周看了看,心中感到一陣寂寞。自從創辦私學以來,弟子日益增多,有的已經出仕做官,有的不願為官,只求永遠以師為學。自己的思想則是矛盾的,有時急於出仕,一展宏圖;有時則把出仕做官的念頭埋到了心底,只希望教育出一批賢能弟子,像周公那樣輔佐君王,成為治理國家的棟樑之材,通過他們實現自己的理想。因此,只有和他們在一起,心裡才有一種踏實的滿足和充實的感覺。這會兒他獨自一人站在杏壇上向四周觀望,弟子們的讀書聲,談笑聲以及為一個未解的問題而激烈爭論的聲音仍在耳際縈迴。往日這時,他總是坐下平靜一激動的心,而今日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日間南宮敬叔來到這裡告訴他說,因夫子平叛有功,魯定公決定委任他為中都宰。眾弟子聽後歡呼跳躍,紛紛要置辦酒席為夫子慶賀。弟子們盼望自己出仕為官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將一個亂糟糟的魯國治理得民安政清決非一件易事。其他國家也處於混戰中,齊國覬覦著魯國,魯國還想征服比自己更弱小的國家。越國已經滅亡,國王勾踐做了階下囚。吳國雖然已經取得了勝利,可是有誰能夠保證它不再滅亡呢?……國家需要治理,天下需要治理,而且自信有能力將它治理好,難道因為難而就畏縮不前嗎?猶如洪水滔滔,河那邊正有無數災民瀕於滅頂之災。那兒尚有大片的樹林,可以伐木為船,但這些災民不曉得以木為船的道理。自己渡過河去,告訴他們,就可以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河水太深太急,泅渡不僅有困難,而且有危險,難道能因此而不敢涉足嗎?設若這樣,自己所倡導的「仁」又何在?自己所確立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處世態度又怎樣解釋?孔子信步走下杏壇,一陣秋風吹過,壇前的銀杏樹葉飄落了幾片,隨風滾到了角落裡。他借著微弱的燭光仔細地看了看,心中不由一陣驚悸。銀杏樹從初春發芽到秋風中敗落,其間經歷了無數的風雨,也曾為天地增添了美色,這會兒葉子卻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不久將化作泥塵。詩曰「秋日凄凄,百卉俱腓」,這是它們在提醒自己吧?不要猶豫了,主張行得通就努力做下去,行不通還是教弟子以待後人。主意已定,心中頓覺輕鬆,在秋風中更感到涼爽,寂寞不覺消失。他提起燈籠向家中走去,要將這個決定告訴給妻子,以後妻子將更加忙累了……」 季桓子打心眼裡欲擢用孔子,委以重任。面對魯國這個爛攤子,他一籌莫展,百思而不得其計。近日來盜賊蜂起,訛詐成風。大夫家臣各行其事,互相掣肘。他本人雖說挾制定公,擅行君權,但對下屬官吏與自己同樣的行為卻難以容忍,然而他又無能為力。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到了孔子。在玙璠殉葬的爭執中,在平息陽虎叛亂的鬥爭中,孔子的智謀與才幹使季桓子心悅而誠服。再說,孔子的政見對他治理眼下的魯國也是適宜的。「忠恕」可以緩和日益緊張的君臣上下關係,「仁政」可以博得民眾的擁戴,「德治」可以用來限制家臣等私人的武力,「中庸」可以緩和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他多次奏請定公讓孔子在朝中任職,在自己身邊工作,以便及時協商請教。但魯定公是個見木不見林的人,他懷疑平息陽虎叛亂為孔子籌劃,認為那不過是弟子們對夫子的讚美之辭。有人在他面前說,孔子在齊兩年多,齊景公不用他,足見他的政見不合時宜,所以定公堅持先放到下邊去試試,如確有經天緯地之才,再提到朝中不遲。就這樣決定委任孔子為中都(今山東省汶上縣西)宰。 孔子在冉求的陪同下來到季孫氏門前,只見季桓子立在台階上,孔子急忙上前見禮。季桓子還禮說:「國君要召見夫子,斯在此等候多時矣。」 孔子和季桓子來到朝堂,只見南宮敬叔站在門外。南宮敬叔上前見過師禮,說道:「國君正在內廳等候,讓弟子在此迎接夫子。」 三人登階入堂,迎面排列著左、中、右三個用絲綢挽結的門。季桓子與南宮敬叔舉步從中門向廳內走去。孔子見後微微搖搖頭,心中想道,中門是國君走的路,大夫走中門是越禮的行為。就在他略一停頓的時候,南宮敬叔覺察到老師的心境,自知失禮,又不便退回,滿臉羞紅。季桓子進門後不見孔子,正要問南宮敬叔,南宮敬叔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季桓子不解,停住腳步發怔,這時孔子從東邊的門進來。季桓子又看看南宮敬叔,見他面有窘迫之色,也正在看著自己。季桓子見狀,知道自己失禮,暗暗佩服孔子的行為,只是他們「三桓」早已沿習成俗,哪裡還把這些小節放在心上。但既然遇到孔子這樣嚴守節禮的呆板夫子,只好處處以禮行事,便向南宮敬叔遞了個眼色,尾隨著孔子向廳內走去。 魯定公坐在案邊,幾名侍從分列左右,孔子等人施禮問安後,分別站在離定公五步遠的地方。定公令三人坐在已經準備好的坐席上,開口說道:「國家有賢人而不用,乃國君之過失。朕聞孔大夫久享聖人之名,今日有幸相見,望多賜教於朕,佐輔治理國家,重振魯國昔日之威。」 孔子起身謝道:「孔丘乃村野鄙夫,何敢褻瀆天顏。」孔子這原是謙恭之辭,對繁文縟節,他可說如數家珍。在國君面前,又是初次會面,是不能多說話的,只聽國君講是不會錯的。定公詢問了一些辦學的事情,孔子一一具實回答。定公又問:「朕嘗聞,為君主者可一言而興邦,可一言而喪邦,有諸?」 孔子向季桓子和南宮敬叔掃視了一眼,見他們也都豎起耳朵在聽,就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一言何以興邦?,設若君上知任重艱難,臣子知事君不易,上下謹慎,全力從事,不近乎一言而興邦嗎?設若君上一意孤行,不聽勸諫,不近乎一言而喪邦嗎?」 定公默默點頭,少頃又問:「君使臣,臣事君,該何如?」 孔子回答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主執政,政者、正也,君行端正,臣下便會竭力服從。為人臣者難矣,辦事忠心耿耿,人或以為諂也;潦草敷衍,誤國誤民,君主又會加罪其身。」孔子說著,仔細地察看定公與季桓子的表情。定公與季桓子的目光觸著孔子的目光,急忙避開。南宮敬叔坦然地端坐於席上。孔子深知他們是不會願意聽這種各負責任的話的,但既要他出仕從政,不說怎能算是「事君以忠」呢? 南宮敬叔聽出了老師的弦外之音。剛開始,夫子談吐頗謹慎,那是因定公只是泛泛而談。越談越深入,越談越接觸實際問題,夫子便侃侃而談了。他像似又在給弟子們講課,這大約是作教師的職業病吧?南宮敬叔不願老師此時多言,以免招來不快,便引開了話題:「夫子何不談談如何治理中都呢?」 孔子明白了弟子的用意,便不想在此久待,說道:「現在何必多言,只望一年後國君與兩位大夫前往中都考察丘之政績!」孔子說著向定公施禮告辭,季桓子與南宮敬叔也相繼退出。 中都城外,孔子率領顏回、子貢等一班弟子在視察民情。他們扮成了外地來的商賈模樣,邊走邊看,邊指指點點地議論著,誰也辨不出這位魁偉的闊商人就是新到任的邑宰。 郊野田園荒蕪,一群群的貧民背井離鄉,逃荒要飯。大路旁,一具具餓死的屍骨,烏鴉盤旋在屍骨的上空,呱呱地叫著,令人毛骨悚然。野狗瘋狂地撕咬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體,那屍體突然哀號起來,掙扎著爬動了兩下,就被野狗撕碎了。 孔子眉頭緊皺,一言不發地望著這凄慘的景象和場面。 破舊的土城牆四處坍塌,城門破碎得只剩下幾塊木板。兩個蒼老的兵丁在城門口打盹,人們從破碎的城門中出出進進,暢通無阻。孔子一行隨人群鑽進破城門,所謂的中都城不過是一個較大的集鎮,房屋矮小破舊,街道狹窄泥濘,孔子師徒從泥水中蹚過。 街上遊民成群,乞丐成幫,三三兩兩,懶懶洋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從一間茅屋中探出頭來,四下張望了一陣之後,抱著包袱,鬼鬼祟祟地倉皇逃走。一伙人正在毆鬥,一團泥巴摔在一個年輕人的臉上,一塊石頭打碎了一個老人的頭,女人和孩子又哭又叫,在泥水中亂成一團。一個青年婦女在勾引一個小夥子兩個眉來眼去地嘀咕了一陣之後便拐進了一個陰暗的小衚衕…… 孔子又用三五天的時間走訪了三老、明紳和各界名流,了解中都情況,聽取他們對治理中都的意見。經過視察和走訪,孔子對整個中都了如指掌,治理的辦法也隨之形成。 孔子首先對所帶來的弟子進行了人事安排,例如派曾皙專司錢穀,閔損專司刑名,顏回專司文牘,子貢專司文教等等,然後將原有的書吏差役召集一處,明確地告訴他們,留署試辦一個月,辦事謹慎,自守廉潔的留用,懶惰怠工,貪贓斂錢的革職。 一日,顏回見夫子獨坐室中,鎖眉凝神,便上前問道: 「夫子莫非是在為治理中都而犯愁嗎?」 孔子嘆了口氣說:「萬沒料到,昔日繁華之中都,今日竟衰敗到如此地步:遊民多,乞丐多,盜賊多,社會風氣敗壞——富人奢侈,商人欺詐,女人失節。真乃百廢待舉呀。」 顏回進一步問:「不知夫子將如何使這中都百廢俱興?」 孔子說:「為師將採取如下措施:第一,實施預防水旱災害之措施,發展農業生產。第二,發展工商,安置遊民乞丐。第三,以仁德教民,改良地方風化。第四,提倡節儉,革除奢侈惡習。第五,制定養生送死規則。第六,設立鄉校,少年一律入學讀書。此六條亦可稱之為中都撥亂反正之方案。」 孔子徵求了眾弟子及社會各界的意見,略作修改之後便頒布實行,各派專人負責。 發動全邑農民,在高原地區開渠鑿井,每遇旱天,有渠流井水灌溉。低洼地區修治近田的溝洫,加固堤防,遇到澇天,田中積水容易排泄,農作物不致澇死,這樣以來,旱能抗,澇能排,無旱澇災害,確保農業豐收。農民儲粟既多,便不再有沿街乞討和背井離鄉者,遊民和盜賊自然也大量減少。 設立大小工場作坊,委派梁紳領導,收集無業游民和乞丐入場作工,聘用技術人員教授。專制民間日用要件,出品精益求精,銷路日漸擴大,不僅魯國各地,連齊、衛、吳、楚等國的商家也有來成批購貨的,產品供不應求。於是添設分廠,擴大經營範圍,少壯遊民與乞丐,盡數入場工作,每日有應得的報酬,工作出色者還可增加工資,提升為頭目。非但遊民乞丐,連農民也紛紛入場工作。