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冷熱四百年
《金瓶梅》在明代嘉靖、萬曆年間問世,至今約四百年。關於《金瓶梅》的傳播、閱讀、批評,經歷了明清時期、現代時期、當代時期,形成一條江河萬古流淌的航程,從未枯涸,從未間斷。雖然有禁毀、有誤讀、有曲解,但並沒有摧毀沒有消滅它。說明它有與天地相始終的強大藝術生命力。《金瓶梅》活著,通過讀者而存在,生生不息。
《金瓶梅》問世之初,震撼了明末文壇。公安派領袖袁宏道倡導文學革新,看重新興的小說戲曲。他較早地傳遞了《金瓶梅》抄本信息,在《與董思白》(1596)中讚揚《金瓶梅》「雲霞滿紙,勝於枚生《七發》多矣。」是歷史上最早給予《金瓶梅》以肯定評價的作家、批評家。在明末清初,《金瓶梅》受到眾多文人學士的評論讚賞。在明代、以欣欣子、屠本唆、袁宏道、謝肇淛、薛岡、馮夢龍、沈德符為著名。在清初以宋起鳳、李漁、張潮、張竹坡、和素為代表。到乾隆年間,曹雪芹的至親好友脂硯齋指出《石頭記》創作「深得金瓶閫奧」宣告了前二百年《金瓶梅》評論的終結。
《金瓶梅》評論以脂硯齋的評語為重要分界,在此之前,把它與《三國》、《水滸》、《西遊》作比較,盛讚它為四大奇書中的第一奇書。清康熙年間,青年批評家張竹坡評點刊印《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駁斥「淫書」論,肯定《金瓶梅》寫實成就,認為《金瓶梅》是一部泄憤的世情書,是一部太史公文字。他在患難窮愁,艱難困苦的學術環境中研究、評點《金瓶梅》,把「金學」推向一個新階段。張竹坡生活在十七八世紀之交,約與曹寅(1658—1712)同時。這時,曹雪芹這位偉大作家還沒有降生。但是張評本《金瓶梅》已在藝術經驗、小說理論方面為《紅樓夢》奠定了基礎。在《紅樓夢》問世之後,批評家、讀者的注意力轉向把《金瓶梅》與《紅樓夢》作比較,因而有《紅樓夢》是暗《金瓶梅》、脫胎於《金瓶梅》,繼承發展《金瓶梅》之說。張竹坡評點本是以崇禎年間刊印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為底本,是批評家積极參与本文,進行審美接受的成果,將本文的潛在效能結構與批評家評點結構結合,使《金瓶梅》本文得到新的實現,在有清一代產生了廣泛影響。
張評本刊刻十二年後,即康熙四十七年(1708),滿族文臣和素以張評本為底本,刪去評語,譯成滿文(據昭樁《嘯亭續錄》,另有譯者為徐蝶園說,見《批本隨園詩話》)。他認為《金瓶梅》是四大奇書中的佼佼者,「凡一百回為一百戒」(滿文譯本《金瓶梅序》)。《金瓶梅》滿文譯本序刻,是滿漢文化交融的一大壯舉,是清前期滿族統治者重視汲取漢族文化,確認通俗小說價值,實行進步文化政策的結果。滿文譯本《金瓶梅》刊印,進一步確立了張評本在《金瓶梅》版本嬗變史上的重要地位。今存滿文譯本《金瓶梅》,已成稀世珍寶。
「金學」的現代時期,有三件大事。首先,魯迅著《中國小說史略》時,以張評本為研究對象,繼承了明清批評家的觀點,亦謂《金瓶梅》為「世情書」:「諸世情書中,《金瓶梅》最有名。」「同時說部,無以上之」。魯迅肯定《金瓶梅》在小說史上的地位,對現代「金學」起了開創性作用。其次,一九三一年,《金瓶梅詞話》在山西省介休縣發現,並在一九三三年,以古佚小說刊行會名義影印一百部,學者們得見《金瓶梅詞話》面貌。在此之前,大家不知道有萬曆年間刊詞話本的存在。再次,一九三五年鄭振鐸在其主編的《世界文庫》中,分冊出版了詞話本三十三回,同年施蟄存校點《金瓶梅詞話》刪節本出版。鄭振鐸撰《談<金瓶梅詞話>》稱《金瓶梅》是一部偉大的寫實小說,「《金瓶梅》的出現,可謂中國小說的發展極峰。」詞話本的發現,引起學者們的關注,推動「金學」發展,形成現代時期的研究熱潮。這時期,多集中在版本、成書、作者、時代背景等方面研究,對明清時期的「金學」沒有更大的突破與超越。「金學」的當代時期,五十、六十、七十年代的三十年間,在大陸最沉寂。但是,傳播、閱讀、批評仍未間斷。人民文學出版社據古佚小說刊行會印本再次影印詞話本,限定範圍發行。毛澤東倡導閱讀《紅樓夢》,對它給予很高的評價,引以為民族的驕傲。同時,也關注「金學」對《金瓶梅》進行研究,他特別注意作者對明代社會經濟生活的描寫。他說:「《東周列國志》寫了很多國內鬥爭和國外鬥爭的故事,講了許多顛覆敵對國家的故事,這是當時上層建築方面的複雜尖銳的鬥爭。缺點是沒有寫當時的經濟基礎,當時的社會經濟的劇烈變化。揭露封建社會經濟生活的矛盾,揭露統治者和被壓迫者矛盾方面,《金瓶梅》是寫得很細緻的。」(轉引自逢先知《記毛澤東讀中國文史書》,見光明日報1986年9月7日)在台北,有魏子云著《金瓶梅的問世與演變》等出版。
