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中的生命和情感

溫情是生命的證明這是一首非常感人的詩,它有著令人驚詫的完美的意境;這也是一首令解讀者困惑的詩,因為按照主題一致性的原則,很難確定水光月色、宇宙人生和遊子思婦三者之間的關係。它激起每一個讀者的表達慾望,但面對這首詩,你又能說些什麼呢?當藝術家們嘗試用色彩、樂曲、舞姿來再現詩歌的意境時,他就不得不做出艱難的選擇:憂傷的月夜,或者月下相思?可是,誰願意承認這首詩只表達了其中之一呢?也許,除了讚美它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外,我們只能啞口無言?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感受,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忘懷這首詩,那麼,讓我們再一次追隨著詩人的足跡,走進這片月色,開始一個新的精神歷險的旅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這一片景色曾引起我們多少遐想:一切都消融在水光月色之中,天地一體,無邊無際。鋪天蓋地的潮水中,一輪明月冉冉升起,澄明的宇宙里充滿了靈動的生機。明月君臨這個世界,將一切都收斂在自己的光芒里,於是宇宙中就只有月光:澄明而顫動著的空氣,細密得若有若無的花林,還有蒙矇矓矓隱約著的沙灘 它們使月光飄動、閃爍,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它們自己不存在,它們只是月光的某種屬性,是月光的一部分。月光是完美的,它輕靈,通透無礙,隨波而去,無處不在。面對著這樣的景緻,我們也許會感到一絲隱隱的悵惘。它完美,但卻過於靜謐,過於清冷。它根本就不是什麼景緻,而是一個完滿而自足的境界。置身於這個境界之外,我們總能感受到冷冷的月光背後所隱藏著的深沉的緘默,並為此惶恐而孤獨。月色中也許會有什麼與我們相關吧?但花林似霰,流霜飛動,白沙隱約,在那不見不覺之中,我們又能捕捉到什麼呢?那些聽起來實在的事物,但等你伸出手時,都又成了一個纖塵皆無的空空的存在,只有那一輪永恆的孤月在注釋著什麼叫空寂。月光籠罩了一切,月光使它們都成為幻象。也許,這個美麗的春江花月夜是一個缺乏實質的景象?它像幻覺一般美妙,它雖然無處不在,卻離我們那麼遠,它以自己的完美掃蕩了人類的蹤跡。在這月光的世界裡,沒有我們立足之處。在另一首詩中我們也有過同樣的精神體驗:「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辛夷塢》)那也是一個完美的世界,山澗里,芙蓉花在自生自滅中,在永恆而又悄無聲息的開開落落中,展示了瞬息和永恆的交融,從而漠視了人類生命的節奏,把人類生命活動排斥在這個世界之外。王維是佛家信徒,他用空寂之境無情地懸置了人類生命。我們所面對著的這一輪明艷縹緲的月亮又何嘗不是如此!生命的缺席是一個重大的事件,誰也不能無視這一事件,面對這樣的宇宙境界,我們能不重新審視自己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嗎?

張若虛不是王維,那輪月亮也不是山澗里自在明滅的芙蓉花,它曾經滿懷希望地關注著人間。在詩人反覆的發問中,有著留戀和惋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最初相見那一剎那應該有著無限的驚喜,但人類生命又給月亮帶來什麼呢?人的生命太短暫了,太虛幻了,它甚至來不及舉起頭來問候一下那輪明月,就匆匆逝去,淹沒在汩汩的流水中,不留下任何痕迹。代代生民雖然像長江流水一樣綿綿不絕,可是有哪一朵浪花值得期待呢?人類生命不過是個虛幻的瞬間顯現,永恆的只是月亮。月亮也因永恆而孤寂。明月在歲月中漸漸冷卻,漸漸高高地掛起,它注視著的目光里,應該有失望,應該有憐憫。可即使希望渺茫甚至絕望,仍然有期待:因為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歸於虛無,就此湮滅在矇矓之中。像王維那樣直面虛無,需要堅強的毅力,更需要有堅強的神經,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能做得到嗎?生命由於自身的短暫和虛幻,在宇宙之間失去了自己的落腳點,這我們知道;沒有什麼人值得江月期待,我們也知道。但總應該相信,期待本身是值得的,那是我們不能放棄的立場:找回自己。

人生如寄,生命個體時常要領略無常的悲哀,就如同飄忽不定的白雲,又知道歸宿何處?「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這片白雲,它是轉蓬一般浪跡天涯的行蹤,還是一段依依不捨的別情?當詩人用「誰家」、「何處」來發問時,他所要描述的實際是一個無家不有、無處不在的生命現象 離別。這是一個永恆的、超越的生命之問。中國古人對別離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江淹《別賦》)。離別不僅是人生中最為突出的無常現象,它還最真切地凸顯了此在的孤獨,最形象地暗示了人生的結局。林黛王正是在永恆之「散」的壓力下,才對「聚」小心防範,說還不如不聚的好。有一首叫《央金瑪》的歌,用神秘而蒼涼的樂調,反覆而含糊地唱著這樣一個故事:「我一生向你問過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揮過一次手。」一個偶然的相逢正揭示了永久的離別和永恆的孤獨,也就觸發了人生的無限悲涼,所以它才是一個生命事件。從生離死別這四個字的組合中,我們知道,分別並不僅僅是分別,它是一種溫馨的生命體驗。分別的意義不僅是為了體驗悲涼。從那個為相思所包裹著的柔弱的心靈中,我們還能領略更多。那徘徊左右、「卷不去」、「拂還來」的是月光,也是少婦心中的孤獨和思念。但月光又是什麼呢?那輪古往今來的明月不也在孤獨和期待之中嗎?當它如此痴迷地糾纏著那個少婦的時候,我們的心激動起來:難道月亮所期待的是這個柔情滿懷的少婦嗎?你看,當少婦沉浸在無邊的思念之中時,月亮和人不再有隔膜,她們交融為一體,「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這是一個奇蹟:這個微不足道的生命浪花,憑著自己對孤獨的真切體會,憑著自己的一腔深情,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和月光匯而為一。這時,鴻雁翩飛,魚龍潛躍,江水中盪起美麗的波紋。感情使個體生命絢麗,心中的月光亦是無窮無盡的,這個時候,生命不再虛幻,她和月光一起在飛。離別不僅是寂寞,離別還催生著溫情。對離別執著的人,也就是對溫情執著的人吧,就像林黛玉。「閑潭落花」,是一個何等清麗的夢境,在那脆弱而美麗的夢境後,是一顆讓人深深感動的滿懷期待的心。生命就要在落花流水中耗盡了,但沒有悲憤,沒有悔恨,只有無盡的悠悠別情。在又一個為濃濃的月光所包裹的夜晚,讓我們一起相思吧,「碣石瀟湘無限路」,即使愛人永遠不會回來,我們也要用期待緊緊地擁抱這輪月亮。這時,不再有對虛無的恐懼,有的只是此在的歡愉,巨大的幸福像潮水一樣湧來,溫暖了我們。宇宙不再冷寂,片片溫情如花一般,在這春江花月夜裡綻放、搖曳。

從「皎皎空中孤月輪」到「落月搖情滿江樹」,詩人完成了生命探險的歷程。當我們用自己的生命賦予那個貌似自足而完美的江月以溫情的時候,我們從宇宙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們確證了生命的價值。生命短暫,人生如逝,但溫情,恰是人類在這宇宙間之所以立足的理由和根據。這是中國古人的第一次補情衝動。自這次艱難的歷險之後,溫情在中國文學中就具有了本體超越的意義。每當個體生命面臨著虛無的絕境時,就會有一隻充滿溫情的手給詩人以巨大的安慰,幫助詩人抗拒著無邊的黑暗。從那以後,我們的祖先就沒有停止過對溫情的追逐,從片片紅巾翠袖到月光如瀉的大觀園,有條溫情的河流一直在默默地流淌,在沖刷著我們內心的悲哀。「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問月》)讓我們推開緊閉的窗,讓如水的月色湧進來,照亮並滋潤我們的心田。

文:過常寶 過常寶,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被評為北師大本科教學十佳教師。曾在韓國高麗大學、香港教育學院和台灣東吳大學任教。著有《楚辭與原始宗教》、《原史文化及文獻研究》、《先秦散文研究——上古文體及話語方式的生成》、《柳永》等多種學術著作。作者在北師大講解古典詩詞,課堂場場爆滿,校園粉絲無數,被一屆又一屆的學生親切地稱為「寶寶」。

山水之間的沉湎和延宕在那個遙遠的時代,有多少人會獨自踏上漂泊之途?又有多少人會痴迷地愛上漂泊呢?人們把那些漂泊者稱為「遊子」。「遊子」作為一種生存狀態,差不多被每一個詩人體驗過,並被深埋在記憶中。相比較居家或居官的歲月,漂泊,似乎是此在人生更為真切的存在方式,更能引起詩人們的認同。唐人皇甫冉吟道:「我來結綬未經秋,已厭微官憶舊遊。」(《雜言無錫惠山寺流泉歌》)白居易也有《憶舊遊》詩感慨云:「舊遊之人半白首,舊遊之地多蒼苔。江南舊遊凡幾處,就中最憶吳江隈。」當一個詩人獨自在江湖中漂泊時,一種淡淡的憂鬱使他如此的真實而空明,當詩人在漂泊之途中孜孜不倦地尋找著自己的歸宿時,他終究會認識到:歸宿,恰在漂泊的途中。漂泊,就是獨處于山水之間,就是對山水自然的親切領悟,並且通過山水自然而對自己的反觀自省,所以,漂泊首先就是一種自覺的隔離。只有將自己從人群中,從所有的喧囂中疏離出來,才能真正進入自然。所謂「移舟」,就暗含著這樣的意思:它不是駛經並停泊下來,而是再一次的選擇,是從靠近人家的水岸,駛向了無人煙的「煙渚」。而「煙渚」又是一個怎樣的目標呢?在暮靄和水汽的漂浮中,它迷迷濛蒙地什麼也沒有,也不通向任何地方。它是一個停泊處,但不是埠頭。當一個旅人,悄悄地選擇了這一「煙渚」時,他就選擇了離去。此刻,他不是一個觀光客,他也沒有一個要尋覓的目標,他只是孤獨著,並且寧靜地保持著孤獨的姿態。

客愁,通常是黯然銷魂的離情別緒,和千絲萬縷的牽掛;是不如歸去的渴望,和無由歸去的哀嘆。江淹那篇《別賦》再真切不過地描摹了種種無可逃避的離別,以及離別給此在人生所帶來的「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窘境。但我們能看得出來,江淹在訴說了離別的無限怨悔之後,卻有著對溫情的無限渴望。但唐人孟浩然的「客愁」不同,它不再表達對家鄉或親友的依戀,孟浩然的出遊本身就是目的,是為了逃避纏繞在人生中的種種厭倦。其《自洛之越》詩云:「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準確地說,出遊,在六朝還只是一種和親友的別離,到了孟浩然,就是一種自己和自己的離別,是純粹的山水自在精神從一個社會人中抽身而出,是當下此刻從自我平生中抽身而出。「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正是日暮時分,所有忙碌的理由都已經消失;又是江心孤洲,所有的目標也都隱去,遊子的心緒頓時縹緲如煙,在茫茫的水天之際裊裊漂浮,而不再有一個著落之處。漂浮的感覺,是一種純粹的自我體認,它所揭示的,正是無根的文人的此在真實。所以,「客愁」在這裡就不是一種思念,而只是一種孤獨的領略和回味。是黃昏疏離了白日後的落寞,是精神飄離了軀體後的惆悵。孤獨者,孤獨地存在著,他由於對孤獨的真實體味,而變得純凈;他由於不再尋覓目標,而變得自由。純凈而自由的心,看到的只是遼闊的天,親切的樹,看到的只是澄明的水,清晰的月。「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是一個多麼動人的境界啊。在所有的煩躁和喧囂都隱去之後,宇宙間纖塵不染,天宇才會如此空曠,江水也更加清澈。平日渺茫的天和水,在這一剎那間變得生動起來,真實起來。天宇連著樹梢,那份空明真實得使船上的遊子觸手可及;而那輪永恆而變動不居的明月,也柔媚地依偎在詩人的身邊。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詩人以一顆孤獨的心,洞穿了此在人生古往今來的奧秘,而且,他就要捕捉著宇宙間最美麗的真實了,他的心也就要同天與月一樣澄明起來了,那是一種自由,與天地同一的自由。那就是詩人孜孜以求的山水精神。但在這兩句詩里,我們發現詩人的姿態是極其被動的,他只是孤獨地體味,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因為他知道,天空低低地壓在樹梢上,但天也只是一種空空的存在;月亮就溫柔地躺在船舷邊,但只有你伸出手去,它就會在瞬間破碎。詩人的被動姿態里,正隱隱透露了這樣一個結局:孤獨者,你能把握什麼呢?你只能體會到那種真實的虛幻。但此刻,這虛幻是如此美麗,叫人充滿了嚮往和感動:「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人類何曾如此貼近過這份虛幻?一切實在都是虛幻的,而只有虛幻才是真實的。一個在山水之間獨自漂泊的人,他在尋找著自己,也就是在尋找著虛幻。當所有的追求都成為泡影時,虛幻本身能支持我們的人生嗎?沒有人知道,但在詩人親近虛幻的一剎那間,一切都很美麗:清澈的水光中有朗朗的月,而虛無縹緲的水中之月,卻能使我們感到親切,感到激動。

