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的詠史與觀政
唐詩的詠史與觀政鄧喬彬 陳建穰內容提要 唐人以詠史詩體現「觀往知來」的鑒戒作用,歷史上漢、唐並稱,唐詩人也多以漢言唐,表觀政之旨,同時又不避反思本朝歷史而直言者,安史之亂是唐由盛轉衰的關鍵,中唐以後寫玄宗朝的詠史詩尤多,唐詩中有的於詩人為觀世,於後人具觀史、觀政價值者,如果說杜甫的「詩史」所寫是社會史,唐季詩人所作則進而涉及宮廷史,晚唐時期,以李商隱為代表的詠史詩達到了藝術的高峰。關鍵詞 唐詩;詠史;觀政;宮廷史;藝術性 |
「詩可以觀」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命題,由於受傳統的政教型文化制約,「觀」先被鄭玄釋為「觀風俗之盛衰」(《論語集解》引鄭語),後被朱熹解作「考見得失」(《四書集注》),被賦予了專門的「觀政」意義。「觀」風俗與「考」政事,所據當然是反映現實的詩歌,《詩經》的國風、小雅,漢樂府的民歌,多屬此類。唐詩為「一代之文學」,杜甫有「詩史」之譽,白居易作諷諭詩,前者廣涉政事,後者更是直接言政、觀政。此外,唐詩中還有大量的詠史詩,其中也不乏具有觀風俗、考得失價值者,在擴大了觀政詩的外延同時,又深化了「詩可以觀」的理論內涵。
一、見出知入,觀往知來
詩以「詠史」命名,始於班固,所詠為緹縈救父事。魏晉南北朝所作漸多,名篇有左·思《詠史》八首,陶淵明《詠荊柯》,顏延之《五君詠》等。因有一定的創作積累,到蕭統編《文選》時,已將「詠史」單列為一類。但是,這些作品或寫古人、古事,或借古詠懷,極少可見借古鑒今之意。
唐代建立在隋末農民大起義的基礎上,唐太宗深知「載舟之水也覆舟」的道理,能從容納諫,造就出以清明政治為基礎的「貞觀之治」。由於唐代推行進士制,後又行詩賦取士,煥發出詩人的從政熱情,也使之在關注現實政治同時,又繫心歷史,因此,留意古代治亂興亡之道,樹立治世良吏能臣的榜樣,歌頌扶危濟困的人物,抒發懷才不遇之感,是詩中常見的內容,也使得詠史詩有很大的發展。
唐詩的歷史意識特彆強烈,懷古成為重要的創作題材,「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幾成一種「集體無意識」;與此同時,不是「萬事翻復如浮雲,古人空在今人口」(岑參《梁園歌送河南王說判官》),而是詠史以求鑒戒的創作漸興。《列子·說符》云:「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隨著唐人詠史詩的發展,也體現、發揮了觀往知來、借古鑒今的作用和意義。
唐人的詠史與懷古詩常有混稱,此處不辨。應注意的是,「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班固《西都賦》),懷古、思古幽情通向歷史,是詠史的前奏,是必要的感情準備,而詠史則進而作「蓄念」的理性思索,因此,以史為鑒的目的出以借古言今、古今對照的形式,確是「詩可以觀」的涵義開拓和合理延伸。
雖初唐時期就不乏詠史詩,而以之負起觀政之責,卻是陳子昂,此後王維、李白、杜甫等大詩人都有此類作品。陳子昂《感遇》其四:「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此詩詠戰國歷史以刺現實:魏將樂羊受命攻中山,其子在該國,被殺死烹為肉羹,以送樂羊,為示忠於魏,樂羊忍痛食之,魏文侯賞其軍功,卻疑其殘忍,不予重用;中山君打獵得小鹿,交侍衛秦西巴帶回,母鹿悲鳴相從,秦不忍而放之,中山君以其善心可嘉,任之為太傅以教王子。之所以吟詠此段歷史,是緣於武則天因奪取政權,對李唐宗室、甚而太子、皇孫大行殺戮,而文武大臣也上行下效,表示效忠。其寫作宗旨正如陳沆所說:因朝中「是皆有食子之忠,無放麑之情」,故作以「刺武后寵用酷吏淫刑以逞也。」(1)103
