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敢diss唐太宗的詩人,讓唐詩飆進盛世!
初唐詩歌:風神初振 雲蒸霞蔚
蕭樹
一
唐詩是一場革命。
狂飆突進式的壯闊雄渾是後來的事。唐初,河山已然一統、天下太平、百姓安泰,甚至都路不拾遺了,文化是不是該往上蹦一蹦了?
至少也該拾階而上吧?但是不行,整個文壇都不行,詩壇更是悶得很。不光是雷不響,連風兒都沒吹。
一直靜水深流許多年後,方才金瓶乍破,水起風生。
完成這個階段,整整用了一百年。
出現這個問題,不是由於朝廷對詩歌不重視,而是太重視了!
唐太宗李世民這個人,打仗很好,治理天下更好,在寫詩這件事上,他自己認為那是不得了的好!
他早在騎馬征戰時就經常寫詩,寫得金戈鐵馬風雲際會頗有氣勢。當上皇帝後他下馬治天下,大搞文化建設,寫詩上也是率先垂範,以九五之尊,不斷抒寫宮廷生活,詩中的每個字,都像鑲嵌了金銀珠玉,華麗麗的富貴滿堂,把齊梁以來的奢華文風更進一步地發揚光大。
他的這種做法,當然有人會頗有微詞,甚至有人當面給他指出來了。
比如御史大夫杜淹就說過:「陳將亡也,為玉樹後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也。」
他雖不敢直陳齊梁詩風看似華麗靡緋,其實衰頹不祥,但以樂及詩,旁敲側擊,也是直擊靶心。
但唐太宗真的很能說。他說:「不然,夫音聲能感人,自然之道也。故歡者聞之則悅,憂者聽之則悲,悲歡之情,在於人心,非由樂也。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俱存,朕當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也!」
笑話!皇帝說了他奏後必不悲,又有哪個臣子敢悲?
接著唐太宗又在宮裡舉辦賽詩會,他寫一首宮廷詩,要求臣子都要和一首,只有虞世南不同意,還說:「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詩一傳,天下風靡。不敢奉詔。」
唐太宗雖然賞賜了虞世南,但沒把他的話當回事,結果虞世南一語成讖,初唐詩壇果然上行下效,全都跟著唐太宗李世民寫起了宮廷詩,使得齊梁詩風在唐太宗的引領下大行其道。
緊接著,唐太宗後面的唐高宗、武則天、唐中宗、唐睿宗,一個比一個重視文化建設,重用詩歌人才,經常組織宮廷賽詩會。
皇帝們以為這樣可以激勵詩壇事業大跨越發展,但寫詩的人雖然多起來,但大家心思並不在詩上,都在想怎麼讓自己的詩歌引起皇上的重視垂青,這樣一來,空泛而華麗的宮廷詩風行一時。
有人會說,文詞那麼優美華麗的宮廷詩,把延續了五百多年的齊梁詩風進一步發揚光大,怎麼就不好了呢?
這話要擺開來講,就還得再往上追,再追五百年,追到漢魏。那時代也是一個詩時代,詩風剛勁質樸,語言的外衣下,是風骨凜然的氣韻,貫通全篇,脈絡、骨架、血肉——面對它們,還能感知它們的靈魂和精魄。
那時的詩人,能寫出很多的好詩,是因為他們對生命的體認透徹而安然,可以清晰感知自己在世界的位置,自身與外在的關係清澈如水,甚至相得益彰。
但後來國家亂了,戰亂頻仍生靈塗炭,人不如狗,哪怕你才華驚天,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被咔嚓一刀,搬走吃飯的傢伙。
這種朝不保夕的生存狀態,讓詩人忽略了生命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末世情緒籠蓋了詩人的思想和創作,他們寧肯清談、玄談、胡喝海吹,可以找一塊小竹林撒一把小野,或是赤膊袒胸擊鼓擂金,過把癮就死,而不再對生命終極思考和追索。
流風及弊。
再接下來五胡亂華、衣冠南渡,國家四分五裂,上自貴族下至黎民,不時有朝不保夕的危機,整個世界依舊籠罩於末世情緒中,活一天算一天的想法讓生活的目標既簡單又淺薄,即時行歡,享樂至上。
這樣一來,他們連奢華都是淺薄而空泛的。詩嘛,自然是要寫的,詩可以裝點帝王的門面,說不定還能帶來榮華富貴,何樂而不為?
