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論語·微子篇》「不仕無義」新詮 ——兼論儒學「君臣之義」的人學意涵與現代價值 | 劉強

劉強

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布

原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西曆2018年5月25日


【內容提要】《論語·微子篇》「不仕無義」章,傳統的解釋存在諸多問題,尤其是將「不仕無義」解作「不做官是不義的」,無形之中使孔子以及儒家「君臣之義」的深刻內涵和超越維度受到遮蔽。本文通過對「仕」與「義」的字源學梳理,以及對該章章句的文本細讀,認為「不仕無義」乃「隱居廢義」之義。這一思想不僅與「人禽之辨」與「夷夏之防」緊密聯繫,其內在蘊含的士人出處、去就、進退的「節義」原則,還有著高於個人功名之上的道德獨立性和文化超越性,這一份被歷代士大夫秉持的「道尊於勢」的「天下關懷」,正是對治「君臣之義」庸俗化的思想資源,體現了儒學義理中本身具有的人學意蘊與現代價值。

【關鍵詞】《論語》;孔子;君臣之義;儒學;現代價值

  • 一、問題的提出
  • 《論語》學的研究已延續兩千多年,經過歷代學者的不懈努力,歷史地存在著的各種詮釋上的分歧雖未必盡能調和,然篇章字句之滯義究竟漸少,知識共同體對孔子思想的整體把握正漸趨清晰和完整,雖不能說全部「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孔子,總算距離真相越來越近。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然而,由於研究者知識結構及思想背景的差異,對《論語》中具體章句的理解依然會有異同和舛互。一些通常可見的分歧因為「目標較大」,反而更容易引起注意和爭鳴,所存在的問題也更容易迎刃而解,得到不同程度的折衷和廓清。比如,對《為政篇》「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的解讀,儘管仍有不同的說法,但楊伯峻先生的今譯已經逐漸被超越和替代。無他,蓋因我們實在不能接受一向主張「和而不同」、「攻其惡,無攻人之惡」的孔夫子,竟然是一個打壓異見、黨同伐異的文化專制主義者。所以,如果僅憑文字學、考古學的知識儲備,而不能對孔子思想有一完整性和貫通性的義理融會和生命體認,那麼,即使在訓詁學、語用學上得到很多例子的支撐,也很難真正把握住《論語》某一章句的真義。職是之故,文字章句的訓詁和考辨,就不得不與思想史、文化史乃至心靈史的研究發生關係。換言之,對《論語》每一章句的解讀,都不能離開對孔子一生「行跡」(所作所為)和「心跡」(思想及心靈軌跡)的「具體而微」的把握與闡發,而獲得現實真實性與詮釋有效性。

    在今天對《論語》的解讀和詮釋中,依然存在著「雷同一響」而「無關宏旨」的解讀誤區。就筆者狹見所及,對《論語·微子篇》「不仕無義」一句的理解,就是一例。現將第7章全文照錄如下: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對於此章,其它部分雖有分歧,然無關宏旨,可置不論,唯獨對子路所言「不仕無義」一句的解讀,關乎對孔子出處之道的準確把握,向來舛互頗多,故實有廓清之必要。

  • 二、「不仕無義」是否等於「不仕不義」?
  • 近代以來,隨著白話文的流行,對《論語》的解讀走通俗簡單路線,一味迎合一般讀者的理解程度,故很多解釋存在問題。比如,對「學而時習之」的「習」的解釋,往往就膚淺地理解為「複習」或「溫習」,而全然忽略了「習」乃「鳥數飛也」,其所指不在於機械式複習,而是含有實習、踐行之義。對於「不仕無義」的解讀亦然。試看幾位學者的譯文:

