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愛東]故事的無序生長及其最優策略·──以梁祝故事結尾的生長方式為例

今天我們提起梁祝故事,可能會以為「化蝶」就是該故事的唯一結尾。實際上,民間的口頭敘事從來沒有定本,它的每一個環節都有滋生新奇情節的可能,總體上表現為無限的豐富多樣和生命樹般的枝繁葉亂。但是,它又不同於完全的混沌,正如顧頡剛所說:「雖是無稽之談原也有它的無稽的法則。」[1]本文所要討論的,正是這些「無稽的法則」:1.以梁祝故事的結尾方式為個案,探討故事生命樹的生長機制,並藉以證明民間故事形態多樣化的合理性。2.討論是哪些因素在作用於梁祝故事,使得「化蝶說」能夠在枝繁葉亂的故事生命枝中一枝獨秀。另外,假設這些因素存在,它們又是通過什麼機製作用於整體和部分的?本文試圖拋開對於具體的、個別的故事異文的研究,站在統計分析的角度,把采自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各種梁祝故事視為均質文化平台上的「故事集合」來展開討論。一,故事生命樹的生長方式可考的最早確切記載梁祝故事的文本是南宋乾道五年(1169)張津《四明圖經·鄞縣》:「義婦冢,即梁山伯祝英台同葬之地也,在縣西十里接待院之後,有廟存焉。舊記謂二人少嘗同學,比及三年而山伯不知英台之為女也,其樸質如此。按《十道四蕃志》雲義婦祝英台與梁山伯同冢,即其事也。」[2]故事的起源與流變並不是本文所關心的。上述所要說明的是,在張津的年代,故事的結尾也還僅止於記載祝英台有義婦之名和梁祝二人「同冢」——這是梁祝故事最原始的結尾,沒有多少傳奇色彩。至於祝英台為什麼會得到義婦的封號,她與梁山伯是否情人關係,他們為何未婚同冢等問題,張津及其它載錄者均未作具體說明。也許當時民間已有相關傳說,也許成熟的情節尚未產生,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一簡單的記載留下了許多的疑問,情節中的每一處不完整或者說每一個疑問都會成為一個「缺失」。在民間敘事中,只要存在缺失,就一定會形成「緊張」,每一個緊張都必須引進一種或多種新的母題鏈來加以消解[3]。本文將這一增加母題鏈以消除緊張的過程稱作「補接」——嫁接新的母題鏈,彌補原有情節的缺失。到了明清兩代,見於文字記載的梁祝故事驟然增多,故事情節也豐富起來。如翟灝《通俗編》借托《宣室志》云:「英台,上虞祝氏女,偽為男裝遊學,與會稽梁山伯者同肄業。山伯,字處仁。祝先歸。二年,山伯訪之,方知其為女子,悵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馬氏子矣。山伯後為鄞令,病死,葬鄮城西。祝適馬氏,舟過墓所,風濤不能進,問知有山伯墓,祝登號慟,地忽自裂陷,祝氏遂並埋焉。晉丞相謝安,奏表其墓曰:『義婦冢』」[4]。原本簡單的同冢核心已經演繹出了比較完整的情節。但是,翟說一方面彌補了同冢說的缺失,一方面卻又造成了更多新的缺失。從故事邏輯上來說,新的缺失包括:梁祝同窗兩年,祝是如何瞞過梁以及其它同學的?祝英台為什麼單單愛上梁山伯,而不是其它同學?他們之間有什麼默契?祝英台如何在男人堆里保持她的貞潔?梁山伯病故與祝英台有沒有直接關係?祝投梁墓之後,祝的未婚夫馬某將作什麼反應?等等,新的缺失必然引起新的緊張,而且又將要求補接更多的母題鏈來消解這些緊張。事實上,對於「梁祝有何干係?為何同冢?」等情節缺失的彌補方式並不只有翟說一種,如果把最原始的「同冢」敘事所形成的缺失當成我們討論梁祝故事結尾生長方式的第一步,那麼,我們從現當代流行的大量的梁祝故事中可以看到,民間敘事在解釋同冢的原因時,補接了「英台投墓」、「死後合葬」、「擇女陰配」等多種母題鏈[5]。關於「陰配說」。浙江鄞縣、慈溪等地的說法是,梁山伯為官清廉、積勞成疾,最後死於任上,或是私開糧倉賑災被斬,當地百姓苦其生前尚未婚配,就為他覓得一才貌相當的早逝烈女祝英台,將他們陰配同冢,而梁祝生前可能並不相識[6]。另有一種說法是,後人在為梁山伯掘地造墓的時候,從墓地挖出署名烈女祝英台的墓碑,於是順水推舟將他們陰配同冢[7]。這類傳說是建立在梁祝本不相識基礎上的母題,當它封閉地解釋了同冢的原因之後,在邏輯上沒有形成可供進一步發揮的情節缺失,也就失去了進一步推動情節發展的生長動力,沒有補接新母題鏈的必要,也就沒有能夠廣泛流傳。「合葬說」各地都有,但並不盛行。山東濟寧的說法是,梁山伯葬後,祝英台哭死在梁山伯墓前,「世人感念祝英台的情義,經多方商議,決定把她和山伯合葬。」[8]浙江寧波的說法是,「人們為了紀念梁祝保境安民的功德,就把他倆的墓遷攏,合葬在一起。」[9]而河南汝南一帶則稱祝英台殉情以後,「囑家人葬於梁山伯墓東邊,……隔路相望。」[10]合葬說分割了從死到葬的時間,中斷了情節高潮,而且偏離了「裂墓、投墓」這樣的神奇敘事風格,採用了純寫實的敘事方式,無法補接神奇再生母題,也很難生長出其它新的母題,因此,從敘事邏輯上只留下了「後人進行紀念」一種合理的生長可能。以上諸說中,情節缺失最多、最神奇、最開放的母題是「投墓說」。我們暫且拋開其它諸說,回到翟灝「投墓說」的故事路線上,繼續我們的討論。源故事補接祝英台投墓這一母題後,可能產生兩類缺失。一是邏輯缺失。如果在情節整體的敘事邏輯上,還存在不能自圓其說的細節,形成了需要進一步解釋和說明的可能性,我們就認為這一情節存在邏輯缺失。比如在祝英台投墓之後,我們可以這樣問:祝英台的投墓行為是否具有合理性?為什麼一個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私定終身者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還能被旌表為義婦?祝英台投墓之後,雙方家庭,尤其是祝的未婚夫馬某將作什麼反應?等等。二是情感缺失。民眾的情感是一種集體的評價性機能,它對某一情節的展開或者結局是否感覺滿意,主要取決於該情節給它帶來的是審美的愉悅還是缺憾。如果有某一階層或某一類群體認為該情節不能滿足他們的情感需求,那麼,我們就認為這一情節存在情感缺失。