只是,這種只為了寫給別人看的東西用不著直抒胸臆,更用不著直指人心,只要華麗麗地漂亮就夠了,有沒有骨骼血肉和靈魂,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也沒有人在意這樣的事。
而詩歌關注的是高高在上的貴族生活,表現的是貴族生活的豪奢淫逸。詩歌的路子,越走越逼仄。
所以齊梁五百年間,詩歌越寫越華麗,語言越玩越精緻,內容卻越來越空乏,空得只剩一副空架子了。
這就像當下許多寫古詩詞的網文,越寫越玄乎,煞有介事,其實就是一陣鑼鼓喧天,然後走馬燈跑出一串跑龍套的湊一點過場戲,然後草草收場,既扎不下根,也出不了人,虛幻、浮艷、淺薄。
唐朝的建立是中國歷史上的奇點,國泰民安,經濟迅速恢復,社會飛速發展,文化價值得到空前重視,生存意義和審美追求歷史性地回到文人的視野中。
而佛教正在快速融入中華文化體系,儒學得到空前重視,道家學說和道教發展再次達到頂峰,思想界極為活躍,各種思潮風起雲湧,處於這個奇點上的詩歌,發生革命性轉折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但朝廷太過積極的介入,硬生生將詩歌革命的進程延後數十年。
二
唐太宗皇帝做得很成功,國家盛大堂皇,精氣神越來越足,規制也就越來越講究。
他作為詩歌發燒友從金戈鐵馬的昂揚豪邁轉入宮廷派的浮艷緋靡,跟他做皇帝越做越講究也有關係,因為這類詩歌華麗、紙醉金迷、耀武揚威的派頭十足,他需要這樣的詩歌作為帝國的錦上花、昇平樂。
皇帝好這一口,心領神會的人委實不少,做得最好的,是宰相上官儀。
他是個講究人,更知道唐太宗特講究,他聰明,有大才,寫的詩緊跟著唐太宗的步伐,用作品證明唐太宗在詩歌建設上的偉光正。
當然,聰明到了他這個份上,跟在齊梁詩的屁股後面亦步亦趨,他也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怎麼辦?改良!但又不能以改良的名義,得以發展的名頭,大大地蓋過齊梁一頭,唐太宗才會更開心!
來!硬起頭皮,看一首上官儀的好詩——
殿帳清炎氣,輦道含秋陰。
凄風移漢築,流水入虞琴。
雲飛送斷雁,月上凈疏林。
滴瀝露枝響,空濛煙壑深。
——《奉和山夜臨秋》
這是奉和的,也就是說,皇帝寫了一首詩,寫完了挺得意,吩咐上官儀也來一首,於是上官儀趕緊說,我跟!看看,這些廢話說的多麼聰明、多麼漂亮,又是多麼堂皇啊。
可看了老半天,只看出這樣一句話來:不好的都去了,好好的全來了!裡面空的要命,但誰敢說它不是詩?
更要命的是,能夠寫得如此漂亮華麗,普天之下,真找不出幾個人來!
這些一點也挑不出毛病的詩,其實沒毛病就是它最大的毛病,這就像吃五月的螃蟹,一隻只看著橫行威猛,吃起來空空的一點味道也沒有!
這樣的詩後來被稱為「上官體」,他把綺錯婉媚玩出了花,語言上的技巧純熟到了極致,聲辭之美也達極高標準。光這些,直接就把齊梁五百多年的詩人給蓋了。
作為唐太宗的應制詩人、御用文人,能到如此水平,唐太宗臉上有光,少不得經常對上官儀錶揚兩句,一時間,上官儀身後從者如雲,新作一出,馬上競相仿效。
上官儀眼看漲粉如此迅速,馬上利用話語權,對詩歌形式作了比較明確的規定,先是提出了「六對」,「六對」提出後,又進一步提出了「八對」。
上官儀對「六對」是這樣解釋的——
詩有六對。
一曰正名對,天地日月是也;
二曰同類對,花葉草芽是也;
三曰連珠對,蕭蕭赫赫是也;
四曰雙聲對,黃槐綠柳是也;
五曰疊韻對,彷徨放曠是也;
六曰雙擬對,春樹秋池是也。
他又這樣說「八對」——
詩有八對。
一曰地名對,「送酒東南去,迎琴西北來」是也;
二曰異類對,「風織池間樹,蟲穿草上文」是也;
三曰雙聲對,「秋露香佳菊,春風馥麗蘭」是也;
四曰疊韻對,「放蕩千般意,遷延一介心」是也;
五曰聯綿對,「殘河若帶,初月如眉」是也;
六曰雙擬對,「議月眉欺月,論花頰勝花」是也;
七曰迴文對,「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
八曰隔句對,「相思復相憶,夜夜淚沾衣;
空嘆復空泣,朝朝君未歸」是也。
「六對」、「八對」,以音義的對稱效果來區分偶句形式,從一般的詞性字音講求擴展到聯句整體意象的配置,基本明確了律詩的對仗方式,為律詩的定型打下了基礎。
上官儀之後,「文章四友」杜審言、李嶠、蘇味道、崔融,「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他們創作的大量詩歌已經合律,到了宋之問、沈佺期時,他們的創作使五律更趨精密,完全定型,又使七律體制開始規範,是完成律詩定型的兩個關鍵人物。
看看宋之問的《度大庾嶺》——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
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
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這對仗工整得挑不出毛病,把思鄉的意念跟著寫了個透,跟著「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同樣用對偶的方式,用情景的描寫,帶出自己思緒的脈動,上下兩聯,每聯五個字,「山」對「江」,「雨」對「雲」,「初」對「欲」,「含」對「變」,「霽」對「霞」,真是無一字不對,絕了!
