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蘇東坡的人生也沒有近道可抄
文 | 祝勇
▍七
在如此單純的日子裡,蘇東坡對自己從政的價值產生了深刻的懷疑。自幼飽讀詩書,一心報效朝廷,充溢他胸襟的,是對功業的慾望的渴求,就是像諸葛亮那樣,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去匡扶社稷,安定天下蒼生,而那個被他報效的朝廷,卻始終像一塊質地均勻的石頭,拒絕一切改變。到頭來,改變的只有蘇東坡自己,在小人堆里穿梭,在文字獄裡出生入死,36歲上,就已經白髮蒼茫。
在黃州,他給李端書寫信。他說:
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那時的他一定會意識到,自己雖與王安石政見相左,骨子裡卻是一路貨色——他們都患上了「聖人病」,覺得自己就是那根可以撬動地球的槓桿,但他看到的,卻是一根根的槓桿接連報廢,連他的恩師歐陽修,歷經憂患之後,頭髮已經完全白了,終年牙痛,已經脫落了好幾個,眼睛也幾近失明,自況「弱脛零丁,兀如槁木」,出知亳州、蔡州後,以體弱為由,不止一次地自請退休,從此不再在政壇上露面。而自己,自以為才大無邊,最終卻幾乎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蘇格拉底說:「未被反省的生活是無意義的生活。」天高地遠的黃州,使得在政治絞殺中疲於奔命的蘇東坡有了一個喘息和自省的機會。
政治的荒謬,讓那些在儒家經典的教唆下成長起來的書生陷入徹底的尷尬:他們想做天大的事,卻連屁大的事也做不成。因此,在蘇東坡看來,自己一根筋似地為皇帝寫諫書,全是扯淡。他以為話多是一個優點,以為話多就可以改變世界,但他所有的詞語,要麼在人間蒸發了,要麼變成利簇,反射到自己身上,讓自己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於是,黃州,這座山重水遠的小城,意義竟發生了奇特的轉型。對於蘇東坡來說,它不再是一個困苦的流放之地;對黃州來說,蘇東坡也不再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天涯過客。他們相互接納,彼此成全,成為對方歷史和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當一個豐盈的生命與一片博大的土地相遇,必然會演繹出最完美的歷史傳奇。
▍八
在黃州,由奏摺、策論、攻訐、辯解所編織成的語言密度,被大江大河所稀釋。在去除語言之後,世界顯得格外空曠和透明。留給蘇東坡的語言,只有詩詞尺牘。這段歲月,是蘇東坡文學和藝術創作的黃金期。
詞興起於唐而盛於宋。唐朝的城市保留著古老的坊市制,也就是居民區與商業區用坊牆隔離,街道不準擺攤開店,要做生意,只能到東、西二市。到了宋朝,坊市制瓦解,居民區與商業區混為一體,到處都是繁華而雜亂的商業街,「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商業的繁榮,尤其是茶樓酒肆的興旺,導致添歡湊趣的詞的演唱成為日常行為,並進而升級為都市文娛生活的重要內容。
蘇東坡當年初入汴京,就曾被京城坊間的輕吟淺唱所吸引,也多次在尺牘中表達過對柳永的傾慕,但他當時還無意於詞的創作,所以,在蘇東坡的早期作品中,似乎找不出作詞的記錄。他的志向,在於那些關乎國家治亂安危的宏文策論,似乎只有它們,才是文章的「正道」,而小詞小令,都是文人們遣興抒懷的遊戲筆墨,是流行歌曲,他的《上皇帝書》和《再上皇帝書》,才稱得上他那一時期的得意之作。只不過得意之作給他帶來的,只有無盡的失意。
當他外放杭州,尤其是被貶黃州後,被壓抑的自我才被喚醒,那份「超曠之襟懷」才得以激發,才發現那些遊戲筆墨,才更貼近人的生命欲求。他不像主持慶曆新政失敗的范仲淹那樣,處江湖之遠還不忘其君,他認為那也是一種諂媚。他不想做理想的人質,把自己逼得無路可走,而是用一個更大的世界來包容自己,那個世界裡,有清風明月,有白芷秋蘭。葉嘉瑩先生說:蘇東坡在杭州和密州嘗試寫詞,這種「詩化的詞遂進入了一種更純熟的境界,而終於在他貶官黃州之後,達到了他自己之詞作的質量的高峰」。