民眾的情商基本上適合用「木桶效應」[11]來解釋,它總是向著該集體中情商最低的個體靠攏,所以民間敘事往往是感情極為強烈、愛憎極為分明的,主人公的行為以及行為的後果也常常是非理性的。「投墓」作為一出愛情悲劇,美的事物遭到毀滅,自然會在民眾心理上形成情感缺失,造成緊張,這種緊張必須得到消解[12]。事實上,幾乎所有的邏輯或情感的缺失都會形成緊張,需要補接新的母題鏈以消解這種緊張,而不同的傳播者會選擇補接不同的母題鏈。因此,人群類別的多樣性決定了補接並不特別地朝向某一個方向,而是朝向幾乎所有可能的方向。這些方向的不同可能由他們知識結構或審美趣味的差異所決定,也可能由於別的原因,但這不是本文所關心的。本文只是想說明,任何一個成熟的故事,在其生命樹的每一個枝節上,只要存在缺失,就有機會補接儘可能多樣的母題鏈,枝枝葉葉,朝著最大限度的混亂和無序發展。由於本文只討論故事的結尾,因此,在投墓母題派生的所有缺失中,我們只選擇其中一個點進行分析,在這一缺失點上補接的眾多母題鏈中,只選擇其中一枝進行追蹤。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在雜亂無章的枝枝蔓蔓中理出一根枝條,進行單線追蹤,以保持寫作思路的清晰。現在,我們所選擇的缺失點是:馬某在未婚妻投入別人墓地之後有何作為?按照故事邏輯,我們可以盡最大可能去設想補接這樣一些母題鏈:1,掘墓尋人;2,回頭找親家或仇家算賬;3,追至陰間與梁山伯再度展開奪妻之戰。事實上,不僅我們所能設想的這些母題鏈都在民間敘事中真實地出現了,而且還出現了一些我們意想不到的母題。在本文寫作所依據的102個現當代梁祝故事中,共有41個故事涉及投墓這一母題(其中《觀音寺結緣》沒有出現馬某這一角色),它們分別補接了馬某的6種可能行為(即6枝母題鏈,其中有2個故事同時具有2,4兩鏈):母題鏈1.不作為2.掘墓3.陰府奪妻4.化身異類5.嚇成紅臉6.殉情自殺文本數131071011以上6枝母題鏈基本上窮盡了我們可以想像的馬某的所有可能行為[13]。在2-6這五枝母題鏈上,每枝都可能出現一處或多處缺失,每一處缺失又可補接多枝母題鏈。根據本文的單線追蹤方案,我們選擇文本較多的第2枝母題鏈「掘墓」來討論。掘墓之後,又產生了新的缺失?比如:掘墓發現了什麼?或者,掘墓的後果是什麼?在我們所討論的這10個文本中,這一缺失又被補接了4枝母題鏈:1.蛇護墓穴,嚇退掘墓者。如所見為「兩條大蛇」或「數不清的大蟒蛇」,馬某被嚇退或者嚇死[14]。2.馬某找到屍骨,打擊報復。「他掘開墳墓,找到許多屍骨,便四下拋散,不料那些屍骨重新聚攏在一起。」[15]3.梁祝髮生屍解。如「只見兩塊青石板,其它一無所有」、「不見屍體,只見兩個白色的鵝卵石」、「墓掘開了,裡面只有兩塊粘在一起的石頭」[16]。4.梁祝化為雙飛物,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如「那白蛇、青蛇雙雙騰空駕霧飛去」、「兩隻鴛鴦鳥從裡面飛出」、「只見得一雙白蝴蝶飛出」等[17]。凡是出現鏈1的,掘墓者被嚇退,該情節的邏輯缺失得到封閉,故事在邏輯上失去了進一步生長的動力(但並不排斥情感缺失的存在和被補接的可能性)。鏈2出現悲劇主人公的屍骨,這是需要被安置的遺物,情節出現缺失,顯然必須補接新的母題鏈。鏈3是屍解母題,這一母題是否形成缺失,我們將在後面繼續討論。鏈4在邏輯上和情感上都得到了封閉,但是,根據民眾情商的「木桶效應」,這一情節在情感上還有進一步生長的可能,比如在有的故事中,梁祝在另一世界得到幸福還不能滿足民眾的心理需求,他們還要求對妨礙了梁祝愛情的馬某進一步進行處置[18]。我們選擇鏈3即「屍解」母題來討論,鏈3共有4個文本。1.如果講述者把「屍解」母題理解為主人公已經飛升,那麼,石頭就成了沒有意義的單純的石頭,從故事邏輯上看,情節已經封閉了。這樣的文本只有1個,故事把屍解與化蝶擰在一起,並且說明「這時才知道那一雙白蝴蝶,就是它倆的化身。」[19]兩塊青石板就變成了沒有任何意義的道具,無須進一步交待。2.如果講述者認為石頭本身就是梁祝的化身,那麼,石頭的歸宿就必須有交待,故事生命樹還將繼續生長。這類文本有3個。首先,馬某會選擇對兩塊石頭進行處理:馬某試圖分開(或砸壞)兩塊石頭,但怎麼也分不開(或砸不壞),最後馬某把它們分別丟到河的兩岸(或坡的左右),終於把它們分開。「分開」是一種明顯的缺失,一定要補接一個有關「結合」的母題鏈才能消解這一緊張。在這3個文本中,《英台作詩托終身》和《英台姑娘和山伯相公》說兩個石頭最後變成了兩棵樹(或竹),根連根,椏對椏(或纏在一起)。其一補接了馬家砍竹子,村裡人又用以造四弦琴的母題鏈;另一則補接了馬某被氣死,死後變成掩臉蟲,後人在兩棵樹的地方開展紀念活動等母題鏈[20]。《竹篾箍桶永久緊》說兩塊石頭分別變成了杉和竹,人們把杉樹做成木板、把竹做成篾,用篾來箍桶,這樣,它們又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了。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就我們所追蹤的這一根枝條來說,幾乎在每一個環節上都窮盡了它的生長可能,最終必然生長為整個故事生命樹的一個組成部分。二,故事生命樹的枝端模型下表羅列涉及投墓母題的41個故事的枝端母題鏈[21]。