    1、錢穆譯為:「一個人不出仕,是不義的呀。」

    2、楊伯峻譯為:「不做官是不對的。」

    3、李澤厚譯為:「不去做官,是沒有道理的。」

    4、孫欽善譯為:「不做官不合乎義。」

    5、姚中秋譯為:「不出仕是不合於士人之義的。」

    6、楊逢彬譯為:「不做官是不義的。」……

    以上解讀,大同小異,無不將「不仕無義」解作了「不仕不義」,而忽略了「無」和「不」在語義和用法上的顯著差別。按照現代漢語的解釋,「不」一般作副詞,用在動詞、形容詞等前面表示否定(如「人不知而不慍」「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或加在名詞或名詞性語素前面,構成形容詞(如「不法之徒」「不義之財」等)。而「無」字,則既可作副詞,又可作動詞。作副詞用時,表示對動詞或形容詞的否定,基本可與「不」字互換(如「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君子不憂不懼」「內省不疚」等句中,「不」與「無」同義);還可通「毋」,表示勸阻或禁止,意同「不要」,用法上亦可與「不」相同(如「無伐善,無施勞」「不遷怒,不貳過」等句中,「不」與「無」可互換)。但是,「無」字有一義項則為「不」字所無,即「無」字還可作動詞用,相當於「沒有」,這時的「無」就不能與「不」互換,如「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無適也,無莫也」「無可無不可」等句中的「無」如換成「不」,則絕不成語。

    明乎此,則此章「不仕無義」中的「無義」,絕不可解作「不義」。類似用法亦見於《陽貨篇》「君子好勇而無義則亂」,這裡的「無義」可解作「沒有道義」。拙著《論語新識》在解讀「不仕無義」時,做了如下「新詮」:

    「不仕無義」當以解作「不仕無義之君國」為上。首先,孔子乃無適無莫、「無可無不可」之人,絕不可能以不仕為不義。其次,從詞法語義上講,「無義」並非「不義」,而是「沒有道義」,與《陽貨篇》「君子好勇而無義則亂」之「無義」意同。故「不仕無義」乃「不仕沒有道義之君國」之義。此與夫子所謂「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並無二致。其三,夫子一生,大部分時間處於「不仕」狀態,難道皆是「不義」?顯然說不通。其實,理解此句當結合本篇「出處去就」這一主旨。「孔子行」三字反覆出現,體現的正是夫子一以貫之的「不仕無義」、「從道不從君」的嚴正立場和價值判斷!且下文緊接著說「君臣之義」以及「君子之仕,行其義也」,皆可證「不仕無義」乃「仕必合義」也。

    不過,今天看來,這一「新詮」雖擺脫了將此句解為「不仕不義」之誤區,但解作「不仕無義之君國」,仍有「增字解經」之嫌,同樣有所未安,有欠圓融。以下就近來思考所得,對「仕」與「義」之深層內涵予以論析,以求對此句的詮釋有一圓滿之解決。

  • 三、「仕」與「義」的深層內涵
  • 上文已從語言學角度,論證「不仕無義」不可解作「不仕不義」;而將「不仕無義」解作「不仕沒有道義之君國」亦有未安。未安在哪裡?細思則在對此句中「仕」與「義」之深層內涵及其關係的理解上。

    先說「義」字。「義」之為字,早見於甲骨文。《說文》釋「義」曰:「己之威儀也。從我羊。」段玉裁註:「義之本訓,謂禮容各得其宜。從羊者,與美善同義。」又,《禮記·中庸》:「義者,宜也。」《釋名》亦曰:「義,宜也。裁製事物,使各宜也。」作為儒家價值系統中非常重要的一極,「義」之內涵極為豐富而靈動,猶如一安全閥與調節器,所有價值無不須「義」來制衡,離開「義」的制約與權變,一切價值皆難以彰顯和實現,於是才有「仁義」「禮義」「道義」「信義」「孝義」「忠義」「孝義」之說。

    孔子秉承中道,對「義」之價值多有肯認,甚至將其上升到一種立身處世的原則和智慧,《論語·里仁》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正如「忠恕」之間,孔子以「恕」為主,「禮義」之間,孔子則主張「義之與比」,認為天下一切事物,皆當以「義」作為選擇和判斷的首要標準。孔子還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論語·子路》)事實上也還是講「義」。孟子承此而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可知儒家的「義」,與「時」「中」「權」「變」等概念相通,含有合宜、時中、與權、順變之意。一句話,「義」,就是不執著,所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或者「無可無不可」。所以,「義」不唯指向道德,同時也指向智慧。具體到本章所謂「不仕無義」的「義」,所指無他,乃是「君臣之義」,但既然是「義」,就絕非固執刻板的教條,而是一種充滿彈性和超越性的智慧。