李白《古風》多有以詠史而觀政、刺政之作。如其三(秦王掃六合),「亦刺明皇之詞。而有二意:一則太白樂府中所謂『窮兵黷武有如此,鼎湖飛龍安可乘』,二則人心苦不足,周穆、秦、漢同一轍也。」其四十三(周穆八荒意),「刺明皇荒淫怠廢政事」;其五十一(殷後亂天妃),「嘆明皇拒直諫之臣。張九齡、周子諒俱斥竄死也。」再如其五十三:「戰國何紛紛,兵戈亂浮雲。趙倚兩虎鬥,晉為六卿分,奸臣欲竊位,樹黨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殺齊君。」箋者以為:「此即《遠別離》篇『權歸臣兮鼠變虎』之意。內倚權相,外寵驕將,卒之國忠、祿山兩虎相鬥,遂致漁陽之禍。」(1)(P132 -133)漢王符《潛夫論·實質》云:「國以賢興,以諂衰;君以忠安,以佞危。」李白親歷開元、天寶,見玄宗從用賢興國到信佞見敗的歷史,其詠史以刺今之旨確非空論。
杜甫雖多以「即事名篇」指陳時政,但也有詠史以觀政論政之作。如《述古》三首的第二首,有「農人望歲稔,相率除蓬蒿。所務谷為本,邪贏無乃勞?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因軍旅費用支出大,第五琦、劉晏、元載,皆以宰相領度支鹽鐵使,榷稅四齣,民不堪其困,故詩中申固本務農之旨,以商鞅令多擾民的歷史以警之。
中唐時期,方鎮跋扈,宦官專權,朝政日益腐敗。詩人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元稹等,雖政見、仕歷不同,但都是以進士登上仕途,都有士人從政之志,都希望改革時弊,以求政治清明。他們以強烈的政治意識創作詩歌,或如元白的以諷諭詩直接干政,或以詠史詩言事論政。
柳宗元《讀書》開頭云:「幽沉謝世事,俯默窺唐虞。上下觀古今,起伏千萬途。」可見借鑒歷史以思考現實的讀書之旨,所作《詠史》、《詠荊柯》等詩,也透出以史為鑒之意。劉禹錫以懷古詩負盛名,人們又常視之為詠史詩,其實他的詠史之作有別於懷古,多是別具手眼,言簡意賅而餘味無窮。有的以詠古人寄託自己的情懷,如《韓信廟》:「將略兵機命世雄,蒼黃鐘室嘆良弓。遂令後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韓信功高被殺,自己未功而逐,雖不同而又有其同,古今的聯想實出於自然。有的雖歷史而可聯繫現實,如《經檀道濟故壘》:「萬里長城壞,荒營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猶唱白符鳩。」不僅將檀道濟被王義康枉殺擬作長城之壞,將人民 300 年來的傷痛、懷念,表現得語短情長,而且能令人勾起王叔文被憲宗賜死之想。
晚唐政權逐漸走向衰落,詠史詩卻呈方興未艾之勢,大概在唐宣宗咸通(860 ~874)以後,詠史組詩更大量出現,且超越了一般的今昔之慨,兼有借古諷今和以史遣興之旨。杜牧、許渾、溫庭筠,均擅長詠史,尤其是李商隱,不僅以60 多首的數量遠過於他人,而且具有顯著的以史諷時特點,在藝術上也代表了詠史詩的最高成就。下面再論。
二、托古刺時,炯鑒以規
「細腰爭舞君沉醉,白日秦兵天上來」(許渾《楚宮怨二首》其一),被《唐詩選脈會通評林》稱為「千古炯鑒」。的確,無論寫哪一朝代,詩人們借古為鑒,以古說法,讚美仁政、否定暴虐,都是希望統治者能行德政、重民心。韓愈的七絕《題楚昭王廟》:「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猶有國人憶舊德,一間茅屋祭昭王。」與許渾的七絕《途經秦始皇墓》:「龍盤虎踞樹層層,勢入浮雲亦是崩。一種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漢文陵。」所詠分在楚與秦,卻立意相近,論者以為前者「雖題美昭王,實規世主,當留德澤於民心也。」並認為與許詩「同有言外遠思」(《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周珽語),規世主而期待德澤,美漢文而鄙棄暴秦,可謂深得詩人借古鑒今之旨。