表1,「英台投墓」所補接的母題鏈列表序號篇名結尾方式流傳地區1彩蝶雙飛英台投墓、梁祝化蝶各地2梁山伯與祝英台英台投墓、馬某掘墓、蛇護墓、梁祝化蝶、封義婦冢寧波鄞縣3金童玉女風月記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馬某掘墓、蛇護墓、封義婦冢、廟食受祭寧波4祝英台鐘情梁山伯英台投墓、梁祝化蝶、封義婦冢浙江上虞5蝙蝠雙飛梁祝魂英台投墓、梁祝化為蝙蝠、魂歸天界浙江舟山6梁祝情深上天庭英台投墓、馬某追入陰間、閻羅斷案、梁祝回歸天庭、馬某還魂另娶浙江、上海7觀音寺結緣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魂歸天界宜興8三蝶奇緣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馬某自殺、馬家報復、三人俱化為蝶廣西融水苗族自治縣9尼山姻緣來世成英台投墓、馬某追入陰間、閻羅斷案、梁祝魂歸天界、被黎山老母收為徒弟、還魂報國、榮華富貴浙江、河南10鴛鴦成雙不分離英台投墓、裂衣化蝶、馬某掘墓、梁祝化為鴛鴦飛出、馬某自殺、化身水廣皮浙江、江蘇11梁山伯與祝英台相愛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馬某化砂蟲、迎親者俱化花草河北12英台姑娘與山伯相公英台投墓、馬某掘墓、梁祝化雙石、石被分開、石化藍竹相纏、竹子造琴貴族羅甸縣布依族地區13飛蝶化彩虹英台投墓、梁祝化蝶、再化彩虹四川豐都14英台作詩托終身英台投墓、裂衣化蝶、馬某掘墓、梁祝化雙石、石被分開、石化兩樹相纏、後人紀念、梁祝化蝶、馬某化掩臉蟲廣西東蘭、巴馬、田陽等地15梁祝復活留人間英台投墓、馬某掘墓,梁祝屍骨被拋散、散而自聚、得仙女救活還魂、幸福生活朝鮮16夫妻恩愛白頭吟假投墓、馬某受驚、祝家退彩禮、梁祝出逃、白頭到老浙江寧波17蝴蝶仙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魂歸天界杭州18梁祝永結並蒂蓮英台投墓、梁祝化蝶、再化並蒂蓮江蘇19賭誓成真真亦假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馬某病故、變馬蘭花杭州20結髮夫妻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馬某跟入陰間、閻羅斷案、神判、以飄發斷案、祝歸梁山伯、馬某另娶寧波21三生三世苦夫妻英台投墓、馬某掘墓、梁祝化青白二蛇、轉世許仙夫婦浙江、江蘇22馬俊告狀英台投墓、馬某氣死、閻羅斷案、查簿、俱還魂、馬某另娶、梁祝白頭到老廣東海陸豐一帶23梁祝讀書洞英台投墓、雷劈馬某、梁祝化鴛鴦山東兗州、鄒縣、微山一帶24馬文才塑像的傳說英台投墓、墓出二蛇、馬某受驚成紅臉浙江寧波25馬郎港的成因英台投墓、馬某淹死變馬郎魚、喜歡拱土堆(以為是墳堆)江蘇洪澤湖一帶26白衣閣的傳說英台投墓、梁祝化蝶、民間舉行紀念活動河南汝南一帶27梁祝和雙蝶節英台投墓、梁祝化蝶、民間舉行紀念活動江蘇宜興一帶28蝴蝶不採馬蘭花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馬某變馬蘭花浙江29英台化蠶英台投墓、梁祝化蝶、馬某追入陰間、閻羅斷案、閻羅不作為、祝馬變身鬥法、英台最終化蠶、梁變蠶的棲息物、馬某變麻蒼蠅不詳30映山紅的來歷英台投墓、化為映山紅福建泉州31竹篾箍桶永久緊英台投墓、馬某掘墓、梁祝化雙石、石被分開、化身竹樹、竹木製桶福建漳平一帶32草花蛇英台投墓、馬某變草花蛇廣西玉林一帶33馬文才變馬郎魚英台投墓、馬某變馬郎魚江蘇34馬文才變公豬英台投墓、馬某病死、閻羅斷案、梁祝成夫妻、閻羅設計、馬某變公豬浙江景寧畲族自治縣35死人嘴為啥要蓋書英台投墓、梁祝化蛾、蛾傷人、喪事須防出蛾湖北沔陽一帶36海陸豐戲劇中的梁祝英台投墓、馬某自殺、閻羅斷案、查簿、還魂、馬某另娶廣東海陸豐37祝英台的歌英台投墓、梁祝化蝶河南38閩南傳說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英台投墓、裂衣化蝶、馬某掘墓、梁祝屍解閩南39梁山伯與祝英台英台投墓、馬某掘墓、見空穴、梁祝化蝶廣東東莞40蝴蝶成雙不分離英台投墓、裂衣化蝶、墓出蝶山東濟寧41嶧山姻緣來世成英台投墓、閻羅釋姻緣、梁祝化蝶、魂歸天界山東濟寧從表中可以看出,英台投墓之後,故事表現出了多種可能的走向。我們只需把「英台投墓」當作這一樹枝的根部,就可以向上畫出一幅枝繁葉亂的故事生命枝,作為我們生命樹的枝端模型。但當我們試圖實際繪製這樣一幅圖畫的時候,就會發現,僅僅是具有英台投墓母題的故事(還有許多的異文甚至根本就沒有涉及英台投墓的母題)的枝端部分,就已經雜亂得讓我們眼花繚亂。本文只選擇畫出梁祝投墓之後,馬某追至陰間,「閻羅斷案」這一更趨枝端的生命枝。根據現有的文本,我們得到這一小枝生命樹的枝端模型如下:圖1,梁祝故事生命樹枝端之一圖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每一枝母題鏈的最末端,在梁祝總是「白頭偕老」、「榮華富貴」、「回歸天界」這樣的「大團圓」母題,而在馬某,或者是「化身另物(多為醜陋事物)」、或者是「還魂另娶」(多強調娶醜女),封閉了樹枝進一步生長的動力——缺失。三,故事生命樹的主流枝幹與優化選擇下一個問題是,在所有混亂無序的枝枝節節中,是否存在一個佔主導地位的主流枝幹呢?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對故事生命樹的形態特徵(也即一種集合特徵)做一簡單辨析。每一次故事講述,都是特定語境下的「這一個」。當我們努力要求把握「這一個」的時候,我們發現,講述主體的智商、情商、知識結構,以及講述環境等各種外在因素都會對講述文本產生巨大的影響。但是,對於索緒爾共時語言學意義上的「內在的民間文學」來說,作為研究對象的「講述主體」,卻是可以而且必須被忽略的。「根據索緒爾的看法,語言規則作為一種社會制度歸根結底是主體的創造,但創造語言的主體只是一個在邏輯上存在的抽象主體,就好像上帝一旦完成了工作就從此進入休眠狀態一樣,主體在創造了語言規則以後,語言規則也就從此脫離主體,而主體不再干涉其獨立的生存。」[22]對於民間文學,我們可以做同樣的表述。當我們把所有的單個主體所講述的某一類文本(如梁祝故事)疊放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就不再是一個富於講述者個性色彩的文本,而是由許多文本所組成的「故事生命樹」[23]。生命樹所體現的形態特徵,與主體的個人特質、講述環境等外在因素之間的關係,就被統計規律所淹沒了,它體現為一種脫離了主體的「獨立的生存」。它無關個體、無關語境、呈現為的「自然樹」特徵。