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匿名》是一部有思想的小說嗎?

《匿名》王安憶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1月第一版定價:39.00元1

每個作家都有擔心自己寫不動的時候,眼看著一茬一茬的後輩蜂擁而上,越寫越好,就會擔心自己的寫作是不是已經被遺忘了。雞湯話說,最難超越的當然是自己,但是眼看著同輩作家中仍然新作不斷,也是會讓人心理失衡的。

與王安憶同時代的那一批作家,還有很多仍然筆耕不輟的,閻連科的寫作是越來越生猛,看不到一點靈感枯竭的苗頭;賈平凹的寫作不瘟不火,兩年一部長篇,從容淡定,能保持這種旺盛的寫作能力,讓人不得不敬佩;莫言獲得諾獎之後也絲毫沒有鬆懈,閉門寫作,一門心思再創高峰。除了這些同輩和朋友,七零後作家也逐漸成為了文壇主力軍,新作不斷。王安憶的新作《匿名》最早連載的《收穫》雜誌上越來越多七零後八零後的新作。這種夾縫中生存的狀態,時刻讓她有種緊張感。王安憶說她羨慕莫言、閻連科那些生活經驗豐富的作家,而自己的生活過於簡單,生活經驗單調和不足導致寫作停滯,所以只能藉助聽來的經驗進行創作。這種言語之間的不自信是對自我多年寫作之路的否定——否定不是推翻,不是因為自己以前的寫的作品不好,而是不想重複自己的寫作模式和經驗,想重新開始,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種自我超越的意願是好的,但是如果沒有足夠新的經驗積累,強迫自己進入狀態,最終完成的作品,根本不是她所能掌控的。2

《匿名》的故事就源自她在信訪辦採集別人的故事加工的結果。那個聽來的故事也十分簡單,一個女人訴說他的中學教師丈夫,在遊玩雁盪山的過程中失蹤了,學校方面以此為由想停發老師的退休金。如果讓我們任何人聽到這個故事自然會覺得,那個老師失足墜崖了也未可知,好像也沒什麼由頭。但王安憶總是琢磨這個失蹤者的故事。有次,她去她母親當年知青下放的溫州蒼括山故地重遊,在一個山坳里,那個失蹤教師的故事,在這個隱秘的空間激活了。這就是《匿名》里人物被綁架,重新被放置在這個蠻荒之地的故事基礎。

《匿名》的故事層面有兩條線:一條線是楊瑩瑛的丈夫失蹤了,她開始在城市裡通過各種線索和人際關係尋找他;另外一條線是他被誤當做欠債公司的老總吳寶寶,被綁架,扔到了深山曠野,又失憶了,從此在山坳里掙扎著生活,重新學習基本的文明,想極力回到城市,回到那個文明世界裡。我們在主人公的名字就開始注意到「匿名」的屬性。作為一個老上海的退休職工,他供職於這家私營企業的時候,只是一個打雜的員工,他甚至不知道公司老闆是誰,別人也不知道他是誰——也許,不是不知道,而是在公司這樣的場合,你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沒人在意你是誰。