    再說「仕」字。《說文解字》訓「仕」字曰:「學也。從人從士。」段玉裁註:「學也。訓仕為入官,此今義也。古義宧訓仕,仕訓學。故《毛詩傳》五言士,事也。而《文王有聲》傳亦言:『仕,事也。』是仕與士皆事其事之謂。」又說:「學者,覺悟也。事其事則日就於覺悟也。若《論語·子張篇》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公冶長篇》:『子使漆雕開仕。』注云:『仕,仕於朝也。』以仕學分出處,起於此時矣。許說其故訓。」據此可知,「仕」之本訓,實「學」也,「事」也;以「仕學分出處」,正孔子所處的春秋末年時事。故子使漆雕開仕,開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反而很高興。蓋漆雕開好學不倦,已見大意,故心無旁騖,於仕進干祿之事視之蔑如也。再看《論語·先進篇》第25章: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此章子路的狡辯很值得注意:「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實則即是「何必讀書,然後為仕」之意。而孔子斥其為「佞」,表明在孔子心目中,仕、學原本一體,不「學」豈能為「仕」,不「仕」如何行「學」?故朱熹說:「治民事神,固學者事,然必學之已成,然後可仕以行其學。」又引范氏曰:「古者學而後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從這一角度再看《子張篇》子夏所謂「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則滯義無不通貫。也就是說,僅僅把「仕」解作「做官」,不僅會將其意涵狹隘化,甚至還會庸俗化,當然也就無從理解「仕」與「義」的深層關係了。

    事實上,「仕」不僅可以訓作「學」,亦可以解作「行」。如《論語·述而篇》第10章: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此章孔子論用行舍藏,出處必合乎道義。《集注》謝氏曰:「聖人於行藏之間,無意無必。」此亦夫子所謂「無適也,無莫也」「無可無不可」,孟子所謂「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有所為,有所不為」之意也。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故孔子唯引顏回為同調。很顯然,這裡的「用之則行」,其實便是「仕」;「舍之則藏」,當然即是「隱」。順此而言,則「仕」還可理解為「見」(現)。如《泰伯篇》「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見」即「出現」「表現」,其實也即「有所為」之意。

    綜上,「不仕無義」的「不仕」,實即「不學」「不出」「不現」「不行」「不為」,非僅「不做官」一意可以該之也!又,朱熹論《微子》全篇之宗旨說:「此篇多記聖賢之出處,凡十一章。」而在具體的章節中,如「微子去之」「何必去父母之邦」「孔子行」「辟世之人」「辟人之人」「隱居放言」「入於河」「入于海」等等,皆關乎士人之出處、去就、仕隱之選擇。聯繫本章這一大背景和語境,則荷蓧丈人與上章的長沮、桀溺,皆為隱居鄉野之隱士;本章孔子對子路說:「隱者也。」正是對荷蓧丈人人格類型的一個基本判斷。

    所以,本章的「不仕」,其實就是指「隱居不仕」;而「不仕無義」,實即「隱居無義」。但直說「隱居無義」太突兀,於是只好說「不仕無義」。而「不仕」所「無」者何「義」?當然是「君臣之義」。相比之下,古代學者對此的理解反倒較為接近原義。如劉寶楠《論語正義》說:「義者,宜也。君子成己所以成物,故士必宜仕。仕即是義,亦即是道。不仕則無君臣之義,是為亂倫。」此解是為得之。