在水中看月,是一個孤獨者對一個獨立的空間的體認,那清幽而明澈的、在水波反射中微微抖動的光,給出一個獨有而又無垠的空間,它給孤獨者一種逍遙和自由的感受。那既是孤獨的理由,也是孤獨的至境,因為那確實是孤獨者所能尋覓到的自由。那麼,在水的盡頭來看雲呢?那是一個關於人和時間的故事,是對生命和超越的另一重領悟。我們來看這樣一首詩:終南別業王維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同樣是山水田園詩人的王維,憑著對禪宗的精湛領悟,使得他的起點和孟浩然頗不相同。這首詩里,看上去比較輕鬆,似乎沒有了前一首詩里的緊張感。水和雲,不再處於孜孜不倦的追尋的旅途中,而是在屋前屋後的山路上;相遇,不論是和雲,還是和人的相遇,也只是由於一時之「興」,是一種偶然。就王維這首詩來說,所有的意義,或者說意趣的獲得,都不是尋覓的結果,只是一種因緣乘便,是某種神秘意味本身的飄然現身。當然,它的前提必須是詩人心胸明凈,清淡如水。因此,詩歌開篇就說「中歲頗好道」,得道之人自然心如止水,自然會有照影之雲。所以,一切都那麼自然,如微風拂過山林一樣自然。從「中歲」的體悟,到晚年的歸山,此心終至寂靜。而一時之「興」又因何而起呢?當然還是由某種領悟而獲得的此在的愉悅之情。若把「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看做是這種此在愉悅的象徵,那就是如水自然就下而行,悠遊自在;無水則雲亦可,雲之飄蕩東西,更無一點執著。這種上上下下的無所不在的從容漂流,正昭示了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自由之境。比起魏晉之交的阮籍的「窮途慟哭」來說,「坐看雲起時」,確實是一種柳暗花明的嶄新境界。那就是澹泊寂寥中的寧靜和諧,悠遠蕭瑟中的淡淡喜悅。這就是所謂的禪趣,如古人所云:「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竹庄詩話》卷21引)顯然,比起孟浩然的詩來說,王維的《終南別業》中有著此在領悟後的歡愉。

不過,這首詩真的沒有任何緊張嗎?仔細讀讀這首詩,我們還是能感覺到有某種焦慮的存在。試想,當阮籍面臨歧路,慟哭而返時,我們看到王維正悠然地看著雲起雲落,但總有風起雲散的時候,那麼,王維還能一直坐下去嗎?那個讓王維感到愜意的「無窮期」的「談笑」,也讓我們擔心,它將如何結束呢?也就是說,當王維懷著一時之「興」,獨自踏上這條令人愉悅的山路上,他能把這種愉悅之情保持多久呢?王維似乎也意識到結局的困難。他有一首《送別》詩云:「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興」的有來無回,一去不返,註定了這是一個關於自在之思的冒險遊戲。對自然和人生的剎那間的心領神會,與其說是宗教解脫,倒不如說仍然是一種美學趣味。雖然王維是一個通達人生,能夠從佛法中自致圓滿的高士,但一時的山水禪悅之情,真能了卻人生的種種焦慮嗎?從「興」的一去不返,從詩中令人擔憂的結尾中,我們看到了這首詩里深藏著的對人生結局的擔憂。這首詩有著比《宿建德江》更為明確的時間意識。詩歌開頭兩句從「中歲」向「晚(歲)」的指向,明顯有人生歸宿的暗示,那是生命的時間。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則是空間到時間的轉換,是將路的仄迫,轉而為一種等待、延宕的姿態。而這種等待和延宕本身,則又能引起我們對時間終點的擔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這不過是對上一句的重複,水盡而轉換為雲,再次轉換則為林叟,兩次轉換的結果,能不能給出個「無還期」 也就是一個永恆 的承諾呢?絕對不能,總有結束的時候。那麼,王維的「無還期」其實不過是一種自欺,或者說是繼續延宕。我們可以這樣描述王維的這次行動:一時之「興」的湧現,使得王維獲得了此在生命的信心,為了延續這種「興」,他獨自順水而行,水盡則為雲,雲盡則為林叟,而這一過程,是生命愉悅的過程,也是懷「興」而延宕的過程。這裡顯然有對「興」能否支持自己人生有著擔憂,「無還期」既是信念,也是遮掩。但如此匆忙的「無還期」本身也恰好表達了對延宕本身的質疑。「興」是一時的山水之悟,美學之悟,對它寄有「無還期」的希望,最終一定會落空。所謂「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里,就隱隱透露出這樣一種難以逃避的孤寂和遺憾,一種對此在愉悅的有去無歸的隱憂。在這山水之間,真有人生的歸宿嗎?「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坐」是對「行」的退讓,「雲」則比「水」更縹緲。「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這種偶然性,也僅是「興」盡後的一絲奢望,所謂「無還期」恰恰暗示了結局的缺席。「興」,或者說一時的趣味和領悟,雖然能使我們獲得暫時的愉悅,達到一種即時的超越,但它並不能承擔生命的全部,它對生命之短暫,意義之缺失,無能為力。「興」其實難以承擔這孤寂而虛幻的人生。我們相信,王維在懷「興」而往,在水的盡頭,在雲起之時,也完成了他關於生命歷程的思索。王維在其他一些詩中,如《辛夷塢》等,將人徹底從自然中抹去,是不是意味著,只有完全否認生命本身,才能拯救生命呢?《宿建德江》和《終南別業》是兩首典型的山水田園詩,在山水之外,我們還看到了月和雲。水光月色,構成一個凝滯的、靜謐的獨立空間,這一空間容留了孤獨者,並支持著孤獨者的超越;而水盡雲起,構成了一個延續的、不那麼確定的時間狀態,它顯示了詩人對「興」的延宕的願望,也表達了詩人對生命超越的執著。它們從不同的側面,加深了我們對生命的理解。

浮華世界裡的夢遊南陽是漢光武帝劉秀的故里。劉秀即位後建都洛陽,以南陽為別都,稱為南都。李白《酬坊州王司馬與閻正字對雪見贈》云:「遊子東南來,自宛適京國。飄然無心雲,倏忽復西北。」「宛」即南陽,這說明李白是在赴長安途中經過南陽的。唐朝由東南赴京,一般取道京杭大運河,至東都洛陽。而洛陽、長安、南陽呈三角形布局,特意取道南陽赴京,必是慕名「遨遊」。李白這首詩描寫南陽的地理風物,流暢又不失精緻,表達出自己對這一歷史名城的喜愛和敬意。在這首詩里,給我們印象深刻的不止是對這座城市的描摹,還有那由歷史傳奇和現實的聲色之樂所交織而成的一種夢囈般的「遨遊」之境。李白自稱「遊子」,是一個終生遊走者。而遊走在這個世界有著多重的意義,就如同漂浮的月,或者是迷離的酒,它們可能意味著某種超越性的或者是自在的存在狀態,又或是別的什麼。一個個的城市和鄉村,既是片片匆匆掠過的風景,也是大大小小、此一時彼一時的目的地。它們見證並支持著每一個遊走的人生。

還是回到南陽。南陽自古就是一個遨遊的場所。漢末詩云:「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古詩十九首》之三)南朝謝朓詩云:「宛洛佳遨遊,春色滿皇州。」(《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詩》)正是這些詩句將李白引導到南陽來。南陽不光是劉秀的故鄉,隨劉秀起義的二十八位輔佐大臣也多是南陽人。南陽因此成為別都,貴胄如雲,商賈往來,十分繁華。所謂「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就反映了這樣的情景。如同京城一樣,南陽是一個熱鬧的場所。熱鬧自古即有,真正賦予它意義的是漢末文人。因為被社會冷落,文人們只能通過消費自己的生命而體會著自己的存在。這時,人們秉燭而游,在暗夜裡揭開了另一重人生的帷幕,每一個熱鬧之處,也就成為人生遊戲的舞台。這一激情一直延續到盛唐,並且深深地感染了李白。所謂「清歌遏流雲,艷舞有餘閑」、「走馬紅陽城,呼鷹白河灣」等,皆是逐紅塵而游。這個層次上的「遨遊」,其意義基於人生短暫、生命局促而難以伸展,因而呼朋縱酒,及時行樂。遊走者在竟逐浮華、浪跡紅塵之中,所放縱的是人生的悲涼和無奈。古詩和樂府中往往直言「怫鬱」、「愁苦」,而在這首詩中,我們則可以從「誰識卧龍客,長吟愁鬢斑」中體會到憂傷的情緒。那個時代,人們與悲苦之間沒有距離,而快意浪遊,不過是詩人在自己和現實之間所立起的一面華麗的鏡子,與其說是逃避,還不如說是對苦難的欣賞和留戀。但「遨遊」本身又是充滿了激情的,借交報仇,策馬斗酒,京城坊第,大漠孤煙,這些又構成了「少年行」類詩歌主題。無論如何,古人能從「遨遊」中感受到一種原初的生命衝動,這種令人興奮的衝動和它背後的憂傷糾纏在一起,使得「遨遊」本身充滿了一種迷離的色彩。這就是詩中「玉色朱顏」和「呼鷹走馬」等意象所帶給我們的感受。南陽因劉秀而成為一個傳奇之城。龍蛇驟變,雞犬升天,是歷史在遊人心中所鼓盪起的又一重生命激情。韓愈《題廣昌館》云:「白水龍飛已幾春,偶逢遺迹問耕人。丘墳發掘當官路,何處南陽有近親。」韓愈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尚且有如此欽慕之心,那就不難理解作為終生遊走者的李白心中所隱藏著的奇遇之夢了。《後漢書?後紀》載,劉秀未發達時,「適新野,聞後美,心悅之,後至長安,見執金吾車騎甚盛,因嘆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後果然如願。詩中所謂「麗華秀玉色,漢女嬌朱顏」,即詠此事。佳人不過是英雄的點綴和標誌,它將沉重的歷史轉變為個體英雄的傳奇。對於遊走者而言,他們關心個體命運遠勝於歷史本身,所以,李白對這個故事感興趣是理所當然的。這首詩中還提到了春秋時期的陶朱公范蠡和五羖大夫百里傒,以及漢三國蜀相諸葛亮。他們都是因奇遇而立功名的人,是遊走者心目中當然的英雄。初盛唐文人喜歡浪遊,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渴望著奇遇和傳奇。李白自云:「以為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杖劍去國,辭親遠遊。」(《上安州裴長史書》)所謂「四方之志」究竟為何呢?按李白自己的解釋,即「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這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一當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東方朔《答客難》)只是後世文人對戰國策士的臆想,劉秀和諸葛亮的乘勢而起,似乎又從歷史深處喚醒了這一漸行漸遠的期望。但大唐盛世已不可能給文士們再提供這種奇遇的機會了,「奮其智能,願為輔弼」只能是李白的精神夢遊。這種精神夢遊使得「行萬里路」有了自己的理由,同樣,它也使得「杖劍辭國」的「四方之志」成了文人的一種成長儀式。顯然,在南陽體會著這種種奇遇是李白的一場精神盛筵。