「金學」當代時期的近十五年,古典文學研究者解放了思想,敢於對四百年來一直被列為「禁毀」書目榜首的《金瓶梅》進行重新評價,氣氛熱烈,研究不斷升溫。在國家新聞出版工作主管部門支持下,校點出版了《金瓶梅》的主要版本,影印出版了北京大學圖書館藏《金瓶梅》崇禎本,再次影印出版了詞話本,適應了學術研究的需求,大大促進了「金學」的發展。綜觀《金瓶梅》研究史的發展歷程,尤其是新時期十幾年的「金學」,在《金瓶梅》本文和讀者互相作用的流程中,加深了對《金瓶梅》的理解,在理解中接受它審視它,取得了眾多的共識。共識的達成既是「金學」研究整體運作的結果,也是進一步深化的基礎。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已成為大多數學者共同接受的見解。
(一)《金瓶梅》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性質的偉大寫實小說,開創了中國小說發展史的新階段,開拓了新的題材,拓展了審美領域,在中國小說史與世界小說史上都佔有重要地位。
(二)《金瓶梅》啟示結構的本文蘊含著多種潛在的效果,具有美學、語言、民俗、性文化、宗教、政治、經濟、歷史等方面價值和意義,堪稱為有明一代的百科全書。
(三)《金瓶梅》為《紅樓夢》的創作提供了藝術經驗。曹雪芹的創作繼承和發展了《金瓶梅》的藝術成就。在這種意義上說,沒有《金瓶梅》也就不可能產生《紅樓夢》。《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是曹雪芹藝術革新的先驅。
(四)在《金瓶梅》版本系統上,存有兩系三類版本:明萬曆年間刊《新刻金瓶梅詞話》(簡稱詞話本),明崇禎年間刊《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簡稱崇禎本),清康熙年間刊《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簡稱張評本)張評本以崇禎本為底本,對正文有文字上的改動,主要是加上大量的評語。對崇禎本、張評本版本上的內部關係給予了梳理。由於《張氏族譜》的發現,對張竹坡的家世生平、評點刊印《金瓶梅》的情況,在小說理論上的貢獻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收穫。
關於《金瓶梅》性描寫,也是近年討論熱烈的一個問題,雖未達成共識,但在學術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的進展。《金瓶梅》不是「淫書」而是一部世情書,崇禎本評點者已提出這一觀點。清代小說批評家張竹坡寫有一篇專論《第一奇書非淫書論》。八十年代,學者們重新評價時,仍不得不從破除「淫書」論開始。怎樣看待《金瓶梅》中的性描寫,四百年來,眾說紛紜。《金瓶梅》性描寫出現在理學走向分化的明代後期,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表現人之自然本性對「天理」禁錮的衝擊,從整體上看,把性描寫與社會暴露、道德反省、人性弱點的悲憫,人物性格刻畫結合,把被否定被掩蓋了的加以正視。從文學性描寫發展史上看,有很大的突破,可以作為性文化史研究的參照,具有一定的認識意義。
從母系社會瓦解,婦女遭到歷史性慘敗之後,女性的奴隸時代恰好與男性中心文明同時存在。《金瓶梅》的兩性關係不是互愛與平等的,更不是和諧與美好的。性愛生活的更新、美化是未來社會的一項偉大工程。以寫實見長的《金瓶梅》,不可能寫出這種理想化的性愛。從現代的觀點審視,從文學審美的視角來看,《金瓶梅》中的性描寫多純感官的再現,實多虛少、缺少情愛的升華,並濃重地反映了封建文人落後的性情趣、性觀念與性恐怖,這些都是應該加以批判的。
在性愛生活上,堅持美的追求,達到美的境界,是人類自身解放、個性自覺、精神文明建設的長遠課題。《金瓶梅》作者意在暴露人的陰暗面,表現對人性本體的憂慮,表現對時代苦難的體驗和對社會的絕望情緒,否定現實,散布悲觀主義。但是,他不知道人類怎樣美好,看不見未來,以科學的態度,健康的心理,高尚的目的來了解、研究性文化,從而建立有中國特色的,以科學的性觀念與高尚的性道德相統一的性科學,是新時期精神文明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金瓶梅》作者是想不到寫不出的,現實也沒有提供這種生活依據。有位哲人說,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有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對《金瓶梅》作者也應如是觀。
《金瓶梅》作為一部偉大的作品,形象有限,意蘊無窮。對它的閱讀接受是一個無止境的過程。《金瓶梅》研究,在作者、成書、時代的背景、本文原意等問題上存在著分歧、爭論,有些爭議仍將繼續下去,《金瓶梅》啟示結構本文蘊含的潛在效果,是永遠說不盡的。(文/王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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