    從現實人生的選擇來看,「不仕」並不意味著「隱」,對於今人而言,「不仕」還可以從學、經商、務農、做工,但在本篇和本章的語境中,「不仕」其實就是指「隱」。故「不仕無義」,即是說,「隱居不仕是無義的」。如果將「不仕」解作「不做官」,字面上似乎說得通,卻掩蓋了真實的語境和語義,更取消了「不仕無義」的倫理意義和批判力度。有些學者解此章時,本著一種似是而非的對於仕途經濟或曰「體制內」的反感,竟說「子路的做官衝動比老師還強」,真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 四、「君臣之義」的人學意蘊
  • 「不仕」既然是指「隱居」,而隱居正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不事王侯,高尚其事」,那麼,這裡的「無義」當然是指「沒有君臣之義」,或者「取消了君臣之義」。本章子路所言甚明:

    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也?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吾知之矣。

    這段話起承轉合,環環相扣,微言大義,盡在其中,堪稱一篇大塊文章!論者多以為子路此言,乃轉達孔子之意,甚至有版本作「子路反,曰」云云。竊以為其說可從。蓋子路雖忠勇剛直,卻尚未見道,其於「君臣之義」的理解亦未嘗至於此也。

    「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道,如之何其廢也?」竊謂這裡的「廢」,其實就是「不仕無義」的「無」。或者也可以這樣說,「不仕無義」正是「不仕廢義」!因荷蓧丈人雖為「隱者」,無形之間「廢」掉了「君臣之義」,但其留宿子路並引見其二子,則說明其尚未「廢」掉「長幼之節」,也即父子、長幼二倫之禮。既然沒有「廢」掉「長幼之節」,又怎能「廢」掉「君臣之義」呢?只要稍加琢磨,就不難嗅出此話背後的反詰力度和批評鋒芒。

    接下來一句「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更是吃緊!這裡的「大倫」實則乃指「人倫」,也即孟子所說的「五倫」。朱熹《集注》說:「人之大倫有五: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仕所以行君臣之義,故雖知道之不行而不可廢。」為什麼「君臣之義」不可廢?因為一旦廢掉「君臣之義」,人之「大倫」也就隨之崩解了。如果僅從社會學和政治學角度解讀「亂大倫」,恐怕只能是南轅北轍,欲速不達,因為這裡的「大倫」非僅指「君臣」一倫,而是涵蓋了整個「人倫」關係。只有將倫理學和人類學的視角引入,才能正確理解其深層意蘊,釋放其全部詮釋能量。

    竊以為,「君臣之義」,涉及作為「人學」的儒學所內在蘊含的兩大分判:

    一是人禽之辨。一般以為,孟子乃「人禽之辨」的倡導者,事實上,孔子早已揭櫫此義。如《鄉黨篇》「傷人乎?不問馬」,以及本篇上章「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皆關乎人禽之辨。而上章「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和本章「道之不行,吾知之矣」,兩次提及的「道」,無他,正是「人之道」也!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所弘者何道?蓋人之道也。而在五倫關係中,父子、君臣二倫尤關乎人禽之辨。質言之,人之所以為人,正因其擺脫了「無父無君」的「禽獸之域」,進入到父慈子孝、君禮臣忠的禮樂社會。取消了二倫中的任何一倫,對於人類文明來說,都是可怕的災難。若廢掉君臣之義,社會組織和治理秩序將迅速崩解,倒退到所謂「無政府主義」狀態;若廢掉父子之親,人類也將不知墮入不知「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動物世界」,只能回到「叢林」,「與鳥獸同群」了!是故,守住「君臣之義」,非強調仕途經濟、忠君保皇也,實乃守住人倫底線、禮樂始基也。

    二是夷夏之防。如果說「人禽之辨」乃涉及人倫底線,不可逾越的話,那麼,夷夏之防則關乎文明根基,尤須固守。也就是說,即使擺脫了禽獸狀態,同為人類,不同族群在進化程度和文明水準上亦有高低之別、優劣之分。《禮記·王制》云:「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實際上,判定夷夏之辨的不僅是衣冠文物、「火食」「粒食」,還有禮樂制度與倫理道德。《八佾篇》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正好將君臣之義與夷夏之辨結合在一起。孔子此言,蓋以華夏之禮樂文明遠勝於夷狄之「被髮左衽」。也即是說,如果僅有君主卻無道(即禮樂文明),照樣是未開化的蠻貘之邦!