在這首詩中,英雄、隱士都混同在這一片清歌艷舞和走馬呼鷹的紅塵之中,以致我們懷疑李白不是一個真誠的朝聖者。朝聖者和遊走者的區別就在於他到底有沒有一個終極目的地。就李白而言,雖然也曾有過「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後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人生規劃,但那不過是英雄大言欺世,且不說它是否真能成為一種可能,我們所看到的事實是:當李白遊盪五湖、煉丹松山時,朝廷就成為自己的理想;而身在朝廷,山野遊仙又成為自己的目標。其終生反覆糾纏,得此而望彼,總在茫然地尋找之中。而在這所有的迷離中,只有一個是不變的,那就是對奇遇的熱情。君臣相得是奇遇,英雄美人也是奇遇,他鄉的春風麗水還是奇遇,而對奇遇本身的渴望,使得李白永遠處在遊走之途。一個沒有確切目標的遊走者,只是一個獵奇者。那些可以被指點出來的一切,都將成為遊走者的足跡,從而證明著遊走者的本質,它不能成為任何目標和方案。所以,充滿了傳奇和熱鬧的南陽,對於李白而言,就像一個神奇的舞台,只是等著一個逢場作戲的夢遊者了。這樣的感覺,恐怕只能在不斷的遊走中才能延續吧!至於「誰識卧龍客,長吟愁鬢斑」的感慨,那是伴隨奇遇的夢想而自然產生的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有夢想就有感慨,何者成分更多一些?也是此一時彼一時,實在很難說。萬里之游,和讀萬卷書一樣,都是唐朝詩人的一種存在方式。遊歷所得,不僅是見識和閱歷,還有生命中隱隱的期待,以及如影隨形般的失落感。遨遊,使得一個詩人的心胸變得廣闊,它擁有了歷史和地理上的各種奇蹟;也使得詩人變得單薄和孱弱,因為孤獨和渺茫。所以,每一個傳奇的地方,它們都遠離詩人因而成為夢想,但它們卻不斷地鍛造著詩人的意志和靈魂,並內化為詩人生命的印記。我們從「南都信佳麗,武闋橫西關。白水真人居,萬商羅鄽闤。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這些詩句中,看到的不僅是對南陽的禮敬,感受到一種「近者悅,遠者來」的鼓舞,同時也看到一種距離的悲傷。當興奮最終變為留戀的時候,詩人也就分不清它是個目的地,還僅僅是路上的風景了。正如李白在南陽所寫的《送友人》所云:「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南陽,這個充滿了傳奇的他鄉,還真不知道它到底是個終點還是始發站,就如浮雲落日中的情意,到底是喜還是悲,是追逐的目標,還是枯萎的遺緒,都不那麼清楚。李白《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云:「憶昨去家此為客,荷花初紅柳條碧。」那麼美麗而清新的景色,卻交織著懷念和嚮往的意味,你說這一景色是家鄉的呢?還是他鄉的呢?或者僅僅就是路上的景色?對於李白來說,終生所尋覓和擁有的,大約也只是繁華而美麗的旅程。

那些在月影里舞蹈的精魂唐人李白和宋人蘇軾,一個被人稱為「詩仙」,一個被人稱為「坡仙」。既然都是仙,就有超越平凡庸俗之處,就會憑虛御風,飄逸,高潔,如同高高掛在鬥牛之間的一輪清輝,所以,他們都是月的精魂,在每一個喧囂落盡的夜晚,滌去浮塵,守護著我們心靈深處最後一片寧靜和自由。但盈虛者如彼,萬川之間又各有風情,那麼,李白的月亮和蘇軾的月亮究竟有什麼不同呢?這裡有兩首關於月的詩篇,一是李白的《月下獨酌》,一是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透過那婆娑的斑斕光影,我們能看到兩個不同的境界,兩種不同的精神歷程。

把酒問月,是一個徒勞的追問,但自《春江花月夜》後,就一直纏繞著詩人們,李白和蘇軾也不能例外。一個沒有答案的追問,實際上只是在暗示著沒有起始的月是一個永恆的存在。而一個自明的永恆一再被追問,只能說明詩人內心的不甘和惆悵。「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面對著這片寧靜而深邃的月色,每一個發問者都會感受到「永恆沉默」所帶來的震撼。月就是聖潔而深沉的彼岸世界,那裡有人類對永恆的憧憬。這種無望的憧憬萌發了詩人追問的衝動。但一個彼岸世界,是如何與現實人生建立聯繫的呢?李白《把酒問月》詩云:「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月和人類有著遙遠的距離,在古人眼裡,那是一個永遠也不能到達的彼岸世界;但月卻對人間有著密切的關注,那是一種憐憫和同情的關注,它因為愛莫能助而遠遠離開,甚至顧影自憐。對於人類來說,月亮是一個孤獨的主體。但李白竟然能夠坦然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表明月與李白有著一種特殊的關係。它暗示了李白並非「凡人」。在世俗的世界裡,李白感到了一種異類的孤獨,「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這種無端而起的孤獨,是一種生存意義上的孤獨,它表達了對現實人生的領悟和抵觸。因此,李白不生活在現實世界,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另外一個獨立而孤傲的主體,驕傲並滿懷同情地俯視著芸芸眾生。因此,月和人類的疏離關係不能困住李白。月和李白的關係,就是人和影子的關係。月就是李白,他們因共享孤獨而成為一體,並從世俗社會中超拔出來,在幽冷空寂的雲的深處高蹈。在蘇軾的詞中,「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也迷濛著一種濃郁的悵惘,也暗示了月和人類世界那遙不可及的距離,月亮是一個超越此在人生的世界,比起那輪唐朝的月亮來說,它甚至更加冷寂。但蘇軾也不是凡人,他在盈和虛之間的左右逢源,他對陰晴圓缺和悲歡離合的坦然和順從,表明蘇軾可以憑著自己通透人生的智慧,超越無常的人生,從而能「遺世獨立」,「羽化登仙」。月亮對於蘇軾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那凜冽於凡人的月亮,是飄然可及的「天上宮闕」和「瓊樓玉宇」。換句話說,月亮對於蘇軾是一個場所,而不是一個自在的主體,那是一個理想和超脫的世界,是一個敞開的世界。對於有著無數煩惱和悲涼結局的人生來說,只要你能放棄對此在的執著,那輪明月就是一個遮風避雨的棲息地。月亮之於李白,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避難所。李白對月亮的嚮往,是一種主動的意志追求。「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這是一個人唱出的熱鬧的戲。錯綜雜沓的光影,既營造出一種迎來送往的幻象,也真實地指示著那旋轉舞動著的不過是一個支離破碎的靈魂。一個人醒著,卻刻意為自己演繹著幻覺,那是寧可沉醉,不願醒來。在這熱鬧的孤獨中,李白要堅持不懈地演出,沒有觀眾,沒有謝幕。這種堅持本身說明,李白明白自己的孤獨處境,但卻陶醉於這一處境。冷冷的月色就是李白孤芳自賞的光輝。「永結無情游」是一個悖論,「無情」就是拒絕關懷,就是對孤獨的堅持,這句詩的意思首先就是對孤獨的無條件的認同。正是「無情」,把李白送上邈遠的夜空。對於蘇軾而言,月亮既然是一個棲息之所,那麼,久居瓊樓玉宇就不得不承擔著退避的歉疚,所以他能感到「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溫潤的儒家情懷,把蘇軾的根深深扎在現實的土壤中,即使遭到挫折,即使通達人生禍福無常,也不能完全從心靈深處抹去對現實的留戀和希望。蘇軾一輩子都在入世和棄世之間輾轉反覆。他在黃州時曾作《臨江仙》云:「長恨此身非我有,有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的坎坷經歷和他對人生的洞徹,都使人相信這可能是真的,但第二天,「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 急命往揖,則子瞻鼻憨如雷,猶未興也。」(葉夢得《避署錄話》卷二)蘇軾不能改變人生的無常,又不能從無常的人生中解脫出來,那麼,月亮只能是在自己走投無路時的一個臨時避難所,而一旦立足於這清冷的光輝中,那無限的孤寂使他心中又充滿了凜凜的寒意。

孤芳自賞是一種內在激情的燃燒,孤獨的承受中有一種特別堅韌的人格力量。「皎若飛鏡臨丹闋,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把酒問月》)就在那無人知曉的雲間海上,孤獨的花為自己綻放出晶瑩的光芒。李白正是憑著堅強的人格,鄙視現實,升華精神,超脫自我。孤芳自賞又是一種冷漠,因為不再期望任何人的理解,更不願意將自己和世俗的世界混同為一,所以在冷漠中保持一個距離,在無限的空虛中漂泊遊盪。杜甫《贈李白》很恰當地描述了李白這種精神面貌:「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容他人窺視,就不得不冷漠,在冷漠中展現了一種韌性,讓孤獨成為一根支柱,守衛著自己的世界。李白的冷漠和拒斥,使我們凡俗之人感到了難堪,這就是「世人皆欲殺」(杜甫《不見》)的理由。「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的另一層意思是說:月,不是遊伴;對月的認同,不是為了解脫自己的孤寂。沒有相互的安慰,只有加倍的同一,月之孤獨、明麗,倍增我的孤獨、明麗。「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洲。」(李白《峨眉山月歌》)當李白一往深情地追蹤著那輪明月的時候,他迷戀的正是月的高潔、孤獨、冷漠,或許還有一種深沉的憂鬱。他是月,只能在雲間海上出沒,他不得不孤獨。蘇軾因為現實的孤獨而不能認同現實,要乘風歸去,踏上月宮。但「起舞弄清影」需要有超人的毅力和人格力量,我們知道那是可能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而且,我們又如何能以一種孤獨來消除另一種孤獨呢?所以遙遠的月不過是蘇軾悲涼的後院,而不是永恆的家園。對於蘇軾來說,應該有現世的解脫之道。當蘇軾用月亮的陰晴圓缺比擬人間的悲歡離合時,他首先說明人之存在的不完滿是一種無可改變的事實,更為要緊的是,蘇軾還希望確證這種不完滿具有天然合理性。而後一點,對蘇軾的生存態度至關重要。悲歡離合既然是生命中注定要承擔的一種本質,那麼,忍受也就成為一種美德,而悲歡離合中的思念簡直就是幸福,為什麼要逃避呢?當蘇軾悟出這個道理時,他就有了現實生存的理由。「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所表現的就是一種糾纏和留戀,是一種道德體驗。蘇軾的月亮離現實人生是如此的貼近,甚至可以說,它只不過是人生世界的一個投影,你可以從中看到孤獨,也可以看到希望。所以蘇軾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只要你有承擔的勇氣,就能從孤寂的現實中獲得道義的安慰,獲得人生的安寧和幸福。李白的對月和蘇軾的對月,皆由自孤獨。「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花間」這一非世俗的場所,就表明了李白對不在世的自覺,表明了李白對人世自覺的離棄。所以李白的孤獨是對彼岸生命的自覺承擔,它不可能在人間找到解決之道。蘇軾自然也能理解這種絕世才子的孤獨,他的把酒問天也包含著對人類生命的超然反省。但蘇軾更關注的是人生境遇中的「悲歡離合」,關注的此在生命的「不應有恨」,所以他的把酒問月是不離現實的在世之問,他的孤獨需要在人間尋找現世的解決之道:那就是在確認孤獨的合理性過程中實現「自欺」,並在「自欺」中展現道義的力量。都是孤獨,都是對月,卻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態。葉嘉瑩女士將這兩位分別稱為「仙而人者」和「人而仙者」,她說李白的仙表現了「絕世天才入世的悲哀」,而蘇軾則是「憑藉著幾分飄忽的 仙 氣而得到解脫」(《說杜甫贈李白詩一首》)。也許有人覺得蘇軾更親近,也許有人覺得李白更自由,但不論是李白還是蘇軾,不論是抗拒還是執著,不論是唐詩還是宋詞,那些飄逸遊盪的月的精魂,不但體現了對此在生命的愛惜和一往深情,也賦予人類生命本身更為深厚悠遠的意蘊。

