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論散文
以下原為《余光中散文·自序》,實為《余光中論散文》:
在一切文學的類別之中,最難作假,最逃不過讀者明眼的,該是散文。我不是說詩人和小說家就不憑實力,而是詩人和小說家用力的方式比較間接,所以實力幾何,不易一目了然。詩要講節奏、意象、分行等等技巧,小說也要講觀點、象徵、意識流等等的手法,高明的作家固然可以運用這些來發揮所長,但是不高明的作家往往也可以假借這些來掩飾所短。散文是一切文學類別里對於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類:譬如選美,散文所穿的是泳裝。散文家無所依憑,只有憑自己的本色。
詩人的筆下往往是自言自語:「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樣的話並不一定要說給誰聽,好像是無意間給人聽到的。許多詩真像心靈的日記,只取其神,不記其貌,詩人眼前似乎沒有讀者,可謂"目中無人"。小說家對讀者的態度也可謂「目中無人」,反之,讀者目中也不應該有小說家。小說家應該像劇作家,盡量讓他的角色發言,自己只能躲在幕後操縱。有些小說家不甘寂寞,跑到他的人物和讀者之間來指指點點,甚至大發議論,這種夾敘夾議的小說體便有散文的傾向。這種小說家如果真是散文高手,則這種夾敘夾議的筆法卻也大有可觀。拿張愛玲和錢鍾書的小說比較一下,便可見張無我而錢有我,錢鍾書的小說里充滿了散文家錢鍾書的個性。 散文家必須目中有人,他和讀者往往保持對話的關係,可以無拘無束,隨時向讀者發言。老派的詩人雖然也可以偶爾來一句"君不見",而舊小說家也可以直接對讀者叫一聲"列位看宮",但在一般情形之下,詩人和小說家畢竟另有職務,不便像散文家這麼公然、坦然地面對著讀者。反之,讀者面對散文家也最感親切、踏實,因為散文家是為自己發言,而所說的也是"亮話",少用烘托、象徵、反諷之類的技巧。 散文分狹義與廣義二類。狹義的散文指個人抒情志感的小品文,篇幅較短,取材較狹,分量較輕。廣義的散文天地宏闊,凡韻文不到之處,都是它的領土,論其題材則又千匯萬狀,不勝枚舉,論其功能,則不出下列六項: 第一是抒情。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抒情文或小品文,正是散文的大宗。情之為物,充溢天地之間,文學的世界正是有惰的世界。也正因如此,用散文來抒情,似乎人人都會,但是真正的抒情高手,或奔放,或含蓄,卻不常見。一般的抒情文病在空洞和露骨,淪為濫情,許多情書、祭文、日記等等也在此列。直接抒情,不但失之露骨,而且予人無端說愁的空洞之感。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於敘事、寫景、狀物之中,才顯得自然。 第二是說理。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議論文。但是和正式的學術論文不盡相同,因為它說理之餘,還有感情、感性,也講究聲調和詞藻。韓愈的《雜說四》,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蘇軾的《留侯論》,都是說理的散文,但都氣勢貫串,聲調鏗鏘,形象鮮活,情緒飽滿,絕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說理。每次讀《過秦論》,到了篇末的"然秦以區區之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一句長問,竟用斬釘截鐵的短答斷然煞住,真令人要拍案詫嘆,情緒久不能平。精警的議論文不能無情。 第三是表意。這種散文既不是要抒情,也不是要說理,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間的那份情趣、理趣、意趣,而出現在筆下的,不是鞭辟入裡的人情世故,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銳的觀察力和活潑的想像力,也就是一個健康的心靈發乎自然的好奇心。"家居不可無娛樂。衛生麻將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說它衛生也不無道理,至少上肢運動頻數,近似蛙式游泳。"這種雅舍小品筆法,既無柔情、激情要抒,也沒有不吐不快的議論要發,卻富於生活的諧趣,娓娓道來,從容不迫,也能動人。到了末句,更從觀察進入想像,最有英國小品的味道。 第四是敘事。這樣的散文又叫做敘事文,短則記敘個人的所經所歷,所見所聞,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來龍去脈,路轉峰迴;長則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成為傳記的一章一節,或是一個時代特具的面貌,成為歷史的註腳,也就是所謂的回憶錄之類。