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星空:一個盲人父親給女兒的小情歌

題圖:尼瑪旺堆和玉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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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尼瑪旺堆 記錄 | 次央

我親愛的女兒,這是我第一次想要如此正式的和你講講我的故事。

你出生前,我還遠在四千公里外,我趕忙拿起電話聯繫家鄉的朋友們,讓他們趕去接你媽媽上醫院——因為,你媽媽和我一樣,我們的眼睛都不太看得見。夜晚變得尤為冗長,我自小就習慣了黑暗,然而那個晚上,黑暗像一團燒心的火,灼人心肺,我的每一分鐘都焦慮又無助。

第二天天一亮,我安頓好一切,坐上回西藏的飛機。

圖:尼瑪旺堆的家鄉在西藏,那裡有他魂牽夢縈的一切

我聽說很多人坐飛機都會喜歡看看窗外的景緻,我看不到,但是我能感受到飛機起飛時候的強烈震顫,我的身體也一樣,都在止不住的顫抖。

年輕的時候,我曾搭著飛機去了很多不一樣的國家,我很自豪,雖然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是很多事情我都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從盲校畢業以後,我飛到英國開始了留學的生活,我和身體健全的同學坐在同一間教室,和不同的人交朋友,好玩的是,上課的時候,我戴著墨鏡,習慣性的低著頭,教授總以為我是不是睡著了,可是我真的在很認真的聽課,於是每堂課教授都要和我確認,嘿,你是醒著嗎?

我說,是呀,您說的每個字我都聽著呢。

我留學歸來以後,回到當初的學校給和我一樣的孩子們上課,我喜歡聊天,我在課堂上和我的學生聊很多東西,愛情,理想,人生……我告訴孩子們,雖然看不見,但是當我們內心有著清晰的目標和追求,對世界有著自己的思考和觀點,並為之去努力的時候,那我們就不能被稱為盲人,那就不算是真正的「盲」。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長著能看到一切的眼睛,卻隨波逐流的生活,不思辨不抗爭,那才是「盲人」。

後來我成了學校的校長。我常常要出差,飛到不同的城市,在幾千人面前發表演講,給他們講講在我的學校裡面發生的故事,讓他們了解和我一樣的人,了解我們的生活,很多人很喜歡我的演講,我看不到,不過我能聽到他們嘩嘩作響的掌聲,能嗅到空氣裡面善意的味道。

從前每次出差我都特別想你媽媽,在你出生以後,我特別想你媽媽,和你。

飛機落地,在醫院我終於「見」到了你媽媽,當然還有你。大家都說你很漂亮,特別是那雙眼睛,像是納木錯的湖水一般清澈。我第一次聞到你身上的味道,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氣味,我們的初次見面有些倉促,現在想想也挺慚愧,我都來不及給你準備個見面禮,你卻用你的到來,給了我這輩子最不可思議的禮物。

就像你知道的,爸爸是個很要強的人,幾年前應邀去參加一個TEDxFactory798的講座,主辦方要安排一個室友來照顧我,我一再推辭,對方一再堅持,跟對方爭執了很久,才讓他們打消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圖:在TEDxFactory798上的尼瑪旺堆,拄著拐杖卻不影響他用自己的演講贏得應有的尊重

可是認識你以後,我的要強被軟化了,瓦解了。我喂你吃香蕉,一不小心把香蕉糊了你一臉;你在你的小床上安睡,我會守在門外,聽著你的一舉一動,只要你一哭,我就跑進去把燈打開,讓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邊;可當你沉睡著,很長時間不哭不鬧的時候,我又會著急得坐立不安,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在你面前,我好像失掉了我的自信,我成了青春期的小男孩,在喜歡的女孩兒面前,常常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糟糕透了。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我的女兒,她會不會介意我是個盲人呢?有時候,我聽到門外有汽車發動的聲音,我會想,總有一天,你要長大,要上學,當你看到別的小朋友可以搭著爸爸的汽車或者電動車去學校,而自己的爸爸卻只能拄著拐杖陪著你的時候,又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圖:尼瑪旺堆的女兒小玉珍,有著清泉般的大眼睛

直到那天,我再次剝好香蕉,把它放到你的下巴附近,你竟然自己低下頭,伸嘴夠了過來,吧唧吧唧地舔著我剝好的香蕉,我能想像你的樣子,就像剛出生的小鹿,伸著脖子,一點一點地靠近我,靠近我。我突然覺得很感動,我在想,也許你意識到爸爸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了,並且,你接受了它,就像你接受天是藍的,草是綠的,香蕉是甜的。

我也在想,雖然很多事情,比如學著怎麼去照顧你,我學得很慢,做得也很慢,但是做的慢並不等於做不到——即使看不見,我也有很多朋友,儘管沒法和他們一起分享照片,但是我講的段子總是能逗得他們哈哈大笑,我也可以去到很多地方,讀書、識字、工作……

現在我也可以將我最好的東西都給你,讓你健康成長。我想終有一天,你會為我而感到自豪,就像我從前為自己自豪一樣。


記錄者手記:

之前聽過一句話,來自盲人民謠歌手周雲蓬:「一個好的社會,不全是高樓大廈紅男綠女。是有殘障的人在街上行走,有輪椅,聾啞人進飯店吃飯,盲人拄著盲杖在街邊。如果沒有這些,那是屏蔽掉了,他們只能在家裡。」