這是一個破碎的世界李憑是供奉於宮廷的梨園弟子,以箜篌演奏名擅一時。而李賀詩思奇妙,為時人所賞識,此時任太常寺奉禮郎,掌管禮樂郊廟等事務,當是精通音樂。以一天才詩人而描摹一段美妙的音樂,應該令人賞心悅目。長時間以來,人們毫不懷疑《李憑箜篌引》是一首賞心悅目的詩,甚至把它和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一段著名的描述相提並論,認為都神奇地再現了一種藝術境界。但有誰真的能從這首詩中讀出那種優美和愉悅呢?這是很令人懷疑的。

李憑演技高超,能驚天地泣鬼神,這大約也是這首詩所要表達的意思。但李憑所演奏的到底是什麼樣的音樂呢?李賀這樣寫道:這是一個「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深秋,是李憑那響遏行雲的樂聲,使一切都凝固不變。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了的開頭。而「江娥啼竹素女愁」一句表明,這是一首悲怨的曲調,它能夠觸發江娥和素女這對怨魂,振發起千古的綿綿哀怨。在這樣一個空曠得一無所有的季節,這支曲調確能使人喪魂失魄。詩人此下的描述應該為我們渲染出音樂的悲怨之情。「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其中「玉碎」、「泣露」可勉強與哀怨相關,「鳳凰叫」和「香蘭笑」就差之甚遠了,一般的解釋都說是形容樂曲之輕悠歡快。那麼,「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這樣由悲和樂疊加的句式,並再次重複,就意味著樂曲在悲怨和歡快之間迅速而頻繁地切換。如此反覆在情感的兩端恐怕不能用悲喜交加來解釋,它給人的印象是怪異、反常。此下的描寫更是奇特,那段感動紫皇的音樂,竟能使「石破天驚」秋雨如注,這其中雖然不無哀怨之意,但比起女媧鍊石補天的苦心來,我們總能感到「石破天驚逗秋雨」中隱約閃爍著一種末世破滅的快意。夢中的神山神嫗,還有舞動著的老魚瘦蛟,無不充滿了一種神秘、拙陋,甚至是猙獰的意味。這些描寫確實是驚天地泣鬼神,但也使我們凡人讀者手足無措,使我們對這個頂尖箜篌高手的演奏感到不解。假如這首詩真的如實描摹出李憑的演奏,那麼,我們只能說,這是一首充滿了詭異甚至恐怖色彩的樂曲。傳統中國音樂中是不可能有這種風格音樂的。當時楊巨源亦作有兩首《聽李憑彈箜篌》,詩云:「聽奏繁弦玉殿清,風傳曲度禁林明。君王聽樂梨園暖,翻到雲門第幾聲?」又云:「花咽嬌鶯玉漱泉,名高半在御筵前。漢王欲助人間樂,從遣新聲墜九天。」細細品味,李憑的樂曲當以優美流暢為主,或許略有些悲傷,但不可能是李賀筆下所傳達出來的詭異、恐怖情調。這就是說,李賀所表現的不再是李憑的音樂,而是他自己的某種感應。當這種神秘感應隨著李憑的箜篌一起奏響時,一首怪異而迷人的樂曲就從歷史深處飄出來。

無論如何,《李憑箜篌引》是一首令人難以忘懷的詩。追索這首詩的奧秘,還是要回到詩歌中來。這首詩里的意象是奇特的,它們的組合也是不合常理的,這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令人費解的東西。「江娥啼竹素女愁」如果不是表達一種懷古式的悲傷,那麼它所展示的就一定是一種十分幽怨的心境。這種幽怨的心境是這首詩的出發點。前人認為李賀用「崑山玉碎」來形容音樂清脆悅耳,但比起「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崑山玉碎」的代價總覺得太大,這幾個字在讀者心中所引起的惋惜、驚訝的情感反應,會遮掩對「清脆」的體會,它讓人們隱約覺得一絲不快。鳳凰是祥和之鳥,人們以「和鳴」來描寫它的聲音,「叫」字就顯得太粗俗和刺耳。芙蓉是一種極艷麗的花,我們熟悉她的笑容,但如果是在幽幽的哭泣之中,我們則又可以感受到一種妖異,芙蓉的哭泣使人不自覺地想到深夜裡某些難以理解的東西。舊時有個考驗兒童智力的故事,說秀才在趕考的路上,不得已而歇息於一個荒野破廟中,廟旁是一塘盛開的芙蓉。入夜有艷妝女子款款而來,在深情纏綿後,女子自言是荷妖,如果秀才能在黎明指出自己是哪一朵荷花,則可免於一死。聰明的秀才當然能脫身,但這一故事也能說明民間對荷花的某種忌憚。「芙蓉泣露」總讓我想起這個故事。「香蘭」在傳統的觀念中,是幽雅、嫻靜的象徵,它應該安詳,不為外界所動,對於中國人來說,「香蘭笑」是一種很奇怪的意象。尤其是在「芙蓉泣露」之時,香蘭的笑聲更使人感到突兀,甚至感到不安。「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歷來被人們看作是這首詩中的好句子,崑山之玉、鳳凰、芙蓉、香蘭也都是美好的事物,但它們和「碎」、「叫」、「泣」、「笑」組合在一起時,我們能明顯地感到破碎、不和諧,甚至能感受到某種褻瀆的惡意。這種不和諧的惡意,也同樣表現在「石破天驚逗秋雨」這一句上。至於「老魚跳波瘦蛟舞」一句,給人的視覺形象是非常難以接受的。魚躍鳥舞,見於《列子》之言瓠巴鼓琴,也能使人想起《莊子》所謂沉魚落雁,但特言老魚、瘦蛟,則是故意對人們所熟悉的美感意象構成一種尖銳的反諷,它勾勒出的意境是如此的妖異、古怪,使我們覺得不自在,覺得無措的心靈難以安頓。這些不和諧的感受來自何處呢?也許與《箜篌引》的源起有關。傳說古時有一白髮老者披髮提壺,亂流而渡,喪身魚腹,其妻隨後呼之不及,亦墮河而死。有女子麗玉睹此而作《箜篌引》,歌云:「公無渡河,公終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李賀天生憂鬱,不喜歡我們這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情有獨鍾,其詩曰:「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

在他的詩中,死亡總是艷麗而詭異的,所以《箜篌引》中那突如其來的毫無理由的死亡,也應該使他感到心動不已。李賀另有一首《箜篌引》詩,一直在追問「公」為何要捨棄熟悉的日常生活,追問「公」為何要「被發奔流」,表面的迷惑中隱藏著無限的興味。這也不是我們這些凡俗之人所能理解的。從這些怪異的意象組合方式中,我們能感到破碎、不和諧和某種程度上的惡意冒犯。它反映了詩人內心對我們這個世界的不認同,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厭煩和焦慮。正是這焦慮和厭煩,使得詩人失落了存在的原初狀態,失落了世界的正常結構,那些從時間、空間經驗中獲得的感知的確定性就此被摧毀。一切都還在,但一切都在怪異之中,這才有那些難以理解的意象組合。在這些意象中,我們再也找不到我們用以組織我們日常生命的正常秩序,世界和世俗的美感全都失去了。來自一個虛幻世界的召喚,更加突出了現實世界的凌亂和不和諧。此時,李賀處在兩個世界的邊緣處,有什麼樣的感受不是正常的呢?李賀不是一個凡人,他生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領略生存的苦難和煩躁,他以對死亡的渴望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反抗。《李憑箜篌引》其實與李憑沒有關係,音樂家不過提供了一個契機,使得詩人再次領略到某種神秘的意味,並在這種神秘意味的對照下,表達了自己的生存感受。李賀在他二十七歲時就死了。死時,有紫煙繚繞,空中飄蕩著行車嘒管之聲,十分壯觀。

《李憑箜篌引》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評析] 這首詩的最大特點是想像奇特,形象鮮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詩人致力於把自己對於箜篌聲的抽象感覺、感情與思想藉助聯想轉化成具體的物象,使之可見可感。詩歌沒有對李憑的技藝作直接的評判,也沒有直接描述詩人的自我感受,有的只是對於樂聲及其效果的摹繪。然而縱觀全篇,又無處不寄託著詩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達了他對樂曲的感受和評價。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內在的情思融為一體,構成可以悅目賞心的藝術境界。 [作者介紹] 李賀(790-816)是唐朝宗室的後裔,但早已沒落破敗,家境貧困。他才華出眾,少年時就獲詩名,但一生只作了一個職掌祭祀的九品小官,鬱郁不得志,窮困潦倒,死時年僅27歲。李賀是中唐的浪漫主義詩人,又是中唐到晚唐詩風轉變期的一個代表者。他所寫的詩大多是慨嘆生不逢時和內心苦悶,抒發對理想、抱負的追求;對當時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和人民所受的殘酷剝削都有所反映。他喜歡在神話故事、鬼魅世界裡馳騁,以其大膽、詭異的想像力,構造出波譎雲詭、迷離惝恍的藝術境界,抒發好景不長、時光易逝的感傷情緒。每一頁書簡都是一片招魂幡李賀以苦吟著名。李商隱為作小傳記其事云:「(賀)恆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 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 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弔喪日率如此,過亦不復省。」李賀終日沉湎於嘔心瀝血的苦吟,並以此終卻了自己短暫的生命。一個棲棲遑遑、筆耕不輟的書生,既不以世事為意,則必有「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之嘆。可是我們看到的情況卻有所不同,因為他「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詩作多賴他人收集而傳世。那麼,這樣的苦吟到底是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呢?這首《秋來》詩,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這其中的奧秘。秋風平地而起,桐葉落地簌簌作聲,寂靜的夜色中,一燈熒熒欲蕊,莎雞啼鳴之聲斷續相聞,彷彿還夾雜著離婦紡織寒衣時的聲聲嘆息。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深秋景緻,它對於流離旅途的文人、戍守邊關的將士來說,意味著青春空耗,返鄉無望。而對於人生如寄、無處安頓生命的詩人來說,曠野里每飄過一絲秋風,都會剝去一層本就微薄的意義和希望,而一份空虛則隨之而生。那是一份令壯士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劇痛。

古人深感於人生苦短,事功難料,故願將此生寄託於文章。曹丕《典論?論文》云:「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於是,那些皓首窮經、捻須數斷的文人騷客,焚膏繼晷,勒簡成冊,渴望憑此立身於天下,傳名於後世。但他們最終又收穫了什麼呢?只有身前身後的無限寂寞罷了。李賀詩云:「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南園十三首》其六)文章不見用於當世,書生只能潦倒在悲哀之中,望秋而哭。那麼,它又如何能寄託生命,以致永恆呢?看著那些用心血凝結而成的書簡,漸漸被歲月的塵埃掩埋,又漸漸被塵埃中的蠹魚蠶食,豈不令人痛心疾首?文章是書生安身立命之本,但它既無法排遣現實的寂寞,更無法承諾那個令人魂牽夢繞的永恆,只能給這脆弱的生命帶來挫折。那些被拋擲在歷史塵埃中的斷簡殘卷,證實了書生的無根性存在。那麼,一介書生將於何處寄託自己的悲傷呢?書生之所以是書生,也只在於作文吟詩。對於李賀來說,詩文乃是由人的精魂在孤寂的小道上、深沉的夜色中煎熬而成,因此,它就是書生的生命,它會沒有意義嗎?這是一個面向歷史的追問:「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塵封的大門被執著的詩人叩開,歷史散發出腐朽的氣味,它只能以空洞的回聲重複著這個疑問,算作是回答。但詩人不能就這樣一無所獲地回到令人腸斷的秋夜中,於是,追問成了呼喚,那些遊盪在歷史深處的幽魂,應聲飄然而出。「雨冷香魂弔書客」一句是詭異的。這裡的「書客」為誰?是已被花蟲蠹空了的書簡的主人嗎?那麼,「香魂」就是李賀自己。或者相反,是「青簡」主人之亡靈前來弔問迷茫在凄風冷雨中的李賀?李賀《題歸夢》詩云「長安風雨夜,書客夢昌谷」,即以「書客」自稱。又或者「香魂」就是「弔書」之客?那麼,那個被雨水打濕的遊魂,是應李賀的召喚,前來弔唁自己已被蠹空了的書簡了。無論如何,「雨冷香魂弔書客」這句詩,表達了詩人與亡靈、當下與歷史的糾結和纏綿。換句話說,那些被歷史遺落的古卷,以及對這份古卷的深情追問,使得李賀和古人惺惺相惜、形影相弔,從而,也將他自己粘貼在這虛無縹緲的歷史之上,成為一個被追問的對象。