只有當我們充分理解了故事生命樹的自然特徵,我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民間文學「趨於模式化」的「內在性」;才能更好地理解故事生命樹的生命特徵。其次我們將回答,故事生命樹的生長遵循的是什麼模式?我們知道,每一個講述者的每一次講述,都是一次創造性的發揮,都生產了一個獨立的文本(異文)。但是,如果每一次變異的文本都能夠在傳播中得到平等對待,那麼,故事將永遠無法成為民眾交流的手段。道理是很明顯的:異文之間的「平等」地位將徹底消除民眾對於權威文本的認同,講述者與接受者之間將會失去對於故事情節的任何共同知識,於是,不同講述文本之間、講述者與接受者之間,均無法在一個共同知識的平台上進行對話。這樣,所有的故事講述都無法得到別人的認同,每一次講述都會變成一次自說自話。事實上,我們說每一則異文都是一種存在,並不意味著每一則異文都具有傳播的價值。與自然界的生存競爭一樣,在故事的傳播過程中,任何一個經由個體創造性發揮後的變異情節,都必須在傳播的過程中被選擇。適合於大眾傳播的情節被選擇性地保留了,而那些不適合大眾傳播的情節則被淘汰或被改造了。自然選擇不僅適用於生物學與自然科學,也同樣適用於別的許多社會、文化領域,包括我們的故事學。選擇與競爭總是需要有一些作為遊戲規則的競擇標準存在,即使這種標準只是某種傾向,而不是明確的準則。那麼,在這種故事異文之間的生存競爭中,存在一些什麼樣的競擇標準?哪類情節能夠得益於這些標準,使自己成長為故事生命樹的主流枝幹呢?根據既有的知識系統,我們可以勾勒幾條普適性的競擇標準:1. 是否反映了民眾普遍的審美理想或表達了他們的感情意願[24]。2. 是否具有情節發展的邏輯合理性[25]。3. 是否能與傳統的知識結構或地方性知識結構相兼容[26]。除此之外,我們還希望能發現一些在梁祝故事的傳播中更具體有效的關於「這一個」的影響因子。本文在對梁祝故事這一生命樹的枝端形態(結尾方式)[27]歸納中發現,在生命樹中,不同枝幹的分支數量、不同分支所包含的文本數量、不同分支的伸展長度等,均有很大差異。通過對這些差異的分析,本文得到幾點補充標準。4.越是富於傳奇色彩的、主人公具有主動行為的母題鏈,其缺失也越多,越容易形成緊張、製造衝突,需要而且能夠補接更多的新的母題鏈,更容易優先生長為粗壯的樹枝,顯示更強的生命力。相反,越是過於寫實、主人公處於受動狀態的母題,其生長能力也極為有限,很難生長成為主流枝幹。比如,「英台投墓」屬於前者,「死後合葬」和「後人陰配」則明顯屬於後者。在本文搜集的文本中,關於「英台投墓」的異文有41個,「後人陰配」的異文有7個,「死後合葬」的異文不到5個。顯然,前者更容易成為故事生命樹的主流枝幹。5.越是成熟的、影響大的傳統母題鏈(也就是說,越是傾向於共同知識的母題鏈),越容易為傳播者所理解、接受和記憶。只要它能合乎邏輯地補接在這一故事中,就能更加牢固地在廣闊的範圍內被傳播,甚至喧賓奪主,成為故事的主流枝幹。如顧頡剛、錢南揚論證了祝英台投墓與《華山畿》中華山女子的入棺「何等相像」的關係[28]。錢南揚論證了「蓋魂化蝶的傳說,實在也是從韓憑妻衍化而來。」[29]投墓說與化蝶說兩個新母題鏈,補接在原有的「喬裝遊學」、「祝庄訪友」等母題之後,更加大了故事的傳奇色彩和可接受程度,後來都成了梁祝故事的主流枝幹。6.故事的人物類型、命運類型、情節類型之間,往往有一些相對穩定的搭配關係,它們可能深刻地影響著故事的進展與結局。比如,情愛類故事中對男女主人公「有情人終成眷屬」之類的「大團圓」結局的要求,就深刻地影響著梁祝故事結尾的生長方式[30]。一方面,我們強調情節的生長是隨機的、無序的,另一方面,在對梁祝故事的考察中,我們發現幾乎所有異文的結局都出現了「大團圓」傾向。我們把表1或者圖1當作抽樣文本,通過對樣本的統計分析就可以看出,無論最終梁祝是化生、還魂、屍解、轉世,還是魂歸天國,總是以「團圓」這一理念作為旨歸。對於那些不能指向團圓結局的梁祝故事,幾乎都未能在大眾傳播中得到保存。從我們的統計樣本來看,這類文本數量近於零,小概率事件不構成對於團圓傾向的衝擊。另外,如果我們從別的角度,比如傳播的角度來考察,還可以發現一些對異文間的生存競爭影響較大的「外在因子」,例如地域優勢與文字優勢在故事傳播中的作用:某一現象的地方性解釋文本在向外擴張的過程中,與其它地區的解釋文本可能相互兼容,也可能相抵牾。在那些相抵牾的文本的競爭過程中,文字的載錄,以及文人墨客的推波助瀾無疑有助於加大故事的傳播渠道,樹立某些文本的權威地位。因此,文化先進地區的文本相對更具傳播優勢,更容易培養成故事生命樹的主流枝幹。「江蘇一帶,自唐、宋以來,便不乏文人憑弔遺址、誦詠愛情故事的詩作。南宋薛季宣的《游祝陵善權洞》詩,明馮夢龍在《喻世明言》中寫的傳記,都是大家熟悉的例子,並且還由此而逐代形成了關於梁祝的詩文系列,這無疑是梁祝傳說得以在那裡流傳、發展的有力依託。」[31]從現有的文獻資料看來,梁祝故事中的化蝶母題最早集中出現於江蘇宜興。宋明時期,宜興文人反覆詠嘆碧鮮壇的「雙雙蝴蝶飛,兩兩花枝橫」,宜興地區記載的梁祝傳說鮮有完整情節,多數只敘梁祝化蝶之事,以至於錢南揚認為「化蝶說」很可能最早起於宜興,後來才逐步傳播到其它地區[32]。化身母題是一個世界性的母題,各地關於梁祝化身的說法無奇不有,僅從表1即可看到,化身物分別可能是蝙蝠、鴛鴦、雙石、雙樹、藍竹、彩虹、並蒂蓮、青白二蛇、蠶、映山紅、竹樹、蛾等十餘種,何其芳也說:「我的家鄉四川的傳說又說他們變成了一對鳥。並且真有一種身如鴿子大,羽毛深藍色,雌雄總在一起,其中有一個拖著尺來長的紅色尾巴的鳥被人們叫為梁山伯、祝英台。」[33]化蝶說之所以能勝出其它諸說,與浪漫文人的偏好和江蘇文人的詩文傳播不無關係。正如如果沒有何其芳的文章的傳播,我們很難知道四川還有一種叫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對鳥。當然,或大或小,還會有許多其它的因素在影響著異文之間的生存競爭。我們永遠無法窮盡對於故事的各種必然的、偶然的競擇標準的探討,我們也沒有窮盡這些標準的必要,我只是希望以上建立的解釋模式能夠部分合理地用來解釋我們所提出的問題,並以此證明問題的提出是有意義而非無意義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合乎邏輯地進入下一單元的討論。