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芹齋舊檔,揭開一樁真假國寶迷案
06-24
《收藏學論》季崇建著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作為上海視覺藝術學院文物保護與修復學院成立一周年的新舉措,「文修講堂」即將開講。其系列讀本的開山之作《重讀中國佛像雕刻史》《中國古代書法品鑒》《收藏學論》近日出版。作者季崇建系國家博物館特邀研究員、上海視覺藝術學院教授、文物保護與修復學院副院長。該系列叢書旨在傳文物品鑒研讀之經,論古今視覺審美之道,傳承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其中,《收藏學論》一書將收藏的類別、方法、品位、價值、鑒賞等以案例陳述的方式娓娓道來,材料紮實,生動有趣。西方人愛上中國藝術品的啟蒙者倘若你做古董,而且走國際路線,想把這100年來流失海外的重要中國古代藝術品請回故里的話,你就應該去巴黎看看被當地人稱為「中國塔」的「盧氏紅樓」。這是一座位於巴黎蒙索公園附近街角處、有著中國傳統樓閣式建築樣式的五層小樓,樓的主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盧芹齋。盧芹齋1880年出生於浙江湖州盧家渡,十幾歲便到法國尋找商業機會。他在馬賽以打短工為生,後來輾轉到巴黎,機緣巧合地結識了曾是孫中山密友、後與蔣介石結為兄弟的張靜江。因為是同鄉,張便幫助盧氏經營古董行業,出資成立通運古玩公司。盧很快將其特有的商人天賦和出色的敏銳度,以及對藝術品的鑒賞能力三者結合在一起,生意驟然興隆,一發而不可收。辛亥革命後,張靜江回國協助孫中山,盧芹齋開辦了自己的古董店,成立了盧吳古玩公司,並在英國、美國以及中國開設分號(C.T.Loo便是其公司和盧芹齋名字的英文縮寫)。盧芹齋經營古玩店的成功,首先要歸於其遇到了一個好時機。當時正趕上國內清政府垮台,北洋政府執政,人心不穩,故宮和其他皇府內的古物珍寶紛紛流入市肆典賣。一時間,古董市場紅火,生意興旺。其中尤以上海城隍廟一帶最為熱鬧,商人云集,國寶匯聚,成為中國最大的古董集散交易地。其次才是北京、天津和香港。由此,盧芹齋與上海、北京古董行的大買賣人結成了一個圈子,類似現在的商會,由他本人坐鎮巴黎,英語好的姚叔駐紮紐約,上海的吳啟周、北京的祝續齋給他們進貨,統一由上海發往紐約或巴黎,成為中國最大、經營時間最長的古董出口公司。這座至今位於巴黎市中心的紅樓曾見證過盧芹齋最輝煌的時期。歐洲人是這樣評價他的:「他讓歐美收藏者學會欣賞中國墓葬文物——墓葬雕刻、青銅器、陪葬古玉、陶俑、佛像等。」「他以精湛的文物專業知識和天才的商業眼光逐漸征服了歐美收藏者。」於是在歐美的銀行家、軍火商、石油商、不動產商中形成對中國文物的「搶購」潮。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盧芹齋意識到古董市場的中心已經移到了美國。至此,他的銷售重心也向新的世界帝國發展。從1914年他在紐約開設盧吳公司——當時美國最大的中國古董店開始,直到1950年他在紐約舉辦公司告別拍賣會,這35年間,其經手的國寶級重要文物不計其數。儘管從歷史的角度乃至愛國的角度看,盧芹齋是背上了「國賊」的罵名的,但其作為中國古代藝術品的重要推手,著實讓西方人在中國藝術品面前瞪大了眼睛,流下了口水。從一定意義上講,盧芹齋是西方人愛上中國藝術品的啟蒙者和導師。在此之前,他們對中國歷史的認識十分淺薄,對中國的藝術品所知甚少,更沒有像樣的漢學家。他們只對看似漂亮的古董藝術品有興趣,比如來自宮廷的官窯瓷器、琺琅彩器皿等,而對那些出土年代久遠的墓葬品之類,如古玉、古青銅、古佛雕等,完全是陌生和畏縮的。盧芹齋則以一種與生俱來的商業頭腦和品味很高的鑒賞視角,讓西方人為之改變收藏的口味。很快,盧芹齋在歐美古董界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時也成為各大博物館的座上客。探訪盧芹齋經營古董的真實記錄1950年,盧芹齋這位史上「最牛」的中國古董商在美國紐約曼哈頓宣布正式退休,接著將紐約分店的古董作清倉拍賣處理。據說盧芹齋清倉打烊後,所有的剩餘物品和古董檔案資料悉數由他的同僚弗蘭克·加羅接收,並繼續經營了十年,至1960年代中期也結束了經營。但他把盧芹齋留下的珍貴古董經營資料全部完好保存,最終由其後人捐給了紐約大學,現保存在美術學院的檔案館內。在徵得紐約大學有關方面的同意後,我們一行四人來到了檔案館的地庫,3排共12層的新式鐵皮櫃里裝載著盧芹齋數十年經營中國古董的秘密和最真實的記錄。上萬張的資料卡片,記錄了盧芹齋所經手古董的來龍去脈、進出價格;數十萬張照片的拍攝,留下了這些古董最寶貴的面貌。我們花了整整兩天瀏覽了全部的資料卡和圖片。雖然在目前未被允許的情況下,無法透露其中的重要細節,但至少讓我們非常近距離、深層次地了解了盧芹齋是如何將中國古董推薦給國際頂級博物館和收藏家的。可以有如下的歸納:盧芹齋以非常翔實可靠的來源,去證明古董的真實性;盧芹齋以精度很高的影像手法,去顯示每件作品最優美的部分;盧芹齋以十分細緻的分類方式將中國古董的發展脈絡梳理得井井有條。