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怎麼樣才是幸福?

探尋幸福的《戰爭與和平》

王安憶

  《戰爭與和平》是一部巨作,篇幅特別長,有那麼多人物,可我覺得這部小說只寫了兩個人,一個是安德烈,一個是彼爾,寫了這兩個人的思想歷程和人生道路,主要為解決一個問題,就是怎麼樣才是幸福。在民間傳說中,主人公經歷了很多艱難困苦,最後一句話往往是: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什麼是幸福呢?這是困惑每個人的問題。安德烈和彼爾也是要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從不同的途徑來解答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為什麼托爾斯泰選擇這兩個人來回答這個問題?先來看看他們是誰。兩人都是貴族,衣食早已不成問題,全部人生都可用來清談、冥想、玄思,過精神生活。

  但貴族階級開始沒落,走下坡路,糜爛、腐敗,喪失活力。道德倫理岌岌可危,禮崩樂壞,四處可見貴族子弟墮落的細節。貴族家庭很普遍出現財政赤字。人口單薄,過著一種沉悶的生活。人們開始懷疑究竟有沒有所謂的幸福,要是有,又是什麼?貴族子弟都受過很好的教育,養尊處優會產生紈絝,也會孕育思想精英,托爾斯泰派遣他們去接受精神的危機,繼而探索什麼是幸福。

  小說創造一種假設的生活,但在真實的條件下發生,派生出故事和細節,真實是虛構的源泉。《戰爭與和平》啟用的是真實的歷史事件,那就是戰爭。托爾斯泰寫了這場規模巨大的戰爭,是為了布置一個大舞台,好讓各色人等在上面表演。這一出大戲最終還是歸結到那一個問題——什麼是幸福。

  《戰爭與和平》中,兩個人歷史上真有其人,一個是庫圖佐夫,一個就是拿破崙。真實的人物對於寫作人來說存在一個悖論。一方面覺得心裡很踏實,我的虛構有一個靠得住的背景,靠得住的人和事,可能因循合理的邏輯,不會出大錯;另一方面問題也來了,能不能自由地表達他們?我們離托爾斯泰已經那麼遠了,離開那一場戰爭也很遠了,卻可以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帶著這樣一個信任度閱讀。我們這些寫作者都是小人物,不敢像托爾斯泰將那麼宏大的造物作為故事的背景,必須謹慎地對待我們的能力。托爾斯泰就敢,這就是大手筆,是虛構中的造物。由於時空隔離,我們無從認識庫圖佐夫,也無從認識拿破崙,當然關於他們的圖片和記載有很多,但那都是概念的,要尊重他們的真實性,在小說里,我以為相對來說是有自由的。這兩個真實的人物,如何與虛構人物發生關係?對於安德烈和彼爾,兩個歷史人物有著什麼樣的意義?他們的故事是怎樣從這兩個人物身上發生和繁衍的?

  為什麼不是讓其中的一個人去完成思想任務,而是要用安德烈和彼爾兩個人完成?因為他們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經歷,走上不同的道路,最後相輔相成完成答案。

  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知道的世界,可以感受、求證、傳達;還有一個信的世界,可以相信,卻無法證明。安德烈是知道的世界。他非常聰明,看得清貴族階層內部所有弊病,認識到沙皇體制需要改良。彼爾卻對現實生活嚴重缺乏常識,但是他信,總覺得世界上某個地方有一種力量,驅使或者暗示著什麼,但又不很清楚,茫然的信念使他懷著一種莫名的快樂。胖乎乎,又高又大,對人友善,毫無成見,赤子之心,像美國電影里的金剛。安德烈的世界一切都是確定的,他的出身、譜系都非常清楚。他知道貴族的責任是什麼,為了維護榮譽,要和拿破崙作戰。彼爾是什麼都不確定的人,包括出身。