「聞道蘭台上,宋玉無歸魂。緗縹兩行字,蟄蟲蠹秋芸。」(《自昌谷到洛後門》)宋玉是那個被召喚而來的亡靈,此外,還有屈原、司馬相如、揚雄等。這些依附在破碎而泛黃的書卷上的遊魂,在每一個凄風苦雨之夜裡哭訴,哭訴著一份無所歸依的幽怨。李賀的每一首詩,都在回應著來自歷史幽深處的哭訴,傾訴著自己的同情和心痛:「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其二)幽怨就像古壁上垂下的藤,在經過一個世紀的蜿蜒之後,溫柔地纏住了李賀的心。於是,這個年輕的生命也成為一個遊魂,去追逐那些飄散在塵埃中的殘簡。他說:「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後。」(《贈陳商》)這是一種攬鏡自照式的自我體認,他讓自己的幽怨飄揚成一幅招魂的旗幡:「金家香弄千輪鳴,揚雄秋室無俗聲。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綠章封事》)那個在繁華都城卻只有「年年歲歲一床書」的凄苦書生,能不能感受到八百年後的這份幽情呢?古人以詩文哭泣著內心的幽怨,今人又以幽怨哭泣著古人,這就是「雨冷香魂弔書客」的含義吧。秋風中斷斷續續的哭聲,使書生們在蠹蝕將空的殘簡中看到了自己凄惶的身影。「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南園十三首》其七),這樣的吟詠雖然蒼白,但卻是對自己的一種確認,將自己編進了一條似有若無的幽怨的歷史,於是,生命就在這份虛幻之中縹緲若現。當所有的意義都失去的時候,幽怨就成了「書客」最真實的生命形態,它被寄托在一卷卷青簡之中,在歷史中漸漸展開,但是,它最終卻逃脫不了被蠹蟲吞噬的命運。我們已經無從知道「秋墳鬼唱鮑家詩」的具體故事了,大概可以猜出,鮑姓詩人的遊魂正是因為不甘心青簡空蠹,每每於黑夜裡凄凄地吟哦。這也是一種招魂,是已死之人為自己的詩歌招魂,為自己生前的一份期冀招魂,也就是已死之人自招其魂。這樣的招魂還有什麼希望呢?幽怨是無法承擔凄苦的生命的,那麼,就讓這些斷簡殘卷都飄散在瑟瑟秋風之中吧,讓每一個「書客」都成為冷雨之夜中遊盪的孤魂吧!秋夜裡哀哀的招魂,是已死的或正在死去的生命的最後的掙扎和證明。一切都是虛妄,但這虛妄之中難以泯滅的幽怨,伴著內心的泣血,歷經千載,將在黃泉之下凝成碧玉,那是遊魂們所能擁有的唯一的隨葬品。幽魂夜吟,是死亡的詩,對於李賀來說,那也是最為凄苦動人、最美的詩。當意義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時候,只有這樣的詩,才能將自己和古人聯繫在一起,並給那些漂浮在深邃夜空中模糊的身影,打上自己的印記。這是一首關於書生和書簡的詩,也是一首關於生存和死亡的詩,它是靈魂的自我拷問和無奈抉擇,凄厲而且優美。李賀知道,所有嘔心瀝血的苦吟都只是召喚,而所有投入錦囊中的召喚也都將被時光所蠹蝕、飄散,所以,苦吟是詩人唯一能做的事,卻又無法保留。那麼,就讓每一頁丟棄了的詩箋都成為招魂的幡,讓每一絲糾結不展的幽怨都凝成美麗的玉,在每一個凄風苦雨的秋夜裡飄揚、閃爍,裝點著這個黑暗的世界。所以,詩人才不會放棄苦吟。九百年後,在遠離昌谷千里之外的淄川,一個被細雨淋濕的夜晚,豆棚瓜架之下,一位滿懷幽怨的塾師,手執殘卷,喃喃吟誦:「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王士禎《題〈聊齋志異〉》)這個聲音,想必李賀能聽得見。

秋來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本篇寫秋天來臨時詩人的愁苦情懷。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這原是古往今來有才智之士的共同感慨。詩人對於時光的流逝表現了特異的敏感,以致秋風吹落梧桐樹葉子的聲音也使他驚心動魄,無限悲苦。這時,殘燈照壁,又聽得牆腳邊絡緯哀鳴;那鳴聲,聽來彷彿是在織著寒天的布,提醒人們秋深天寒,歲月將暮。十年一夢迷揚州這是一首很著名的揚州詩,形式簡單,卻有著豐厚的意蘊。杜牧曾於大和七年(833)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請,入幕揚州為掌書記,大和九年(835)赴京任監察御史,在揚州前後不超過三年。詩云「十年一覺揚州夢」,從常理上說,此「十年」當非指在揚州的日子,可能的解釋是距揚州的日子已經十年。則此詩實為對揚州的回憶。會昌二年(842),杜牧受李德裕排擠,出京任黃州刺史,治所在今湖北黃岡,位於長江北岸;會昌四年(844)杜牧轉到更為偏僻的池州任刺史,治所在今安徽貴池,位於長江南岸。距揚州之時約十年。此番由京城而至黃州,再至池州,可以算得上是流落。杜牧於赴池州途中作詩云:「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秋浦途中》)與本詩首句「落拓江南載酒行」所描述的情境相吻合。所以,我們可以大致推測出《遣懷》詩是杜牧於池州任上所作。

但身在池州的杜牧為何要懷念揚州呢?揚州並不在江南,且杜牧在揚州也僅是佐幕而已,還談不上發達,這些,與「落拓江南」的現實處境,既難以形成聯想,也難以形成對照。《遣懷》主要描寫了揚州的狎妓生活,此很難單獨成為一個回憶的理由,何況杜牧在池州亦是「嘉賓能嘯詠,官妓巧妝梳,逐日愁皆碎,隨時醉有餘」(《春末題池州弄水亭》),雖不比揚州繁華,倒也不缺少把盞伴笑的歌妓。所以,我們很難從杜牧的池州背景上尋覓到寫詩的緣由。也許存在一個我們無從知曉的偶然的契機吧。我們在闡釋詩歌時所用的「回憶」一詞,通常意味著它是對自己處境的一種反應,具有當下的意義。就這個層次而言,這首詩又不能算是一首「回憶」的詩,它似乎只是為了揚州而作,與池州並無關係。難以指認詩歌確切的創作背景,使得這首詩在邏輯上有些曖昧。但曖昧還不止於此。這首絕句僅二十八字,表達流暢而優美,似無難懂之處,但認真讀來,每一句又都難以給出準確的理解。比如,「楚腰腸斷掌中輕」一句被認為是對揚州妓女的描寫,因為池州地偏,妓女的舞技和身段斷不如揚州的美艷,不值得如此描寫。但從詩歌的敘述邏輯上看,這一句所描寫的事實當發生於杜牧「落拓江南」之時。如果我們不懷疑自己的直觀感覺的話,那麼問題出現在第一句上:杜牧「落拓載酒」是對池州的感受,還是對揚州的回味?抑或兩者皆有?而「江南」是指池州呢?還是指揚州?同樣,「十年一覺揚州夢」也是令人疑惑的。此句可解釋為:離開揚州後的十年只是一夢,而所夢者唯揚州而已;也可以解釋為:那些身在揚州的日子,如今看來只如一夢。前者表達的是一種牽掛,後者表達的則是反思。學者在做背景考證時多持前一看法,而在解詩時卻又多持後一種說法。如俞陛雲所說:「此詩著眼在 薄倖 二字。以揚郡名都,十年久客,纖腰麗質,所見者多矣,而無一真賞者 」(《詩境淺說》續編)又劉永濟云:「三四句轉入揚州一夢,徒贏得青樓女妓以薄倖相稱,亦以寫己落拓無聊之行為也。」(《唐人絕句精華》213)兩人都認為「揚州夢」即指杜牧在揚州的孟浪之行為。這一說法也確實有道理,否則「贏得」二字將無處安放。但杜牧在揚州只有兩三年時光,並無「十年久客」。則此「夢」實在曖昧,抑或是夢中有夢?凡此種種,皆難以從文字邏輯和事實背景上予以澄清。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解釋,杜牧不自覺地模糊了當下和過去,混淆了池州和揚州。對於生長於北方的杜牧來說,金陵、宣州、池州固然是江南,繁華而多情的揚州應該也是江南吧!由京城至黃州,再至池州固然是「落拓」,出幕揚州也是「落拓」吧!其實,杜牧身在何方,所指又是何方,並不是本詩中最重要的問題。因為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感到這首詩在意識和情感上也是模糊而曖昧的。載酒江南,楚腰多情,究竟是怎樣一種「落拓」呢?晚唐文士冶遊之風盛行,陳寅恪曰:「社會階層重詞賦而不重經學,尚才華而不尚禮法。以故唐代進士科,為浮薄放蕩之徒所歸聚,與娼妓文學殊有關係。」(《元白詩箋證稿》第四章《艷詩及悼亡詩》)冶遊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幾乎對唐代所有的文人都有影響,冶遊的地方則不分京城還是外地。出沒於歌兒舞女之間,在當時被看作是一種別樣的風流,成為文人性情一部分,而不一定包含有抵抗或嘲諷意味。杜牧頗有詩以風流自誇,如其《閑題》詩云:「男兒所在即為家,百鎰黃金一朵花。借問春風何處好?綠楊深巷馬頭斜。」當時人也是這樣來看待杜牧的,如張祜詩云「江郡風流今絕世,杜陵才子舊為郎」(《江上旅泊呈池州杜員外》),所以,載酒攜妓對於杜牧來說,應是很平常的。但在這首詩中,冶遊被賦予了特別的情調,成為一件不同尋常之事,其原因就是身在揚州。杜牧的揚州冶遊十分引人注目。高彥修《唐闕史》有這樣一段描寫:牧少雋,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鎮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之外,唯以宴遊為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揚州的繁華不讓京城,更重要的是,來到這裡的文人都會懷著流落他鄉的感受,冶遊的意味因此也就變得複雜起來,甚至迥然不同於京城。從「落拓江南載酒行」一句出發,我們能感到「楚腰腸斷掌中輕」中除了自得和留戀外,還有放縱和自嘲之意。那麼,身在池州的詩人在回味自己的揚州生活時,他所感受到的是艷羨呢?還是悲傷?或者說,揚州對杜牧來說,究竟是意味著冶遊,還是漂泊?