如果說周雲蓬是在表達一種現狀,尼瑪旺堆就是一個希望改變現狀的男人。尼瑪旺堆所在的拉薩盲童學校是由德國盲人薩布瑞亞創建,現在有27個孩子在這裡念書,過去有不少孩子完成了這裡三年的學業以後,都進入了普通的學校和身體健全的孩子們一起生活,另外,西藏第一支盲人樂團的大部分成員也是該校的畢業生。這一切改變,都來自尼瑪旺堆的努力。

尼瑪旺堆說,「看不見」不是他們的缺陷,只是一種特質。他的願望就是讓和他一樣的盲人能夠在社會上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儘管困難重重,但總需要有人邁出腳步,他經常奔波出差,在各種場合講演分享,努力為西藏盲童爭取一個平等的機會。在很多藏區的盲人眼裡,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然而聊到他的女兒,這個大人物就變得溫情脈脈起來了。這個堅毅的男人在一個嬰兒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助和敏感,他的惆悵、喜悅、憂慮都被這個小生命牽動著,他的故事和情感也觸動了我們這些傾聽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硬漢未必不柔情,這也許才是硬漢最可愛的地方。

——次央


後記:來自汪黎黎,銀杏夥伴成長計劃,南都公益基金會。

尼瑪旺堆,藏語里是powerful sun的意思。剛認識時,旺堆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字。尼瑪是太陽的意思,旺堆解釋起來有些複雜,powerful剛剛好。旺堆說,希望自己可以跟名字一樣,在世間,做一個有力量的太陽。

尼瑪旺堆,1988年生人,27歲。出生3個月時因病雙目失明,三年前成為西藏盲校的校長。2015年入選銀杏夥伴成長計劃。

今年8月底,作為銀杏計劃的候選人,我們第一次在拉薩見到旺堆和他的家人。當時他正帶著妻子玉珍和5個多月的小女兒,在盲校的小院里迎接我們,樣子看起來很有些羞澀。

玉珍是旺堆的師姐,視弱者,早他一屆就讀於盲校,畢業後成為盲校的教師。和旺堆一樣,玉珍也是整個西藏第一批能夠閱讀的盲人。後來,各自輾轉,在11年後,兩個一路走來的好朋友才終於墜入愛河並結了婚,成為西藏盲校第一對喜結連理的學生兼老師。

玉珍熟練地抱著他們的孩子,是個小小的女孩,名字隨媽媽叫做小玉珍,藏語里是仙女的意思。她特別安靜,眼鏡亮亮的,眼仁漆黑,好看又機靈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問玉珍,「孩子能看到對吧?」她特別驕傲地回答,「對,她可機靈了!」

可這樣的從容,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懷孕之初,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小玉珍可能會和父母一樣,是個盲人。「孩子在肚子里越大,我越內疚,因為我們的殘缺可能讓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見,但是每天也會期許、祈禱,會不會有奇蹟出現。」玉珍說懷孕的那十個月像是過了一輩子之久,每天都在愧疚、期盼、沮喪中輾轉。直到2月份小玉珍出生,在哇哇聲中睜開水汪汪的眼睛,玉珍才從掙扎中解脫。

現在,小玉珍不止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更是盲童們的小玩伴,其他盲人情侶們的希冀之花。

訪談中,我們得知旺堆出生於四川省甘孜州果仁縣,不到3個月時眼睛發炎,因為未及時得到救治,導致雙目失明。他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倆人出生後不久父親去世,而等到旺堆7個月時,母親也離開了家。旺堆隨奶奶長大,姐姐則被託付給了小姨。奶奶教他騎馬、誦經、從事日常的勞動,教他從經文中獲得人生的智慧和修行。後來還把他送到了盲校讀書。2005年-2010年期間,在盲校學有所成的旺堆,遠赴英國、印度等地學習。2011年,他回到拉薩,成為了西藏盲校的新任校長。

旺堆說有時候不得不感慨命運的神奇,隨小姨長大的姐姐雖然身體健康,卻一輩子在老家,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他雖然看不見,卻到過那麼多的國家,見過那麼多不同的人,在幾千人面前演講,去幫助那些和他一樣的年輕人,為他們奔走,創造一些些改變,也了解到自己有著無限的可能性。他不知道哪種命運才能叫「更好」,但他非常喜歡當下的自己。

作為校長,旺堆是一個無比忙碌的男人,一直在辦公室里寫郵件,查資料,戴著耳機,片刻不停。在他看來,為每一個盲人都找到合適的歸宿,是他自然而然的使命,「不止是盲人按摩,他們還應該有其他的去處。」旺堆說,失明,只是他們區別與常人的一個特殊之處,而不該成為限制他們「可能性」的絆腳石。就好像在見到旺堆之前,人們也很難想像他可以說流利的英語,踢足球,甚至騎自行車。

但,即便是powerful sun,提起女兒,旺堆也會無所適從,恨不得「自己能夠馬上變成一條柔軟的毯子」,因為這樣抱起女兒時,可能才會更舒服一些。旺堆說,女兒是他生命的新起點,藉由女兒,他好像變得更有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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