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齊白石治印篆法三絕

縱觀中華印史,唯齊白石翁以極端個性化的表現方法,成就了一大流派——齊派,且就目前印壇而言,齊派仍居「絕後」之位。

當今印人皆知齊氏之刀法獨一無二,還不曾曉,此翁之篆法也是舉世無雙、獨步天下。筆者習金石之始,親近齊派,自詡為「白石門外弟子」。經年琢磨齊氏印作,亦受益前人評析,對其篆法有「三絕」之悟,即:雜體入印、簡字入印、斜筆入印。

深究此三絕,又得一悟:三絕是與齊氏之章法、刀法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此三絕,只能出於齊氏之章法刀法;齊氏之章法刀法,必定由此三絕來體現。趙之謙和齊白石都曾治一印:「印奴」,表明了印人中一種視印如命的價值觀。其實,印人中還有一種更普遍的情感,把入印文字看得太過神聖:亂不得字體、錯不得字形,雜不得筆畫。這便是「字奴」。齊氏以其篆法三絕,脫了「字奴」之窘之苦。是而,以此為題作文,求教於同好。一絕:雜體入印常人篆刻,當然地講究入印文字字體的統一,用小篆皆必小篆、用繆篆皆須繆篆。這是形成共識的,似已成為印壇金科玉律,少有人不遵循這個規則。文人治印,更甚。因有學識,除大小繆篆,甲骨、鐘鼎、石鼓、八思巴……皆可拿來入印。原體中沒有的字,便要依著那個規律、面貌做出來。是個必得維持字體一致的意思。實在做不出,這個印便刻不成了。前面說的「字奴」即是這個樣子。齊氏篆刻前期,亦如此。他曾有言:「每刻鐘鼎文字,若原文只有兩字,則此一印章,即無法鐫刻,故所刻字為鐘鼎文中所無者,須以己意刻出,又須有古文筆意,使見者一望而知胎息鐘鼎文中而出」。當然,只是如此說說,齊翁刻古文印極少,自己踐行的機會並不多。到他「膽敢獨造」,探索自己的道路時,就行了「大逆不道」之事,破了這個規矩。此翁「以己意刻出」了許多字,卻非「一望而知胎息# #文中而出」了。讀齊印,很多字從字形特點、從筆畫風格來看,亦篆亦隸亦楷亦魏亦行,或篆中有隸有楷有魏有行,甚至於不知歸進什麼體里法里。如他的「山、畫、平、古、土、上、門、多、月、西、五」之類的字。

有人在研析齊印時,說某印中某字是隸書、或楷或魏或行。如下面諸印:

依筆者看來,這只是後人的牽強或想像,是自己陷於「字奴」的禁錮里,低看了乃翁的境界。齊印中,除偏旁尚用具有象徵性意義的篆書的形式,如「亻、木、扌、艹、阝」之類,其它局部的結體隨心所欲,完全不受字體的約束,也不顧忌字體統一的常法,有太多的不合篆體規例的形制或筆畫。顯而易見的是,齊氏結字時,是不會著意地去考慮這一筆要用楷、那一筆要用隸的。就那麼寫、就那麼刻,就成了那個樣子。除上面五印,又如下面六印,你看這些字的形制或筆畫,如何來論定是什麼體何種法呢?而這類的字,在齊印中太多了。

管它什麼體什麼法,只要合體合法就行。以齊氏的性情、看齊氏的所為,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齊氏與人談書法時,留下了一句名言:「字就那麼寫,愛怎麼寫就怎麼寫。」這就是真性情。齊氏治印的字,是個「雜體」。齊翁治印前期,學丁敬身、黃小松、習趙之謙、黃士陵,摹三公山,天發神,取法古璽、封泥……虛心之極、勤奮之極。但是,不論學誰法誰,齊氏並無意於模仿、追隨,更不會進門入派,更多的是了解、借鑒、參考、研究,以「拿來主義」廣取眾長,致力於走出自己的路子。終至厚積薄發,實現「衰年變法」,自成一家。體現於其篆法結字,便是一個前無古人的面貌:「愛怎麼寫就怎麼寫」,無門無派、無拘無束、無法無體。所以,與其說齊翁「雜體」入印,不如說是「無體」。以老子學說,聖人之為是「無為之為」。「無體之體、無法之法」,當是印人駕馭文字的最高境界。我們還應該看到的是,齊氏雖然如此大膽大量地使用雜體入印,但不至於亂來一通,是有一個底線堅守著:總要使印面大方得體,有美感、有品味。這就是考慮到章法、刀法的需要,或與章法、刀法相配合。結字再隨意,也不能亂了章法、悖了刀法。所以,從印面效果來看,他那些雜體,往往用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既別出心裁、又妙趣橫生,既清新簡潔、又韻味悠長。這就是齊氏超越前人、異於常人,能開宗立派的一大因由:只做「印奴」,不做「字奴」!如果說,趙之謙以他獨特的小篆入印,能稱之為治印的「趙體」,那麼,可以將齊印的用字,稱作「齊體」。二絕:簡字入印在秦漢印中,為章法所需,古人已將一些筆畫繁雜的字進行簡化,如「善、萬、壽、慶、異」之類。至明清,文人治印也造簡用簡,但是,非常謹慎,不敢多用常用。被簡化的字不能入「正冊」,稱為「俗字」。這便體現出前人把「正字」置於太過崇高的地位,心裡充滿了敬畏之情。齊氏沒有這種敬畏。大膽地造簡、大量地用簡,在名家大師之中是再無第二人的。由此,大量用簡也就成了齊印的一大鮮明特色。齊氏為何用這麼多簡字呢?一是適應其刀法。齊氏刀法為「單刀側沖直進」,盡顯凌歷迅猛之力、剛直不阿之勢。用簡字更能體現此刀法的效果。