我們接著討論關於優先生長的最後一個問題:假設我們已有了關於自然選擇的競擇標準,那麼,它們發生作用的機制是怎樣的?我們以表1為例來展開討論。假定我們討論的起點是「英台投墓」,而終點必須指向「團圓」,這樣,問題就突然變得有趣起來。我們可以把問題抽象為:由一個共同的起點,經由不同的程序,要到達一個共同的終點,在這些程序中,誰會是最優選擇?這顯然是一個「有約束條件的最優化問題」。假定上述關於情節枝幹間生存競爭的競擇標準是有效的,那麼,我們就可以把它視為程序的優化標準,各種外在因子則是制約程序設計的約束條件。為了簡化討論,本文略去約束條件的影響,簡單地抽象為「無約束條件的最優化問題」,試圖為故事的結尾方式設計一條簡單的優化路線。根據最優化原理,作為整個過程的最優路線應該具有這樣的性質:即無論過去的狀態和歷史如何,從目前的狀態出發,餘下的路線必須構成最優策略,直到終點。利用這個原理,可以把多階段決策問題的求解過程看成是一個連續的逆推過程。在我們的議題中,即由「團圓」這一「終點」逐步向前逆推到「英台投墓」。第一步,以主人公的存在狀態而論,他們指向「團圓」的途徑只有3條。1.靈魂團圓。2.肉身團圓。3.化身團圓。第二步,3條途徑還可以有各自的最優敘事策略。也就是說,作為整體最優策略的子策略,也必須是該步驟中的最優策略。1.靈魂團圓在民眾的想像世界中,只能存在於兩種空間:或者天界,或者冥界。從統計數據看,靈魂團圓明顯以「魂歸天界說」為主,表1出現6個文本。魂歸天界是大型的英雄史詩、人物傳說的通用結局,不是愛情故事之專屬(出現這類母題一般會在故事開頭先交待主人公原屬天界的某一神靈,為了某種原因而下凡)。另有個別異文如《馬文才變公豬》講述梁祝並未魂歸天界,而只是在陰間做了夫妻。就民眾的感情意願來說,天界與天堂相當,冥界與地獄相通,因而,讓梁祝留在冥界顯然難以流行,不會成為最優選擇。2.肉身團圓從邏輯上說只有兩種可能:或者死後還魂,或者本來就沒死。從文本統計來看,肉身團圓明顯以還魂說為主,表1出現4個文本。其中異文《三生三世苦夫妻》講述梁祝轉世做夫妻。轉世需要的時間間隔太長,必然中斷故事高潮。沒有了情節的連續性,別說是苦夫妻,即便是幸福夫妻,也無法成為最優選擇。假死說只有1個異文,《夫妻恩愛白頭吟》講述祝英台的三阿哥為梁祝二人策劃假死,繼而掩護他們私奔。假死說需要眾人進行許多前期策劃和準備工作,還得天氣狀況相配合,而且從邏輯上說,既然決定私奔,早就可以行動,無須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所以,假死說也很難成為最優選擇。3.在化身團圓中,蝴蝶、彩虹、鴛鴦、並蒂蓮顯然比其它化身物如蝙蝠、青白二蛇、兩塊石頭、兩棵樹、竹子和樹、藍竹、映山紅、蠶、蛾等更具有美好的象徵意義,因而出現的概率理應大些。但是,鴛鴦和並蒂蓮並不是各地的常見物,它們不是民間的共同知識,在傳播過程中,很容易被地方性知識所改造。從統計數據來看,蝴蝶說與彩虹說的出現頻率也確實相對較高。在這兩者之中,化蝶說出現在成熟的韓憑妻故事之後,極富傳奇色彩,又風起於文化發達地區,佔得了天時地利人和,因而成了諸多化身物中的最優選擇。有時即使講述梁祝升天、還魂或化彩虹、化鴛鴦,也要先提一句化為蝴蝶,然後再進入下一個細節。綜上分析,在第二步中,關於主人公命運的敘事策略進一步優化為:1.主人公魂歸天界。2.主人公還魂。3,主人公化蝶。第三步,在第二步的3種優化策略基礎上,還可以滋生不同的敘事策略。1.魂歸天界,等於主人公回到了原點,故事一般就此結束。梁祝在理想天界的生活沒有缺失和衝突,無法補接新的情節,如果需要進一步展開魂歸天界之後的敘事,只能讓主人公重回人間。於是,少數異文可能會補接還魂母題,如異文《尼山姻緣來世成》。但是,還魂之後的情節很難與還魂之前的情節有機、緊湊地整合在一個短小精悍的故事當中。這類情節顯然不能成為故事文本的最優策略,應予排除。情節的有機生長只能發生在魂歸天界之前、英台投墓之後,也就是說,故事只能在陰間地府之間展開。2.還魂說在敘事策略上與魂歸天界說基本相同,都是回到原點。主人公原來站在十字路口,現在依然站在十字路口。故事欲短,可以就此打住,以一句「後來他們過上了幸福生活」而結束;故事欲長,也可以從此開始一個全新的敘事。異文《尼山姻緣來世成》即講述了一個新的關於梁山伯祝英台精忠報國、花好月圓的故事。還魂之後的情節很難有機補接在原有情節之上,明顯屬於蛇足部分,可以排除在故事體裁的最優策略之外[34]。3.在化蝶說中,如果「飛出蝴蝶」只是祝英台投墓時衣裙撕裂所化,或者僅僅是講述者為了表達對權威文本認同的一句插入語。那麼,梁祝靈魂尚有歸天或還陽的機會,故事還可以再補接靈魂團圓或肉身團圓的母題,問題回到了1和2。如果蝴蝶在故事中是作為梁祝靈魂的終極化身,那麼,兩隻蝴蝶間的愛情故事很難進一步得到展開,故事至此就該結束了。情節的進一步生長只能從馬某身上著手。馬某可以在祝英台投墓之後有所作為。綜上分析,在第三步中,最優敘事策略可以進一步具體到如下4種:1.主人公直接魂歸天界,結束。2.主人公先到陰間,然後升天或還魂,結束。3.主人公直接化為蝴蝶,結束。4.主人公化為蝴蝶,馬某有所作為。第四步,在上述第三步的基礎上,1、3兩種很單純,也很穩定,無需再切分;2、4尚有缺失,還可以再造衝突,有必要進一步切分。關於2的切分:主人公到了陰間之後,如果沒有缺失和衝突,一樣很難補接新的情節,只能簡單地接受閻羅王的點撥,立即升天或還魂,這只是「主人公直接魂歸天界」或「主人公還魂」的一種變式。前面已有分析,此處不再討論。如果要在陰間滋生新的情節,就必須先設置缺失和衝突,這樣的設置似乎只有一種方案,讓主人公的對立面——馬某也追入陰間,繼續展開奪妻鬥爭。鬥爭形式可以是強行爭奪,也可以通過打陰司來解決。因為主人公必須升天或還魂,所以,最終一定要由閻羅王出面解決爭端。也就是說,打陰司是不可缺少的一環。關於4的切分:從馬某的角度來看,馬某可以有所作為,也可以不作為。