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處——東坡詞的生命意境

「宋詞里最被大眾喜愛的,無疑是蘇東坡。柳永的詞在北宋當時也流傳甚廣,「凡有井水處,必歌柳詞」,曾經是流行歌里最暢銷的詞曲作者吧。但是一千年過去,東坡文句的傳唱之廣,時間跨距之大,文句深入民間的影響力強度,都非柳詞所能比。1天涯何處東坡詞的生命意境

石進:夜的鋼琴曲

來自紅樓夢賞析

00:00 02:10 「天涯何處無芳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人生如夢」──東坡許多句子,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成語。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水調歌頭·中秋》

連不識字的老嫗老叟,也能琅琅上口。創作親近大眾,就不僅是在字句辭彙上雕琢磨牙,而是用最淺白平凡的文字貼近真實的生活,不做作,不矯情,才能隨歲月淘洗,越來越在民間發生情感上廣大的共鳴吧。

天涯何處一千年過去,漢語辭彙隨不同時代的更新,歷代有歷代文風用字特點。但是時間越久,越能看出東坡文字語言的平實。立足在語言最大的廣度基礎上,幾經時代變遷,文句辭彙還是歷久彌新,沒有過時落伍之感。「多情應笑我」五個字,又古典,又極現代。情至深處,回到平常心,是所有創作者最難過的一關。東坡過了這關,真實,簡易,平凡,也因此能寬容,能豁達。東坡是聰明的,當然自負,也看不起一些人。但他也最能自嘲,看到自己的缺陷不足,在他人精明處糊塗。即使總有悲憤,總有貪嗔,也都在自嘲里可以化解,呵呵一笑──「多情應笑我」,是東坡自嘲,也是東坡坦蕩,是東坡獨自得意的喜悅,也是東坡孤獨的蒼然苦笑吧。2青春自喜──蝶戀花東坡詞的生命意境《蝶戀花》是我喜歡的東坡作品,「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 ,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蝶戀花·春景》

《蝶戀花》前半闋看來只是風景平鋪直敘,作者走在風景中,東看西看,不那麼刻意寫詩。看看凋零衰退的殘紅,看看剛萌生出來小粒的青杏,紅綠相間,創作者對色彩有畫家的敏感。暮春初夏,燕子翻飛,一彎綠水環繞著村落人家。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放在白話里也是好句子,放在今天的流行歌里,也一樣是好歌詞,卻平凡無奇,沒有一點困難費力。不用典故,沒有奇僻的字和韻。詩人看到風景,述說風景,風景自然到不需要妝點修飾。

天涯何處宋人美學每每說「平淡天真」,但書畫詩文上能做到的,其實沒有幾人。一賣弄就無法天真,一矯情刻意就無法平淡。

詩人在歲月里走著,有一點感傷柳絮在風裡飄散,「吹」字用得極好,好像有一個無形的力量催促著時光。但是詩人本性是樂觀的,他一涉感傷,很快就轉調出新的豁達──柳絮也是種子,不留戀枝頭,就飄撒向天涯。

「天涯何處無芳草」,像自嘲,其實是領悟生命的擴大。柳絮飄散,失去的既不可得,自然天地之大,生命無處不在,柳絮也會天涯海角落土生根。風景的平鋪直敘,有了最後一句收尾,才有了提高,有了生命的意境,可以反覆沉緬了。

《蝶戀花》後半闋很精彩,走在風景中的人忽然遇到事件,聽到高牆裡有笑聲,有女子盪鞦韆的喧嘩。牆外的道路,牆外的行人,一時徘徊踟躕,陌生不關己事的風景活了起來。3東坡詞的生命意境東坡詞的生命意境「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東坡用的是現代電影「蒙太奇」的手法。萌芽於20世紀初的蒙太奇是畫面的剪接,把不同時空並列,讓讀者自己去拼圖。東坡用了「牆裡」、「牆外」、「牆外」、「牆裡」四次蒙太奇,古詩詞里叫「頂真格」,使原來無關的「鞦韆」、「道路」、「行人」、「佳人」四個元素,產生鑽石切面般的光的折射。盪鞦韆的女子,道路上的行人,牆裡的笑聲,行人的窺探,牽連成有趣的關係。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蝶戀花·春景》

東坡對人有關心,即使後來為小人陷害,坐了牢,常跟朋友說「多難畏人」,吃了虧,對人有了畏懼提防,但本性上還是喜歡親近人。走在暮春的路上,聽到牆裡有女子盪鞦韆的歡笑聲,忍不住想探頭看一看吧。

東坡或許沒有想到探頭探腦驚擾了牆裡的少女,一溜煙笑著跑了,留下他一個人,被誤解了,或被罵了,有一點懊惱,這麼美好的時光,他用帶一點無奈的自我嘲弄方式笑一笑,解脫了自己──多情卻被無情惱。

天涯何處《蝶戀花》真好,辭彙文句音韻都沒有難度,但或許難在心境吧,難在詩人可以回頭來做了這麼真實的自己。對美有眷戀,對人有好奇,卻生活在世俗間,要守世俗規矩,只好自嘲「多情」。詩詞里這麼直白地講自己的貪嗔痴愛,一無隱諱做作,是東坡可愛處。極高明,卻能道中庸。有深情,卻能解脫。平易近人,東坡詞所以千古以來令人喜愛。清末學者王闓運批評《蝶戀花》說:「此則逸思,非文人所宜。」隔著牆頭,聽女子笑聲,窺探女子盪鞦韆,學者正經八百,覺得東坡不守規矩,「逸思」是想入非非吧,王闓運不算太八股迂腐的學者,但還是告誡「文人」不宜。

天涯何處東坡好像不那麼刻意要做「文人」,文人還是要像人,像「文人」而不像人了,也就無趣。《蝶戀花》的創作年代有不同說法,蘇詞編年常把這件作品歸在東坡謫居惠州時作。這樣編年大多是依據清代張宗橚《詞林記事》所引的一段故事──東坡在惠州,侍妾朝雲唱《蝶戀花》,想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歌喉將囀,淚滿衣襟。朝雲唱《蝶戀花》不勝哽咽悲抑,並不說明這首詞一定是東坡在惠州所作。有時恰是因為一首舊作品,歷經歲月滄桑,同樣的句子,更能引人傷感。人到了六十歲,回頭去聽中學時的歌,即使歌詞歡樂,聽起來還是有歲月滄桑。東坡年老,謫居嶺南,侍妾都去,朝雲唱《蝶戀花》,或許觸景生情,有更深的感懷吧。以作品而言,《蝶戀花》文句情感青春喜氣,接近東坡四十歲以前的得意洒脫,放肆不羈,甚至,帶一點年輕時的調皮,春光明媚,鳥語花喧,還沒有「烏台詩獄」大難以後的沉重。

東坡自在,做人大器,寫字,寫文章,畫畫,不拘泥規矩小節,「行於所當行,止於不能不止」,也就是美學的本來面目。

選自蔣勛《捨得,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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