最典型的如「氵」。繆篆的「氵」,前人簡化有三種形式:長三豎、短三豎、短三橫。齊氏獨用長三豎。皆因其刀法唯長三豎才痛快淋漓,才出味出彩;短的三橫或三豎皆不適應此刀法,沒法刻。參見「滿江紅、湘潭人也」。請留意:「滿江」兩字只用了一個「氵」。「年、齋」等字也是一樣的道理或原因。如下兩印:「吾年八十矣、淺歡齋」。

二是配合其章法。齊氏治印,喜大面積留朱(留白),印面大朱大白、大疏大密,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力。過於繁雜的字形就沒辦法這麼做了。

如「麗軒、冰清玉潔、畫師齊白石」印中,「麗、潔、畫」若不用簡,就沒有這種簡潔明快的效果了。三是方便辯識。齊氏被國家授予「人民藝術家」的稱號。為何?其作品貼近民眾當是原因之一。

其印作亦如此。印文內容即多有大白話、家常話,如「白眼看它世上人、草木未必無情、牽牛不飲洗耳水、學工農」之類。內容既如此,盡量多用簡字自是情理之中。皆為方便大眾識讀。「無」字,原篆體一般民眾較難認,齊氏便極少用,多用的是隸書形的和似現用簡體的「無」。如「無畏」。齊氏所用「西、年、長、言」之類,對於完全不識篆的民眾來說,也無辯識的障礙。齊翁造簡用簡花了不少功夫和心思,久之形成了三種現象。一是創立了一批獨家字。如:「白、少、長、齋(齊)、年、疏、父、時、州、言」等等。這些字都有鮮明、獨特的齊氏造簡風格,與別家造簡大不相同。

如「客久子孫疏、和父、古潭州人、淺歡齋」。淺歡齋

趙之謙印鄭齋如「齋」字,齊翁之前,多數大家名師雖然更多的是用繁體,但偶爾也造簡字。丁敬的省了下面的三豎,與「齊」一樣了。吳熙載的省去了裡面下部的「示」。錢松的則是上「品」下「示」。趙之謙的見「鄭齋」印。趙之琛造過幾個簡「齋」,最簡的一個形如「州」(見「寶彝齋」)。相比之下,齊氏之「齋」最為大膽、大氣,既簡單,又不失形似神似。

「古潭州人」中這個「州」也是簡化得非常有味的。不是更加的形似了么?

黃士陵印書遠每題年再說「年」字。齊氏治印前期,多向黃士陵取法,簡「年」似是學黃的,但此「年」非彼「年」,黃「年」連續用了近於等長的四橫畫(見「書遠每題年」印),齊氏自然不會照搬,把第三橫改為短短一橫,置於豎的左側。四兩千斤,輕巧一改,立增動感,陡現活力,更顯趣味(見「良年」印)。齊氏獨家字中還有一妙:把宗教里意為「萬」的符畫入印,就做了「萬」字來用。

其實,在漢印中,就有了近於今字的「萬」,已經簡到不可簡了。齊翁舍此而用彼,可見,乃翁並非為簡而簡,還有一個情趣的追求。(見「萬花如海、萬象在旁」)二是喜用三角形。大師們的結字技法中,常表露出某一種喜好。鄧石如喜用「扁圓圈」;吳昌碩喜用「墨團、墨點」。白石翁呢?喜用「三角形」。最多見的是「幺、阝」旁,如「紅、後、慈、紀、經」等,如「陽、隱、陰、陵」等。

另有一些局部也用三角表現,如:「公」字的中間,「虛、室、屋」字的下部,「今、金、齋/齊」的上部,等等。「孫多慈」是三角形用得最多的一枚印,全印僅3個字,卻有7個三角。值得一說的是,這些三角不僅出於簡化字形減少筆畫的目的,還有調節印面氣氛的作用。在多為平直的橫豎線條和方折中,這些頑皮的三角打破了板滯,活潑了印面,顯現出輕鬆活潑的意境。這也是齊翁「老頑童」般的幽默。從心理學角度來分析,齊氏許多處理字法、筆法的奇異、詼諧、稚氣的方式,只怕皆是出於他「老頑童」的心態和性情。三是簡到極致。如「善」字,比現行的簡體還要少三筆。「弓」旁、「之」旁,只用了帶著小彎的一筆。「室、屋」再無簡的餘地了。如下印:不善書、張逸奄、無聲詩室、白石吟屋。