這其實是城市孤獨的本性,你是城市的一份子,在不同的職業和環境里,你有不同的功能,僅此而已,但是作為人的屬性沒有人在意,你只是工廠流水線上的一顆無名的螺絲釘,是偌大城市中的一個家庭單元里的分子結構,你的身份只能附著你的家庭和公司之上,除此之外,你是一個可以被忽略的無名者。在家裡的時候,他是楊瑩瑛的丈夫,是女兒的父親,是孫女的爺爺,這屬於私人領域的身份屬性。所以他就是他,我們始終沒有知道他的名字,也正因為這種匿名的屬性,他被陰差陽錯地當作公司的老總吳寶寶綁架到了深山裡。小說開始時,楊瑩瑛發現丈夫下班沒有回家,開始通過各種關係尋找他。但是這種尋找被賦予了文明世界的荒誕,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一種關係到另外一種關係,抽絲剝繭的敘事,很容易產生流水賬式的閱讀印象。也許正因為如此,在這個故事線里,王安憶才藉助推理小說的形式,利用偵探小說的懸疑感,營造出推進敘事的動力,這是很多小說家喜歡嘗試的寫法。但是在城市密集的空間里,王安憶忽略了這個巨大的城市空間不停地遊走會給讀者賦予一種高強度的審美疲勞。而在另外一個層面里,當他從文明世界被推搡著進入到一個日益原始的世界之後,所接觸的人物角色也全部用各種代稱。而且為了切合「匿名」的屬性,他還用各種盪開的閑筆講述那些被文明拋棄的原始人的故事,這樣在一開始就想極力交代清楚人物關係的寫法,反而打斷了敘事節奏,讓整個敘事空間變得臃腫不堪。這是作家對自己寫作能力不太自信的緣故,害怕在後面的敘事中沒法讓人物凸顯自身的性格。3她在採訪中總是謙虛地說自己比較笨,不是特別聰明的寫作者,因為「聰明人可能會用一個很關鍵的情節就把所有問題一步就處理掉。可我還是需要一步步來處理,所以上半部更像是在處理各種各樣的關係。到下半部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我寫得就更自由了。」這種暗示其實有點不像話,閱讀者不會考慮到你下半部的故事精彩程度,而極力忍耐你在上半部的枯燥和粗疏。閱讀的感受和經驗是統一的,如果你在開始就無法吸引住一個閱讀者的注意力,還想強迫他們讀完整本書,多少有點強人所難。成功是整體的成功,局部的精彩也沒法掩飾寫作整體上的缺憾。而且,在字裡行間,王安憶的敘述有種極度的焦慮,她控制不好自己的敘事節奏,找不到合適的節點舒緩自己的敘事壓力。像兩個綁匪吵架爭辯是否抓錯了人,他到底是不是吳寶寶,就出現了這樣令人極度不適的繞口令式的廢話:「黃臉人堅持"吳寶寶』就是"吳寶寶』。黑臉人則咬定"吳寶寶』不是"吳寶寶』。黃臉人笑問,"吳寶寶』不是"吳寶寶』,且是什麼"寶』呢?黑臉人急扯著嗓門辯,這"吳寶寶』不是那"吳寶寶』。黃臉人咯咯笑個不停,那"吳寶寶』是哪"吳寶寶』呢?」下面還是兩人爭辯的廢話一大通,閱讀這樣的片段,我不知道意義何在。跟著敘事往後走,他被綁匪帶到了深山之後,遇到了一個啞巴。如果我們考慮到王安憶所說的,這本小說是一本隱喻之書,大概是想賦予啞巴這個角色一種原始狀態的人性,所以第四章開篇又用閑筆交代了啞巴的孤兒一樣的成長經歷,彷彿他是遠離文明世界,是自然的原始生物。他們之間無法用文明的語言交流,只能藉助於工具,用一個半片的犁鏵在地上比比劃劃。但在這個片段里,有個奇怪的反轉,他們交談的方式是寫字,正如他所想「萬沒想都啞子是個識字的人」,而且這種識字,已經不是簡單的交談。不是他教啞巴識字,而是啞巴用寫下的古舊的文字教他重新識別自然中的萬物,比如何為菰?何為枳?何為稷?這是一個讓文明人重新習得文明的象徵。這個片段到這裡還是能讓人察覺到作者的用意,但這個場景接下來就過度消耗了:「啞子沉吟良久,緩緩寫下一個"農』,他就寫下一個"工』;啞子再寫"鄉』,他寫"城』;啞子寫"田』,他寫"市』;相對概念的字傾注而下,源源不斷,兩人都很興奮。字寫到山外邊去,又轉回來,啞子寫"山』,他寫"水』,從"水』開始,相對性又合而為一。啞子是"澗』,他是"溪』;啞子"流』,他"河』;啞子"川』,他"海』——"海』字一經寫下,兩人都是一怔,他感到目眩。」這樣的片段已經是在測試和考驗讀者的閱讀耐心了。4舉這兩個例子是想說明,《匿名》的寫作構思足夠巧妙和震撼人心之處,但是王安憶有過度寫作之嫌。這是面對自己不熟悉的題材,奢望通過大量的描寫強化深度的不自信的寫照。說白了,瑪德蓮蛋糕很多人都吃,但能像普魯斯特那樣寫作的卻少之又少。一個作家想寫出什麼東西,並不代表就能寫出什麼。這個中間的差距在於,如何用清晰而精準的語言描繪出自己的感受力。王安憶最好的作品都是貼近人物寫作,寫她熟悉的上海弄堂故事,寫自己家族的歷史,寫知青經歷等等。當她不滿足於這樣的熟悉題材,渴望寫出一部拉開現實的距離,寫一部完全陌生的作品時,作為讀者當然敬重這樣渴望超越自己的作家,但是作家也要清晰知道自己的優勢和劣勢在哪裡。寫一個形而上的故事需要很到的勇氣,用隱喻的方式寫作,用評論的敘述推進人物關係,用思想來直接詮釋小說,博爾赫斯、米蘭·昆德拉、庫切、保羅·奧斯特、蘇珊·桑塔格都有很好的借鑒。桑塔格就曾說她最大的夢想是寫有思想的小說,但這並不意味著用思想寫小說。昆德拉小說中哲學的思辨最多,但他並未成為小說中的哲學家,反而被稱為「小說的詩人」,文學的詩意是通往思想的唯一通道。這樣的寫作需要足夠技巧才行。王安憶這些年在大學教授寫作,大概也一直在揣摩這樣陌生化的方式寫作。但最基本的方面上,比如就像加繆所言,一位作家首先要學會的技巧,就是如何將他感受到的轉換成他想要讓人感受到的。偉大的文學當然需要偉大的構思,《匿名》的主題是可以總結為「一次文明的重新進化」,這樣宏大的主題,需要一個更為謹慎的書寫,需要重新考慮到你的風格、技巧、語言,乃至讀者的接受程度,因為如果你所想的,想要傳遞給讀者的東西,如果沒有很好的表達出來,就算你有多麼偉大的構思,也只是半成品。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敬佩王安憶這樣的作家不斷地嘗試寫陌生化的作品,但是《匿名》的嘗試並不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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