孔子又設立養老所,將喪失勞動能力的貧民及無子女的老人聚集一處,從工場盈利中出錢供給他們衣食,使「老有所安」。 提倡節儉,改良地方風化。孔子首先要求署衙工作人員以身作則,強調一律穿布衣,戴布帽,出外步行,不用車馬。大量裁減工作人員,讓他們到工場去做工,節約開支,以素食為主,限定每月魚肉葷腥的數量。取消服務人員,一應雜務均由工作人員自身料理。再組織人員向民間挨戶勸導,講仁,講義,講禮,講德,講居家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婦隨,男子要孝,女子要貞節,讓百姓皆知孝親睦族的道理。勸導工商小販等,生意買賣要誠實,使老少無欺,人民皆知誠實為貴,虛偽為恥。勸導當公務的役吏,做交易的民眾,要忠於職守,取信於民,更不準貪贓受賄,魚肉百姓。 在全邑四鄉設立鄉校,讓青少年一律入學讀書。挑選品學兼優,在民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士人做教師,補助他們的俸粟,使教師的工資待遇高出社會上的一般人。 總之,孔子在用一個「修」字治理中都,使中都撥亂反正。四鄉添設鄉校,少年百姓,尤其是貧寒子弟,一律讓他們修學;發展農業,發展工商,開辦工場作坊,壯年百姓,一律要他們修業;成立養老所,使年長的百姓,尤其是那些鰥寡老人得以修養,保養身體,可望長壽。還有修身,修德行,修天爵等等。 時光如流水,轉瞬間春姑娘又回到了齊魯大地。春風像蜜酒,和煦煦、暖融融,令人心醉。她歡快地到處奔跑,將中都大治的消息送到了曲阜,送到了中原各地。 季氏府內,「三桓」正在相聚議事。季桓子由衷地讚歎說:「孔丘上任不到一年,中都大治,百姓安居樂業,真乃曠古未有之奇蹟!」 「我卻不信,」叔孫氏說,「一介寒儒,初入仕途,何來大治之才?不過是他的一班弟子為其鼓吹而已。」 孟懿子勸解說「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是實』,我們不妨去中都一觀,便知真偽。」 叔孫氏說:「若是孔丘真有如此奇才,我誠願將這大司寇讓與他做!」 孟懿子說:「叔孫大夫,君子豈有戲言!」 叔孫氏說:「一言為定!」 季桓子與孟懿子同時說:「好!,一言為定!」 公元前500年春天的中都,像一個新生的嬰兒那樣白白胖胖,像一個依偎在情人懷中的新娘那樣甜蜜幸福,像一匹脫韁的馬駒那樣歡騰駿逸,她在溫暖中微笑,在明媚中撒嬌,在和風中馳騁,歡迎這京都的來客,魯國的權臣。原野上禾苗蔥蘢,綠草如茵,溝渠縱橫,流水潺潺。山坡上牛群似火,羊群若雲,堤壩高築,河床寬闊,河中流水清澈,游魚可辨。女子在上遊戲水,男子在下游洗浴。一對對青年男女在桑林中嬉戲追逐,不時傳來陣陣優美的歌聲: 爰采唐矣?(要采女蘿向哪方呀?) 沫之鄉矣。(女蘿生長在沫鄉呀。) 雲誰之思?(猜我心上把誰想?) 美孟姜矣。(漂亮大姐本姓姜呀。) 期我乎桑中,(約我到桑中,) 要我乎上宮,(邀我來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送我送到淇水上呀。) …… 春秋時間,男女間沒有那麼多繩索束縛,可以較盡情地表達自己的歡悅,描繪著一幅幅古樸純真的風情畫。 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氏微服出訪,眼前的景緻令他們讚嘆不已。在一個村莊,男女老幼全都手執各式各樣的器皿。相互潑水。他們三人立刻被圍住了,所有的水都潑在他們身上。三個人忘卻了身份,沉浸在民間的歡樂之中。不一會兒他們被潑得落湯雞似地哈哈大笑著衝出人群。叔孫氏欽佩地說:「真是年豐人樂呀!」 孟懿子說:「叔孫大夫,那大司寇的寶座呢?」 叔孫氏無可奈何地說:「讓,一定讓…… 季桓子說:「君子一言出口,駟馬難追,不讓豈不貽笑萬年!」 中都城內面貌煥然一新,原來泥濘難行,坑坑窪窪、塵土飛揚的街道變得平坦整潔,一塵不染。大街兩旁,楊柳輕拂,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楊柳之下,店鋪林立,市面繁盛,各種招告在春風中輕輕飄擺,各貨店傳來對顧客的熱情招呼和諄諄叮嚀。自由農工商和交易中心集中於各主要街道,各種物品都在親切友好的話語和氣氛中交流,人們根據自己的需要隨心選擇。人群熙熙攘攘,和諧融洽,一對對夫妻結伴而前,不相識的男女分道而行。七、八歲的兒童提籃買賣,公平交易,童叟無欺。不時有懷抱書簡的青少年匆匆走過,他們邊走邊背誦著三墳五典。各種工場作坊星羅棋布,裡邊不時傳出歡愉的笑聲和歌聲。三人信步來到一家藥店前,只見一位十多歲的男孩,一手提籃,一手托著一串銅貝,向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嗚嗚咽咽地哭訴著什麼,與周圍的甜蜜氣氛極不協調,十分招人注意。三人隨人眾圍攏過去觀看,只聽那老人說道:「你小小年紀,難得有此孝心。」原來這個孩子的娘貧病交加,他去馬半仙那裡苦求為娘治病。半仙見他家一貧如洗,患者的病情又十分危急,便給了小孩一串銅貝,讓他到這位老者的藥店中取葯。老者見他母子可憐,便悄悄在那籃中又放了一串銅貝。不料孩子在路上被一條黃狗追咬跌倒,錢失落在地,孩子發現,送與老者,老者說:「這錢我既已給你,就為你所有,是萬不能再收回的。」 男童說道:「多謝老丈美意!我已有馬半仙所贈之幣,足夠為娘取葯買米之用,老丈的錢晚生是不能再收的了。孔夫子說『臨財勿苟得』,我讀了許多遍。為娘治病是作兒子應盡的孝道,再苦再難也心甘情願!」 老者被男童的一席話深深打動,不禁垂淚,顫聲說道:「你的純孝和志氣都是少有的,又讀了書,日後定有出息!這錢於我無大補益,對你可謂『寒天加衣』。快去買米回家,你娘尚等葯治病呢。」老者邊說邊從男孩手中接過錢放於籃中,撫摸著男孩的肩頭,要把他送出人圈。男童還要送回,孟懿子上前說道:「小兄弟,老人承全你的孝心,你就收下吧。此非不義之財,待以後再報答老人的恩澤就是。」男童眨動著一雙掛著淚珠的大眼睛,沉思片刻,向老者和孟懿子深鞠三躬,然後向家裡匆匆走去。 季桓子三人繼續沿街前行,來到一處生產農具的作坊門前,只聽店裡男主人大聲向妻子說道:「怪哉,怪哉!小偷昨夜竄入我店,竟然秋毫未犯。目下正值春耕大忙季節,這諸多農具隨便拿一件都是有用的。」 季桓子向店裡看去,見店裡果然各式農具排列整齊,不像是被人劫掠過。 主人的妻子說:「你再看看別處少了什麼沒有?哎呀,錢呢?少了沒有?」 「我先看的錢柜子,一個子兒都沒少,豈不讓人費解……」男主人邊說邊撓撓頭皮,又向四周看了看。 正在這時,從裡邊走出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問道: 「師母與師父又吵什麼?」 「今天早晨我起來一看,心中咯噔一下,不好,夜裡遭了賊了!誰知竟連一件東西也未少。」男主人說著,臉上露出了慶幸的神情。 男青年聽後,稍一沉思,便哈哈大笑起來。女主人慍怒罵道:「該死的,你師父險些被嚇死,你還笑。這些農具是你師徒一冬半春的血汗,難道少了你不心疼?」 青年解釋說:「昨天太累了,是我睡覺前忘了關門。師母,真沒少什麼吧?」 季桓子聽得清清楚楚,耳聞目睹這一切,他對孔夫子更加佩服。如此大聖大賢,讓他治理這彈丸之地,不僅是大材小用,簡直是明珠暗投了。 三人來到中都府衙,孔子喜出望外,設盛宴款待,徹夜交談。 第二天,孔子又陪同視察了工場,作坊,遊覽了名勝。 孔子從政,瞬間成績卓著。後人作詩讚曰: 長幼異食,強弱異任, 男女別途。夜不閉戶, 路不拾遺,器不雕偽。 行之一年,四方則焉。
「三桓」回到曲阜,將中都所見奏明魯定公,於是委任孔子為小司空。大司空是孟孫氏世襲的官職,司空掌管全國土地兼管工程建設。孔子一上任便帶領部分弟子和署衙工作人員跋山涉水,勘察土性,足跡幾乎遍及全國各地。然後,根據勘察所得和年輕時做委吏,乘田的實際經驗,將全國土地劃分成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即高原)、原隰(即平地)五種類型,再根據這五種土性的特點,因地制宜地或植樹造林,或發展魚鹽之利,或栽種果樹,或種植各種不同的農作物。孔子任小司空時間很短,旋即擢升為與三卿(司徒、司馬、司空)並列的司寇。司馬遷為了區別司寇下設的小司寇而稱之為「大司寇」。司寇之職原由叔孫氏世襲,掌管全國的公安司法工作。 這時,孔子大治中都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傳到華夏各地。於是各國紛紛派使者來中都參觀、考察,回國後效法施行,即所謂「行之一年,四方則焉」。齊國是魯國的近鄰,對中都的振興,孔子的政績,自然十分關注,特別是孔子做了大司寇,在魯國已經漸漸掌握了實權,十幾年前的憂慮已經變為事實,於是不斷有臣下諫齊景公出兵伐魯,免得將來魯國勢強大,威脅齊的安全。 齊景公豆面耳朵,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在他看來,似乎誰的話都有些道理。晏嬰臨終時說,齊的威脅在晉而不在魯,齊魯比鄰,應世代修好,以抵禦強晉。晏嬰還說,孔子不足為慮,因為他所熱衷的一套繁文縟節,無助於國家的強盛。周朝衰敗,勢在必然,孔子妄圖用恢復周之禮樂曲章制度挽救四分五裂的天下,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即使魯國真的因孔子秉政而強盛起來,也絕對不會威脅齊國,因為孔子一生極謹慎地談論怪異,勇力,叛亂和神鬼,小心翼翼地對待齋戒,戰爭和疾病,極力主張仁政德治,反對諸侯爭雄稱霸。晏嬰是齊景公最得意,最尊崇,最信賴的賢相,自然言聽而計從了,決定採取對魯友好的政策。如今部分臣僚吵吵嚷嚷要出兵伐魯,他又不以為然。他回憶當初孔子率弟子來齊求仕,晏嬰千方百計不肯用他,迫使其逃離。現在看來,晏嬰確乎是嫉賢妒能,怕孔子超過了自己,取代了自己。如果像晏嬰所說,孔子的一套是復古倒退的東西,早已不合時宜,那麼,孔子宰中都一年大治,該作何解釋呢?孔子任大司寇不久,魯國便漸漸政清民安,國勢日強,又該怎樣理解呢?照此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魯國將與齊國對峙於東方,進而侵吞蠶食齊國,怎麼能說「孔子不足為慮」呢?