    在此基礎上,再來看「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吾知之矣」數句,觀感就會發生改變。這裡的兩個「行」字,正好與前文兩個「廢」字對應。意思是,既然「長幼之節,君臣之義」作為「人之大倫」不可「廢」,就當努力「行」之,一往無前。「義」和「道」在此同時出現,十分值得注意。從價值層級上看,「道」要高於「義」——「道」是「止於至善」的理想境界,「義」則是實現「道」的前提和途徑。換言之,欲「行其道」,必先「行其義」。「無義」則不能「行道」,不能因為「道之不行」,就連「行義」都放棄了!

    又,此章頗可與《季氏篇》子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相互參照。孔子並不否認「隱居」的價值,故其曾說「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論語·憲問》),又對「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的逸民如虞仲、夷逸之徒報以同情,甚至以「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蘧伯玉為「君子」。但在更深的層次去看,孔子顯然認為,「隱居以求其志」的原則雖然無可厚非,但充其量不過是「欲潔其身」的「自了漢」罷了,不僅無法「行義以達其道」,甚至還有「廢義亂倫」的危險!

    就此而言,「不仕無義」,並非對作為個體選擇的「隱居不仕」的批判,更不是對「仕途」或者「做官」心向神往,趨之若鶩,而是站在一形而上的哲學高度,對「隱居」行為可能導致「廢」掉作為「人之大倫」的「君臣之義」,進而使整個人類退回到「蠻貘之邦」甚至是「禽獸之域」這一可怕後果的深層憂患和終極拷問!

  • 五、「功名」與「節義」孰愈?
  • 其實,在《論語》一書中,孔子對「君臣之義」早有明確界定。首先,君臣一倫與父子一倫不同,並非血緣上之絕對關係,而是互相對待之關係。所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其實是互為條件、甚至互為因果的關係。其次,事君之道,進退自如,一方面是「勿欺也,而犯之」,對君主的過錯不能姑息,而應犯言直諫;故子思甚至說:「恆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郭店竹簡《魯穆公見子思》)但另一方面,也要「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否則「事君數,斯辱矣」。此皆可見儒家「君臣之義」,乃指君臣間相互對待的一種道義原則,而非君主單方面求全責備於臣下。此亦所謂「從道不從君」之義也。第三,君臣以道義合,合則就,不合則去。孟子談到「君子之仕」時頁說:「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孟子·告子下》)蓋儒家君臣之道,既明義務,又彰權利,就之也忠,去之也厚,可行可藏,從容進退,正大光明,絕非「做官衝動」所可比擬也。

    進而言之,「君臣之義」是什麼不重要,關鍵在於如何「行其義」。本章朱熹《集注》接著說:「然謂之義,則事之可否,身之去就,亦自有不可苟者。是以雖不潔身以亂倫,亦非忘義以殉祿也。」又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義,便有進退去就在里。如丈人,直是截斷,只見一邊。」「道合則從,不合則去,即此是義,非但只說要出仕為義。然則道合則從,不合則去,唯是出仕方見得。『不仕無義』,才說不仕,便都無了這義。聖人憂世之心,固是急欲得君行道。」朱子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君子之仕,行其義也」的「義」,即「君臣之義」,不僅包括「仕進」,也包括「退隱」;不僅包括「就」,也包括「去」,正夫子所謂「用行舍藏」也。朱熹評價孔子三「行」(去也)時,又說:「到得靈公問陳,『明日遂行』;景公『以季、孟之間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季桓子受女樂,『孔子行』,無一而非義。」

    「不仕無義」,其實是說,如果隱居不仕,則無法得君行道,非理論上不合道義,而是實踐上無從見義、更無從行義也。必須指出,那種一看到「仕」就想到「做官」「干祿」或者「功名」的致思理路,其實是受到近百年現代白話文「膚淺化」「庸俗化」的「語義結構」長期「敗壞」的結果。