另一個問題是,杜牧自承在揚州負有「薄倖」之名。而「薄倖」一詞本來模糊,其本義指薄情,又可藉以稱呼所愛。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卷六云:「薄倖,猶雲薄情也 然普通使用之義,則為所歡之暱稱,猶之冤家,恨之深正見其愛之深也。杜牧《遣懷詩》: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知已為妓女對於游婿之名稱矣。」說「薄倖」有兩個截然相反的義項沒錯,但用後一義項來解釋杜牧詩中的「薄倖」,則明顯有誤。細讀這兩句,「薄倖」顯然是作為一種不良聲名而被加於杜牧的。《唐才子傳》說杜牧「美姿容,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此不難使妓女動情。趙嘏曾擬妓女口吻作詩予杜牧云:「郎作東台御史時,妾身西望斂雙眉。一從詔下人皆羨,豈料思哀不自知。高闕如天縈曉夢,華筵似水隔秋期。坐來情態猶無限,更向樓前舞柘枝。」(《代人贈杜牧侍御》)從這一首詩中,我們大概也能推測出,杜牧曾使不少多情的妓女失望。他畢竟只是個狎客,不會給任何妓女留下承諾,受到薄情的指責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楚腰腸斷掌中輕」一句,寫歌妓舞姿輕盈,體態妖嬈,大有憐惜之意。所謂「腸斷」,當然是杜牧自己的感受,而且,在十年後的回憶中,這一場景還是如此的真切,也足以見出杜牧的用情。從「贏得青樓薄倖名」這句詩中,我們又不難從其自嘲的口吻中感受到一份自責之意。那麼,杜牧自雲「薄倖」,是無情呢,還是有情?「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意思也許是說揚州的歲月只如一夢,也許是說揚州一直在自己的夢裡,總之,揚州被表達成一種虛幻的景象。但對於杜牧來說,恐怕再也沒有比揚州更為深刻而難忘的體驗了吧。記錄了杜牧揚州冶遊事的不但有他自己的詩集,還有他的長官。《芝田錄》云:牛奇章(僧儒)帥維揚,牧之(杜牧)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聞之,以街子數輩潛隨牧之,以防不虞。後牧之以拾遺召,臨別,公以縱逸為戒。牧之始猶諱之,公命取一篋,皆是街子輩報帖,雲杜書記平善。乃大感服。(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五引)那些被鑿鑿實實載錄在報帖上的東西,在哪個層次上是真實的,又在哪個層次上是虛假的呢?旋轉著的楚腰,糾纏著的痴情,在矇矓的酒意中,都成為一層虛幻,遮掩了江南的落拓;而池州的牽掛,又不過是透過那層幽夢一般的幻影,更真切地體味著江南的落拓。所以,當杜牧說著夢的時候,我們分不清他所感受的是現實還是過去。也許,「十年一夢」是一直從揚州做到黃州、池州,甚至還包括中間那些在長安和洛陽的日子。這是個不短的時間,與人們常說的「此生一大夢」相去不遠矣,那麼,杜牧此刻仍在夢中,並且要將這個夢一直做下去了。可是,一個已經說破夢境的人,到底是醒著呢?還是在做夢呢?那些我們無法解答的問題,恐怕杜牧也一樣無法解答。還有那些基於這些問題的種種疑惑,比如在縱情中沉淪又是什麼呢?是自我個性的迷戀?失意人生的逃避?還只是溫情世界的流連?大約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或者人言人殊。但不可否認的是,《遣懷》是一首令人著迷的詩,就如同依然沉默在煙雨里的揚州,滄桑卻綽約,充滿了魅力。自古以來,揚州就是落拓旅途上一個被不斷傳說著的驛站,使沒有到過的人充滿了夢想,又使離開了的人混淆了現實和夢想,並從此只能行走在夢和醒的邊緣,腳步踉蹌。因此,揚州又是文人無法逃避的一個宿命。十年一夢中,揚州即江南,江南即人生;人生的過去就是現在,而現在卻只能在過去中尋得;人總是在虛無中縱情,而人生有情而又盡在虛無中,這,誰又能說得清呢?

遣懷(杜牧)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這首詩,是杜牧追憶在揚州當幕僚時那段生活的抒情之作。詩的前兩句是昔日揚州生活的回憶:潦倒江湖,以酒為伴;秦樓楚館,美女嬌娃,過著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楚腰纖細掌中輕」,運用了兩個典故。楚腰,指美人的細腰。「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掌中輕,指漢成帝皇后趙飛燕,「體輕,能為掌上舞」。從字面看,兩個典故,都是誇讚揚州妓女之美,但仔細玩味「落魄」兩字,詩人很不滿於自己沉淪下僚、寄人籬下的境遇,因而他對昔日放蕩生涯的追憶,並沒有一種愜意的感覺。故有「十年一覺揚州夢」,這是發自他內心的慨嘆。「贏得」二字,調侃之中含有辛酸、自嘲和悔恨的感情。這是進一步對「揚州夢」的否定,可是寫得卻是那樣貌似輕鬆而又詼諧,實際上詩人的精神是很抑鬱的。這是帶著苦痛吐露出來的詩句,非再三吟哦,不能體會出詩人那種意在言外的情緒。 很欣賞「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悠悠十年,無盡滄桑。我們不知道當年的杜牧有多麼的落寞,得世間感慨而成諸多名句散落在歷史裡。調侃昔時揚州煙花漫爛中掩映的一樽苦酒,慘淡今時恍惚昨日之夢。往日的放浪形骸,沉湎酒色;表面上的繁華熱鬧,骨子裡的煩悶抑鬱,是痛苦的回憶,又有醒悟後的感傷……這就是詩人所「遣」之「懷」。忽忽十年過去,那揚州往事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贏得青樓薄倖名」—最後竟連自己曾經迷戀的青樓也責怪自己薄情負心!十年,在人的一生中不能算短暫,自己又幹了些什麼,留下了什麼呢? 十年大夢,何時初醒;初醒之後,徒留感傷.......孤獨也是一種輕狂李商隱的無題詩是如此的憂傷而美麗,而它所蘊涵的獨特感悟,又使人生髮出無限的幽思。在《無題》(昨夜清晨昨夜風)中,我們領略了回憶的無奈和優雅,而這一首《無題》詩又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呢?這是一個首更加簡單、清淡的詩,與愛情有關,但其中沒有任何故事。沒有昨夜星光下隔座送鉤的溫馨,也沒有今宵酒醒之後艱難的抉擇;沒有歡喜、感動、思念、嬌嗔、抱怨、愧疚,只有一縷縷淡淡的愁緒,在詩里詩外飄散。一個沒有故事的愛情,還是愛情嗎?當她撥開重重的帷幕,從閨閣深處走出來的時候,只有不眠的初秋之夜,靜靜地飄散著菱枝桂葉的幽香。悠長而靜謐的夜色中,孤獨在悄悄地醞釀著。孤獨是一種呼喚,但它所喚來的只是一個絕望的嘆息:「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此處用典,宋玉《高唐賦》載:楚王在高唐,夢有自云為巫山之女者,願薦枕席,臨別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又南朝樂府民歌《青溪小姑曲》云:「開門白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清溪小姑傳說是三國時吳國將軍蔣子文第三妹,不幸早亡,時人哀之,祠為清溪神女。吳均《續齊諧記》曾記載有會稽趙文韶,在青溪中橋,秋夜步月,悵然思歸,乃倚門唱《烏飛曲》。小姑來為鼓箜篌,遂留連宴寢,旦而別去。趙文韶次日於青溪廟中見像乃知為神。這兩個故事實際上都與祠神有關。古人珍惜情感,祭祀時往往扮作神的情人,並因此而產生了很多關於神和人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是人神道殊,雖一時歡會,而終將離散。所以,無論是巫山雲雨,還是小姑留寢,都是纏綿而短暫的,它所留下的只能是永無絕期的此恨綿綿。那麼,「原是夢」、「本無郎」,到底是在無望的期待中的翻然領悟,還是燈闌人散後的傷心悲慨呢?換句話說,詩里的「相思」只是一種萌動在少女心中的情愫,還是縈繞在離人胸中的思念?我們在詩中得不到任何答案。

但不管是曾經,還是更加遙遠的過去,一切確都曾發生過:激情轉瞬即逝,只有永恆的空虛,以及空虛後無盡的傷感,慢慢地吞噬著人們的心靈。即使她從沒有經歷過,但只要內心中萌發出愛的初芽,她最先體驗到的,就一定是從那古老的時光中幽幽飄來的悲傷的氣息。孤獨總是先於愛情,而絕望也註定了要伴隨著期待。夢裡溫存,剎時無蹤,只有高堂深鎖,清夜綿長,四顧寂寥,心緒難托,而那一聲嘆息,卻觸動了埋藏在深深夜色中的千古秘密:「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愛情虛幻如夢,醒來的神女、小姑,也只能默默承受著這無邊的黑夜,而不會再有徒勞的尋尋覓覓。月光如水,水光鑒月。風,推著細浪,綿綿不絕地搖晃著細碎的菱葉。俯仰在水中的菱葉,在夜色中更顯柔弱,它曾經以無數粉的、白的花,綴滿了水面,但它就要凋零在這漸濃的清寒之中了。而桂樹正茂,枝枝葉葉上布滿了露珠,在月光下晶瑩剔透,遠遠近近地散發著優雅的芳香。這菱和桂,就是她自己吧:在夜色中美麗著,並終將在夜色中消逝。時光曾經是希望,但在經歷過巫山雲雨、青溪獨居之後,它已經凝結成最深沉的孤寂,生命只是開放在孤寂之中的花,又必將凋落在時光之中。寂靜秋夜裡的陣陣桂香,既讓人看到了自憐自艾的嫵媚,又讓人看到了堅持和不屈的力量。不再期待著相遇,只將美麗展示給孤獨,這就是深夜庭院中的孤芳自賞。「風波不信菱枝弱」,只是一味地拍擊、推打;「月露誰教桂葉香」,只能凝結為幾分空虛。濃濃淡淡的香,也都只在無邊的秋夜裡,都只在無情的風寒露冷中,轉瞬即逝。夜色是美好的。如此優雅的景緻,大約也只有在靜謐無人的夜色中才能見到吧。那麼,就讓它在夜色中,讓我們也沉湎在這無邊的夜色之中吧。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夢醒時分,蠟炬已成灰燼,只有空中飄浮著的薄煙,糾纏著一顆空蕩蕩的心靈,並將它搓揉成悠悠的惆悵。失落了愛情的生命里,就只有這輕飄飄的惆悵。一個享受著自己的惆悵的人是優美的,像深邃夜空中的月一樣美。從此之後,冷漠和柔弱將成為支持生命的力量,它以一種神秘保護著自己的優雅,在這空寂的世界中凝望。從「月露誰教桂葉香」中,我們不但能看到孤獨者的驕傲,還能看到李商隱的痴迷;而從「未妨惆悵是清狂」中,我們又不難看出孤獨者對命運的承擔,也能看出李商隱在痴情和無情之間的執著和憂傷。清狂,是一種人格的力量,它卻在孤獨中張揚起了最美麗的生命。這是一首簡單的詩,它也許只想告訴我們,愛情,在它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所以,連回憶也只是多餘。