以上幾點足夠表明,盧芹齋不僅善於經營,更會去研究總結,而且十分專業。更令人驚訝的是,盧芹齋所經手買賣的古董,不但數量多,而且質量高。那些歐美博物館中陳列著的十分著名的中國藝術品,大多在他的資料圖片中顯現。不但是青銅器、石雕作品,更多的是宋元書畫,實在是太豐富了,不勝枚舉。可以這麼說,一旦盧芹齋所見所獲、所售所藏的資料大白於天下,那麼很多鮮為人知的國寶流散的經歷都將被重新書寫,那些隱藏在國寶背後的故事都將被重新述說,甚至於那些國寶真假的神秘面紗也將被無情地揭開……四尊一樣的佛像,孰真孰假?我在這裡僅僅以一張珂羅版底片來揭示一樁國寶謎案。該底片上顯相是一尊北齊時期大背光石雕佛坐像。我們把它翻版成照片,竟然發現與上海博物館所藏北齊時期釋迦牟尼佛石像完全一樣。它不僅代表著當時佛像雕刻的最高成就,而且一直被公認為是世界頂級珍寶。佛像氣度雍容,表現了明澈、智慧、慈祥的神情。觀賞者只要站在它的面前,就會在剎那間被震撼。整個作品以漢白石雕鑿而成,根據質地和工藝,基本可以判定出自河北曲陽地區。有趣的是,除上海博物館典藏的此件作品外(下稱「上博像」),完全相同的作品存世明確有兩件:一件在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美術館內(下稱「英國像」),一件由日本私家收藏(下稱「日本像」),而盧芹齋照片資料中也顯現一尊(下稱「盧芹齋像」),聽說在法國私人收藏家中也有一尊,是否與照片為同一尊不得而知,但至少存世有四件之多。從照片上看,「英國像」和「盧芹齋像」不論整體風格、細部特徵,都與「上博像」大體一致,無甚差異,而「日本像」則稍顯不同:首先前三像均作白毫相,後者光平無紋;其次,前三像衣褶的線條走向,均由外向內雙線刻畫,而後者的右肩部衣褶卻是順著披勢雙線外走;其三,前三像僧衹支褶紋刻畫較簡略,無束結,僅見垂帶一條,寥寥數刀而已,而後者的僧衹支束扎刻畫精細,雙帶飄垂,中束結。面對這四尊近似四胞胎的造像,我們首先假設他們都是真品,問題是,這四尊大型佛像為何都損壞雙手,而且損壞的程度又是那麼一致,是巧合還是另有隱情?我們試想有如下幾種情況:一是在雕造石像中,由於手的部位較多地突出於主體呈圓雕狀時,製作者當時就會分鑿再後配,那麼手與臂的連接面一定會留下圓孔或方孔,而四像缺手的狀態顯然不是因為當時手與臂分鑿造成的;二是遭到滅法厄運而損缺雙手。這種試想也不能成立。因為歷來滅佛先毀容,四像的主體都保存完好,手先被毀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三是因為手的部分較突出,極易被首先碰壞。由於四像不僅都損雙手,而且損壞的程度是如此一致,這點也似乎站不住腳;四是還未完成,是等待手的安裝。這點更不可能,因為四像身上都有彩繪,似乎都已完成並被供奉;五是為偷盜運輸方便而敲斷雙手。這似乎也說不通,因為按照造像的現狀看,其結跏坐的腿部突出的厚度與手印外展的寬度是差不多的,而且要把四像的雙手都敲斷得一模一樣,有這可能和必要嗎?那麼唯一的試想就是做假。如果我們就實物的現狀分析,「上博像」是我看了摸了20年的作品,相對其他幾尊,不論在人體造型、刻畫線條各方面都有著一種自然、流轉、柔和之美,絲毫沒有生硬、做作的感覺。數年前,我也特地去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美術館,親眼看到那尊北齊佛像,似乎覺得與照片察看的感受有所不同:一是此像表面有一層黃中帶赭的包漿,而且較亮,似有上臘的感覺;二是細刻的刀法並不順暢,有牽強之感;三是背光和頭光紋飾並不如「上博像」那樣細緻完美。「盧芹齋像」只是從照片上分析,比較接近「上博像」,而「日本像」從照片看,卻是精緻有餘,柔美不足。如果這四像必有一尊是真的話,我們不妨再做一個假設:如果是盧芹齋指使或是國內設局,那麼其祖本一定是最晚出現的。據了解,「英國像」和「日本像」流出的時間至晚不會超過1940年代初,「盧芹齋像」的照片拍攝時間大概也在1940年代初。而「上博像」是1949年上海剛解放,有位法國人想送出國,被海關攔下沒收後,調撥給上海博物館的,是上博在編文物中前100件的藏品之一,入藏時間是十分靠前的。因此「上博像」就是祖本?或者還有其他隱情?我們只能猜測。現在看來,盧芹齋整個古董經營資料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1930年代前在法國巴黎坐鎮時的資料,這部分資料由於「紅樓」易主,被一個德國人獲得;二是紐約大學美術學院檔案館的那部分;三是上海博物館保存的那部分。三者若能串連成一體,那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古董發展變革史便會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盧芹齋現象」將會作為一個專有名詞而載入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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