  托爾斯泰對彼爾寄予的希望更大一些。似乎宗教歷史或者民間傳說有一個共同之處,凡是偉大的人,天地要給大使命的人,出身都很曖昧,比如孫悟空是石頭裡蹦出來的,耶穌生在馬槽里。彼爾的出生也有問題。他是莫斯科一位大公爵的私生子。大公爵有無數私生子,但他只認彼爾一個,他把這個孩子送到法國去受教育。法國是一個有著自由民主思想的國度,當彼爾再回到俄羅斯,就成了一個怪物。他的行為舉止不合規矩,不通世故人情,更要命的是他崇拜拿破崙。他的人生充滿不確定因素,非婚生,在法國受教育,再回到俄國,突然之間成為富人,在非理性的遭際中改變著命運。安德烈對事物擁有理性的判斷,彼爾是感性的,有著對玄思的愛好。安德烈很有行動能力,當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會做得很成功,彼爾是沒有實際能力的人,生活在冥想里。

  看看兩個虛構人物和兩個真實人物的關係。我將他們組成兩對關係,安德烈和庫圖佐夫、彼爾和拿破崙。庫圖佐夫和拿破崙這兩個歷史真實人物的出現,是為開拓虛構世界的空間。庫圖佐夫擔負起了安德烈的命運轉折的重任。他有一種什麼特質呢?他懂得有一種東西比人的算計和意志更加強大,就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庫圖佐夫有點像東方的哲人。安德烈到庫圖佐夫那裡報到時很積極,對這場戰爭充滿熱情,覺得是挽回皇權榮譽的偉大事業,在內心深處是期待以戰爭來激勵日常生活中的頹唐。結果,安德烈發現,戰爭不關乎榮譽,只關乎各國之間權力和利益的平衡,是一個名利場。更使他感到很奇怪的,他的外交官朋友幾乎把彼得堡的沙龍整個兒地搬到了戰爭的前方,同樣的喝酒、縱慾、談女人,糜爛和腐化在這裡照樣上演,他寄予戰爭拯救的希望開始崩塌。他在一場戰役中負傷,突然發現世界上有一種感覺是疼痛,比什麼樣的佔領和光榮更強大,更有覆蓋性。

  在安德烈的世界裡,一切都井然有序,邏輯嚴密,都是可以推論的。但安德烈體驗到了無可控制的力量,思想得到了一個嬗變的機會,開始向著彼爾的「哲學想像」進發,這個嬗變以抑鬱症為表現。他對戰爭不關心了,對政治不關心了,保皇黨、革命黨都不干他的事,一心就在養育兒子。當他在莊園里平凡度日的時候,和彼爾相遇過一次,這正是彼爾經歷著思想上的蛻變的時刻。與安德烈相反,彼爾處在激動興奮的狀態,昂揚情緒感染了安德烈。這個時期,安德烈遇見娜塔莎。娜塔莎是托爾斯泰寄予重託的女性。她和彼爾出場都是不讓安德烈消沉,他還沒有走到終點,還要再受歷練。

  安德烈迅速愛上娜塔莎,對生活產生新的希望。他覺得知道什麼是幸福了,抑鬱症不治而愈,重新對戰爭、政治有了興趣。政治也呈現新面貌,因為拿破崙戰爭影響,俄國開始自省體制和制度,興起改革。可彼得堡照舊充滿著庸俗的瑣事,安德烈所寄熱望的改革派發起者其實是在玩弄權術。娜塔莎也背叛了他。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他的私人生活失敗了,對戰爭的熱情早已消退,真不知道拿什麼救什麼。他又一次參戰,受了重傷。在傷痛和死亡跟前,他的名譽和受辱變得渺小,愛情和仇恨也不重要。和娜塔莎的不期而遇自然令他欣喜,但沒有引起太大注意,因為他面臨更大的問題,就是死亡。死亡是一個需要「哲學想像」才能夠處理的問題,對注重實際的安德烈是極大挑戰。