李商隱(813-858),字義山,號玉溪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縣人)。唐代後期,統制集團 內部黨派鬥爭激烈,而李商隱與當時劉黨、李黨都有關係,他年輕時受牛黨令狐楚賞識而中進士,後來又 被李黨王茂元招為女婿,因此牛黨認為他背恩負德。牛黨掌權後,他一直在政治上受到壓抑,鬱郁不得志 ,成了牛、李黨爭的犧牲品。46歲時死在滎陽。 李商隱的詩歌,有的抒發自己政治失意的痛苦心情,有的反映晚唐的政治生活,有的是託古諷今 的詠史之作,還有一類描寫愛情生活的無題詩,最為後代讀者所喜愛。他的詩有獨特的藝術成就,構思新 巧,詞藻華美,想像豐富,格律嚴整,風格婉轉纏綿。但有的作品傷感情調比較濃重,用典過多,隱晦難 解。有《李義山詩集》。五古·無題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七律·無題二首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重幃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七律·無題二首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綉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坐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台類轉蓬。     賞析: 這一首是李商隱《無題》中的名篇,是一首有作者自己直接出場的無題詩。也是一首愛情詩。抒寫對昨夜一度春風,旋成間隔的意中人深切的懷想。看來詩人所懷想的對象可能是一位貴家女子。它意境朦朧,讀後誰都會覺得十分真摯感人。  首聯由今宵情景引發對昨夜的追憶。戀緒離情寫得感人肺腑。這是一個美好的春夜:星光閃爍,和風習習,空氣中充溢著令人沉醉的溫馨氣息,一切都似乎和昨夜相彷彿。但昨夜在「畫樓西畔桂堂東」和所愛者相見的那一幕卻已經成為親切而難以追尋的記憶。  頷聯由追憶昨夜回到現境,抒寫今夕的相隔和由此引起的複雜微妙心理。兩句說,自己身上儘管沒有彩鳳那樣的雙翅,得以飛越阻隔,與對方相會,但彼此的心,卻象靈異的犀角一樣,自有一線相通。彩鳳比翼雙飛,常用作美滿愛情的象徵。這裡用「身無彩鳳雙飛翼」來暗示愛情的阻隔,可以說是常語翻新。而用「心有靈犀一點通」來比喻相愛的雙方心靈的契合與感應。則完全是詩人的獨創 和巧思。  頸聯乍讀似乎是描繪詩人所經歷的實境,實際上實因身受阻隔而激發的對意中人今夕處境的想像。在詩人的想像中,對方此刻想必就在畫樓桂堂上參與熱鬧的宴會。宴席之上,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笑語喧嘩,隔坐送鉤,分曹射覆,氣氛該是何等熱鬧!越是阻隔,渴望匯合的感情便越熱切,對相隔的意中人處境的想像越加鮮明。詩人此刻處境的凄清寂寞自見於言外。  末聯是自然的感嘆。「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鳳露立中宵?」在終宵的追懷思念中,不知不覺,晨鼓已經敲響,上班應差的時間到了。可嘆的自己正象轉不定的蓬草又不得匆匆走馬蘭台(秘書省的別稱,當時詩人正在秘書省任職),開始寂寞無聊的校書生涯。這個結尾,將愛情間隔的悵惘與身世飄蓬的慨嘆融合起來,不但擴大了詩得內涵,而且深化了詩的意蘊。使得這首採用「賦」法的無題詩,也象他的一些有比興寄託的無題詩一樣,含有某種自傷身世的意味。  李商隱的無題詩往往著重抒寫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事件與場景的描述常常打破時空次序,隨著心理活動的流程交錯展現。這首詩在這方面表現得相當典型「閑拈針線」中的生命承擔柳永在當時即詞名遠播,從宮中到域外,時人無不流連於那一往而深的脈脈之情。但這些詞作也被看作是「薄於操行」,不合時宜。其實北宋時代社會風氣相對寬鬆,文人沉湎於歌兒舞女實在平常,也不是寫不得,但表達的分寸卻至關要緊。「針線閑拈伴伊坐」作為一條界線,凸顯了柳永的尷尬和意義。《畫墁錄》載,柳永不甘心久沉下潦,期望得到當朝宰相晏殊的幫助。「晏公曰: 賢俊作曲子么? 三變(柳永)曰: 只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 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 柳遂退。」這一段對話是頗耐人尋味的。作詞為什麼被晏殊當做是拒絕柳永的一個理由呢?晏殊雖然也作詞,但恐怕更是以詩自鳴。宋祁《筆記》卷上說:「晏相國,今世之工為詩者也。末年見編集者乃過萬篇,唐人以來所未有。」所以,作詞對晏殊來說不過是餘事,而柳永乃專力作詞,傳世的詩只有一首。在北宋,詩和詞有品格高下雅俗之分,柳永當然心知其意。

晏殊特舉出「針線閑拈伴伊坐」一句來說明自己和柳永的差異,表明了一個所能容忍的限度,這一點更有意味。晏殊自作了不少艷情詞,如「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清平樂》)等,顯然,他是不能以己之艷情來指責他人的艷情的。那麼,晏殊從這看來極為普通的詞中到底感受到了什麼特殊的東西呢?詞人寫艷情是有不同層次的,寫女子美麗的外貌,寫女子深摯的情感,寫女子哀婉的人生命運,等等。僅僅認取外貌和感情,那仍然是一種士大夫的情趣,是欣賞的態度,或是自我性情外化的形式。這裡面不妨有感動,有同情,但唯獨沒有承擔。要承擔,就必須拋下士大夫的立場,設身處地,體認女子的命運。這一點關係到詞作者的人生出處,關係到詞人對士大夫這一文化角色的認同與否,所以,晏殊甚為看重。「針線閑拈伴伊坐」,表達的是一個平淡而又真切的日常生活場景。日常生活,既不同於儒家的君臣大業理想,也不同於道家的虛靜淡然的境界,文人描述日常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文人理想的背叛。它是以真切的此在體驗,以平凡庸常的現實體驗,來否定那種或是動蕩奔波或是寂寥虛無的士人生活;並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執著,確認了種種人生追求的虛妄,確認了只有能真切把握的日常生活才是真實的人生。顯然,這裡面所透露出的人生觀,對晏殊的士人理想構成了威脅。

和「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不同,「針線閑拈伴伊坐」是一種溫情的陳述。它們所傳達的雖然都是愛情的感受,但前者是一次感情事件,是一次激情的享受;後者則是一種感情的信念,是一個生命過程,是此在人生的託付和歸宿。「針線閑拈伴伊坐」是一個毫無欣賞性的情節和形象,它自覺遠離了戲劇性的情節,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把盞悲歌,沒有卿卿我我,有的只是時光流逝中的默默守候。這意味著,作者所關懷的不是感情的發生,它以那種平易和悠長體現了對感情的回味和守護,而這種平易和悠長正是漫漫人生的節律,所以,它要表現的是情感對於全部現實生命的意義。這不是文人的情趣。一個被士大夫階層所放逐的文人,失去了存在的依據,只能認同溫情為自己最後的家園,並支持著自己漂泊無依的人生。「針線閑拈伴伊坐」正是一種安全的溫情,是一種溫馨而快樂的人生體驗!柳永對這種感情有著特殊的依戀:「應念念,歸時節,相見了,執柔荑;幽會處,偎香雪。」(《塞孤?一聲雞》)脈脈溫情創造了一個美好而完整的情境。在這個情境中,人可以避開一切風險和虛無,盡情地享受自己,把握自己的存在。「針線閑拈伴伊坐」就是對這一溫馨世界的真切守候。那種分分秒秒的關注,不僅是溫情的咀嚼,在這句詞的背後,我們還能感受到作者對離別的恐懼。離別在柳永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而是一種命中注定的生存狀態。生就了的文人身份和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功名之念,總是在事實上和下意識里給一次次的感情帶來災難和威脅。柳永在詞中經常用「人間天上,暮雨朝雲」這種悲哀的典故描述刻骨銘心的愛情,就使我們窺見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即使當他沉浸在「恣情無限」之中時,仍深情地吩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菊花新?欲掩香帷論繾綣》)這裡所表達的惜取時光、惜取感情的心情,實際上是對感情短暫的恐懼和留戀。這與「針線閑拈伴伊坐」的心情是一樣的。那就說明,有一種悲劇感在柳永心中先於愛情而存在,顯然,不能排除的功名之念使得柳永不能在溫情中徹底安頓生命。柳永不得不時時體驗愛情短暫無常。「針線閑拈伴伊坐」作為一種期望,它體現了柳永內心的愧疚和自責。感情生活的放縱已經斷送了他的仕宦前途,他只好退守感情世界;而那無法擺脫的功名之念,又在動搖並傷害著他的溫情世界。溫情世界作為一個精神的家園,它和離別的恐懼是如此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構成了柳永的生存感受。正是它使「針線閑拈伴伊坐」一句瀰漫著濃郁的悲劇感,動人心魄。

正是這種生命感受,使得柳永全身心投入到日常的情感體驗當中,並使得他的情詞意蘊豐厚。他拋棄了文人本位,拋棄了優雅的姿態,從生命體驗上認同閨閣之情,這才能有情感的平等交流,才能有對苦難的承擔。幾乎每一次愛情都使柳永感到不安,甚至他的「羈旅行役」之怨幾乎都不能離開對於離別的悔恨。這就是承擔的勇氣。憑著這份勇氣,柳永總是直接進入閨情中,體會那種種的喜樂哀怨。從「針線閑拈伴伊坐」中,我們除了能感受到對日常生活的依戀和執著外,還能感受到一份柔弱和憂怨。這份柔弱和憂怨深深地震撼了我們,因為那是命運的希冀和無奈,是對痛苦的咀嚼。柳永正是完全進入了抒情主人公的情境之中,才能感悟日常生活,才有這種素樸而真切的感受,才能從平易的毫無情調的場景之中認取真情。但那卻是一種時時刻刻的感受,因而才是一種生命的感受。晏殊認為這一句詞使得柳永失去了文士的身份,顯然沒錯。「針線閑拈伴伊坐」,撫慰、安頓了柳永焦慮的心靈;但是,它又顯得如此的蒼白和軟弱,反過來突出了人生的無常,使人領略到人生的悲涼。我們只有認可這個悲劇,因為悲劇是有意義的,至少,它把我們心中的焦慮,轉化為一種悠長的哀怨之情;它把我們的荒誕感,轉化為一種對人生的留戀和牽掛。

定風波柳永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賞析〕這是首傷春怨別的戀情詞。上闋敘述這一痴情女子別後百無聊賴的情形。「慘綠愁紅」,以怨婦的眼光,春色均著「慘愁」之色調。人憔悴,不梳妝,都只緣「薄情一去,音書無個」,直接寫怨別傷春思婦的愁苦情狀及原因。下闋寫怨婦的心理活動。系內心獨白,坦露她的一片痴心,以及對愛情的渴望,實在而又單純。全詞通俗真實,富人情味和樸素美。失落在晚唐的揚州前人講這首詞主要依據小序所謂「有《黍離》之悲」。《黍離》為《詩經?王風》中的一篇,其末章云:「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據毛詩序,西周滅亡之後,「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則「《黍離》之悲」乃是士大夫懷念故國宗室的政治情懷。南宋苟安於半壁江山,士人面對滿目荒涼的揚州,難免有「顛覆」之悲,發家國興亡之嘆。這從「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一句中,可以看出。但這首詞真的就是為了抒發自己的「《黍離》之悲」嗎?似又不盡然。其時外患猶存,而詞作卻於時事和國家前途缺少一份應有的關心和激情,語調雖然傷感卻嫌冷靜。序中的「今昔」之感,讓人更多地領略到是一種滄海桑田、世事難料的傷逝之情,類似於晚唐人的詠史之作。但此詞也還不能算是一首詠史詩,細讀起來,總覺得其中有些幽秘的情調關係到詞人自己,關係到這個特別的城市。揚州在唐時繁盛。從盛唐時的「煙花三月下揚州」(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到中唐時的「嘹唳塞鴻經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李紳《宿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徐凝《憶揚州》),詩人們對這個城市寄寓了太多的浪漫情懷。而揚州的鼎盛,則在晚唐。據載,「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而在這無邊的奢華之中,有一個著名的身影「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以上見高彥修《唐闕史》),這就是杜牧。正是杜牧的俊逸和深情,將揚州演繹成為一個綺麗而傷感的故事,從而賦予揚州以特別的意義:揚州不僅是路上的風景,還是一個生命和性情的家園。揚州的衰落,早在「胡馬窺江去後」之前。北宋洪邁曰:「自畢師鐸、孫儒之亂,盪為丘墟。楊行密復葺之,稍成壯藩,又毀於顯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容齋隨筆》卷九「唐揚州之盛」)那麼,即使沒有金人的兩次侵掠,在揚州亦難以尋覓到晚唐浪漫的蹤跡了。因此,「胡馬窺江」不過是揚州衰落的一個標誌,而此詞也決非只為這一事件而作。