最後「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雖然有點想給皇上跪下的意思,但作為詩歌尾巴收得乾淨利落,非常合適。
再看沈期的一首《獨不見》——
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在這首詩中,七律的型式已經成型,平仄關係、韻腳規則,非常清晰。「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這種對仗難度很高的偶句,對得如此工整,顯示了超高的技巧。
五百多年的齊梁詩體,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完成了使命,而終結齊梁華麗靡誹腔調的,是一個叫張若虛的詩人,他一生只留下兩首詩,最有名的一首,叫《春江花月夜》,僅憑這一首詩,他就「冠絕全唐」,堂皇居於全唐大詩人之列,無人敢說半個「不」字。
有人會說,《春江花月夜》的語言極其質樸,跟齊梁華麗的詩風怎麼扯得上關係呢?那麼,看看聞一多是怎麼評價的——
「詩中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凈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說《春江花月夜》是終結齊梁詩風的最後一聲巨雷,首先,它是一首宮廷詩,字詞質樸,但內容極其華麗,華麗到無匹的極致。對人生、宇宙、人性、情感的豪邁放曠的挖掘和酣暢淋漓的表達,滿滿的帝王氣、貴族氣。
每個字詞,特別是每個用韻,都與內容密不可分,找不出一句廢話,挑不出一個沒用的字詞。內容極其豐富,同時結構完整緊密,寫景、抒情、議論,相得益彰,幾臻完美!
三
名列「文章四友」之首的杜審言是一個很狂的詩人,他自比屈、宋,同時期的詩人一個也沒放在眼裡,但他再怎麼狂,跟他孫子杜甫相比,簡直就是一個笑話。而杜甫大讚的初唐詩人,也不是自己的祖父,而是另有其人——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戲為六絕句?其二》
王、楊、盧、駱,是號稱「初唐四傑」的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這是扭轉齊梁萎磨浮艷詩風,甚至敢於直接否定上官體宮廷詩的一個團伙,他們把詩歌題材從亭台樓閣、風花雪月擴展到江河山川、邊塞大漠等遼闊空間,為沉悶的初唐詩壇帶來一股清新曠達之風。
雖然他們的創作讓「輕薄為文哂未休」,長時間被人嘲笑和打壓,但他們不畏譏饞,一直堅持自己的創作風格,將唐詩從宮廷帶到市井,帶到邊塞荒漠,也正是他們,將久違的風骨帶入了詩歌。
王楊以五律見長,但風格各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即使處在初唐,照樣是千古流傳的名篇——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而楊炯的《從軍行》,展現的是軒昂豪邁的風格——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盧照鄰和駱賓王擅長的則是七言,楊炯對盧照鄰的才能極推崇,有「愧在盧前,恥居王后」之語,而「神童」出身的駱賓王,不僅在七歲就寫出「鵝 鵝 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更以一篇《討武氏檄》震動天下,他最先支持王勃反對上官體式的宮廷詩,更讓自己的詩歌走入市井,走到四海——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余心。
——《在獄詠蟬》
他們大量對仗工整的詩作有力推動了律詩的發展和成型。
而在「四傑」之前,唐朝立國之初,也並不是所有詩人都跟著唐太宗承襲齊梁詩風,大寫宮廷詩。
當時的詩歌潮流中,王績正是這樣一股絕不苟同的清流,他不向齊梁詩風妥協,直追魏晉高風,從寫詩到生活方式,都以陶淵明為范,他的田園詩意境渾厚,樸素自然。唐詩中最早的一首格律完整的五律,正是他的《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如此寧靜謐美的田園秋色,雖然與詩人的心境還有些許的隔離,讓他感到孤寂,心生惆悵,但這又是多麼親切,多麼自然的生活圖卷,詩未放下,人生的煙火香味已撲鼻而來。正因如此,王績被公認為五言律詩的奠基人。
「四傑」之後,陳子昂昂然出山,一首《登幽州台歌》,如驚雷乍現,一下震懾了初唐詩壇——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詩中有壯志難酬的憂憤,有知遇難逢的孤獨,有時不我待的焦慮,有豪情,更有深思。如此雄渾豪邁,直把萎靡綿軟的齊梁體甩落九條大街。
同樣,陳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緊扣時事,針對性極強,是他在不斷創作過程中積累而成,風格卓異,讓時人耳目一新。
更為難得的是,陳子昂從理論上徹底否定了齊梁以來的靡緋詩風——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修竹篇序》)
這篇短文像是一篇宣言,標緻著初唐詩風的革新和轉變。
初唐時期的一百年,是詩歌深厚積累和漸進裂變的一百年。儘管唐太宗倡導的齊梁詩風阻礙了詩歌的發展,但他及隨後的唐高宗、武后、高中宗、唐睿宗對詩歌的重視和推廣,直接推動了詩歌創作的興盛和繁榮。同時,唐代詩人愛好漫遊、交友贈詩的習慣,入仕或是加入幕府的習俗,以及歸隱山林苦讀詩書的風氣,甚至屢遭貶謫的生活經歷,都為詩人群體的催生和升華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基礎保障。
至此,初唐詩歌通向輝煌盛唐的通道已完全打開,暢行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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