  讓安德烈去經歷死亡,這是托爾斯泰給的大任務。將蹈入死亡的神秘國度時,他有什麼樣的體驗呢?所有的人和事,愛也罷,恨也罷,親也罷,疏也罷,所有的存在都融為總和。就像彼爾的世界,一個抽象的世界,所有的具體性,都在這個總和當中模糊了差異。所謂具體性,只不過是這個總和,隨機分配到每一個人的世界裡去,最終又匯總來了。這個境界連作者都不了解,他用思索,也就是「哲學想像」進行描摹,將描摹的圖景送給筆下的人物安德烈。死亡這個最大的虛無終由安德烈走了進去。

  拿破崙和彼爾也是一對。拿破崙最早出場在大家的口傳中、上層社會的沙龍里,貴族,尤其是貴夫人,談到他的時候,心情很奇怪,誇張的厭惡和恐懼,並從中享受著某種刺激的快感。他的力量和野心,迷惑著人們。彼爾崇拜拿破崙,安德烈對拿破崙也心存敬意,覺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暗地裡渴望成為拿破崙這樣的人。拿破崙,破落戶出身的新皇帝,驕傲,粗野,卻活力充沛,充滿希望。

  彼爾是拿破崙公然的崇拜者,一個異類。可上層社會接受了這個異類,因為他得到了巨額遺產。彼爾艱辛的思想歷程開始了。笨拙的彼爾從來沒有被海倫放在眼裡過,以她的膚淺遠不能認識彼爾的價值,她依然過著交際花的生活,讓彼爾蒙羞。彼爾不明白生活怎麼變得那麼糟糕,莫名其妙地有了妻子,莫名其妙地妻子背叛他,再又莫名其妙地和妻子的情人決鬥,一切都很低下,使他討厭。他離開莫斯科,並不知道去什麼地方,就想離開這些遠遠的。馬車在夜間停在一個驛站——驛站是特別會發生故事的地方,南來北往的人在這裡換馬,歇息,素昧平生的人不期而遇,脫離生活常規的離奇的邂逅就發生了。在驛站休息的時候,彼爾遇到一位共濟會的長老,我覺得很像甘地。托爾斯泰似乎內心趨向東方哲學,西方哲學的推論方法推不下去了,就會把希望寄託於東方神秘主義,比如庫圖佐夫的思想方式,安德烈臨終前的狀態,都有著東方哲學想像。

  長老說,你的生活很雜亂,那麼多過剩物質,亂七八糟的人際關係,荒唐的行徑,必須清理自己的生活,共濟會可以幫你做到這些。彼爾參加了共濟會,好像在一片茫然中找到了方向。彼爾進入共濟會好比安德烈進入戰爭,精神振奮。很快,失望就來臨了。他發現共濟會組織的陰暗面,最終被驅逐出教會。他再次消沉下來,回到了和海倫的婚姻生活當中,抑鬱症發作。在思想歷練途中,他們總是要患抑鬱症,抑鬱症其實是嬗變的前兆。精神跋涉的旅程是相當漫長的,什麼是幸福的答案,還很遙遠,可正在接近它。

  這時發生了一件大事,關係到安德烈,卻對彼爾的生活起到推動作用,那就是娜塔莎被海倫的哥哥誘惑,背叛了安德烈。娜塔莎所以受誘惑,與愛情無關,有負氣的成分,也有補償的成分,更因為娜塔莎是那種反叛的女孩。這次荒唐的行為及時被發現和制止,可她和安德烈的婚事也完了,嚴重傷了安德烈的心。彼爾極其憤怒,和海倫決裂了,把財產留給海倫,脫離了這個家庭。這時,法軍和俄軍在莫斯科近郊激戰,庫圖佐夫作出大撤退的戰略,拿破崙即將佔領莫斯科。

  拿破崙這個歷史人物就要進入虛構人物彼爾的情節了,這兩個人物的關係開始呈現。人性的戲劇,即將在歷史的時空場景中上演。這是《戰爭與和平》中最令我感動的情節。彼爾走回莫斯科,在長老的書房裡度過整整兩天足不出戶的日子,我將它稱為靜修的兩天。這靜修又有一個現實的名稱,就是醞釀刺殺拿破崙。彼爾變成了一個英雄主義者,就好像安德烈後來變成一個玄思者,這兩個思想者就這樣交匯著跋涉,走著現實和虛無的之字形路途。