他後悔當初不該聽晏嬰的話,應該重用孔子。如果那樣,何來今日之苦惱,何有今朝之慮呢?想到這兒,景公不僅在埋怨晏嬰,甚至在暗暗恨晏嬰誤國誤民了。 晏嬰去世後,齊景公遵照晏嬰的遺囑,委任大夫黎鉏做了太宰。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黎鉏急於有所作為,以顯示自己的才幹,既取信於景公,又樹威於百官,便很想用兵於魯。然而,自己「追隨」晏嬰半生,甚得晏嬰的栽培與重用,若無晏子的極力薦舉,自己今日未必能做這位極人臣的太宰。如今晏子的屍骨未寒,自己怎麼好違背他的意願而對魯用兵呢?所以他一直在隱瞞著自己的觀點,極力在尋求著兩全其美之策。一日,當齊景公徵求對此問題的意見時,黎鉏說:「晏太宰乃一世雄傑,齊魯修好可威震東方,使強晉不敢覬覦於我。魯昭公欲除『三桓』,兵敗奔齊,晏太宰冷遇之,昭公去齊適晉。魯之陽虎叛亂投齊,齊不納,晏太宰揚言欲殺之,陽虎逃晉。晉已兩次獲罪於魯,大王何不乘機與魯君會盟,以祝賀魯國大治為名,而離間晉魯之間的關係,令魯遠晉而親齊,對齊畏而敬之,為齊附庸呢?」 景公聞言,心中大喜,脫口贊道:「黎愛卿果有韜略,此言甚合孤意。一切煩愛卿從速籌辦之。」 黎鉏見景公准奏,美得不能自抑,眉飛色舞地說道:「請大王釋念,一切臣定會安排得妥當周到!」 黎鉏忙修國書一封,遣使送往魯國,邀請魯君是年六月於夾谷(今山東省萊蕪境內)舉行乘車之會,永結盟好。書中充滿了溢美之詞,讚揚魯君如何善用人,如何力挽狂瀾,撥亂反正,如今魯如何大治,聲震寰宇,等等。 魯定公頭腦簡單,無自知之明,讀了齊侯國書,喜出望外,重賞來使,不及與「三桓」商議便欣然應允。 事情並不像定公想的那樣簡單,「三桓」的意見分歧很大。有的說,齊國來書,儘是獻媚鼓吹之詞,可見並無實意。有的說,齊強魯弱,且齊國向來詭計多端,突然相邀,決非善意,貿然赴會,恐為齊所挾迫。有的說,明知齊人有詐,卻不能不往,不往既表示魯不願與齊友好,又顯示了魯國的怯懦與軟弱。有的說,不去赴會,勢必得罪齊國,招至干戈之禍……眾說紛紜,弄得定公莫衷一是。他真懊悔自己的輕浮與冒失,然而晚矣!前次晏嬰逝世,齊曾遣使赴魯報喪,這是友好的表示,但魯國卻並未派人前往弔喪,已經失禮。如今齊侯盛情相邀,彬彬有禮,如若拒絕,再次失禮,齊則有理由刀兵問罪,豈不更糟!再說,自己業已修書與齊侯,答應如期赴會,豈可失信於諸侯!縱然是刀山火海,也得硬著頭皮去闖。只是這相禮之官需認真選擇,他不僅要熟知禮儀,權謀善辯,根據這次會盟的特點,更需臨危不懼。只有這樣,才能不失禮於對方,不失威於盟壇,關鍵時刻能轉危為安。按照慣例,兩君會盟,皆由冢宰相禮。可是季桓子年輕稚嫩,不諳世事,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恐難當此任。最令魯定公放心不下的,還是季桓子的膽識。五年前季平子去世時,家臣陽虎手中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和一隻翻著白眼的羊羔,就嚇得他魂飛魄散,癱作一堆爛泥,乖乖地按陽虎的旨意訂盟。如此貪生怕死的怯懦之輩,怎麼能充任兩君會盟的相禮?孔子司寇倒是個理想的人選,就怕季桓子嫉妒,不肯相讓,鬧起糾紛。 其實,魯定公又錯了。自從孔子任大司寇之職以來,朝中諸事,季桓子俱都推給孔子辦理,他自己倒落了個悠閑自在,整日花天酒地,鬥雞走狗。他雖不諳世事,卻也深明陪國君會盟是個苦差事,國君在外的衣食起居,會盟時的問答禮對均由相禮負責,稍一疏忽,便有喪權辱國之危險,特別是這一次,要冒著十二分的風險。因此,不等魯定公找他協商,他便主動進宮推讓,薦舉孔子為相禮。他說:「臣才疏學淺,不通禮儀,恐辱國辱君。孔大司寇博學多才,足智多謀,可當此任。」 季桓子說出了魯定公的心裡話,這正是定公求之不得的。但他卻故意為難地說:「歷來兩君相會,由冢宰相禮,此乃古禮,怎好推給孔大司寇充任?」 季桓子說:「只要官為上卿,均可任相禮,並非定由冢宰擔當。」 魯定公說:「孔大司寇一向講的是名正言順,冢宰在朝,他恐難受此任。」 季桓子說:「主公可宣大司寇上朝,先委其代行相事,再命其任相禮之職,事可成矣。」 孔子朝見已畢,定公依季氏之言委其代行相事。孔子聽後,很覺意外。齊對魯一直存有二心,如今魯國較前振興,齊非但不敵視,反而會盟慶賀,豈不反常!季桓子見孔子發愣,認為他不願代勞,便說道:「孔大夫代行相事乃我久已想定,只是無時機提出。夾谷會盟之後,斯將永不任冢宰,孔大夫應為國儘力,不負國君之重託。」 孔子知道,季桓子推脫相禮之職,不僅是為了圖清閑,更是怕擔風險。齊魯兩國是異姓諸侯,魯國接受齊國的慶賀,雙方盡合周禮,這叫做親異性之舉。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齊國的真正意圖恐決非如此簡單。「禮」乃先祖所制,但人世滄桑幾經變遷,人心變化更是莫測,以「禮」為名,行非禮之實,在當今天下已屢見不鮮。孔子在齊三年,對齊國君臣頗有所知,晏嬰素講信義,只是已經作古。其餘大臣之中,多有奸詐之徒。特別是眼下當政的黎鉏,更是讓人難以捉摸。他原為高昭子家臣,卻整日與晏嬰形影不離。高昭子與晏嬰不共戴天,他卻能博得雙方的共同器重與信賴,連晏嬰這樣一位睿智英明,一世罕見的政治家也難識其廬山真面目。他爬上了太宰的寶座,主宰著強齊的命運。孔子在齊,與黎鉏接觸較頗,但卻一直摸不透他。對他的感情也無所謂愛與恨,只覺得他很神秘。他曾奉晏嬰之命保護過孔子師徒,可謂救命恩人,但孔子卻並不感戴他,反而覺得他令人生厭。孔子知道齊景公耳根子軟,料定這次夾谷之會定為黎鉏所策劃,是一個大陰謀。名為祝賀與結好,實則暗藏殺機,欲以刀光劍影脅迫魯君為其附庸。然而,身為大臣,應以宗廟社稷為念,豈可過多考慮個人安危?見義不為無勇也,寧殺身以成仁也,這正是報效國家,實踐自己主張的時機,豈能畏縮卻步?想到此,孔子微微一笑說:「丘受相禮之託,不敢推諉!太宰之職,丘不敢為!」 定公聽孔子欣然受命,如釋重負,高興地說道:「有孔愛卿相禮,朕心放矣。」他似乎覺得這樣說有輕慢季氏之意,便又補充道:「魯乃禮儀之邦,萬不可失禮於齊國君臣。」孔子說:「啟奏國君,齊侯於國書上明寫著『乘車之會』。『乘車之會』乃修友好,不以暴力相凌。昔者齊桓公不以兵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然如此,然而臣嘗聞:『雖有文事,必有武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昔楚約宋襄公會盟於孟,亦言乘車之會。然楚伏兵於孟,宋卻毫無戒備,被殺得一敗塗地。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也,望君王命左右司馬訓精兵五百乘,屆時護駕前行,伏兵於夾谷隱蔽之處,以備不測。」 魯定公准奏,立即命左司馬樂頎,右司馬申句須,於全國軍中選精兵五百乘,加強訓練,不得有誤。孔子本人則全權總理會盟事宜。 這夾谷是位於泰山以東的一處狹長的溝谷地帶,谷深林密,四周層巒疊嶂,蒼松翠柏,遮天蔽日。鳥在林中棲息,蟬在枝頭吟唱,蛙在溪邊鼓噪。千溪萬壑,流水叮咚,似在歌詠;南坡北嶺,鹿奔雉飛,像在比賽。多麼靜謐幽雅的世界啊!然而,公元前500年盛夏,這密林幽谷之中卻孕育著一場風暴,一場血腥的屠殺。 祭壇依山而築,宮殿傍水而建,飛檐斗拱,小巧玲瓏,四周有高牆圍擋,遠比曲阜宮室華美。圍牆內又有一堵隔牆,把整個建築分為東西兩個對稱的跨院,結構甚為新穎別緻。黎鉏興工建此會址,很用了一番心思。表面上齊是這次會盟的發起者,東道主,將會址建得考究一些,以示莊重和誠意。實際上,他這是為齊侯興建了一處避暑行宮,以討好景公。孔子依諸侯相見之禮,先行入內晉見齊景公。齊景公也依禮接魯定公分賓主入內,各自獻上見面的禮物——一隻大雁。 第二天,齊景公先去壇台,令黎鉏迎接魯定公來壇會盟。孔子偕魯定公來至壇邊,魯定公舉步欲從西階登壇,孔子扯扯他的衣襟,示意稍候。黎鉏發覺,微微一笑,也不搭話。黎鉏上壇報與齊景公,齊景公下壇迎接,於是兩位國君攜手從東階拾級而上。黎鉏這才招呼孔子,二人隨後並肩登上壇台。 兩位國君各自按賓主坐定,黎鉏站在齊景公身邊,孔子立於魯定公側旁。黎鉏代表齊景公,以盟主的身份首先講話,他說道:「齊魯比鄰,似唇齒,若比肩,且歷有姻親,世代友好。齊侯欣聞魯國大治,國泰民安,不勝歡悅,特聚會以示祝賀,並永結盟好。」黎鉏講完,兩國相禮便引導國君正式舉行儀式——祭拜天地,歃血為盟,相互贈送象徵和平的玉帛等禮品,相互祝賀。齊是盟主,黎鉏將手一揮,兩位使從各端著盛有活雁和酒器的盤子登上祭壇,來到魯定公面前。一位使從用牛耳尖刀把雁殺死,向兩樽酒杯中各滴了幾滴血,退於一邊,黎鉏捧起一杯血酒遞與齊景公,齊景公離座,向魯定公雙手舉杯。孔子捧起另一杯血酒遞與魯定公,魯定公接過,雙手舉杯還禮,與齊景公對視,二人齊肩舉杯向天地各灑少許,然後一飲而盡,這便是「歃血為盟」,是古代結盟的禮節。 魯定公高興地說道:「魯國願與齊國共建繁榮,禮尚往來,互通工商。」 齊景公更是熱情,說道:「齊魯雖異姓諸侯,實乃兄弟也,從今往後,情同一國。」 孔子聽後,心中不禁一悸。齊早有并吞魯國之意,今天從齊景公的熱情中看出了他的狂妄野心。齊雖是太公姜尚的封國,但與魯國不同,魯國乃是天子嫡親封地。這「情同一國」,實在是不合「禮」之詞,本想站出反詰,但見定公無不悅之色,也就忍住。 黎鉏說道:「兩君相會乃兩國幸事,不可無樂。今有一班樂工。特獻四方之樂以助興,請兩位君主欣賞。」 黎鉏說著向壇下揮手,一群面目猙獰的怪物鼓噪而至,他們手持刀槍劍戟,旍旄羽祓,狂歡亂舞,妄圖於混亂中劫持魯君。 諸侯相會,歌舞助興,這是常例。魯定公在國內,聽膩了魯國的歌,看厭了魯國的舞,很想藉此機會觀賞一下異國他鄉的藝術風味。可是,齊國登台的「樂工」既非窈窕淑女,又不是風流少年,而是一群七長八短,齜牙咧嘴的鬼蜮。他們咿咿呀呀,手腳亂彈,邊跳邊向魯定公圍來,手中的刀槍斧鉞在定公面前搖來晃去,嚇得定公面如土灰,渾身顫抖,不覺依偎在孔子身上,孔子萬沒料到齊國竟能表演如此歌舞,他怒火中燒,心血上涌,二目圓睜,刷的一聲拔出寶劍向「樂工」喊道:「爾等休得無禮!」