關於「不作為」的敘事不在我們討論之列;從馬某有所作為的角度來說,馬某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馬某為善無法滋生衝突,所以馬某必須為惡。馬某為惡可以在兩個空間內進行:一個是地上,一個是地下。馬某針對梁祝的地上作為,只能是掘其墓。掘墓行為製造了緊張,但從結果來看,反面角色的任何行為,在民間敘事中都只能以失敗而告終,而失敗的過程則可能不斷變異。馬某針對梁祝的地下作為,必須以梁祝也在地下為前提。如果梁祝是以化蝶為終,那麼,馬某即使追入地下,也無法有所作為。所以,這一策略必須排除。綜上分析,第四步分析結束後,最優敘事策略可以更加具體到如下4種:1.主人公直接魂歸天界,結束。2.主人公直接化為蝴蝶,結束。3.梁山伯在陰間與馬某展開奪妻鬥爭,並在閻羅王跟前打贏官司,勝利後與祝英台魂歸天界。4.主人公直接化為蝴蝶,馬某掘墓失敗。推算進行到這裡,其實已經在很大面積上與本文第一部分開始對接了。基於故事生命樹不同枝幹間生存競爭的6項競擇標準,第四步所得出的4種敘事策略都有可能成為候選的最優策略。具體誰會成為最強大的枝幹,僅從前述6項標準已經無法作出判斷,最優者的勝出,還有賴於各種「外在因子」的作用。諸如地理、歷史、文化、體裁、偶然事件等等,都有可能在這一選擇過程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正如地理、氣候等外在因子也會對自然界的物競天擇產生巨大影響一樣。四,結語從故事生命樹的根部向上看,我們看到了成熟故事的大量異文總是呈現著最大限度的混亂和無序。故事情節在每一個缺失處都會被補接,這種補接可能出於邏輯的要求,也可能出於情感的目的,它們似乎並不朝向任何先驗的、確定的方向。所有混亂無序的生命枝,都是具體文本生產過程中的合理存在,但是,這種個別狀態下的合理性並不代表它在另一種狀態下也是合理的。於是,互不相融的文本之間就產生了生存競爭,具有更多受眾的文本可能得到優先生長,有望成為主流枝幹。有趣的是,如果我們越過雜亂的枝幹,直接考察每一根生命枝的末端形態,卻又會發現,幾乎所有生命枝的末端都指向了同一個終極目標——「大團圓」結局。從一個固定的起點,指向一個固定的終點,無論中間的路徑有多少,總會有一條最優、最合理的捷徑,而且,這條捷徑幾乎可說是固定的、先驗的。具體到梁祝故事,我們發現,無論異文之間如何千差萬別,但幾乎所有異文都有一些共同的「節點」。這些節點是保證該文本被認定為「梁祝故事」的基本要素,如「同學」、「同冢」、「團圓」等。只要能找到這些同類故事中的節點,我們就同樣可以證明,在相鄰兩個節點之間,一定會有最優化的敘事策略存在。儘管相鄰節點之間的異文可能極其豐富多樣,但最優敘事策略卻只有極有限的幾種。所以說,相鄰節點之間的最優敘事策略也是相對固定、近乎先驗的。只需要把相鄰節點之間的敘事策略看成是整體敘事策略的子策略,我們就可以進一步大膽地斷言,整體最優敘事策略是相鄰節點間最優敘事策略的有序組合。因為相鄰節點間的最優敘事策略是相對固定的、近乎先驗的,所以,作為節點間最優敘事策略之和的整體最優敘事策略也必然是相對固定的、近乎先驗的。這種固定的、近乎先驗的敘事策略,就是民間故事「最本質的屬性」——「趨於模式化」。五,特別解釋本文寫作歷時近三載,作者分別以它參加了2004年北京「亞細亞民間敘事文學學會第八屆學術研討會」及2005年泰山「民間文化青年論壇第三次學術討論會」,兩次論文宣讀均引起了許多師長及同仁的議論,得到很多建設性的意見,感激之餘,對部分意見進行一些解釋。本文「故事生命樹」概念取自劉魁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會議論文不僅對故事的生長機制進行了探討,同時提出了「故事熵」的概念,預測了故事生長完全之後,反而會走向寂滅的命運。劉曉峰、楊利慧等人認為此說過於武斷,尤其是利用故事熵對神話寂滅的說明,無法實證,缺乏說服力,甚至可能是錯誤的。我完全接受這些批評,並刪去該節內容;對於故事熵的說明,我將限定在更可靠的邊界下,進行更成熟的思考,容後另文單獨論證。楊利慧指出,必須對故事的生長模式進行適用範圍的限定,比如,許多短小精悍的故事,長期流傳,並沒有出現篇幅的明顯增長。這個問題確實是我原來沒有考慮過的。最初觸發我對於故事生長機制研究興趣的是白蛇故事,本文的理論思考幾乎全部源於白蛇,但白蛇故事過於冗長,在寫作上難以入手。恰好我的學生陸鳳儀正以梁祝故事作為本科畢業論文選題,她把論述集中在對於故事結局的歷時研究,受此啟發,我也將梁祝故事的結局當成我共時研究的個案。所以說,我一直是以發育完全的成熟故事作為思考對象的。事實上,民間故事受其講述方式的限制,以及歷史條件的干擾等,多數得不到像梁祝故事或白蛇故事這樣的充分發育,因此,準確地說,本文所提出的故事生長理論實際上只是揭示一種生長趨勢,它只說明故事生長的可能方向及其機制,但並不是說所有的故事都一定會據此方向得到充分生長。劉宗迪指出,本文貌似一種純粹的科學研究,事實上並不能排除作者本人意志的干擾,因而帶有強烈的主觀性。論文帶有作者本人的主觀意志,這是無疑的,尤其是對於「邏輯缺失」、「情感缺失」,以及「競擇標準」的判斷,必然地基於作者本人的歸納水平以及對於普通民眾心理的主觀判斷,這種判斷是特殊文化背景之下的特殊判斷,並不具有普適性。比如,「大團圓結局的要求」可能就無法適用於其它一些民族。在中國,八百歲彭祖被描述成一種理想的人生狀態,成為人們不斷追求的目標;而在日本,八百比丘尼卻被賦予了一種凄美的悲劇色彩,比丘尼在她八百年無聊的人生中,經歷過無數次的悲歡離合,心裡非常痛苦,最終自殺而死[35],這與漢民族的人生追求就大相徑庭。但是,本文的主要目的並不在於揭示某種缺失和標準的準確性、普適性,而是想舉例說明這樣一種故事生長的模式:特定文化背景中的故事生長,是因為故事母題中的邏輯缺失或情感缺失會形成緊張,需要補接新的母題鏈以消除這種緊張;而故事生命枝的優先生長,則取決於一定的競擇標準。作者主觀因素的存在,以及對於這些缺失和標準的判斷有偏差,並不影響我們對於這些缺失和標準的功能的討論。正如我們對某件事物的描述可能存在偏差,但我們的目的不在於這種描述的準確,而在於藉助這種描述,以證明事物的存在邏輯。