詠史詩「觀往以知來」,目的在針砭現實,而所「觀」之「往」,則常與當今具有可比性。歷史上漢、唐並稱,皆為強盛的朝代,唐詩人也多以漢言唐,借漢鑒唐,表達觀政之旨。「長空澹澹孤島沒,萬古消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杜牧《登樂游原》)可涵括之,如清人李瑛《詩法易簡錄》所說:「寄慨深遠,借漢家說法,即殷鑒不遠之意」。如杜甫《述古》第三首:「漢光得天下,祚永固有開。豈惟高祖聖,功自蕭曹來。經綸中興業,何代無長才?吾慕寇、鄧勛,濟時信良哉!耿、賈亦宗臣,羽翼共徘徊。休運終四百,圖畫在雲台。」詩從漢開國名臣蕭何、曹參寫起,而重在光武中興功臣寇恂、鄧禹、耿弇、賈復。因現實中郭子儀、李光弼功高被忌,肅宗使之受制於宦官魚朝恩,故浦起龍指出「首提漢光,意在收京諸將」,「結到『休運』,仍應『祚永』」,「諷切時事,俱關治要。」(2)(P107)因此,贊光武以諷肅宗,當是此詩之託意。
不僅是杜甫,以漢言唐之作其實甚多,茲舉中唐韓翃、戎昱二家以論之。韓翃《漢宮曲二首》,其一云:「駿馬綉障泥,紅塵撲四蹄。歸時何太晚,日照杏花西。」李攀龍《唐詩訓解》謂之「託言於漢,寄刺於時」,是借漢時韓嫣、董賢蘭等諸侯遊冶,出入宮掖,以刺時事。其七絕《寒食》後二句:「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以為「或指王氏五侯,或指宦官滅梁冀之五侯」,其以漢刺唐之旨正如吳喬《圍爐詩話》卷一所說:「唐之亡國由於宦官握兵,實代宗授之以柄。此詩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 字 見 意,唐 詩 之 通 於《春 秋》者也。」(3)(P498)而戎昱的《詠史》更是借漢言唐的詠史佳作:「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雲溪友議》云:唐憲宗之時,北狄頻犯邊境,大臣多懼其強悍,提議行和親以求息兵,憲宗以此詩示朝臣,罷和戎之論,並以之「足稱詩人之興詠」。
中唐詠史的「託言於漢,寄刺於時」又見於劉、柳二家。柳宗元的《古東門行》,論者皆以是詠盜殺武元衡事,雖以聶政刺韓相俠累事相擬,但開頭的「漢家三十六將軍」是用周亞夫事,諸多事典亦出於漢。劉禹錫《詠史二首》其二:「賈生明王道,衛綰工車戲,同遇漢文時,何人居高位?」事實是衛綰在景帝時始拜相,詩人不拘史實,是藉此以諷唐憲宗信奸佞而逐賢臣。
「借漢家說法」以李商隱最為擅長。《漢宮》、《漢宮詞》、《茂陵》皆吟漢武,其實是對唐武宗信神仙、好女色的諷諭。《賈生》表面寫賈誼未得漢文帝重用,實際上宣室的夜召問鬼一事,真意在於諷刺唐代統治者。《四皓廟》就蕭何居功第一的異議,表其對晚唐諸帝多未能解決立儲問題,導致多生宮廷變亂的見解,箋者以為是特因李德裕而發,李雖有拔石雄、破回鶻、平澤潞之功,卻未能安儲定國,故作此詩。晚唐詠史尚有薛逢的《漢武宮辭》,以漢武帝求仙之謬,諷刺今朝皇帝。許渾《學仙》其二亦近之:「心期仙訣意無窮,采畫雲車起壽宮。聞有三山未知處,茂陵松柏滿西風。」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三認為此詩甚至高過李商隱:「義山譏漢武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意無關係,聰明語耳。許丁卯則云:『聞有三山未知處,茂陵松柏滿西風。』雋不傷雅,又足喚醒痴愚。」(4)(P574 -575)