他一邊護住魯定公,一邊轉向齊景公質問道:「齊魯兩君友好盛會,不用宮廷雅樂,卻用蠻夷之音,是何道理?百姓炫惑諸侯,依禮,依法俱當斬首,請齊主事者依禮、法行事!」 齊國的主事官看看黎鉏,黎鉏將頭轉向一邊,置之不理。孔子見狀說道:「齊魯既修兄弟之好,齊事亦即魯事,魯豈能視齊失禮托法而不顧!魯司馬何在?」 孔子的話音未落,只聽山搖地動一聲怒吼:「下官在此!」 隨著一聲空谷迴響,申句須與樂頎躥上壇台。 齊眾定睛看時,壇上屹立著兩座高高的鐵塔,都不禁悚懼汗然。只見兩位將軍向魯君與孔子深施一禮說:「末將聽令!」 孔子命令說:「請代齊行事,斬帶頭樂工以正禮法!」 「末將遵命!」只見寒光閃處,兩個領頭樂工的頭顱滾落在地,其餘的四處逃散。 盛夏,悶熱異常,人都在張著嘴喘息,遠處的山谷里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近處的密林里有戰車在滾動,整個夾谷瀰漫著灼熱的空氣,似乎隨時都會爆炸,隨時都會燃起漫天大火…… 這一夜,雙方都過得很不平靜。 齊景公大發雷霆,在軍事上他常勝於魯,今天在外交上卻一敗塗地。他斥責黎鉏說:「孔子導其君行仁義,循古禮,爾卻導朕行夷狄之陋俗,害朕於不義,失禮於諸侯,為天下笑,居心何為?」黎鉏雖口頭認罪,但心中卻並不懼怕,他知道景公雖然生氣,但圖魯之心並未改變。只要能從魯國那兒得到好處,景公自然會高興,自己也照樣得寵弄權。今天這第一個回合算是失敗了,下一步該怎樣辦呢?怎樣才能從魯國那兒弄到好處,達到預期的會盟目的呢?他在籌劃新的陰謀,玩弄新的花招,齊魯兩君,特別是那孔子,不是都喜歡欣賞那宮廷雅樂,只有這樣才算是合乎古禮的嗎?這個好辦,於是黎鉏奏請齊景公說:「啟奏大王,此番會盟,難道就這樣不歡而散嗎?」 齊景公餘怒未息,緊板著面孔說:「魯國君臣俱已震怒,且人家已有武備,不散又有何法?」 黎鉏說:「盟約未簽,勝負未定,大王何必灰心喪氣呢?臣請大王明日設宴,招待魯國君臣,賠禮請罪,以解今日之隙。」 「事情鬧到這等地步,也只好如此。」齊景公喘了口粗氣說。 黎鉏連夜籌辦宴席,趕排歌舞,忙得不可開交。 魯定公隨孔子回到住地,便要孔子回明齊景公,離開這是非之地。不久齊使又送來請柬,請他君臣明日赴宴。定公驚魂未定,哪裡還敢前往赴宴!孔子勸慰道:「君王休要擔憂,有孔丘在此,諒齊人奈何不得。我們匆匆離去,反遭他人恥笑。若黎鉏竟敢不軌,景公近在尺間,性命操在臣手。且有左右司馬侍立壇下,五百乘兵車陳于山林,何患之有?屆時我主儘管開懷暢飲,不虛此行!」 魯定公還是放心不下,憂鬱無言。無奈事已至此,只好聽大司寇安排。 第二天一早,齊景公親自來請魯定公君臣赴宴。宴會仍設在昨日的那個祭壇上,景公、定公共桌,黎鉏、孔子左右分別相陪。齊景公面有羞愧之色,殷勤賠笑。黎鉏不時向兩位國君張望,趁吃酒的當兒偷看孔子。孔子見狀,知道黎鉏還有新的花招,便倍加留意,只是不便顯露,假意只顧痛飲。 黎鉏見魯國君臣只是貪杯,心中不免好笑。經過昨天的一場較量,他早已不把定公放在眼裡,只是這孔子確非等閑之輩,竟敢當著齊國君臣的面斬殺齊國樂工。可是現在你失算了,等會你喝醉了,我定要你君臣醜態百出,迫你就範,作我強齊附庸。到那時,我看你這位赫赫有名的聖人,將何面目去見魯國父老!黎鉏這樣想著,勸酒更加殷勤,一樽接一樽,一碗連一碗。景公與定公已經醉話連篇了,黎鉏起身說道:「臣不通禮數,昨日多有得罪!今有宮廷樂工一隊,善習齊風,願獻技於兩君席前,一則贖昨日之罪,二則助今日之興。」 魯定公聽說又有樂工歌舞,急忙說道:「朕已醉矣,不,不……不要樂,樂工。」 黎鉏哪管這些,迫不及待地說道:「魯君欲賞齊風,請樂工上場獻技。 孔子默不作聲,他要觀察事態的發展,並不急於說話。 幾位琴師調撥琴弦,一曲悠揚的調子奏過,四位女樂伴著一位太后服飾的女樂上場邊歌邊舞。四名女樂圍著太后服飾的女樂進進退退,忽而列隊行進,忽而作駟乘之形。太后服飾的女樂極儘力量,做出各種媚態和淫蕩的動作,不時地以目挑逗定公。四名女樂各將手中鮮花交給太后服飾女樂,將其圍在中間,如眾星捧月。太后服飾的女樂在四女樂簇擁下款步輕邁,婀娜前行,將手中的鮮花獻與定公。定公搖搖晃晃,正欠身去接。只聽「哐當」一聲巨響,眾人皆驚。只見孔子將面前几案掀翻,美酒佳肴潑灑滿地。孔子奔上前去,按住魯定公說道:「主公慢來,此歌乃誣爾先祖之淫辭,此女扮作文姜,獻花乃視我主為禽獸也。」 魯定公大吃一驚,愕然向孔子看去。 原來這五個女樂扮的是文姜和齊宮宮女,唱的是齊詩《載驅》。《載驅》的內容是齊景公之先祖諸兒與其妹文姜的亂倫羞事。 孔子怒不可遏,渾身顫抖,載指女樂喝道:「爾等踐踏盟壇,不僅破壞齊魯兄弟之盟,而且以淫辭誣爾先祖,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孔子轉向景公說道:「請大王速誅女樂,以潔兩君視聽,更慰汝先祖在天之靈。」 齊景公見孔子發怒,斥責女樂,不知是何原因,又聽孔子要誅女樂,以慰先祖在天之靈,更加莫名其妙,忙向道: 「大夫何故震怒?」 孔子回答說:「大王深居宮中,焉知貴國風情否?《載驅》乃國人斥爾先祖之音,如今竟以恥為榮地於齊魯會盟之壇演唱,大王將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 景公急問:「何辭也?所記何事也?」 孔子羞於回答。景公又問黎鉏,黎鉏此時嚇得跪在地上更不敢言語,只求景公寬恕。 齊景公又催孔子快講:「孔大夫請講無妨,朕免你污君之罪。」 於是孔子簡要地將二百年前齊國的那段不光榮的歷史敘述了一通,齊景公聽後,羞得臉發紅,氣得唇發青,驚得魂魄出竅,急令將女樂盡數斬首,以雪今日之恥。 好一個太宰黎鉏,真乃機關算盡太聰明,竟然在莊嚴的外交盟壇上自掘祖墳,自鞭祖屍,齊景公豈能不惱! 兩國會盟,盟約應本著平等互利的原則協商締訂。而夾谷會盟的盟約卻是齊國早在臨淄就已擬好,只拿到會上來讓魯國簽署執行,這哪裡是什麼兄弟之盟!盟約共有九款,最後一款為:齊國出征時,魯國需出三百乘兵車相從,否則便為破壞此盟。這顯然是要魯國無條件地承認自己是齊國的附庸。昨夜魯君臣研究這個盟約時,魯定公讀到這最後一款,義憤填膺,拒不肯接愛。孔子考慮到兩國強弱懸殊的客觀形勢,這一條雖然難以拒絕,但卻不能無條件地接受。見眼下的鬥爭形勢有利,便挺身說道:「魯君讀齊所擬之盟約甚喜,只末款未盡解其義,請齊侯明示。」 這一款原本是黎鉏臨時加上去的,所以齊景公理不直,氣不壯,吞吞吐吐地說:「齊魯既結兄弟之好,理應相助。」 孔子說:「大王所言極是,兄弟之間理應相助。然則,昔者齊所侵魯汶陽等地,若不歸還,何談兄弟之誼,手足之情呢?」 齊國君臣猝不及防,被問得瞠目結舌。「這,這個……」那齊景公嘴直張,但卻說不出話來。他忽然想起,昨夜曾有心腹內侍奏道:「小人謝過以言,君子謝過以行。大王既知失禮於魯,何不將所佔魯之汶陽、鄆、龜陰三地歸還之,以表修好之誠意!」可見,齊魯竭誠修好,若水之歸海。想到這兒,齊景公下定決心,歸還了以往侵佔魯國的全部土地。 齊魯重修舊好,結為兄弟之邦。 孔子隨機應變,折衝尊俎,以「禮」為武器進行鬥爭,以弱勝強,保全國格,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
從嚴冬過來者方知春天的溫暖,久病初愈者方知健康的幸福,度過漫漫長夜者方知光明的偉大,初出洞穴者方知天地的遼闊。魯國長期受齊晉的欺凌與脅迫,一旦挺起胸來,昂起頭來,怎能不心花怒放!夾谷會盟,孔子斥齊君臣,斬齊樂工,不費一兵一卒收復了久已失去的國土,震驚諸侯,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 夜,一年三百六十五個夜,人們早已司空見慣。夜,是黑暗的標誌,污穢的象徵,醜類的聚會。然而,公元前500年盛夏魯都這個夜晚卻不同凡響,這是個勝利之夜,揚眉吐氣之夜,燃燒著光明之夜,狂歡之夜。全城居民,潮水般地湧上大街小巷,鼓樂喧天,歡聲雷動,燈籠火把映紅了天空,遠遠望去,宛如一條火龍在翻騰,在滾舞。狂熱的人群載歌載舞,使曲阜的每條街道都變成了歡騰的河流,整個曲阜城則是盛滿了歡歌笑語的海洋。無違和無加陪著亓官氏夾雜在歡樂的人群中,她們像這河流里的浪花一樣在起伏,在流淌,亓官氏沉浸在這歡騰的熱流中,她感到溫暖,感到甜蜜和幸福,她彷彿第一次看清了丈夫的心胸和面容,認識了人生的意義…… 魯宮內正在大擺國宴,文武大臣濟濟一堂,共慶共賀。魯定公、季桓子走了進來,廳堂內頓時鴉雀無聲。魯定公站在首席位置上,用目光掃視著整個大廳,彷彿在尋找著什麼。 執事官南宮敬叔趨前奏道:「請奏韶樂!」 魯定公點點頭,南宮敬叔高喊道:「奏韶樂!」 樂工們奏起優美悅耳的韶樂。突然,魯定公一揮手,樂聲戛然而止。魯定公問左右:「大司寇安在?」 季桓子茫然地搖搖頭。南宮敬叔說:「啟稟國君,夫子身體不適,令弟子向國君致歉。」 「噢?」魯定公吃了一驚。 「請奏韶樂!」南宮敬叔再次奏曰。 魯定公微微地點了點頭。樂師們奏起了韶樂,舞女們從宮廷兩側出來,翩翩起舞。 魯定公舉起了酒杯,似有心事。眾大臣也都舉起了酒杯,大廳里充滿了慶賀聲、談笑聲。漸漸的,魯定公的心事溶進了酒杯中,隨著蒸騰的熱汗冒走,他陶醉在歡樂之中。 孔宅前廳,從魯宮中不斷傳來陣陣悠揚的樂聲,街上的火龍把廳內映得亮如白晝。孔門弟子有的坐著,有的立於窗前,看著外面的熱鬧場面,議論著夫子的功德。 「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復了失地,夫子真偉人也!」 「嗯,老師呢?」 「對了,老師為何不赴國宴?」 正說著,從後堂傳來了和悅的琴聲。 後堂之內,孔子正在操琴,琴聲時而輕悠,如潺潺流水,時而激越,似萬馬奔騰……他把自己的全部心愿和理想都傾注在這五弦琴上。 公元前499年,孔子五十三歲。 夾谷會盟的勝利大大提高了孔子的威望,加上孔子以禮律己,對上恭敬,對事認真,更博得魯定公和季桓子的讚賞和信任。魯定公欲將齊歸還魯國的土地封給孔子,他說:「此次會盟,賴卿事前有備,臨事秉禮力爭,威震壇坫,使寡人化險為夷,那齊侯竟被嚇得歸田修好,實出寡人意料。今寡人將齊所歸之地賜卿為祿田,卿勿推辭。」 孔子說:「人臣相君會盟,不為強權所屈,乃應盡之職,無所謂功,更談不到賜田封地。國君今天把國土封給微臣,明天又封給他人,試想,國君有多少國土可封呢?