    正因為「君臣之義」並非死板僵化的教條,故在現實操作中,乃有可以超越「君臣之義」而彰顯更高之價值者。這在《論語》中也有清晰的設定。如《憲問篇》第16、17章: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細讀這兩章,不難發現,子路、子貢對「君臣之義」的理解依舊是「以身殉義」式的,所謂「忠臣死節」。這也是一般人對儒家「君臣之義」的慣常認知。但孔子卻力矯其弊,以更高的仁道精神啟迪之、引領之。蓋召忽雖殉主死節,不過守小忠小信,「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正孔子所謂「言必信,行必果」的硜硜然之小人也。又,《禮記·儒行》孔子說:「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管仲之不死公子糾,正可作如是觀。可知孔子對於君臣之義,絕不似後人那般固陋迂執,而有著更大的價值關懷。此即錢穆先生所謂「人道之大,則尚有大於君臣之分者」也。

    清初大儒呂留良《四書講義》對「子貢曰」一章的解讀尤其震撼人心。呂氏曰:

    聖人此章,義旨甚大。君臣之義,域中第一事,人倫之至大。若此節一失,雖有勛業作為,無足贖其罪者。若謂能救時成功,即可不論君臣之節,則是計功謀利,可不必正誼明道,開此方便法門,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誰不以救時成功為言者,將萬世君臣之禍,自聖人此章始矣。看「微管仲」句,一部《春秋》大義,尤有大於君臣之倫為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原是論節義之大小,不是重功名也。

    呂子發明君臣之義,特拈出「節義」與「功名」二義,標舉不重「功名」而重「節義」的價值判斷,真是高屋建瓴、拔本塞源之論。竊以為,呂子所謂「節義」,正來自於本章「長幼之節,君臣之義」,也即「春秋大義」。所謂「春秋大義」,實乃董仲舒所謂「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史記·太史公自序》)之義也。而呂子所謂「《春秋》大義,尤有大於君臣之倫為域中第一事者」,正是對為君一方不斷膨脹的私慾和權力加以限制,歸根結底,是對歷代「暴君獨夫」或「亂臣賊子」的口誅筆伐,是對人道、王道的守死捍衛。呂子所言,誠為儒學發皇光大之論,為夫子解紛於千載之下,偉哉大矣!對此,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飽含深情地予以激賞肯認:

    故君臣之義既昧,出處進退之節既失,則夷夏之防必且大潰,而黃胄華種長淪於夷狄狐貉,士大夫猶且彈冠而相慶,蹈舞稱臣,恬不知恥。此勢之所必至,而有心者之所深憂也。故晚村所大聲疾呼而斥者,厥惟曰功利。功利之毒淪漬於人之心髓,則君臣之義無可托,夷夏之防無可立。晚村身為亡國遺民,於此雖耿耿,若骨鯁之在喉,不吐不快,而終有所顧忌不敢一吐為快者。故於論「微管仲」一節獨表其意曰「春秋大義,猶有大於君臣之倫者」。此即夷夏也。而晚村又繼之曰「原是重節義,不是重功名」。蓋夷夏之防,定於節義,而搖於功名。人唯功名之是見,則夷夏之防終隳。人惟節義之是守,而夷夏之防可立。

    錢氏「夷夏之防,定於節義,而搖於功名」之論,真可謂呂子知音。今以「不仕無義」為「做官衝動」者,正以「義仕」為「功利」也,其所論何其謬哉!

  • 六、結語:「君臣之義」的現代價值
  • 如前所述,「君臣之義」不僅與「人禽之辨」與「夷夏之防」緊密聯繫,其內在蘊含的士人出處、去就、進退的「節義」原則,還有著高於個人功名之上的道德獨立性和文化超越性,這一份被歷代士大夫秉持的「道尊於勢」「從道不從君」的「天下關懷」,正是對治「君臣之義」片面化、庸俗化的思想資源,體現了儒學義理中本身具有的人學意蘊與現代價值。