借前朝「說法」,不限於漢,六朝及隋的歷史距唐更近,更有借鑒的意義、價值,所以詩人常以之入詩。尤其隋朝在本朝之前,隋煬帝又不同於梁、陳諸帝的「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曾很有作為,卻很快亡國,遂引起詩人的感慨並透出悲傷:「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李益《汴河曲》)。詠隋詩的一類主於懷古,如中唐鮑溶《隋宮》:「柳塘煙起日西斜,竹浦風回雁弄沙。煬帝春遊古城在,壞宮芳草滿人家。」表今昔盛衰之感,晚唐劉滄「香銷南國美人盡,怨入東風芳草多」(《經煬帝行宮》)作了更為廣遠的概括。另一類則在懷古中諷今,如許渾《金陵懷古》感慨六代豪華不再,懷想與悲悼盛世,似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借古人以鑒誡現實;七律《汴河亭》前 6 句寫盡隋煬帝的窮奢極侈、煊赫無比,最後的「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陡轉筆鋒,無情嘲諷其荒淫招致亡國,以隋煬帝事為亡陳之續,對於晚唐統治者的奢靡腐敗,無疑也是「炯鑒」。
三、開元之治,天寶覆轍
唐人詠史詩固多以漢言唐,或以前朝示鑒於今朝,但又有不避反思本朝歷史而直言者,其觀政之直切,使之尤具價值。
詩人多以詩憑弔前朝,而本朝舊事,也激起深深的哀情:「愁雲漠漠草離離,太乙句陳處處疑。薄暮毀垣春雨里,殘花猶發萬年枝。」(竇庠《陪留守韓僕射巡內至上陽宮感興二首》其二)洛中上陽宮為高宗晚年經常聽政之處,武則天傳位太子後也居此,昔日繁華已經不在,黍離之悲不是為易代而發,卻更令人傷感。相近的還有盧綸《過玉真公主影殿》:「夕照臨窗起暗塵,青松繞殿不知春。君看白髮誦經者,半是宮中歌舞人。」至如韓愈的《游太平公主山莊》:「公主當年欲占春,故將台榭壓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屬人。」則不止於感傷,對公主「占春」之舉,顯然持批評、否定態度,其詩足當婉而多諷之評。而趙嘏的《經汾陽舊宅》:「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輕馬伏波。今日獨經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感慨郭子儀身後之寂寞,表達的是「『山河不改』,唐祚無恙,而汾陽第宅,『古槐疏冷』,德宗待功臣如此」(《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唐汝詢語),當令統治者反省深思。
安史之亂既是唐朝由盛轉衰的關鍵,又是封建社會整個行程的變化樞紐,因此,中唐以後詩人對玄宗一朝的政事及相關歷史,懷有很大的興趣,關於此朝的詠史詩尤多。韓愈《和李司勛過連昌宮》;「夾道疏槐出老根,高甍巨桷壓山原。宮前遺老來相問:今是開元幾葉孫?」《韓集點勘》很正確地認為「詩意蓋謂昔年父老幸值元和中興,皆欣欣復見太平之盛,惟安樂而思終始,克紹開元之治,免蹈天寶之覆轍耳。」(5)(P1732)中唐以後,詩人對「天寶覆轍」尤多感慨。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中的《胡旋女》,開頭與結尾數句:「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翠華南幸萬里橋,玄宗始悟坤維轉。寄言旋目與旋心,有國有家當共譴。」針對玄宗在天寶時的荒政誤國,批判甚力,以史觀政、鑒古知今的作意顯見。杜牧善作詠史七絕,《過勤政樓》:「千秋令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通過對開元時勤政樓之荒廢,表達了對盛時的憑弔。薛逢的七律《開元後樂》僅八句,卻與白居易《長恨歌》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以「莫奏開元舊樂章」開頭,在帝王追求享受的全盛時期,在玉笛、金車的繁華中,安史之亂髮生了,「一自犬戎生薊北」,筆法陡轉,戰亂至今未靖,難怪聞舊樂要斷腸了。若謂白居易對玄宗頗多同情,薛逢卻在感喟中將同情更多的給了平亂的功臣和遭亂的百姓,而開元舊樂對新貴來說,也應是有警戒和啟迪的。