當今之魯國,公室衰微,朝政旁落,弊全在分封!」 魯定公聽了,感嘆再三。事後背著孔子於龜陰建了一座城池,命名為「謝城」,以志魯人永遠記住孔子,感謝他在夾谷會盟中為魯國立下的不朽功勛。直到工程竣工,魯定公才告知孔子,擺宴慶賀。 宰中都一年,孔子總結出了一條很重要的經驗,那就是深入實際,調查研究,才能制訂出切實可行的政策與措施,才能贏得勝利,達到目的。如果只蹲在署衙中想當然,閉門造車,發號施令,難免因出不合轍而傾覆。所以,做大司寇以後,孔子常帶領弟子和司寇府的工作人員微服出訪,觀民風,察民情,訪民之疾苦。 仲春一日,孔子帶領顏回、子貢、伯牛等幾個弟子下鄉查訪一件民事訟案。他們師徒一行正在曲阜城裡行走,越過中心大街向北,行不多時,見前邊街道兩旁,家家張燈,戶戶結綵,腳下紅毯鋪地,空中彩柬飄飛。街上行人熙來攘往,俱都衣冠楚楚,喜氣盈盈。車輛尾隨,擔挑相銜,絲纏緞裹,耀眼生輝,令人目眩,忽然鑼聲震耳,鼓樂喧天。迎面來了一隊儀仗,只見彩旗獵獵,傘扇凜凜,金瓜錚明,斧鉞瓦亮,黃鐙朝天,排列兩行,款款前行。儀仗隊的後邊是龐大的樂隊,鐘鼓絲竹,八音俱全;吹拉彈唱,十技盡獻。樂隊後邊是兩輛駟乘裝飾豪華的車轎,車轎的前後左右俱是披紅挂彩的妖男冶女,簇擁而前。顏回告訴夫子,這是慎潰氏的兒子在娶親。孔子師徒像在萬花筒中前進,只看得眾弟子眼花繚亂,卻氣得孔夫子臉發黃,額發青,眼發脹,頭髮懵,手腳冰涼。孔夫子何以如此氣憤呢?因為魯國是周公封地,素來人心思古,民風淳厚,孔子常引以為驕傲。可是眼下竟有人奢侈腐化到如此地步。奢侈惡習最足以消耗民眾資財,變為窮困,弱者成為遊民,流為乞丐,強者結黨為盜,遺害無窮。此風不煞,長此以往,勢必盜賊蜂起,國弱民窮,不攻而自破。最使孔子氣惱的還是慎潰氏兒子娶親竟僭用太子結婚的儀仗,真是無法無天!這正屬於他司寇執法所應管轄的範圍之內,因此暗暗決定嚴懲慎潰氏,以儆效尤,煞住這股僭禮奢侈的邪風,以倡節儉和禮制。 孔子師徒一行來到吳村東北的一個山鎮,這是他們這次出訪的目的地。他們扮成城裡下鄉收購山貨的商賈,找了一幢民房住下。鎮上有一個淳于氏,仗著與季孫氏有一點串門子親,便橫行鄉里,魚肉百姓。這裡山高皇帝遠,上邊素來無人過問,地方官吏又不敢過問,淳于氏便任意妄為,肆無忌憚。孔子做了大司寇後,此方百姓聽說他為官清廉,愛民如子,便紛紛聯名越級上訴到司寇府,希望大司寇能為民除害。 城裡的商人進山收購土特產,走東家,串西家,接觸各式各樣的人,特別是多接觸些婆婆媽媽,她們心直口快,無所不講,所以很快就掌握了淳于氏驕橫不法,欺男霸女的大量罪行。 一天中午,孔子師徒正在圍桌進餐,忽聽街上有一位老女人悲慘的哭聲,就跟當年經過泰山時所聞到的哭聲一樣令人撕肝裂膽。哭聲中還夾雜著眾多的議論聲和咒罵聲。他們哪裡還顧得上吃飯,顏回、子路等便跑到街上去探個究竟。原來鎮子上有一位名叫紅雲的姑娘,從小死去了父親,母子相依為命,苦度時光。淳于氏見紅雲長得俊俏絕倫,便欲霸佔為妾。紅雲被逼無奈便投河而死,所以她母親才哭得如此傷情。就在紅雲死後的第三天夜裡,她六十歲的母親哭瞎了雙眼,也懸樑自盡了。 一天深夜,孔子被一陣嗚嗚的哭聲驚醒,側耳細聽,這是一個青年男子粗重的哀號。他披衣坐起,聽了一會,哭聲越來越悲,越來越慘,痛不欲生。他輕輕推醒子路,二人循聲尋去,來到一家屋檐下,見一青年男子正悲愴欲絕。借著朦朧的月光,孔子張眼認出這正是今天結婚的那個青年,門上的「囍」字正散發著淡淡的墨香。新婚之夜,洞房花燭,正該高興才是,這位青年為何要哭呢?原來淳于氏見他的新娘長得漂亮,便派家丁來搶了去。在這個深山小鎮里,這樣的事,已經沿襲多年了,誰家的新娘長得美貌,必須先供淳于氏享用,或希罕夠了歸還,或霸佔終身。 子路聽了這位可憐青年的哭訴,牙咬得咯嘣嘣的響,若不是隨夫子化裝私訪,有重任在身,他早提著長劍闖入淳于宅,將這個惡貫滿盈的畜生碎屍萬段! 這天曲阜城裡趕集,司寇府前圍著許多人,吵吵嚷嚷。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哭哭啼啼,手裡牽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大約是她的孫子或外孫。祖孫二人俱都面黃肌瘦,三根青筋挑著個頭。身上衣衫襤褸,樣子十分可憐。一個黑大漢手裡拽著一個粗短胖的衣領,非要揍他個鼻青臉腫不可。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像無數堵牆,把個司寇府圍得水泄不通。看熱鬧的人眾口一詞,都在給那個黑大漢加鋼,要他好好教訓教訓這個粗短胖,只嚇得那粗短胖渾身顫抖,面色蠟黃。原憲說說這個,勸勸那個,顧東顧不了西,春景天竟熱得滿頭大汗。正當原憲左右為難,無法平息這場糾紛的當兒,有人高喊:「大司寇回府來了!」原憲急忙抬頭望去,果然是夫子帶領子路等幾個弟子正急匆匆地向這邊趕來。夫子的突然歸來,像神明從天而降,解了原憲的圍,救了他的駕,他急忙向人群高喊:「眾位莫吵,大司寇歸來了!」眾人七言八語地說:「這一下可好了!」「請孔夫子評理!」「請大司寇發落!」 孔子登上了府前的台級,掃視眾人一眼,眾人即刻鴉雀無聲。孔子首先讓那位要動武的黑大漢講,再讓那位滿面淚水的老婦人訴,也准那個粗短胖辯。 原來這位粗短胖是沈猶氏,專靠販羊騙人為生。他賤價將瘦羊買回家去,用鹽水拌草料飼餵。羊吃了食鹽口渴,便大量飲水。沈猶氏將這肚子鼓脹的羊趕上市,外行人認為是膘肥體重,爭相購買,沈猶氏則高價出售。這樣,一隻羊一夜之間便可增重十多斤,沈猶氏豈會不發財!然而,買主回家,不出三五天,羊必死。沈猶氏的這一招,坑害了許多善良的窮苦人。 這位老婦人家住在昌平鄉,早年死去了丈夫,去年獨生子又死於戰場,孤苦無依,過繼族人的晚生為孫,生活十分艱難。他們祖孫二人省吃儉用,積攢了幾個錢,於集上買了沈猶氏一隻羊,欲讓孫子在野坡中放大,繁殖小羊,換些零花錢,以資燈油炭火。可是將羊牽回家去,它不吃不喝,第二天便死了。剖腹一看,滿胃腸全是鹽水,便來找沈猶氏算賬。這沈猶氏竟萬般抵賴,他說,成交時羊活蹦亂跳,回家去死了,賣主豈能再管!只氣得老婦人悲憤落淚。這位黑大漢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者,他先給了沈猶氏兩個耳光,然後拉他來司寇府說理。在場的觀眾又七言八語地說了一大堆沈猶氏販羊行詐的事實。沈猶氏見自己成了眾矢之的,抵賴恐皮肉吃苦,便一一供認不諱。 孔子先詢問這位黑大漢說:「壯士,依汝之見,此案該如何發落?」 黑大漢回答說:「先重責四十,然後從軍發配,令其永不得販羊!」 孔子又問一位青年,那青年回答說:「將其腹中灌進十斤鹽水,令其活活脹死,為那些屈死的羊伸冤報仇!」 青年的主意引起了一陣鬨笑,人群中有許多人在高聲叫好。 孔子又問一位老漢,老漢說:「沈猶氏圖財而行不義,著實可惡。然類似情形,不乏其人,竟成惡俗,故而應重教誨,以改社會風化。依老朽之愚見,可令其退回羊錢,並罰重款以責其過,通告全國以彰其咎,誨其同類。」 孔子聽了老漢的一番議論,十分高興,國家有如此深明大義的百姓,何患不治!於是當機立斷地宣布說:「就依老丈之言,沈猶氏退回羊錢,罰款五千,以責其過,通告全國,以彰其咎,若有再犯者,加倍懲處。」 一件販羊行騙的案件就這樣三下五除二地明斷了,在場百姓,無不讚歎。及至通告全國,詭詐商販無不收斂,魯國漸漸形成了公買公賣的良好社會風習。 孔子帶領幾個弟子在逛店鋪,串集市,了解行情,有時也買幾件東西。 司寇府,孔子在與各界人士促膝暢談,大家談得很興奮,很熱烈,很投機。 孔子頭戴章甫,身著縫掖,帶領幾個弟子在鄉間漫遊,親切地與百姓交談。 監獄中,孔子在視察牢房,在提審罪犯。 經過歷時數月的大規模的社會調查,孔子基本上控制了魯國公安司法的全部情況,為擬定治理措施提供了依據。 曲阜城內有一個公慎氏,原是書香子弟,但他生性懦弱。娶妻漆氏,生得十分美貌,但作風不規,結婚前就與人私通,結婚後仍與原姘頭來往甚密,並又勾搭上了新的淫夫,彼此朝鋪夜蓋,醜聲四聞。公慎氏竟不敢過問,更不必說管教。 整頓社會治安,只要嚴肅法紀,認真對待,是不難奏效的,或教,或罰,或關,或殺,如商人行詐騙人,懲處了一個沈猶氏,並且規定上幾條,公諸於世,問題大體上就解決了。最使孔子感到棘手的還是慎潰氏、淳于氏和公慎氏,前兩個與季孫氏有盤根錯節的關係,後一個妻子與人私通,自己心甘情願,正所謂民不告,官不咎,但卻嚴重地影響了社會風化。 在商討這三個問題的懲處辦法時,不少弟子主張不必過於認真,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算了。子路說:「由勸夫子還是不管為好。」 「不管,奢侈之風何煞?節儉之俗怎倡?」孔子說,「對違禮之舉置若罔聞,豈是君子所為?丘身為司寇,豈不失職?」 宰予說:「聽說這慎潰氏與季孫氏過從甚密,只恐牽耳而動腮也。」 孔子說:「無論如何,此風斷不可長!」 話雖然這樣說,但具體處理起來,孔子還是審慎以行。他曾為此兩次專訪季桓子。第一次季桓子正在一個人獨斟獨酌地喝悶酒,見孔子來訪,熱情地招呼就坐,請孔子陪他飲酒消愁。孔子向季桓子介紹了連月來調查所得及今後的打算,季桓了聽了很是高興,連連稱讚,頻頻舉杯,似乎在自我陶醉,是他這位伯樂才發現了孔子這匹千里馬。他不僅誇孔子執法有方,而且在不絕口地讚賞孔子的才幹。孔子說:「只有兩案令丘為難,他們一為鉅賈,一為富豪,且在朝中俱有些根基。」 季桓子說:「有道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況鉅賈富豪乎?」 孔子說:「有一淳于氏,家中頗有些田產,仗著朝中有靠山,便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民怨沸騰。」 季桓子說:「執法如山,不管其根基多粗,靠山多牢,俱應以法治罪。」 點出了淳于氏的名字,季桓子毫無反應,而是一板正經地要孔子「以法治罪」。但孔子仍不放心,又試探著問:「不知冢宰可認識這位淳于氏?」 季桓子肯定地回答不認識,且不耐煩地說:「我何以會去窮鄉僻壤結識什麼淳于氏呢?」 聞聽此言,孔子心中輕鬆了許多。他繼續說:「有一鉅賈富賈,奢侈勝過王室,兒子結婚竟僭用太子結婚的儀仗,不知當管不當管?」 季桓子義憤填膺地說:「如此僭禮枉法之徒,不管要大司寇何用!」 