敘事文所需要的是記憶力和觀察力,如能再具一點反省力和想像力,當能賦文章以洞見和波瀾,而跳出流水賬的平鋪直敘。組織力(或稱條理〉也許不太重要,因為事情的發展原有時序可循,不過有時為求波瀾生動,光影分明,不免倒敘、插敘,或是舉重遺輕,仍然需要剪裁一番的。 第五是寫景。所謂"景"不一定指狹義的風景。現代的景,可以指大自然的景色,也可以指大都市小村鎮的各種視覺經驗。高速公路上的千車競駛,挖土機的巨鏟揮螯,林陰道的街燈如練,港口的千桅成林……無一非景。一位散文家的視覺經驗如果還限于田園風光,未免太狹窄也太保守了。同時,廣義的景也不應限於視覺:街上的市聲,陌上的萬籟,也是一種景。景存在於空間,同時也依附於時間,所以春秋代序、朝夕輪迴,也都是景。景有地域性:江南的山水不同於美國的山水,熱帶的雲異於寒帶的雲。大部分的遊記都不動人,因為作者不會寫景。景有靜有動,即使是靜景,也要把它寫動,才算能手。"兩山排闥送青來",正是化靜為動。"鬢雲欲度香腮雪"也是如此。只會用形容詞的人,其實不解寫景。形容詞是排列的,動詞才交流。 第六是狀物。物聚而成景,寫景而不及物,是不可能的。狀物的散文卻把興趣專註於獨特之某物,無論話題如何變化,總不離開該物。此地所謂的物,可以指有生物,譬如草木蟲魚之類,也可以指無生物,譬如筆墨紙硯之屬,甚至可以指人類的種種動態,譬如彈琴、唱歌、開會、賽車。也許有人會說,寫開會的散文應該歸於敘事之列。我的回答是:如果一篇散文描寫某次開會的經過情形,當然是敘事,但是如果一篇散文談論的只是開會這種社會制度或生活現象,或是天南地北東鱗西爪的開會趣聞,便不能算是敘事了。狀物的文章需要豐富的見聞,甚至帶點專業的知識,不是初搖文筆略解抒情的生手所能掌握的。足智博聞的老手,談論一件事情,一樣東西,常會聯想到古人或時人對此的雋言妙語,行家的行話,或是自己的親切體驗,真正是左右逢源。這是散文家獨有的本領,詩人和小說家爭他不過。 我把散文的功能分為上述六項,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並不是認為真有一種散文純屬抒情而不涉其他五項,或是另有一種散文全然敘事,別無他用。實際上,一篇散文往往兼有好幾種功能,只是有所偏重而已。例如敘事文中,常帶寫景,寫景文中,不妨狀物,而無論是敘事、寫景、或狀物,都可以曲達抒情之功。抒情文中,也未必不能稍發議論,略表意趣。反之,說理文也可以說得理直氣壯,像梁啟超那樣,筆鋒常帶感情。 情、理、意、事、景、物六項之中,前三項抽象而帶主觀,後三項具體而客觀。如果一位散文家長於處理前三項而拙於後三項,他未免欠缺感性,顯得空泛。如果他老在後三項里打轉,則他似乎欠缺知性,過分落實。 抒情文近於詩,敘事文近於小說,寫景文則既近於詩,亦近於小說。所以詩人大概兼擅寫景文與抒情文,小說家兼擅寫景文與敘事文。我發現不少「正宗的」散文家大概拙於寫景,遇到有景該寫的場合,不是一筆帶過,便是避而不談;也有"正宗的"散文家拙於敘事,甚至不善抒情。我認為:能夠抒情、說理的散文家最常見,所以"入情入理"的散文也較易得;能夠表意、狀物的就少一點;能夠兼擅敘事、寫景的更少。能此而不能彼的散文家,在自己的局限之中,亦足以成名家,但不能成大家,也不能稱「散文全才」。前舉的六項功能,或許可以用來衡量一二位散文家是"專才"還是「通才」。
這本自選的文集收納我從一九五二以迄一九九五年的文章五十一篇,約為我散文(包括議論文)產量的四分之一,無論在年代、文體、風格、篇幅各方面都頗具代表性。散文與詩,是我的左右手,我曾戲稱自己的散文是「左手的繆斯」。我開始寫散文,比開始寫詩雖然晚了三年,但是"左手的繆斯"比起"右手的繆斯"來,卻成熟得較早。讀者展開這本選集,我左手的掌紋縱橫,就歷歷在目了. 在文體上,此書分為四輯:抒情散文二十二篇,知性散文十二篇,小品文十一篇,論述文五篇,大致可以代表我在這幾方面著力的比重。其間的區別當然不是絕對, 因為說理可帶感情,抒情也不違常理,在前文的概說中我已有分析。我一向認為:抒情散文切忌一味抒情而到濫情的程度,所以我對所謂散文詩並不放心。另一方面, 我又覺得文學評論不宜過於古板以至無情,所以在說理的主線上不妨流露性情,且用比喻、音調等等來助興。也就因此,我的散文里有一點詩,而論文里有一點散文。此言說來似乎有些調皮,其實在中國的古典文學裡頗多前例。 浙江文風鼎盛,群彥汪洋,民初以來更是名家輩出。單以散文而言,從周氏兄弟(紹興)、夏丐尊(上虞)、郁達夫(富陽)、徐志摩(海寧)、俞平伯(德清)、豐子愷(崇德)、陸蠡(天台),一直到柯靈(紹興)和琦君(永嘉),兩浙的貢獻說得上是獨步文壇了。如果我們再追溯朱自清與梁實秋兩家的祖籍,當可發現一為紹興,一為杭縣,則山陰道上,更是應接不暇。 拙作能在這地靈人傑之鄉出版,實在是一大榮幸,也將是一大考驗。
一九九六年七月於高雄中山大學(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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