有一次,蘇東坡問一名客人:「我的詞作比柳永如何?」那位客人回答說:「這哪裡能夠相比?」蘇東坡吃驚地問:「這怎麼說?」那客人不慌不忙地說:「您的詞作,必須讓關西大漢懷抱銅琵琶、手握大鐵板,高唱『大江東去』!柳永的詞作卻需要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女子拈著紅牙拍板。細細地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蘇東坡聽後,不禁撫掌大笑。
在黃州的清風竹林間,蘇東坡驟然夢醒。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
▍九
宋代,在理學誕生的前夜,中國已經出現了文化重心與政治重心分離的現象。於是,在北宋出現了一種對稱的情況:一方面,是皇帝不斷收緊他的政治權力,強化汴京作為政治中心的意義;另一方面,一批以道德理想相標榜的士大夫卻相聚在洛陽,在那裡設壇講學、著書立說、交遊飲酒、高談闊論。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寫了一部《洛陽名園記》,記錄了洛陽當時的17座名園,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司馬光的獨樂園。從朝廷急流勇退的司馬光,就在這裡編寫他的千古名作《資治通鑒》,只不過這部書那裡的名字,還叫《通志》,後來宋英宗把它改作了《資治通鑒》。那是一部浩繁的著作,睏乏時,司馬光有時一個人,有時也喚來三五友人,在園林里游賞消遣。
在今天的中國國家圖書館,依然可以搜尋出司馬光撰寫《資治通鑒》的一紙草稿,後人把它精心裱成手卷,給它起名《通鑒稿》。故宮博物院書畫鑒定大師徐邦達先生推斷,這頁手稿,應作於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之後,正是司馬光與王安石鬧彆扭,隱居洛陽的那段時光。不要說在今天,即使在乾隆的時代,這頁紙也被奉為稀世珍寶,被乾隆皇帝莊重地編入了皇家的書畫收藏名錄——《石渠寶笈初編》。司馬光親筆書寫的墨稿,雖只有一頁,卻足以抵禦時代變換給記憶造成的殘缺,讓我們重溫那個年代的血脈精髓和聲音色彩。
▲ 《通鑒稿》
於是,11世紀的洛陽,這座牡丹之城,大腕雲集,書冊琳琅,琴音裊裊,白衣飄飄,實為一座風雅之城,儼然帝國文化上的首都。
知識分子一心要做「帝師」, 讓文化的力量影響政治操作,甚至上升為國家倫理,而皇帝則一心要化「師」為「吏」,把知識分子訓練成聽命於己的技術官僚。這樣的暗中角力,餘波卻傳遞不到山高水遠的黃州。
此時的蘇東坡,內心一片澄碧。他意識到,在那些虛無高蹈的文章策論之外,這世界上還絕然存在著另外一種文字,它不是為朝廷、為帝王寫的,而是為心、為一個人最真實的存在而寫的。這是一種拒絕了格式化、遠離了宮殿的裝飾效果,因而更樸素、更誠實,也更乾淨的文字,它也因這份透明,而不為時空所阻,在千人萬人的心頭迴旋。
一個人只有敢於面對自己,才能真正面對眾人。蘇東坡在孤獨中與世界對話,他的思念與感傷,他的快樂與凄涼,他生命中所有能夠承受和不能承受的輕和重,都化成一池萍碎、二分塵土、雨睛雲夢,月明風裊,留在他的詞與字里,遠隔千載,依舊脈絡清晰。
蘇東坡所寫的每一個字,都與文化權力無關。他是一位純然的歌者、一位「起舞弄清影」的舞者,一招一式都聽從內心的意志。