孔子說:「丘倒是想認真管上一管,以煞邪風,倡禮制,樹節儉。只是怕有人干預……」 「如此無法無禮,誰會幹預?」季桓子打斷了孔子的話,「但不知這鉅賈是誰,竟如此膽大包天!」 孔子說:「並非別人,乃曲阜城內的慎潰氏。」 「噢,是他呀……」季桓子像泄了氣的皮球。 「莫非冢宰與慎潰氏沾親?」 「非親。」 「帶故?」 「非故。」 「慎潰氏之子僭用太子儀仗冢宰可曾知曉?」 季桓子冷笑一聲說:「莫非大司寇在審問斯的官司?此等事情,斯何以得知!」 「孔丘多有冒犯,望冢宰海涵恕罪!」孔子自知失言,忙賠罪說。 「待斯勸導慎潰氏,以後多加檢點就是。」季桓子冷冷地說,「斯尚需進宮秉事,恕不奉陪。」說著,便起身要走。孔子只好告辭。 孔子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問題並未解決,第三天再次赴季氏府拜訪,季桓子推說身體不適,回絕了。看來要對慎潰氏繩之以法,季桓子是不會袖手不管的。 宰予聽說夫子兩次拜訪季桓子,心中不快,徑直來見孔子。宰予心直口快,又極有辯才,當下便問孔子:「昔者予嘗聽夫子言:『王公不邀,不往見。』今夫子官為司寇不久,而竟屈己求見季氏多次,難道非去不可嗎?」 孔子說:「是呀,丘確有此言。魯國『以眾相陵,以兵相暴』之動蕩不安的時局由來久矣,而主管者不予以治理,勢必大亂。危亂之勢在邀聘我,難道還有比這個更大的嗎?」 「危亂之勢在邀聘」,「主管者」應「予以治理」,然而侵犯了權貴們的利益則舉步有礙,投足艱難,這怎能不使孔子感到煩悶和苦惱呢?宦途坎坷呀!…… 子貢得知,來見夫子:「包在學生身上,保證既懲戒了慎潰氏,又不得罪季孫氏,斷乎不讓老師為難。」 孔子知道子貢機謀善辯,忙問其計。子貢便如此這般地耳語一番,弄得孔子哭笑不得,只好點頭應允了。 顏回也來獻計,為夫子分擔憂愁。 一日,公慎氏出門送客,見一群頑皮兒童圍上前來,拍著小手,且跳且唱道:「曲阜城,風氣劣,夫懦弱,婦失節,公慎氏,心太邪,妄讀書,當老鱉,欲雪恥,快離絕!」公慎氏聽了惱羞成怒,追撲唱歌的兒童,被客人一把拉住,耳語道:「老兄家醜,全城皆知,否則何來此童謠!此謠必是上天點化於你,要你出妻雪恥,以圖飛黃騰達。我與你同屬衣冠中人,妻女不守婦道,顯犯七出之條,應與之離絕,不離,掏盡江河之水,也難雪恥。兄素性懦弱,小弟願助一臂之力。」 旬日後,公慎氏果然出妻。 這場趣劇是顏回導演的。 公慎氏出妻月余,慎潰氏也離開了魯國。這卻是子貢所為。 原來,這慎潰氏與子貢家同為曲阜城內的商業世家,彼此情同手足。子貢知道,慎潰氏與季孫氏卻系非親非故,並無盤根錯節的關係。只是季孫氏貪財好色,慎潰氏經商,足跡遍及江南塞北,常不吝錢財,於外地購些珠寶美女贈送於他。特別是那蘇杭美女,歌喉如鶯,舞姿似蝶,金石絲竹,無所不精,枕邊榻上,雲雨無度,令季氏神魂悠蕩,故而兩府來往甚密,慎潰氏也就有恃無恐。 這一天,子貢拜訪慎潰氏,見了面邊施禮邊口稱「老伯」。慎潰氏素知子貢為孔子得意高足,近來又成了大司寇的膀膊,所以格外熱情,倍加殷勤,設盛宴款待。三巡過後,子貢假裝有幾分醉意,極神秘地對慎潰氏說:「慎端兩家為世交,親如兄弟,伯父待我視為己出,故賜有一機密,不能相瞞……」 「賢侄有何機密?」慎潰氏驚疑地探過身去,豎起耳朵聽。 「伯父能為賜保密乎?」子貢欲言又止,故意製造了一種玄妙氣氛,「萬一事泄,賜命休矣!」 「賢侄但講無妨,老朽定然守口如瓶!」慎潰氏站起身,指指上空說:「老朽指天為誓,若走露半點風聲,願隨紅日西沉!」 子貢將身子挪至慎潰氏近前,將口附到他的耳邊,低聲地說:「賜與夫子的關係,老伯是知曉的。昨日夫子從宮中歸來,單與賜言,魯國勢日強,即將與齊交戰,全國徵兵攤資。 老伯富甲天下,聽夫子說,需捐十萬軍資。」 慎潰氏一聽,臉都嚇白了,生意人愛錢若命呀!他結結巴巴地說:「這,這豈不是要老朽之殘生嗎?縱然是傾家蕩產,也不值十萬呀!」 「賜之所以冒死前來知照,就是為讓伯父早圖良策,以免傾家蕩產。」子貢極為關切地說。 「有何良策可圖呢?……」慎潰氏抓耳撓腮,熱鍋上的螞蟻似地在客廳內走來走去。突然,他止住了步,頗為興奮地說:「我何不找季冢宰去,看在世代交往的份上,他總可以幫忙,或減,或免……」 子貢最怕的就是這一招,他也早料到慎潰氏必用這一招,忙擺手制止說:「哎呀,老伯,這可萬萬使不得!伯父請想,魯國一應大事,哪一樣不由季冢宰所定?萬一他認為老伯是在反對其出兵伐齊,怪罪下來,豈不難保身家性命!官場和政界可不同於經商做買賣,既不能討價還價,也無任何情義。再者,如此一來,伯父這豈不是置賜於死地嗎?方才伯父尚指天為誓,怎麼能如此無義無信呢?……賜真悔恨不該多管閑事而自蹈死地!……」 慎潰氏果真被鎮住了,他坐立不安。他知道子貢的機智與權變,極力懇求子貢為他想個萬全之策。 子貢故作沉吟,賣足了關子之後才說:「楚國盛產蠶桑,前天有楚使來說,那裡的絲綢跌價,販至吳越出賣,可以日進斗金。商賈雲遊天下,錢財便是生命,有利可圖之處便是家鄉。老伯何不去做此絲綢買賣,這樣既可避禍,又可贈筆大錢,以慰多年宿願呢?」 慎潰氏以為子貢為他出了個好主意,便盛讚子貢的聰明與才智,連連施禮稱謝,並表示以後賺了錢,發了財,定以重金相酬。 不久,慎潰氏便匆匆收拾細軟,變賣了財產,舉家出走往楚國去了。 淳于氏罪惡昭彰,民憤難平,現已關押死牢,季桓子下令判死,不日將車裂於市,以教萬民。欲處死淳于氏,閔損持反對態度。他認為,夫子剛做大司寇不久便殺人,便處人以極刑,跟他所一貫倡導的「仁政」、「德治」背道而馳。孔子解釋說:「司寇執法,正是該以仁德化民,以刑法治民。單行德惠,只能服柔弱之民,只有德治與法治並行,方能兼服暴烈剛強之輩。治理天下,德與法缺一不可,好比御馬,既要有銜勒,又要有鞭策。」 經夫子一說,閔損恍然大悟。難怪他當年宰單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施行夫子的「仁政」「德治」,但政績卻並不理想,原來癥結在此。 淳于氏被車裂於市,觀者人山人海,無不拍手稱快。 孔子並非只講仁德,不講法治。 自此以後,魯國刑事案件大幅度減少,社會風化大變,逐漸形成了一個民安政清的政治局面。
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歲。 孔子做大司寇不到兩年,不僅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而且把魯國治理得政清民安,一派盛世昇平景象。孔子執法,不同於他人,罪大惡極者固然也繩之以法,甚至處以死刑或極刑,如淳于氏就被車裂於市,但更重要的是以仁德,以禮制教化人民,使人民知道怎樣做對,怎樣做不對,何為榮,何為恥。他說:「以政法誘導之,以刑罰整頓之,民暫免於罪過,卻無廉恥之心。以仁德誘導之,以禮教整頓之,民不僅有廉恥之心,且心歸服矣。」審理訴訟案件,他與別人沒有什麼兩樣,但他的奮鬥目標是從根本上消滅訴訟案件。他不僅這樣說,而且也這樣做了,並且取得了較為理想的效果——男的勤於農桑,女的嚴守貞節;市場上詐騙行為絕跡,公買公賣,童叟無欺;鄉校星羅棋布,讀書聲琅琅盈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愛,互讓互諒;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署衙清靜,訴訟日稀……如此政績斐然,萬民豈能不稱頌。魯定公與季桓子自然也很滿意。 孔子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不僅忙他司寇府的本職工作,而且魯定公常召他進宮,請孔子講為政,講治國,講御民。定公深深感到,滿朝文武之中,孔子不僅最有才幹,而且也最忠誠於他。季桓子也三日兩頭召見孔子,把自己冢宰的份內之事推給孔子去辦。孔子有令必從,從不推託,件件謹慎,樣樣認真,俱都辦得十分出色,而且謙恭有禮,從無僭越之舉,彼此配合得異常默契。忽一日,季桓子對孔子說:「昭公出亡晉國,死於乾侯。昭公夫人吳孟子新亡,合葬於墓道之南。因系出亡之君,不近祖墓,以示貶意。不料國中耆老,皆議斯非,言斯『子彰父惡』。敢請大司寇明教於斯。」 孔子回答說:「昭公出亡,確系令先君所逐。死後冢宰又不許合葬於祖墓,如此,令先君逐君之罪將永存不滅,豈非子彰父惡乎?」 季桓子請問道:「墓土已封,無法改葬,有無他法,掩滅先嚴之罪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說:「這卻不難,只須將墓道向南放寬改築,將昭公墓合併於祖墓,歸入墓道之中,貶君便成了昭彰不臣之罪,令先君不臣之跡亦就掩沒無存了。」 季桓子拱手謝道:「幸得大司寇指教,以掩沒斯父子之罪,敢不唯命是聽!」 季桓子立即令冉求等督工改築,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盛讚季桓子遠比其父賢明,能夠禮賢下士,任用賢人。孔子自然也並不與季桓子爭功,把魯國的開始強盛和大治的功勞全記在季桓子的賬上。 在季桓子看來,魯國即季氏,季氏即魯國。他認定,孔子雖忠於社稷,但更忠誠國民。國民要富,魯國要盛,非依賴孔子不可!恰在此時,又有人為季桓子買來了一批江南佳麗,季桓子更加沉湎於酒色之中,無心問政。他認為,這樣美夢於溫柔之鄉,遠比被政事弄得焦頭爛額舒服得多,幸福得多。由於長期迷於聲色,荒淫無度,精力和身體每況愈下。於是,他奏明魯定公,委任孔子代理冢宰之職,並參與國事的討論。季桓子想,代理而已,若不如意,隨時撤銷。這樣以來,既可在魯定公和天下人的心目中改變季氏弄權的印象,又可充分藉助孔門弟子的力量鞏固自己的勢力。魯定公自然十分贊同,孔子代理冢宰,可以強公室,抑私家,削弱「三桓」的勢力,改變魯君世代受人擺布的局面,因而二人一拍即和,但卻是同床異夢。孔子半推半就,也就欣然接受了。在魯國的貴族統治集團中,除有名無實的魯定公和掌握實權的季桓子,這時的孔子已躍居為第三號人物了。 孔子回到家中,喜形於色,笑容可掬,立即命家人殺豬宰羊,設宴慶賀。子路心直口快,見夫子興奮得不能自抑,便開口說道:「由嘗聞夫子言,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如今夫子『行攝相事』,『與聞國政』喜不自抑,豈不是自食其言嗎?」 