齊氏造簡時,有些字成建制地省掉某個部位,如「恐」字省了「凡」,「假」字省去「亻」旁,「堂」字去了「口」,等等。

齊氏造簡,有些字甚至過頭,到了難以辯識的地步。如「不貪為寶、天思老人」之「寶、思」。寶字用現行的簡字就很好了,沒有必要再省去小小一點;「思」字本來就不繁,簡成這樣反而不好認了,有的印譜中就錯譯作了「恩」。三絕:斜筆入印有印以來,印文中便免不了斜筆。這個「印」字便是最常見到的一例。但古時的工匠也罷,元明後的文人也罷,對斜筆入印十分吝嗇,甚至有些排斥。漢白印講究橫平豎直、中規中矩。治印專用體的繆篆,便是想方設法地只用橫豎兩種筆劃,雖有一些不得不用的斜筆,也只能是次要或輔助或短小的筆劃。至於元朱印,追求輕盈飄逸、圓潤圓滑,用的幾乎全是曲線,更是容不得硬朗剛直如剌的斜筆。在齊氏印中,斜筆卻用得很多。

有時整個字皆是斜筆,如「年九十」之「九」;有時一印中每字都有斜筆,如「心內成灰」;有時斜筆成了全印中的主筆,如「吾狐也」。在上面這些印中,他人難以入印的斜筆竟然合情合理地融入了印面,看不出絲毫的突兀或彆扭。為何呢?皆因為這樣的斜筆就適應齊氏隨意的章法和剛毅的刀法。在此種章法的組織下,由此種刀法來體現,這些斜筆不僅不顯唐突,反使印面靈活、生動起來。當把斜筆作為主筆用,竟成了全印視覺的焦點,甚至成為「神來之筆」。

前人不用斜筆、少用斜筆,而齊氏用的如此之多、且如此之妙,不得不令人嘆服他的超人膽量、高明技巧。就篆法結字而言,斜筆是齊印的一個標誌性手法。白石最經典的當是「白」字。「白石」這枚印,凡舉齊氏印例是必不可少的。這個多了一撇的「白」字是齊氏的獨創。在此印中,全仗這一筆,使朱白更加協調、疏密更加得體,印面多了一種韻味。

可以把加斜筆與不加斜筆的「白」字做個比較。老白這兩枚「老白」印,前印在「白」字加了一斜筆,後者以通常寫法。前印是典型齊氏章法,十分輕鬆隨意,「老」字用了多處斜筆,此「白」若如常例,兩字便不甚協調了。後印本是漢白印風格,穩重規矩、平實樸素,若給「白」字也加一斜筆,會有點弄巧成拙了。

在「長白山農」印中,這一斜筆更為重要。可設想一下,如果沒有這一筆,「長白」之間的空間即被機械地均分(見假想印),而左則「山農」兩字又無足夠寬鬆的空間,那麼,整個印面的重心有些失調、留紅顯得破碎了。

見得最多是「也」字的末筆。在某些印中,因這一筆太搶眼,竟然成了全印的主筆。這一筆,成就了齊氏最精彩的一些印作,如:「湘潭人也、中華良民也、吾狐也……」我們再把「邵元沖」與「邵墨田」做個比較。從印面直觀效果看,前印似乎多了一些靈動活潑,後印顯得本份規正些。這種差別,全在於右「阝」的處理方式:前印用了斜筆,後印基本是豎筆。

還有其它字的斜筆,如:寄思、非兒、楊仲子、我負人人當負我……都使人感到舒服、輕鬆、有趣。

非兒楊仲子我負人人當負我寄思後 話小兒有兩種動手動腦的遊戲,一是玩拼圖,一是搭積木。當拼成一幅圖畫,或搭起一幢樓台,便有許多的成就感、快樂感。但是,兩種遊戲的過程不一樣。玩拼圖,那麼多的小片片,上下左右錯不得一塊、亂不得一塊,更少不得一塊。搭積木呢,各種形狀的木塊,隨他的意思來擺,全然沒有規矩,直至搭出自己滿意的東西。治印篆字,不該作為玩拼圖,應該是當作搭積木。白石老人篆法三絕,便是一種遊戲之法。
推薦閱讀:

讀《齊白石詩集》札記
「玩科普」明碼標價齊白石
齊白石籍貫是哪裡人?
書畫雜談(十四)齊白石臨借山圖山水冊頁精選
齊白石 ●山水第一精品★富貴高壽圖●

TAG:齊白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