陳泳超指出,本文既然是故事形態的共時研究,就不應該藉助歷時描述來說明問題,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摻雜在一起是很危險的。此說極是。本文對於故事「起點」的劃定是根據張津的史料記載,這種基於歷時考證的依據在共時研究法中是不合邏輯的。理論上說,我應該藉助劉魁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中提出的情節基幹的抽繹法,從眾多異文的共時形態中通過統計分析找出節點,然後進入操作。但是,這種規範操作需要大量的篇幅來進行前期鋪設,如此,我將無法在有限的篇幅中回答本文所提出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藉助一個歷時結論來作為我的「預設起點」。也就是說,只需把對張津的引述當成一個假設起點,而不是一個歷時起點,陳泳超的擔憂就可以消除。[1] 顧頡剛:《自序》,《古史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2頁。[2] 梁祝傳說起源時代暫不可考。研究家們所謂起於東晉之說,皆從錢南揚《祝英台故事集》,而錢氏本人反倒認為此說並不可靠,只是姑且借用此說。後人沿襲,漸成定論。今簡述其不當之處(詳情當另屬專文):「起源東晉說」所據為明末徐樹丕《識小錄》:「按,梁祝事異矣,《金樓子》及《會稽異聞》皆載之。」《金樓子》成書雖早,但《四庫全書總目》稱其在明初就已湮沒,而徐氏卒於清康熙年間。以徐氏可見,沒有可能直接采自《金樓子》。從《永樂大典》中析出的《金樓子》條目來看,也無此記載。因此,徐說甚不可靠。《會稽異聞》未見書目載錄,亦不可考。清代翟灝《通俗編》又稱《宣室志》言及此事,而現行《宣室志》同樣無此記載。李劍國稱「祝英台:清梁章鉅《浪跡續談》卷六《祝英台》引《宣室志》,……按:《宣室志》室不載此。梁氏所引係轉征他書,而陳校疑亦據他書。前已言,《宣室志》所載皆唐事,祝英台事乃在東晉,自不應載於本書。」(見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下冊頁832。李氏將祝英台事斷在東晉仍可商榷,但認為不應載於《宣室志》,當無疑義。)張津《四明圖經》所稱的《十道四蕃志》今亦不存,張津也有假託古書的可能。以上各書所引,或者說,目前所有指認為宋前的傳說證據,無一足信,我們確切知道的,最早記載梁祝故事的,就是張津本人。同是宋代的《輿地紀勝》、《四明志》等相關著述也有些許記載,但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可見有宋一代,梁祝故事尚在十分簡陋的階段。到了元代,袁桶延祐《四明志·鄞縣》在作了相同引述之後,加了一句「舊志曰義婦冢,然此事恍惚,以舊志有姑存。」可見到了元代,此事仍然「恍惚」,說明故事在元代還並不很盛行。[3] 格式塔心理學派有一個重要理論,即「閉合律」:一個不完整或開放性的圖形總是要趨向完整或閉合。一個在圓周上缺一小段的圓圈,在被試的描述中,總是趨向於一個完全閉合的圓圈。閉合律在思維、學習等行為中同樣起著重要作用:一個沒有解決的問題或任務是一個不完整的或開放的格式塔,它在人身上就會造成緊張,只有把問題解決了或把工作完成了,最終形成閉合,這種緊張才能得到消解。[4] [清]翟灝:《通俗編》,卷37,「梁山伯訪友」。[5] 本文所據以分析的梁祝故事主要采自周靜書:《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錢南揚:《祝英台故事集》,廣州:中山大學民俗學會小叢書,1930年;樊存常:《梁山伯·祝英台家在孔孟故里》,濟南:山東文化音像出版社,2003年。檢出現當代流傳的梁祝故事異文共102篇。[6] 如《祝英台陰配梁山伯》、《清官俠女骨同穴》、《開倉分糧濟百姓》、《梁縣令治水》等,只有《梁縣令治水》提到梁祝生前曾經同學;另有《大俠與清官》還將祝英台說成本是男扮女裝的美男子。均見《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7] 如《千萬陰兵助康王》、《蝴蝶墓與蝴蝶碑》等,見周靜書:《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8] 《梁山伯·祝英台家在孔孟故里》,第43頁。[9] 《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第217頁。[10] 《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第247頁,第257頁。[11] 「木桶效應」的大意是說,一個木桶由許多塊木板圍合而成,如果這些木板的長短不一,那麼,木桶的容量並不取決於較長的木板,也不取決於木板的平均長度,而是由最短的那塊木板決定。(有關「木桶效應」的圖書有多種,如《木桶效應》,石磊編著,地震出版社,2004年)[12] 梅蘭芳說:「旦角戲的劇本,內容方面總離不開這麼一套,一對青年男女經過無數驚險的曲折,結果成為夫婦。這種熟套,實在膩味極了。為什麼從前老打不破這個套子呢?觀眾的好惡力量是相當大的。我的觀眾就常對我說:『我們化錢聽戲,目的是為找樂子來的。不管這齣戲在進行的過程當中,是怎麼樣的險惡,都不要緊,到了劇終總想看到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把剛才滿腹的憤慨不平,都可以發泄出來,回家睡覺,也能安甜。要不然,戲是看得過癮了,這一肚子的悶氣帶回家去,是睡不著覺的。』」(梅蘭芳述,許姬傳記:《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61年,第48頁)[13] 據韓國學者崔雲植先生向筆者提供(2004年10月17日),韓國有一種異文,祝英台投墓之後,馬某很失望,轉轎回家,這時,墓門又打開了,梁祝出來,到別處過上了幸福生活。這也是馬某不作為的一種。[14] 如《梁山伯與祝英台》、《金童玉女風月記》、《三生三世苦夫妻》等。