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柏拉圖《理想國》

經典的影響力,不在於天馬行空的文句,也不在於振聾發聵的論斷,而在於它給世人幽暗閉塞的觀念世界以一道耀眼的閃光。它提出一個命題,它給出一個假設,這些根本的有關最古老悠久的意識形態的疑問,使得後來的思想家有了發揮的空間,也為後世提供了無數社會體制的可能性。不管它是一位絕對權威,還是一個極端惡魔,對它的肯定抑或反對構成了我們在思想上賴以前進的基石。 柏拉圖不朽的著作《理想國》既是一本這樣的經典。在形式上,這位偉人運用他最擅長的對話體,以蘇格拉底為世人稱道的精神助產術,為我們層層剖析正義、政府、教育、倫理、知識論、形而上學等等的本質;在內容上,它主要涉及柏拉圖的政治理念與治國理想,同時還涉及到理念論的形而上學和認識論學說。 盧梭認為,柏拉圖的理論是一位真正愛者的哲學。人們也常常會將柏拉圖同精神戀愛聯繫起來,冠名為「柏拉圖式愛情」。我們可以看到,在幫助格勞孔理解哲學家的定義時,柏拉圖通過蘇格拉底之口說:「哲學家是智慧的愛好者,他不是僅愛智慧的一部分,而是愛它的全部。」即哲學家就是「愛智者」。柏拉圖似乎對那些百科全書式的博學者不以為然,他把那些愛聽、愛看,酷愛學習的人稱為「有點像哲學家」,而真正的哲學家「兩眼應盯著真理」。這些「什麼都知道一點」的人,他們只關心事物的外在,而非事物的本質,因此他們只是「愛意見者」。而真正的哲學家,他應當關心事物的存在本身,應當是「愛智者」。顯然,柏拉圖心目中的哲學家掌握了認識永恆不變絕對真理的能力,而不會「被千差萬別的事物的多樣性搞得迷失了方向」。 在我的眼裡,柏拉圖的所有理論,其基石就在於「真理」的存在。他相信真理的存在,相信能夠看到並指引民眾認識理念世界,並且認為這種掌握絕對真理的優勢是哲人王的權力基礎。我認為,柏拉圖的這種意識形態就由如一位遭受海難的不幸者,他緊緊地抓住船的遺骸,自以為獲得了安定,而忽視了大海的洶湧波濤。以殘骸為坐標系,自己確實正處在一個不變的空間位置,但如果比較大海,那麼毫無疑問,落難者正在不斷地上下起伏、漂泊不定。這船骸便是印歐古文明遺留下的處於潛意識形態的觀念群,正是這種觀念群對民族意識的持久影響使得某些東西看起來確實處於一種絕對的狀態。 一、正義不是…… 在《理想國》的開篇,我們就讀到了一些很熟悉的論斷。 蘇格拉底和人們正在討論什麼是正義。 克法洛斯認為:「欠債還債就是正義。」(相信讀過《查士丁尼法典》的都會很熟悉這一句話,因為這種說法與其第一條極為相似。)或者說,正義就是「把善給予友人,把惡給予敵人。」 對於這種正義觀,蘇格拉底認為,拿了人家的東西歸還,這不是正義。因為,我們不能把東西還給瘋子,而且「把整個真情實況告訴瘋子也是不正義的。」 特拉徐馬霍斯認為:「每一種統治者都制定對自己有利的法律。」「他們制定了法律明告大家:凡是對政府有利的對百姓就是正義的;誰不遵守,就有違法之罪,又有不正義之名。」特拉徐馬霍斯的這個定義類似於奧斯丁的論斷「法律就是主權者的命令」。顯然在這裡,正義被理解為一種對強者的屈服,為他們的利益服務成了其它人的義務。無論稱為「強者」或者是「統治者」,我認為這個詞的本意應當指那些在力量上存在優勢的人群。他們形成權力是依賴於強力。蘇格拉底發現了其中的漏洞。因為四肢發達的人未必一定聰明,他們「有時候也會犯錯誤,結果反倒違背了自己的利益。」接著,蘇格拉底提出「在任何政府里,一個統治者,當他是統治者的時候,他不能只顧自己的利益而不顧屬下老百姓的利益,他的一言一行都為了老百姓的利益。」他認為「正義是一種智慧,而不正義是一種愚昧」。對於國家來說,不正義將「使他們不能一致行動,互相敵對」,而對於個人來說,就將使人「自我矛盾,自相衝突,拿不出主見,不能行動。」同時「正義是心靈的德性,不正義是心靈的邪惡。」,因而過正義的生活一定勝於不正義的生活。 以上兩種觀點,柏拉圖都藉助蘇格拉底之口提出了正面的批評。