而宋詞,儘管早已由流行樂壇轉入高尚文人之手,在蘇東坡之前,已有歐陽修、柳永、晏幾道這些名家墊底,但從《花間》至柳永,始終不脫「詞為艷科」的範圍,被視為「小道」、「小技」,與詩文相比,低人一等。王安石作參知政事時,也對詞持以鄙薄態度。柳永也以詞而落第。到了蘇東坡手裡,詞才真正衝破了「艷科」的藩籬,與詩一樣,成為言志與載道的文學形式。北宋胡寅《酒邊詞序》說他「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元好問《新軒樂府引》云:「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葉嘉瑩先生說:「一直到了蘇氏的出現,才開始用這種合樂而歌的詞的形式,來正式抒寫自己的懷抱志意,使詞之詩化達到了一種高峰的成就。」
真正提升了宋代精神的品質,帶動了宋代藝術風氣的,不是那些身處華屋高堂的名人大腕,卻是置身燈青孤館、野店雞號中的蘇東坡。
他的詩詞、散文、書法,皆可雄視千年,為宋朝代言。
這,或許是命運給他的一種別樣的補償。
不理解蘇東坡,我們就無法真正地理解宋代。
蘇東坡後來成了北宋文壇三大領袖之一。星光熠熠的北宋文壇,第一任領袖是蘇惟演,第二任領袖是蘇惟演的學生歐陽修,第三任領袖就是歐陽修的學生蘇東坡。但前兩個文人集團同時也是政治集團,唯有蘇東坡領導的團隊是一個最具文藝范兒的團體,蘇東坡也因此成為那個時代真正的文壇盟主。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但無論怎樣,我們應當對那些陷害蘇東坡的小人們心存感激,因為沒有他們,蘇東坡就會像他們一樣,隱沒在朝堂的陰影里,正因有了他們,文學史上的那個蘇東坡才能被後人看見。
▍十
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蘇東坡已經習慣了自己的農民生活——雞鳴即起,日落而息。每一天的日子,幾乎都在複製著前一天。他臣服於大自然的鐘錶,而不必再遵從朝廷的作息。但那只是表面現象,在他的心裡,很多微妙的變化在時間中發生著,就像酒,在時間中一點點地發酵、演變。
他白天在田間勞作,身邊總帶著一隻酒壺,累了,就咂上一口,困了,就歪倒在地上,暈暈乎乎地進入夢鄉。日暮時分,他收拾好農具,穿過田野,走回城裡的住處臨皋亭,過城門時,守城士卒都知道這位滿面塵土的老農是一個大詩人、大學問家,只是對他為何淪落至此心存不解,有時還會拿他開幾句玩笑,蘇東坡也不解釋,只是跟著他們開玩笑。後來,他寫下一首《日日出東門》。這詩,後來收進了他的詩集,守城士卒們想必未曾讀過:
懸知百年後,
父老說故侯。
古來賢達人,
此路誰不由。
意思是說,他走的這條路,古來聖賢都走過。
沒有人可以抄近道。
那時的他,已經從憂怨與激憤中走出來,走進一個更加寬廣、溫暖、親切、平坦的人生境界里。一個人的高貴,不是體現為驚世駭俗,而是體現為寵辱不驚、安然自立。他熱愛生命,不是愛它的絢麗、耀眼,而是愛它的平靜、微渺、坦蕩、綿長。
蘇東坡詩詞里的那份幽默、超拔、豪邁,別人是學不來的。誰想學,得先去御史台坐牢,再去黃州種地。
十個世紀以後,一位名叫顧城的詩人寫了一句詩,可以被看作是對這種文化人格的回應。他說:
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
但種地這事,也不太靠譜,因為城外那片東坡,雖然一直無人耕種,但畢竟是官地,不知什麼時候,官府就要收回。為了一家人的溫飽,蘇東坡決定購買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三月里,蘇東坡在友人們的陪伴下,腳穿草鞋,手持竹杖,前往黃州東南三十里外的沙湖看田——據說在那裡,有著大片的肥田沃土。
那一天,行至半途,突然下起了雨,人們驚呼著躲避,只有蘇東坡定在原處,絲毫也沒有閃躲。在他看來,這荒郊野外,根本沒有躲雨的地方,倒不如乾脆讓大雨澆個痛快。在這鎮定與沉默中,那些四散奔跑的人顯得那麼滑稽可笑。
沒過多久,雨停了,陽光把那些濕透的枝葉照亮,在上面鍍上一層桐油似的光,也一點點地晒乾他身上的袍子,讓他渾身癢滋滋的。就在這急劇變化的陰晴里,剛剛澆成落湯雞的蘇東坡,口中幽幽地吟出一闕《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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