孔子笑哈哈地說:「由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師今日之喜,亦依古人之言,即君子樂以貴下人也。」 子路問:「何為樂以貴下人?」 孔子回答說:「喜得高貴之位,可以向在下之人勸善懲惡,實現餘生之志,難道還不值得高興嗎?」 子路不再多言,與一班同學入席共飲,盡歡而散。 孔子自五十一歲出仕為官,做中都宰,到五十四歲「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與聞國政」,前後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在這短短的三、四年內,無論外交內政,都取得了顯著的政績,可謂官運亨通,這就更堅定了他實現理想的信念,於是他在籌劃著下一步的打算。 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堅定不移的,他對定公虛位,三卿擅權,家臣跋扈的混亂局面很不滿意。他感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強公室,即樹立國君的絕對統治權威;抑三卿,即使三卿特別是季氏嚴守臣道,不得僭越;貶家臣,即使家臣老老實實地效忠於主人。總之,要使魯國按照周禮,按照貴族等級制封建社會的秩序治國安民,然後以「仁政」「德治」的魯國為基礎,擴大「仁政」影響,尊天子,服諸侯,統一天下。這便是孔子的抱負與理想,是他一生追求而為之奮鬥的目標。 公開提出「強公室,抑三卿」,「三桓」是斷然不會同意的。孔子分析了魯國政治形勢和各方面的力量,清楚地看到了「三桓」與各自家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費邑是季孫氏的封地,郈邑是叔孫氏的封地,成邑是孟孫氏的封地。「三桓」都住在曲阜,這三個城堡當時實際上都不在「三桓」的控制下,而為他們的家臣邑宰所盤據,用以對「三桓」鬧獨立性,侵凌「三桓」,以至越過「三桓」而干預國政,即孔子所謂的「陪臣執國命」。昭公十四年南蒯據費以叛,定公十年侯犯又以郈叛。眼下盤據費邑的公山不狃正在窺測方向,以求一逞,他早已不把定公和季桓子放在眼裡,前次夾谷之會調用兵車,他就堅拒不肯撥發一兵一卒。季桓子早有翦除公山不狃之意,無奈費邑兵強城高,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孔子就想利用這種矛盾墮三都,即拆毀三卿家臣據以叛亂的三個城堡,以抑制家臣為名,行強公室,抑三卿之實。 主意既定,孔子進宮去朝見定公奏道:「大臣家不藏甲,大夫無長三百丈、高一丈之城,今三家過制,臣請拆除之。」 魯定公欣然准奏,儘管他還不十分明了墮三都的意義,孔子也不便挑明,但他認定,孔子的任何主張,都不會損害公室的利益。 季氏府,季桓子依然一個人在獨斟獨酌地喝悶酒,因為費邑宰公山不狃已經三年不曾繳納田賦了,前天他派公差去催,公山不狃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將催賦的公差殺死,這一刀顯然砍在他季桓子的脖頸上,不除此賊,難解心頭之恨!家臣既無法駕御,何以擅魯權,專魯政呢?陽虎的教訓難道還小嗎?正在這時,子貢一手持短劍,一隻手拿著一隻雪白的羔羊皮闖了進來。季桓子見狀,驚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說:「先,先生欲,欲將何為?」 子貢感到好笑,如此無勇無謀之輩擔當冢宰,魯國豈有不亡之理!幸虧他還較為明智,將這冢宰之職交我們夫子代理。子貢強忍住笑,故作滿臉殺氣地說:「冢宰可還記得今天是何日子嗎?」 季桓子被問得茫然若痴,結結巴巴地問:「何,何日子? ……」 「冢宰真乃貴人多忘事。」子貢冷笑著說,「那麼,冢宰總該認識這隻可憐的羔羊及這柄短劍吧?……」 「先生是指?……」季桓子的渾身在顫慄。 「如此奇恥大辱,冢宰豈可忘記!」子貢不無嘲諷地說,「七年前之今日,陽虎豈不是以此短劍殺該羊羔而逼冢宰訂盟的嗎?」 這件事季桓子怎麼能會忘記呢?他眼前時常閃過一系列可怕的鏡頭:陽虎那猙獰的面孔,那陰冷的笑容,那不容置辯的斷喝;那柄閃著寒光的短劍,那挨近他喉嚨的利刃;那觳觫的羔羊,那慘厲的哀號,那淋漓的鮮血……可是他不明白,如今這短劍與羔皮怎麼會落在子貢的手裡呢?不禁脫口問道:「子貢先生,這短劍與羔皮……」 子貢接過季桓子的話茬說:「此乃孔夫子於陽虎叛逃時為冢宰所收藏,以戒冢宰終生不忘此恥也!」 聽了子貢的話,季桓子感激得眼圈濕潤,他感到孔子對自己不單單是忠誠,而且是像師長一樣無微不至地在關懷和愛護著自己。他在為先父當日冷淡甚至迫害孔子而羞愧,為自己沒有及早發現和重用孔子而悔恨和痛心。他感嘆不已,唏噓再三,但卻說不成一句感激的話。 子貢看透了季桓子的心,趁熱打鐵地說:「賜聽夫子言,尚有另一豺虎正張牙舞爪地猛撲過來,不知冢宰察覺否?」 季桓子說:「大司寇指的莫非是費邑宰公山不狃?」 子貢說:「冢宰明鑒,夫子所指,正是此人。」 季桓子咬牙切齒地說:「此賊叛心日久,斯正束手無策呢。」 子貢說:「何不及早翦除,防患於未然!」 季桓子為難地說:「談何容易,軍隊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費城既高且堅,斯無計可施矣。」 子貢趁勢說:「可見城牆乃背叛之禍根,冢宰何不墮都拆城呢?」 「墮都拆城?」 「墮都拆城之後,公山不狃失去屏障,只好老實就範,聽從冢宰調遣。」 「此計甚好。」季桓子沉吟著說:「然若其據城固守,將奈之若何?」 子貢說:「冢宰可奏明國君,調集全國軍隊名正言順地討伐之,何患其不服?」 季桓子遲疑了半晌說:「然而……」 「然而什麼呢?」 季桓子不再說下去。其實,這是把明牌,他是在擔心,若費城拆除了,郈城和成城不拆,豈不是自我削弱,自掘墳墓嗎?他的心思子貢看得一清二楚,忙說:「據賜所知,三城邑宰,各叛其主,冢宰應奏請國君,三都同墮。冢宰手掌朝權,左右乾坤,可令郈城、成城先墮,公山不狃則孤掌難鳴,若不請降,則勢同瓮中之鱉也。」 季桓子被子貢說得心悅誠服,但他沒見孔子的話,仍覺心中不踏實,便問子貢:「墮都拆城,抑制家臣,大司寇意下如何?」 子貢微笑著說:「夫子早有此意。若無夫子教言,賜怎有如此遠見卓識!」 第二天早朝以後,魯定公將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氏三家重臣和孔子留下,共商墮三都大計。魯定公提出問題,孔子闡明理由,季桓子首先響應,叔孫氏表示帶頭拆毀郈城。孟懿子見兩家積極響應和支持,又是夫子的倡導,他的成邑宰公斂陽雖然目下尚無任何叛跡,但難保永久,所以也勉強投了贊成票。於是,魯國歷史上的一項重大決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決定了。三卿公推子路為軍事總指揮,拉開了墮三都的戰幕。 「三桓」之中要數叔孫氏勢力最小,力量最弱,那麼他何以要率先墮郈呢?原來郈邑宰公若貌為叔孫氏的心腹,言聽而計從,毫無叛逆之心。兩年前的一天夜裡,郈邑馬正侯犯聚徒縱火,殺死了公若貌,取而代之,做了邑宰。休看這侯犯乃馬正出身,仗著身高力大,武術超群而野心勃勃,他心目中崇拜的人物是陽虎,他要挾持叔孫氏,控制「三桓」,總攬魯國大權。如此虎視眈眈之輩,怎能聽叔孫氏的驅遣和役使呢?他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全不把叔孫氏放在心中。叔孫氏也視侯犯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欲翦除之,無奈力不從心,只好忍氣吞聲,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如今有了這個機會,他自然急如星火。 大千世界是由各色各樣的人物彙集而成,缺一不可。許多人,若干事,只有你想像不到的,沒有他不存在的。齊國的黎鉏是個神秘的人物。其實,他的神秘不過是兩面派手法耍得高妙。少正卯的神秘卻讓人莫測。他官為少正,被譽為「魯之聞人」,在社會上頗有一點名氣和影響。當初孔子開創私學,他在「三桓」的支持下振興公學,與孔子公庭抗禮,弄得孔子的杏壇「三盈三虛」,但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告終。魯昭公二十五年,魯國發生了「鬥雞之變」,他遊說孟、叔二氏,支持季氏,驅逐了昭公。魯定公八年,他策划了陽虎叛亂。南蒯以費叛,侯犯以郈叛,均由他一手策動。如今,他又四方遊說,八方串聯,或煽風點火,或出謀劃策,糾集力量與墮二都相對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彷彿是專為了與別人作對,找他人的彆扭,讓人不得順心,讓事不得順利。他先竄到費邑,勸公山不狃待「三桓」墮郈之時,趁都城空虛而襲擊之,一舉奪取魯國政權。又星火趕到郈邑,勸侯犯一方面據城抵抗,一方面遣使求援於齊,賄賂黎鉏。他修書一封給黎鉏,言說魯國正發生「墮三都」之亂,建議派大兵壓境,伺機攻城掠地,變魯為齊之附庸。 黎鉏接到少正卯密告與侯犯的求援信,忙奏明齊景公,派大司馬穰苴率兵車五百乘,來到齊魯交界離郈城十數里處下寨,以觀動靜。魯定公得報齊大軍壓境,驚慌失措,忙召「三桓」與孔子協商對策,欲派子路率兵車前往抵禦。這類事情一向由季氏定奪,如今自然都推在孔子身上。孔子想,齊國早不發兵,晚不發兵,偏偏在魯墮三都之時發兵,定然有奸賊里外串通,借齊軍作威脅,破壞墮三都計劃的實施。夾谷之會剛過一年,訂盟筆跡未乾,齊歸土修好,魯國勢日強,聲震諸侯,在這樣的情況下,齊未必能真心用兵於魯。根據這些分析與推斷,孔子如此這般地奏明定公,作了周密的安排。 子路率兵車抵達國境安營紮寨,與齊軍對峙。 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統率傾國之兵抵達郈邑城下。曲阜城內只留些「三桓」老弱家甲護衛。 且說郈邑委吏駟赤,是叔孫氏的心腹。此人足智多謀,頗得侯犯賞識和信賴,事事俱都與他商定而行。