這種論證的方式頗類似於「否定神學」,柏拉圖沒有很確切地提出正義的完整定義,而是通過一個個否定步步逼近真理。我發現,這些否定的方式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其歸謬法的終點在於缺失智慧或德性就構不成正義。比如: 觀點 反駁 分析 欠債還債是正義 不能把武器還給瘋子 瘋子缺失智慧 正義就是助友害敵 傷害任何人的行為不正義 傷害本身不道德 正義是強者的利益 強者會制定不利於自己的法律,而且統治應當為了大眾 自挖牆角不聰明,為老百姓的利益是道德。 正義是善,不正義是惡 把不正義歸入道德和智慧 正義應當包含智慧和德性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柏拉圖心中的正義包含智慧和德性這兩個要素。 我們可以知道諸如「正義是給每個人的適如其份的報答」、「正義是強者的利益」、「正義是對利和害的一種功利計算」,這些觀點都是後世形成和發展的一系列重要的法理學命題,都曾是非常重要的思想。可見,柏拉圖的否定並未徹底地駁倒這些觀點,儘管書中蘇格拉底的一個個對手理屈辭窮。但柏拉圖自信論說圓滿的前提是以上這些正義觀都缺失智慧和德性的要素,而正義應當包含這兩者。這種「真理」的認識,顯然是某種意識形態的影響。而後世對這些被否定了的命題的再認識,也是一種觀念群變化了的結果。 二、城邦的正義和個人的正義 蘇格拉底與阿里斯同的對話似乎就是一座城邦形成的過程。對糧食、住房、衣物的需要,決定了城邦離不開農夫、瓦匠、紡織工。隨著市場的產生,城邦又加入了商人、傭工。吃飽喝足後,為了不成為豬的城邦,還需要奢侈品與藝術品的提供者、醫生、法官等等。將這段對話簡單化,我們可以發現,柏拉圖是想這麼說:為了生活,我們需要各種產品,所以生產者是不可少的,而且最重要的是由於人們不可能同時掌握多種技藝,因此一種人最好固定地干一種事。當然,戰爭也是一種技藝,為了精於此藝,蘇格拉底又說「護衛者的工作是最重大的,她就需要有比被眾人更多的空閑,需要有更多的知識和最多的訓練。」戰爭技藝的特殊性要求護衛者擁有天賦、勇氣、溫和和對智慧的熱愛。除了這些先天的因素,護衛者還需要接受後天教育。他們應當用體育訓練身體、用音樂訓練精神、用故事培養情操。教育應當「要使未來的城邦護衛者在人性許可的範圍內,成為敬畏神明的人」,因此要對教育的內容進行審定。這種審定有非常複雜的標準,因而柏拉圖為此花費了大量的篇幅。關於統治者,柏拉圖提出了著名的「哲人王」思想:「除非,在他們的城邦里,哲學家們被授予王權,或者我們現在稱為國王和寡頭的人成為名副其實的哲學家;除非政治權力和哲學二者合而為一,除非這樣的事發生,我親愛的格勞孔,否則的話,將永無寧日……」 這種種安排,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不允許「模仿一切」的人出現,柏拉圖明白的說法律不歡迎「扮什麼,像什麼」的人進入城邦。因為這樣,一種人只從事一種生產的狀態就會被擾亂。而且,從事生產的人不能從事護衛者的工作,這不但是由於成為護衛者需要接受精心教育,更因為「銅鐵當道,國破家亡」。 在此,柏拉圖提出了一個「金銀銅鐵論」。他說「人們雖然一土所生,彼此都是兄弟,但老天在鑄造他們的時候,在有些人身上加入了黃金,這些人因而是最可寶貴的,是統治者。在輔助者(軍人)的身上加入了白銀。在農民以及其它及工商上加入了鐵和銅。」含有金銀銅鐵不同金屬的人應當處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半點錯亂不得。這樣才能使「他們傾向於愛護他們的國家和他們互相愛護。」 如果,我們將這些見解(不管它的成立是否有充足的理由)簡單化,那就是「存在三種階層,一個人應屬於其中某個階層,並且這種劃分取決於先天的因素。」柏拉圖以為,如果每個人各行其事,即當生產者、 護衛者和統治者在城邦里各做各的事而不相互干擾時,便有了正義,從而也就使國家成為正義的國家。