見《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15] 如《梁祝復活留人間》等。見《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16] 如《英台姑娘和山伯相公》、《英台作詩托終身》、《竹篾箍桶永久緊》、《閩南傳說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收入周編本時作《梁祝同化白蝴蝶》)等。分別見《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祝英台故事集》。[17] 如《鴛鴦成雙不分離》、《閩南傳說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梁山伯與祝英台》(收入周編本時作《三載同窗生死戀》)等。分別見《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祝英台故事集》。[18] 處置馬某的文本如《鴛鴦成雙不分離》。可以佐證這一情感缺失的是,馬某「化身異類」這一枝母題鏈的感情指向,基本都是對馬某的唾棄和嘲弄。[19] 謝雲聲:《閩南傳說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見《祝英台故事集》。[20] 補接的這一母題即《孔雀東南飛》結尾的母題。[21] 表中序列故事1-35出自《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序36-39出自《祝英台故事集》,序40、41出自《梁山伯·祝英台家在孔孟故里》。[22] 呂微:《「內在的」和「外在的」民間文學》,《文學評論》,2003年3月,第158頁。有關「內在的民間文學」的理論內涵,可參見此文。[23] 參見劉魁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浙江當代「狗耕田」故事情節類型的形態結構分析》,《民族藝術》,2001年,第1期。[24]故事具有表達感情和願望的功能。比如,湖北的一位著名的故事婆婆,特別擅長講述婆媳關係的故事(如《雷打惡媳婦》、《媳婦弄草包包面給婆老吃》等等),在這些故事中,幾乎所有不孝敬公婆的媳婦都得到了同樣的下場:「一金鉤子閃,一炸雷,把她打死了。」據一位熟悉該婆婆的學者介紹,在現實中,這位故事婆婆與媳婦的關係就曾非常緊張。她對自己所選擇傳播的故事以及對故事所賦予的意義,就有很明顯的感情傾向(甚至可能具有詛咒功能)。[25] 情節的合理性必然地要受到接受者的檢驗。比如,艾青發表在《人民文學》1953年第2期的《歌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文指出,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中「樓台會」一場,梁祝之間的爭吵毫無必要,「劇作者這樣處理的目的,不外是想加強梁的反抗精神,使之更具革命性。但是一個人物的反抗精神,一定要根據他的性格來決定的,不能像在一碗菜里加進一些胡椒那麼輕便的。」可見,每一次改編都必須經由接受者的檢驗才有可能得到認可。[26] 比如,2005年7月25日《法制日報》B7版有尹兆熊《「楊門虎將」遭評書迷指責》的報道,稱《楊門虎將》一劇「劇情過分強調談情說愛,演員表演不合理,與人們聽到的評書《楊家將》差異太大,因此遭到很強烈的指責。」也就是說,許多接受者在欣賞這一劇作之前,頭腦中已經有一些關於該故事的基本知識,如果當下的故事偏離接受者原有的知識結構太遠,就很難被接受被傳播。[27] 由於作者所繪製的「梁祝故事結尾形態圖」過於龐大,難以列印,本文只能從略。[28] 顧頡剛:《華山畿與祝英台》,《祝英台故事集》(錢南揚編),廣州:中山大學民俗學會小叢書,1930年。[29] 錢南揚:《敘論》,《祝英台故事集》。[30]比如說,洛地在《劇作的時代特徵》一文中曾提到他的一次經歷:「我曾經在一個名叫『梁宅』的村子裡,目睹一場最後梁山伯不死與祝英台團圓(馬文才死了)的演出——在『梁宅』演《梁祝》,那梁山伯是不能死的,即使不在『梁宅』在別處演《梁祝》,梁、祝二人死了也要『化蝶』團圓。」由於是在「梁宅」演出,最後的結局更加出人意外:梁、祝二人甚至沒有死,當祝英台祭墓的時候,梁山伯居然得以復生,從墓中跳出來和祝英台團圓。(《洛地文集》卷1,香港:藝術與人文科學出版社,2001)這一結果,恰與韓國學者崔雲植先生向筆者提供的韓國異文異曲同工。[31] 吳祖德:《梁祝故事在上海的傳播及其特點》,《民間文藝季刊》,1988年,第2期。[32] 錢南揚認為化蝶母題進入梁祝故事是比較後期的事件,並且假設此說來自宜興地區:「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就是宋元明寧波的志乘中,沒有一句關於化蝶的話。上面所舉的例(案:即早期「化蝶」記載),都是宜興志乘中的。所以我疑心祝英台故事傳到宜興後,才把化蝶事加入的。」(《祝英台故事集·敘論》,中山大學民俗學會小叢書,1930)[33] 何其芳:《關於梁山伯祝英台故事》,《人民日報》「人民文藝」第92期,1951年3月18日。(本文轉引自《梁祝文化大觀·學術論文卷》)[34] 事實上,一些外在的約束條件,比如體裁的制約,就對於情節的設計具有非常大的影響。比如,「還魂說」是個極有生長力的母題鏈,還魂之後的遺留問題,可能需要冗長的情節來補接,而故事要求短小精悍,難以容納「還魂」對於情節延伸的要求;戲曲則不同,如果情節過於簡省,則無法敷衍成戲,滿足不了市場要求。所以,「還魂」母題出現在戲曲中的頻率遠遠高過在故事中的。[35] 參見蔡春華:《現世與想像——民間故事中的日本人》,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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