華清宮在玄宗一朝具有特殊意義,可視作玄宗由明君而昏君的特定符號,因而詩人吟詠甚多。張祜《華清宮四首》,別饒懷古之意,如其三:「紅樹蕭蕭閣半開,上皇曾幸此宮來。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其《雨淋鈴》:「雨淋鈴夜卻歸秦,猶見張徽一曲新。長說上皇和淚教,月明南內更無人。」除了上皇思妃之意外,還如《而庵說唐詩》所云,有「肅宗不得辭其責」,「其意不止悼妃子,於父子間有說不得處。」如此,則玄、肅父子關係可見,讀者亦能藉此一窺高牆內隱秘的宮廷史。杜牧《華清宮三十韻》,《竹坡詩話》雖批評其中「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置在此詩中,如使伶優與嵇、阮輩並席而談,豈不敗人意哉」,但仍承認「其敘開元一事,意直而詞隱,瞱然有《騷》《雅》之風。」(6)(P350)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的第一首(長安回望綉成堆),《唐詩絕句類選》謂之「此賦當時女寵之盛,而今日凄涼之意於言外見之,太白『吳王美人』篇同意。」(5)(P2348)第二首(新豐綠樹起黃埃)詼諧中更見諷刺,歷史意識也很強烈。晚唐崔櫓,慕杜牧為詩,七絕《華清宮三首》其一的「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干」,其三的「紅葉下山寒寂寂,濕雲如夢雨如塵」,今昔盛衰之感,的確是欲奪牧之、義山之席而自樹一幟。吳融也不止一次的寫及華清宮,如「四郊飛雪暗雲端,唯此宮中落旋干。綠樹碧檐相掩映,無人知道外邊寒。」「漁陽烽火照函關,玉輦匆匆下此山。一曲羽衣聽不盡,至今遺恨水潺潺。」都能自出新意,語輕意重,發人深思。
馬嵬是楊貴妃的死地,也是唐玄宗的傷心地,詩人對這一題材也寫得甚多。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二(海外徒聞更九州),《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以之是「譏明皇專事淫樂,不親國政,不唯不足以保四海,且不能庇一貴妃,用事用意皆深刻不浮。」羅隱《帝幸蜀》:「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對玄宗與僖宗的先後幸蜀,詩人所見已超越「女禍」之說,自有其歷史評判的眼光。唐末徐夤所作《馬嵬》:「二百年來事遠聞,從龍誰解盡如雲?張均兄弟皆何在?卻是楊妃死報君。」則系翻案妙筆。
唐玄宗曾勵精圖治,造就出貞觀之治以後的開元之治,杜甫《憶昔》很恰當地以之為「全盛日」,卻終因圖奢侈、貪享樂、遠賢人、用佞臣,導致安史之亂,轉為衰世,自此藩鎮割據、宦官擅權、黨爭迭起,雖有短暫的「中興」,終於走向沒落。因此,「克紹開元之治,免蹈天寶覆轍」,確實是詩人以史為鑒而熱衷於以玄宗朝為題的原因。
四、面貌不同,波瀾莫二
唐代不少詩,於詩人為觀世之作,於後人具觀史意義,都有觀政價值在。不僅杜甫有「詩史」之譽,其他不少詩人也能直擊現實,為後人提供了觀世、觀政且尤具觀史價值的詩歌,晚唐的這類作品長短不一,體式、風格有異,卻具有同樣的功用和價值。
杜牧的七絕最為人稱道,所作長詩,則頗多寫現實而給後人以觀史之用者。如《感懷詩一首》,寫滄州用兵事,《杜秋娘詩》寫憲宗時事,都可見當時歷史。雖《載酒園詩話又編》謂後者「真如暴漲奔川,略少渟泓澄澈……滔滔不絕,如此作詩,十紙難竟。」(3)(P370),但王士禛就曾考其始末,其詩史價值是可以肯定的。李商隱的《有感》、《重有感》,人多以為是為甘露事變而寫,《石園詩話》謂之「感憤激烈,不同於眾論」(5)(P2459),《唐詩三百首續選》則有「詞嚴義正,忠憤如見,可配少陵」(5)(P2460)之評。