「當城邦里的這三種自然的人各做各的事時,城邦被認為是正義的,並且,城邦也由於這三種人的其他某些情感和性格而被認為是有節制的、勇敢的和智慧的。」 論述完城邦的正義後,柏拉圖開始通過分析法探討個人的正義。他認為人的靈魂里存在三種品質,即理智、激情和慾望,三者分別是人們在學習、憤怒和滿足自然慾望時動用的身體的一部分。理智是「人們用以思考推理的,可以稱之為靈魂的理性部分」;慾望是「人們用以感覺愛、餓、渴等等物慾之騷動的,可以稱之為心靈的無理性或慾望部分,亦即那種滿足和快樂的夥伴」。激情是「我們藉以發怒的那個東西」。 就如國家的正義——三個階層各司其職那樣,如果每一個人的三種品質在自身內各起各的作用,那麼這個人就是正義的。這三個品質彼此內在的和諧,理智起領導作用,激情和慾望受理智領導,這樣的人就具有節制的美德。柏拉圖強調,正義的真正內涵不是「外在」的各部分和諧一致,而是「內在」的和諧。一個正義的人應該自己主宰自己,自身內秩序井然。 通過對這幾章的閱讀,我發現柏拉圖的正義觀是圍繞德性和智慧展開的,並且智慧是指導人們實現德性的知識。可見,正義的核心是智慧,哲學在希臘文中的意思就是「愛智慧」,於是哲學與正義建立起了聯繫。 三、杜梅茲勒的「三功能學說」與柏拉圖的「生產者、護衛者和統治者」的劃分方法 法國著名學者杜梅茲勒的最引人注目的貢獻在於他成功地發現了印歐神話系統的「三功能結構」。杜梅茲勒總結出,印歐民族具有一種普遍、共同的思維結構,這是因為這些文化都起源於遠古的印歐文明。這種思維形態的整一性是基於三種相互區別而又相互補充的因素而得以形成的:王權、精力與生產力。這三種因素本身又產生出社會組織的三種功能:神職人員、戰士、農業人員(包括手工勞動者)。這種三維功能的表現形式又是與「宇宙三界」有關的:天空、空氣、大地;它們一起又構成人類社會和神的社會的模型,在這個模型里,根據已定的規範,人和印歐萬神殿里的諸神都是各司其職的,比如說,羅馬宗教中就實行這種三分法:朱庇特(主神)、瑪斯(戰神)、吉里留斯(農神)。[ 參考《神話與史詩—喬治·杜梅齊爾傳》[法]迪迪埃·埃里蓬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2月版 前言] 如果比較古印度種姓制度,我們也可以發現柏拉圖「生產者、護衛者和統治者」的三分法與之有很多相似之處。如古印度中,首頭陀與吠舍是低級的生產者,剎帝利是軍隊的領袖,實際上處於國王的地位,而最高等的婆羅門,他們是最權威的祭司和知識的壟斷者。種姓制度中同樣包含著「生產者、護衛者和統治者」的三功能結構。另外,這種劃分方式同樣是先驗的,就如同柏拉圖的「金銀銅鐵」論一樣,印度神話虛構了一個神,並且認為婆羅門是其最上的頭顱,剎帝利是肩膀,而首頭陀與吠舍則是腳和腿。不同的是,種姓制度是一套現實的社會制度,嚴格地區分了社會的不同階級,絕不允許混同。而柏拉圖的理想國只是一種烏托邦,他還允許不同階層有所對流。我認為,柏拉圖的《理想國》,其思想應源於「三功能結構」,他堅持智慧的壟斷才是一個穩定的權力基礎,因為智慧帶來德性,帶來正義,而正義的生活永遠比不正義的生活要好得多。 說到這裡,柏拉圖下一個任務就是完成他全部立論的基礎:「真理」的存在和哲學家的定義。 四、哲學家是什麼? 柏拉圖認為,具備兩種品質的哲學家應當成為統治者。這兩種品質分別是他們「永遠酷愛那種能讓他們看到永恆的不受產生與滅亡過程影響的實體的知識」以及「他們永遠不願苟同一個『假』字,他們愛真。」當大多數無法轉頭的囚徒看到洞穴壁上木偶的陰影(即意見)時,他們認為那是真物的本身。而哲學家,許多囚徒中的一人,(由於兩種品質)被解除了枷鎖,被迫突然站了起來,轉頭環視,抬頭看望火光,雖然痛苦,但所見卻真實得多。看陰影是最容易的,為了去看陽光,哲學家需要一個逐漸適應的過程。但當他看到太陽(這是善的理念,是最美的,也是其他理念的原因),來到光明世界的時候,他會覺得這一變遷是非常值得的。