    問題是,孔孟所建構的「原始儒學」中的「君臣之義」,究竟是如何成為亂臣賊子的「方便法門」,以至後人一提到「君臣之義」便與「救時成功」或「計功謀利」的「尊君卑臣」聯繫在一起的呢?呂留良對此亦有深入剖析。在論及《孟子》「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一章時他說:

    君臣以義合,合則為君臣,不合則可去,與朋友之倫同道,非父子兄弟比也。不合亦不必到嫌隙疾惡,但志不同,道不行,便可去,去即是君臣之禮,非君臣之變也。只為後世封建廢為郡縣,天下統於一君,遂但有進退而無去就。嬴秦無道,創為尊君卑臣之禮,上下相隔懸絕,並進退亦制於君而無所逃,而千古君臣之義為之一變,但以權法相制,而君子行義之道幾亡矣。

    呂子站在正統儒家的立場,將「君臣行義之道幾亡」的罪魁,指向嬴秦「廢封建為郡縣,天下統於一君」的皇權專制,可謂巨眼卓識。眾所周知,秦漢以後,皇權高度集中,士權極度下墜,「千古君臣之義為之一變」,士人「但有進退而無去就」,甚至淪為被帝王「俳優蓄之」的弄臣玩偶而不自知。降及漢末魏晉,兩次黨錮之禍的摧折,正始年間殘酷政爭的迫害,士大夫的錚錚鐵骨不復存在,以致王船山喟然興嘆:「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東晉一朝,偏安江左,王導輩猶有「新亭對泣」「克複神州」之志,然大多朝臣「只知有家,不知有國」。至宋、明二朝,神州陸沉,天下板蕩,夷夏之防失守,君臣大義乖舛,於是顧炎武憤而乃有「亡國亡天下」之辨矣。顧氏說: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魏晉人之清談,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謂楊、墨之言,至於使天下無父無君,而入於禽獸者也。……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以「遺民」自居的亭林先生,眼見家國淪亡,君臣義乖,乃對魏晉易代之際山濤薦嵇紹之事予以掊擊,在「君臣之義」中注入新精神,即區分「天下」與「國家」為兩事,又在「君臣保國」之外,標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遂使「匹夫」脫離於「君臣關係」之宰制,獲取相對獨立的價值轉圜空間。此與呂留良「《春秋》大義,尤有大於君臣之倫」之說,其揆一也。《呂氏春秋·貴公篇》說:「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有此「天下關懷」與「道義擔當」,則中國之士大夫,依舊可立於天地之間而無愧!

    無獨有偶。此一種「道尊於勢」的「天下關懷」,亦為另一位大儒黃宗羲所秉持。黃氏所撰《明夷待訪錄》有《原君》《原道》二篇,正是對「君臣之義」的「義理釋放」。《原臣》開篇道:

    有人焉,視於無形,聽於無聲,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殺其身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故我之出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吾以天下萬民起見,非其道,即君以形聲強我,未之敢從也,況於無形無聲乎!非其道,即立身於其朝,未之敢許也,況於殺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見,君有無形無聲之嗜欲,吾從而視之聽之,此宦官、宮妾之心也;君為己死而為己亡,吾從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昵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又豈知臣之與君,名異而實同耶?……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者也。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為路人。出而仕於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以天下為事,則君之師友也。

    寧為「師友」不為「順臣」;寧為「路人」,不為「仆妾」——此正《論語》本章所謂「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今之學者多以黃氏之說振聾發聵,謂為中國民主之先聲,可與西方價值遙相呼應,殊不知,此正孔孟所標舉之「君臣之義」的隔代迴響、「創造性轉換」也!

    行文至此,大體可以明白,將「不仕無義」,解釋成「不做官是不對的、不義的」,不僅在文字訓詁上缺乏依據,而且與中國古典政治學和儒學思想史的真實語境大相徑庭。尤其是,在此一種「仕途經濟學」或「政治成功學」目光的窺探下,作為儒家倫理設計中至關重要的「君臣之義」,以及其所蘊藏的更為豐富而深刻的人學意涵和現代價值,也就被視而不見,甚至稀釋蒸發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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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15]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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