  法國軍隊逮捕了彼爾,成為戰俘。彼爾穿著破襯衫,一條士兵的褲子,農民的外衣和帽子,沒有鞋子。可他卻很寧靜,長老所說的過剩的物質全棄下了,生活變得極其單純。在此,我們又發現一個總量,罪與罰的總量,好比安德烈臨終前覺悟到的愛和恨的總量。這一個總量是天意,又由上天來分配在具體的人身上,這便是命運。我以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在個別的局部的命運後面的全體性。

  托爾斯泰讓這兩個人分別履行思想的職責,什麼是幸福?安德烈在死亡中找尋,彼爾在活著里尋找。安德烈安詳滿足地死去了,彼爾如何活著呢?妻子海倫死了,彼爾和娜塔莎結婚了,如同民間故事裡說的,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們的幸福生活其實是非常日常的,經營農莊,養育孩子,和諧的夫妻之道,不受窮,但也絕不過奢。在這裡,我看到了托爾斯泰對幸福的一種理解,在《復活》裡面也出現過。當聶赫留朵夫跟隨苦役犯走過西伯利亞的流放路途,最後去拜見西伯利亞要塞司令,在司令家中,他看到了一種和諧的生活。司令一家都是性情和善的人,他的女兒請他上樓去看看剛生下的一對小兒女,看著嬰兒酣甜的睡態,他非常感動。經過受苦,他發現人道的生活就是這樣簡樸卻不受罪,問心無愧,生活最好的境界就是這樣的。彼爾和娜塔莎結婚,生兒育女,養家活口。但顯然托爾斯泰還不滿足,還有更宏大的理想,關乎全人類的,他給了彼爾一個任務。時常地,彼爾會出遠門,去彼得堡,娜塔莎以為是處理一些田莊上契約方面的事務,可彼爾的神情卻顯得很神秘,似乎和政治有關係,好像是在和十二月黨人接觸。

  娜塔莎確實在安德烈和彼爾的思想變革中起到關鍵性作用。托爾斯泰總在女性身上賦予神聖的使命。托爾斯泰筆下,女性是非常感性的。在安娜·卡列尼娜身上,可以看到一種熱情的、生機勃勃的形象。娜塔莎的熱情具有建設的力量。她可以在任何事物中汲取快樂。抑鬱症時期的安德烈,就是被她的快樂喚起了對生活的興趣,又在彼爾混亂紛沓的思想中,呈現出單純樸素的情感,由此引導走向生活的本義。

  有一件事情我企圖尋找答案。就是為什麼讓娜塔莎犯錯誤。安娜和渥倫斯基的愛情是有嚴肅社會意義的,娜塔莎則是一次真正的錯誤,好在托爾斯泰把她推到懸崖邊上,又及時拉住了。為什麼要讓她有這個污點呢?大概因為托爾斯泰讓她也成為一名罪人,再得到救贖,這才有資格拯救兩個思想家。讓娜塔莎在我們共同的罪愆裡面也承擔有一點罪,然後再拯救她,就好像一次冶煉。當安德烈遇見她的時候,她一派天然,純真無邪,而在彼爾的愛情里,她已經是個小罪人了,但這並沒有貶抑她的價值,反而使彼爾更加尊敬她。這不是指彼爾的寬容有更多的愛,而是說,娜塔莎的純潔里已經有了理性。她不單純是個小女孩子,無來由地快樂,而是一個經歷過生活的女性,好像在馬槽里生下基督的聖母馬利亞,是受過孕的處女。對聶赫留朵夫的救贖,是由瑪絲洛娃這個墮落女子來實現的。這些戴罪的女性,就像折斷翅膀的天使誤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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