這一從看見陰影、看見火光到看見太陽的過程,既是一個人經歷了猜測世界、信仰世界、和形式世界、理念世界的過程。柏拉圖認為現實世界與理念世界是分離的,就好像一條線的兩個部分。怎麼造就這種人才,讓他們跨越兩個世界的隔閡,如「從冥土升到天上一樣」?這就需要一種學問,這種學問「能把靈魂引導到真理」,「它超過任何學問」。護衛者需要用它統帥軍隊,而哲人王者需要用它脫離可變世界,掌握真理。這種學問不限於幾何學或者是天文學,它應當是「辯證法」,「辯證法是唯一的這種研究方法,能夠不用假設而一直上升到第一原理本身,以便在那裡找到可靠根據。當靈魂的眼睛真的險入了物質的泥沼時,辯證法能輕輕地把它拉出來,引導它向上。」我以為,這種「辯證法」即是一種哲學。 哲學家是什麼?哲學家就是那種具有「金」元素的人,一種具有生來品質的高貴者。他們通過哲學,把認識從現實世界引渡到理念世界,從而看到最真最美的存在。對理念的認識,才是對知識的掌握,才是對智慧的擁有,從而用這種知識指導自己的行為富有德性,最終成為一個正義的人。這種知識和智慧上的貴族是這樣的統治者,他們不但因哲學而獲得了最高的認識,同時他們也意識到哲學這種技藝的最大利益在於為公眾服務。哲人王要充當啟蒙者,並且承擔教育護衛者的任務,而護衛者,它擁有「銀」,本身也應當是哲學家。這種哲學完美的統治,結合三個階層的各司其職、互不相干,這種內在的和諧便構成一個正義的國家。於是,在這樣的國家中,個人正義就會得到自我實現。 在柏拉圖的「國家」中,哲學家應當是這樣的:「他的天性決定了他要探究存在,他不會停留於那些人們只知道它們存在的單獨的個體,他要尋根究底,在認識萬物之自然(本質)之前絕不輕言放棄……當他走近真實的存在者,和它緊緊聯繫在一起,創造出理智和真理,他就達到了真知。於是他生活在真實里,生長著,擺脫了他的痛若。」[ 《後樓梯:大哲學家的生活和思考》 (德)魏施德著;李貽瓊譯.北京華夏出版社 P.38] 一個超驗的理念世界存在著,哲學家是真知的掌握者,而這種真知是一個國家長治久安的保證。我們不用去理會什麼理念、意見,也不去局限在狹小的洞窟中,我們用最簡單的話語總結這些晦澀難懂的理論。我認為,它的核心是:有一個超驗的存在,只有統治者才能理解和看到它,而這種知識是一個理想國家賴以存在的根本,反過來,正是這種知識的壟斷,統治者才成其為統治者。 五、理想國的回歸和我的感想 「三皇五帝神聖事,一篇讀罷頭飛雪。」《理想國》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但遣詞造句之中,作者也將本義深深地掩藏起來,就好像滅了洞窟中的燈光,讓人難見五指。粗粗一遍讀罷,我對《理想國》的一個總的感覺就是:這是柏拉圖的一種回歸,他在用非常精巧的哲學與政治學理論重鑄「三功能結構」的合法性,試圖締造一個在今天看來相當專制的理想國家。不去評論其優劣,但我個人是無法忍受這種專制的。試想,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幹一種事,詩人都將被趕出這個國家,知識的獲得都需要完全地依賴那些可能有些故弄玄虛的哲人王,一切音樂、故事、詩歌等等都要接受嚴格的審查,「去其精華,棄其糟粕」。恐怕,這是滿足了「理想」,而虐待了「思想」吧。可嘆的是,隨著觀念群的變化,如今我們是大講「思想自由」,讓知識能掌握在每個普通人的手裡,在這個國家,人人都可以成為它的「王」,而不再僅僅是「哲人」。或許,有些人會覺得某類「民主與自由」是一種絕對的真理,他們可能會嘲笑柏拉圖僅僅拽著一根木頭濕淋淋地浸在動蕩的海里還自以為安定,其實,他們也不過是抓著另外一根木頭,靠著一種「意識形態」維持著真理的騙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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