姜夔此前未到過揚州,他心目中的揚州,仍然流淌在杜牧詩句里,那是晚唐的揚州。所以,所有的懷念和對比都自然從杜詩開始。詞中的「竹西佳處」,見杜牧《題揚州智禪寺》:雨過一蟬噪, 飄蕭松桂秋。青苔滿階砌, 白鳥故遲留。暮靄生深樹, 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 歌吹是揚州。這首詩寫揚州智禪寺的寧靜。「歌吹」二字狀揚州的歌舞歡娛,以與智禪寺形成對比。詩中雖然也照舊錶達了尋幽避世的意思,但似乎更驚奇於禪境和俗境的並存共在。而在這修禪、縱情的兩可之間,對於士大夫來說,恰意味著超然世事之外的自由和韻致。姜夔於這一首詩中拈出「竹西」二字,可謂深得杜詩精髓。詞中「過春風十里」、「縱豆蔻詞工」,見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詩中讚美了一個年幼的歌妓,姿態婉轉,如枝頭初綻的花蕊,嬌嫩而且羞澀,使詩人感受到一份天然清純的嚮往,並生出歡喜、憐愛之心。而「春風十里」這一場所,不僅賦予豆蔻歌妓一個妖嬈的背景,同時也透露出杜牧自得無拘的心態:信步紅塵,千金買笑。顯然,這份洒脫中有著最為自然美好的情慾,有著最為淳樸的感動。這不能不使姜夔深情嚮往。「青樓夢好」,見杜牧《遣懷》:落拓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這是多年後杜牧回憶揚州生活的一首詩。曾經充滿溫情的揚州,不過是自己落魄人生中的一場春夢;但正是這個虛幻的記憶,總是纏繞在生命的深處,不能忘懷。這首詩中既自得、憂傷而又無奈的複雜情懷,恐怕也會讓姜夔動心。「二十四橋仍在」,見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同樣是離開揚州後的回憶,表達了一個漂泊者對揚州的眷念。在二十四橋、明月、玉人、簫聲這些美麗而幽冷的意象背後,讀者雖然不難體會到曾經涌動著的纏綿、期待和失望。但對杜牧而言,所有那些激情體驗,甚至虛實難辨的存在性判斷,都從歲月中消退,只有這些剪影般的風景,落在自己生命的最深處,並成為自己的生命形態。從此以後,它與悲歡離合無關,也與是非真假無關,它只是隨著杜牧在異鄉的山水裡躑躅而行。杜牧大約是對揚州最為留情的一位詩人。在他這些詩中,揚州得到了十分清晰的表達:天涯孤旅中的一個溫柔之鄉,寂寞人生中一個情感家園。對於姜夔,它還平添了一份醞釀在歷史中的風流遺韻。

那麼,已經荒蕪的揚州,對於姜夔又意味著什麼呢?「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這兩句的表層意思很明白:揚州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即便有杜牧這樣的生花妙筆,也難以寫出讚美的詩篇了。但這還不是姜夔內心深處的感觸。所謂「難賦深情」,是說城池荒涼,物是人非,情感無托。揚州在苦難之中,杜郎還能像從前一樣「俊賞」嗎?在姜夔的詞中,「俊賞」是和「深情」聯繫在一起的。那麼,當姜夔在「胡馬窺江去後」,又感慨於杜牧的「俊賞」不再,其實就是將一個民族苦難事件轉換為一個個體的情感事件。當我們讀到最後一句時,就更加確信這一判斷。「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這幾句觸景傷懷,其實是傳統的懷古詩的筆調,表達的是人類活動相對於自然的短暫和虛無,因此在情緒上顯得幽冷而枯寂。而「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則又是一個典型的懷人句子。二十四橋依然,紅葯年年花開,只是斯人不在,行蹤難覓。斯人為誰?是吹簫的玉人,還是俊賞的杜郎?或者兩者都是吧。但不難看出,這種懷人意識沖淡甚至擱置了所謂「《黍離》之悲」。從詞端的「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以及「過春風十里」這些描寫中,我們可以推測:姜夔本就帶著浪漫的情懷,來尋覓到那些美麗的晚唐故事。說「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一句包含著家國興亡的感慨,固無不可,但這一句明顯又是前人行旅孤獨的寫法,柳永詞中最為常見,也切合姜夔當時的寂寥落寞的現場感受。姜夔所期待的揚州,只是晚唐的揚州。而一個晚唐的揚州,又怎能毀滅在金人手裡呢?所以,「胡馬窺江」在這首詞中並不具有民族意識,它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歷史變遷的契機。所謂「《黍離》之悲」竟是欺人之論,大約是千岩老人的「比興」之法,而姜夔也舉以為大旗,以滿足自己士大夫意識的一時衝動罷了。籠罩在異族刀光劍影中的南宋王朝,政治無能,唯求苟和,已經大大地消釋了士人報效家國的情懷。所以,姜夔沒能在揚州詞中表現出真正的「《黍離》之悲」,也是可以理解的。當姜夔從杜牧詩中認取了那個他從未謀面的揚州時,兵劫後的揚州,也就成了憑弔杜牧的一個借口。而憑弔杜牧,也不過表達了對所謂「俊賞」的姿態的嚮往,以及無由再現這種「俊賞」的悲哀。所謂「俊賞」,它是末世文人在自暴自棄中的孤芳自賞,它認同人生寂寞,並將最深沉的寂寞演繹成風流倜儻,在那些醉生夢死的放縱的背後,心卻深深沉浸在孤獨之中,並在孤獨中保持著永遠的純潔和驕傲。而對於姜夔,當杜牧的「俊賞」和揚州的「春風」,一併在異族的鐵蹄下消逝的時候,他所能領略到的就只能是這無邊的荒涼了。期待成空,所有那些曾經有過的溫情,都不會再現。於是,他只能將思緒寄托在遙遠的晚唐,從遺留在這清寒空城中的二十四橋,還有橋邊獨自搖曳的紅葯中,找尋著風流俊賞的影子,並在想像和回味中,打發著空虛了的人生。對於姜夔,揚州是幻影的影子,並正在時光中迅速模糊著。

姜夔(jiāngkuí1154—1208),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與姜石帚並非一人。(今江西鄱陽縣)人。南宋詞人。他少年孤貧,屢試不第,終生未仕,一生轉徙江湖。早有文名,頗受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等人推賞,以清客身份與張鎡等名公臣卿往來。人品秀拔,體態清瑩,氣貌若不勝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工詩詞、精音樂、善書法、對詞的造詣尤深。有詩詞、詩論、樂書、字書、雜錄等多種著作。揚州慢·淮左名都  【南宋】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賞析:這首詞寫於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詞前的小序對寫作時間、地點及寫作動因均作了交待。姜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戰爭洗劫後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嘆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發為吟詠,以寄託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白石到達揚州之時,離金主完顏亮南犯只有十五年,當時作者只有二十幾歲。這首震今爍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岳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稱為有「黍離之悲」。《詩經·五風·黍離》篇寫的是周平王東遷之後,故宮恙浮,長滿禾黍,詩人見此,悼念故園,不忍離去。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住初程。」「淮左名都」:宋朝設置淮南東路和淮南西路,淮南東路稱淮左,揚州是淮南東路的治所。「竹西」是揚州城東的竹西亭,是揚州的一處古迹。詞一開始就點出揚州是淮左的著名的都城,而竹西亭又是環境清幽、景色迷人的名勝,這一切吸引著詞人在開始的旅程中下馬駐足停留。  「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詞人想好好地游游名城,觀賞古迹,但看到的卻是一番凄涼荒蕪的景象。杜牧《揚州》詩描寫揚州是「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在《贈別》詩中又說:「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昔日的揚州如此風光綺麗,而如今的揚州卻是一片青青的薺菜和野麥了。「薺麥青青」,襯托出昔日的亭台樓閣已蕩然無存,這裡的居民也已在戰亂中死亡或逃散,無比蕭條。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自從高宗時金人兩次南侵,古都揚州只剩下荒廢的池台和高大的古樹,而劫後倖存的人們不願再提起那幾次可怕殘忍的戰爭。可見戰爭給人的創痛太巨大了,傷痕還刻在他們的心上。「猶厭言兵」表示人們對戰爭的極度憎恨,也刻畫了曾經創傷的人們的複雜的心理狀態。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詞繼續描寫空城荒涼的景象。到了黃昏時分,戍樓上又吹起了凄涼清苦的號角,使人感想到陣陣的寒意,號角聲在空城上回蕩。號角的聲音,更反襯出這座空城的可怕的寂靜。有時是無聲勝有聲,這裡是以有聲反襯無聲,更覺凄涼靜寂。  詞的上片寫景,著重寫詞人初到揚州的所見所聞,一片蕭條、空闊、冷落、荒涼的景象。下片寫情,用杜牧重新來到揚州的假想,傷今懷古,抒發感慨。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杜牧是一個有卓越賞鑒的詩人,假如杜牧重到揚州,看到古都的今昔滄桑之變,一定會十分吃驚的。這幾句寫杜牧,實際上也是寫詞人自己,揚州的變化出乎他的意料,使他心靈受到很大的震動。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杜牧《贈別》詩:「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春。」以初春枝頭的豆蔻比喻十三四歲少女的美好姿態。杜牧的《遣懷》詩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詩句,回憶自己當年在揚州時的放浪生活。這裡的「豆蔻詞工,青樓夢好」,是指杜牧的才華。縱然有寫「豆蔻」、「青樓夢」那樣的春風詞筆,也難以表達此時悲愴的深情。前面「重到須驚」為一層,這裡「難賦深情」又進一層。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二十四橋舊址在今揚州西郊,相傳古有二十四個美人在此吹簫。夜晚,作者還在月下徘徊,看到的是二十四橋仍然存在,可如今再也聽不到美人吹簫的聲音了,冰冷的月光沉浸在水中,水波空自蕩漾,顯得十分清冷、空寂。  「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紅葯」是指紅色的芍藥花。二十四橋又名紅葯橋,附近盛產紅芍藥花。這幾句是說,想橋邊的紅芍藥,還是一年一度地盛開著,可它們是為誰生長為誰開放呢?可見已經無人來欣賞它們了。經過戰亂,這裡的人有的死去,有的逃亡,即便留下來的,也沒有賞花的心情了。芍藥花的情懷是多麼的寂寞啊,物尚如此,何況是人?結處含不盡之意於言外。  姜夔終身布衣,不曾仕宦,當然更不可能帶兵殺敵,因此,他不能象岳飛、辛棄疾那樣發為壯詞。他對國事的關懷,是用比興寄託的手法寫入詞中,委婉蘊藉。張炎《詞源》說他的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騷雅」便有格調,「清空」就有神韻。這首《揚州慢》詞,寫揚州戰亂後的蕭條景象,感懷家國,哀時傷亂,抒寫了深沉的「黍離之悲」。詞中還融化了杜牧的詩句,使形象更加鮮明,增加了文采,又以昔日的繁華,反襯了今日的荒涼,反而使詞更沉鬱,內容更豐厚。詞中「過」、「盡」、「自」、「廢」、「漸」、「杜」、「算」、「縱」、「二」、「念」等字都作去聲,用於領頭處,增加了句子的跌宕飛動之美,而將去聲字用於句子中間,則增加句子的傳神之韻,如「波心蕩,冷月無聲」中的「盪」字,以響亮的聲音來體現水波蕩漾,冷月無聲的境界,既具神韻又添音韻之諧婉。這首詞正體現了姜夔作詞追求「騷雅」和「清空」的特點。  用今昔對比的反襯手法來寫景抒情,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上片用昔日的「名都」來反襯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風十里揚州路」(杜牧《贈別》)來反襯今日的一片荒涼景象——「 盡薺麥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賞」、「豆蔻詞工」、「青樓夢好」等風流繁華,來反襯今日的風流雲散、對景難排和深情難賦。以昔時「二十四橋明月夜」(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的樂章,反襯今日「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哀景。下片寫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於評論和懷念杜牧,而是通過「化實為虛」的手法,點明這樣一種「情思」:即使杜牧的風流俊賞,「豆蔻詞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揚州的話,也定然會驚訝河山之異了。借「杜郎」史實,逗出和反襯「難賦」之苦。「波心蕩、冷月無聲」的藝術描寫,是非常精細的特寫鏡頭。二十四橋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簫」的風月繁華已不復存在了。詞人用橋下「波心蕩」的動,來映襯「冷月無聲」的靜。「波心蕩」是俯視之景,「冷月無聲」本來是仰觀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為俯視之景,與橋下蕩漾的水波合成一個畫面,從這個畫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詞人低首沉吟的形象。總之,寫昔日的繁華,正是為了表現今日之蕭條。  善於化用前人的詩境入詞,用虛擬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餘音繚繞,餘味不盡,也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揚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詩句與詩境(有四處之多),又點出杜郎的風流俊賞,把杜牧的詩境,融入自己的詞境。
推薦閱讀:

唐詩100首評析
全唐詩 卷三百九十
繹如學詩—016劉長卿《送靈澈上人》
唐詩賞析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五)
?2018春部編人教版語文八年級下冊第24課《唐詩二首》word學案

TAG:情感 | 生命 | 唐詩 | 宋詞 | 唐詩宋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