墮郈部隊兵臨城下,侯犯欲出城塊一死戰。駟赤勸他暫時按兵不動,把全部武器都收集到府衙中來,待齊援兵來到,召集壯丁,發給武器,殺出城去,前後夾擊,可以穩操左券。侯犯接受了駟赤的意見,暫不出戰。 駟赤聞聽齊大司馬穰苴率五百乘兵車離郈城十里下寨,嚇得心驚肉跳。他深知穰苴智勇雙全,用兵如神,一旦真的與侯犯內外夾攻,孟叔二氏必然被殺得一敗塗地,自己豈不真的為侯犯獻計,助紂為虐,害了主公,因而留罵名於千古嗎?他想,若要保全孟、叔二氏,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計,將侯犯逐出城去,使穰苴師出無名,勢必班師。於是駟赤派心腹在城內散布流言:侯犯已將郈邑降送齊國,齊侯已派大司馬穰苴來接收,於離郈十里處下寨。三、五日內全邑居民一律劫往齊國邊境墾荒種田,有敢不從者,誅其九族。城中居民聞聽此言,人人自危,推舉紳耆來問駟赤。駟赤回答說:「確系事實,不日齊軍即將入城劫民,百姓將受背井離鄉之苦。」紳耆向駟赤求救。馴赤說:「侯犯只顧自身富貴,全不顧城中居民世代居此,廬墓於此,豈能安土重遷!赤願與全城居民同生死,共存亡!但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紳耆依計而行,全城居民聽說洗劫臨頭老幼悲泣,婦女啼哭,少壯咬牙切齒,衝進署衙,劫了兵器,把個署衙圍得水泄不通。守城兵卒嘩變,倒戈殺來署衙。軍民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定要將侯犯碎屍萬段,剁為肉醬。 侯犯正在做著美夢,聞聽兵變民反,嚇得神魂出竅,忙派人請駟赤來想對策。駟赤說道:「眾怒難犯,恐齊兵未及進城,吾公生命即為全城兵民所害,如之奈何?」 侯犯說:「功敗垂成,說也痛心。目下只求免禍,豈敢再有奢望!眾聲洶洶,只恐插翅難逃。」 駟赤假意說:「請公即刻收拾細軟,赤當捨命護送公及寶眷出城。事不宜遲,遲恐有變!」 駟赤護送侯犯及眷屬出城。於是郈城順利地拆除了三尺高度,以符合周禮所規定的限度。叔孫氏委駟赤為郈邑宰。 紅日西沉,殘陽如血。曲阜城東門外,苦越率領兵丁在盤查過往行人。突然,遠處來了一支商隊。苦越心中生疑,待商隊來到近前,見是十輛滿載的商車,為首的是一個五短三粗的胖子,滿臉橫肉,目帶殺氣。苦越感到好生面熟,彷彿在哪見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他姓什名誰,在何處見過。苦越忙上前攔住說:「請暫留步,進城之行人車輛是需檢查的。」滿臉橫肉的人冷冷一笑說:「豈有此理!少正大夫的商車,誰敢檢查!」 苦越說:「此乃孔大司寇之命,無論是誰,均需檢查!」 「哈哈……」隨著一陣朗笑,少正卯帶領一夥家丁迎了過來,「孔大司寇管得也太寬了!……」 滿臉橫肉的人忙下車與少正卯見禮,同時向御手遞了個眼色,御手會意,揚鞭一揮,抽打在苦越的右腮上。打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與此同時,車隊快馬加鞭衝進城去。少正卯再次哈哈朗笑一陣,在家丁們的簇擁下,邁著方步返回城去。 苦越捂著血淋淋的臉腮跑步去報告大司寇。突然,他想起了那個滿臉橫肉的人,他不正是費邑宰公山不狃嗎?兩年前他隨冉求去費邑催交田賦時見過他。 孔子見了苦越的鞭傷,聽了苦越的報告,知道事變已經發生,一場無法避免的廝殺即將開始。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一方面命苦越嚴加監察,但有進城的可疑人勿需攔阻,只需及時報告。一方面接魯定公到季氏府邸暫避。原來,季桓子從陽虎叛亂中接受了教訓,於府中築一武子台,明碉暗堡,地道勾連,武備精良,進可攻,退可守,是一處很好的軍事設施,遠遠越過了孟氏的新室。 費邑的部隊由公山不狃的弟弟公山不擾指揮,陸續潛入曲阜城。 深更半夜,公山不狃率眾明火執仗地包圍了魯宮,他也要劫持定公,打起「強公室,抑私家,為國討賊」的旗號,圖個名正言順。當他們得知定公早已由孔子護駕避往季宅時,便洪水猛獸般地朝季氏府邸撲來,雙方廝殺,混戰一場。 季氏一個穿戴整齊的士兵,舉刀朝一個敞著胸膛的黑臉漢子殺來。黑臉漢子一閃,士兵撲了個空。黑臉漢子順勢舉起大棒狠命往下砸去,士兵的腦殼被擊得粉碎,倒於血泊中。黑臉大漢罵了句什麼,擦擦濺在臉上的腦漿,又朝另一個擊去…… 季氏一個軍官被三、四個頭上纏著布巾的士兵用鉤子拉了下去。軍官爬起來欲跑,被一個士兵上前一刀削下了耳朵,軍官捂著耳朵沒命地朝後跑去…… 公山不狃一槍將季氏軍隊中的一個軍官挑下戰車,季氏軍隊潮水般地朝後敗退。公山不狃乘勢率眾掩殺…… 季氏宅內,魯定公、季桓子、孔子正在議事,忽然,那個被削掉了耳朵的軍官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報,報告,大事不好,敵兵殺過來了!」 孔子登上武子台高聲喝道:「公山大夫,丘聞以禮法束已而獲罪者稀矣。爾以費反叛,以一家臣圍攻諸侯與大臣,非禮非法,豈能取勝!」 公山不狃原是十分尊崇孔子的,不然的話。四年前怎麼會派人請孔子共同去治理費邑呢?然而,現在卻成了勢不兩立的仇敵,罵道:「巧偽人,背信棄義,有何臉面談禮論法! 倒不如聽我一勸,快快交械投降,以免生靈塗炭!」 孔子恨恨地長嘆一聲道:「國至此,君至此,臣至此,誰之過也!……」然後又向公山不狃部眾說道:「國君在此,爾等皆為費邑百姓,何故不安分守己,卻要助亂黨叛逆呢?勝了乃不狃之富貴,敗了枉送性命。君上不忍汝輩盡做刀下之鬼,傳諭速速解甲請罪,免爾等不死。」 季氏貪婪,常以苛捐重賦勒索費邑百姓,公山不狃每每抵拒,百姓受惠,因而恨透了季氏,願為公山不狃效力。孔子不勸倒好,一勸猶如火上澆油,眾敵寇齊聲吶喊著攻了上來,武子台岌岌可危!孔子萬般無奈,只好下令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率精卒出擊。 一聲令下,兩彪人馬殺出武子台。一面面旌旗迎風招展,一陣陣殺聲破雲震天,一乘乘戰車殺氣騰騰。將師壑智,士卒驍勇,如虎入狼群,似鷹抓雛雞。那公山不狃的部卒長途疲憊,又血戰了半夜,一遇這樣的勁旅強敵,彷彿是雞蛋碰石頭,不大一會兒,便被殺得人仰馬翻,屍橫遍地,血流成渠。公山不狃見大勢已去,撥轉馬頭,驅車逃奔。孔子下令莫追,任其逃往齊國去了。主帥既逃,群蜂無王,誰肯再戰! 一個個卸甲拋戈,堆積成丘,跪倒在武子台下請罪。 一場叛亂平息了,公山不狃燈蛾撲火,自取滅亡。季氏率眾趕往費邑,亦將城牆拆去了三尺,委苦越為邑宰。 原來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並未率部抵達郈城,而是調兵遣將地周旋一番之後便伏於武子台內。公山不狃果然中計上當。郈城既離齊大司馬穰苴營寨十里之遙,子路一軍足擋兩面,因為孔子料定這時齊不會真心用兵於魯。 這一切均由孔子籌劃。長期以來,人們認為孔子只懂文,不懂武,其實是片面的。這場運籌顯示了孔子的軍事才智,真乃料事若神!然而,他竟萬萬沒有料到,讓他棘手的竟是自己的弟子孟懿子的成邑,並因此而致使他墮三都失敗,與季桓子的關係破裂,堂堂三號人物竟在魯無立錐之地,只好再次出走。這是後話。 漆黑夜,一輛馬車飛進孟氏府。公斂陽跳下車來,叩見孟懿子。 夜色深沉,孟氏客廳的窗帛上有兩個人頭相聚的剪影,這是孟懿子與公斂陽在密談。孟懿子說:「墮三都乃夫子倡導,三家議就,國君欽定。如今兩都已墮,你為何抗命?」 原來得知公山不狃率眾扮作商隊闖入曲阜之後,孔子擔心都城的軍事力量不足,便讓孟懿子致書公斂陽火速發兵曲阜,增援京都,而公斂陽卻抗命不遵,按兵不動。 公斂陽說:「小人抗命,並非己圖。成乃魯之北門,亦為主公之保障。拆除成城,齊兵來攻,憑何阻擋?萬一朝中有變,主公有何依仗?無成,是無孟氏也。故小人為國為主著想,執意拒不墮成!」 孟懿子見他說得有理有據,又素知他耿耿忠心,並無叛逆之意,與侯犯、公山不狃斷非一類,嘆口氣說:「斂陽言之極是,只是兩都已墮,兩家豈肯罷休?且無忌為大司寇弟子,如此以來,豈不陷無忌於不義嗎?」 公斂陽說:「一切罪責主公盡可推到奴才身上,墮與不墮,便與主公無關了。」 孟懿子擔心地說:「小小成邑,豈能經得住舉國興兵討伐?」 公斂陽說:「請主公放心,國中之兵乃烏合之眾,且各懷疑心,豈能死戰?斂陽早作準備,成城兵精糧足,萬眾一心,萬無一失!」孟懿子一把抓住公斂陽的手,感動地說:「當今多事之秋,難得斂陽如此俠肝義膽,孟氏將永志斂陽之德……」說著,不禁熱淚盈眶,厚賞公斂陽。 從此以後,孟懿子表面上支持墮城,將不肯墮城的罪責全都推到了公斂陽身上,暗地裡卻在堅決支持公斂陽據城抵抗。 孟懿子隨子路統率的墮城大軍抵達成城下,假意先進城動員公斂陽墮城。公斂陽設盛宴款待孟懿子,然後施行苦肉之計,將孟懿子逐出城去。於是孟懿子隨軍養傷,上下皆罵公斂陽為逆賊。 子路率部全力攻城,城上滾石檑木俱下,或煙火瀰漫,或箭如飛蝗,子路部眾傷亡慘重。想不到小小成城竟固若金湯,子路連攻數月,巋然不動。將士多已厭戰,加以秋雨連綿,瘟疫流行,死傷者甚多,哪裡還能有什麼戰鬥力! 萬般無奈,孔子只好奏請定公,御駕親征,然而同樣是望城興嘆,無可奈何,並且時常被偷營劫寨,損兵折將,定公一籌莫展,孔子也無計可施。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將士畏縮不前,並因糧草供應不足,棉衣單薄,士卒或手足皸裂,或逃亡,或凍餓而死,士氣全無。 寒夜,朔風呼嘯,大雪紛飛。往年的此刻,定公深居華宮,絲竹裊裊,歌喉鶯囀,舞姿翩躚,錦衾溫馨,嬪妃依偎,縱雲播雨。而如今,帳內四壁透風,帳外馬嘶狼嚎,更梆凄厲,號角哀鳴,夜夜輾轉難眠,宿宿心驚肉跳。他吃不了這樣的苦,受不了這樣的罪,所以,儘管孔子一再進諫,說城內日趨彈盡糧絕,堅持便是勝利,他還是宣旨班師。 歷時半年之久的墮三都,就此宣告失敗。孔子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面臨著一個新的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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