而《行次西郊作一百韻》,《義門讀書記》認為「此等傑作,可稱『詩史』,當與少陵《北征》並傳。」(5)(P2497)馮浩以之「樸拙盤郁,擬之杜公《北征》,面貌不同,波瀾莫二」(《玉谿生詩集箋注》)(5)(P2498)。羅隱屢試不第,曲江成了他進士「情結」的傷心地,但其七絕《偶興》云:「逐隊隨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車塵,如今贏得將衰老,閑看人間得意人。」人以為「『贏得』二字殊有深意,想為白馬之禍殺名士作也。」(《唐詩絕句類選》)(5)(P2811)而對於後來的讀者而言,看到的不應是禍福相倚之想,而應有觀史之用。
歷來多稱賞杜甫的「即事名篇」,卻較少注意晚唐詩,尤其是「香奩」詩人的「詩史」之作。實際上,杜甫所寫是社會史,唐季韓偓所作則涉宮廷史。如《八月六日作四首》,原注「壬申年作」,《唐音戊簽》以為「此詩自記朱溫弒昭宗事,甲子年所作也。意溫於壬申年被弒,此詩方敢出,故附之『壬申』耳。」詩中雖多用典及隱語,仍可見所寫史實,如其一的頸聯:「左牽犬馬誠難測,右袒簪纓最負恩」,「『犬馬』指全忠,『簪纓』指附逆者,二語乃昭宗一朝定案」(《中晚唐詩叩彈集》杜詔按語);其二是寫朱全忠弒逆而並劉季述之亂,此詩頷聯:「御衣空惜侍中血,國璽幾危皇后身」,「季述幽昭宗於少陽院,凡宮人左右為上所寵信者皆榜殺之。又脅帝內禪,何後恐賊加害,即取璽授之。『御衣』、『國璽』二語皆切指……」(《中晚唐詩叩彈集》);其三:「簪裾皆是漢宮卿,盡作鋒鋩劍血腥。顯負舊恩歸亂主,難教新國用輕刑。穴中狡兔終須盡,井上嬰兒豈自寧。底事亦疑懲未了,更應書罪在泉扃。」《唐音戊簽》認為:「『用輕刑』,指蔣玄暉、朱友恭、叔琮輩。『穴中狡兔』指附逆諸臣。『井上嬰兒』,為哀宗危也。」(5)(P2878)《中晚唐詩叩彈集》杜詔按語云:「天祐二年,全忠與柳璨、李振謀殺宰相以下三十餘人於白馬驛,投屍黃河,『簪裾』、『劍血』謂此也……」(5)2879
吳融的《金橋感事》,人以之與韓偓並論,方回《瀛奎律髓》謂之「慨嘆兵戈之間,詩律精切,皆善用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更指出是「感李克用叛唐事」。杜荀鶴的《旅泊遇郡中叛亂示同志》:「握手相看誰敢言,軍家刀劍在腰邊。遍搜寶貨無藏處,亂殺平人不怕天。古寺拆為修寨木,荒墳開作甃城磚。郡侯逐出渾閑事,正是鑾輿幸蜀年。」雖論者以為粗直,卻寫出了因黃巢之亂而僖宗幸蜀的情況,可作史實來讀。韋莊的七律《咸通》:「咸通時代物情奢,歡殺金張許史家。破產競留天上樂,鑄山爭買洞中花。諸郎宴罷銀燈合,仙子游回璧月斜。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華。」可觀「懿宗在位十四年,荒誕失德,臣下晏安寵祿,自是內盜迭興,南詔再亂,民逐其上而唐室大壞矣」(《中晚唐詩叩彈集》庭珠按語)(5)2930。其《辛丑年》亦可觀史:「九衢漂杵已成川,塞上黃雲戰馬閑。但有羸兵填渭水,更無奇士出商山。田園已沒紅塵里,弟妹相逢白刃間。西望翠華猶未返,淚痕空濕劍文斑」。名作《秦婦吟》,更是全幅展現了黃巢農民軍攻佔長安後的真實畫面。
吳融《禪月集序》肯定了盛中唐詩歌的「骨氣高舉,不失頌美諷刺之道」,批評「李長吉以降,皆以刻削峻拔、飛動文彩為第一流。有下筆不在洞房蛾眉、神仙詭怪之間,則擲之不顧。」而上面這些詩,則能令人想起聞一多《唐詩雜論》對唐初宮體詩的「自贖」之評。的確,它們能上追杜甫的「詩史」,堪比杜詩的不僅是李商隱一人,「面貌不同,波瀾莫二」應有較大的覆蓋面。
五、案而不斷,意味無窮
詠史詩雖有悠久的歷史和持續的創作傳統,但在唐代以前,其題材既有限,藝術價值也不很高。唐人的詠史詩,非但作者甚眾,持續至久,且與唐詩的總體發展有別,呈現一路向上的態勢,到晚唐時期,無論在思想、藝術上都達到高峰。
初唐雖也有詠史詩,卻多借歷史來歌頌新朝,不具觀政意義。陳子昂《感遇》開始了言此意彼、以古刺今的創作。李白受其影響,不少作品在藝術上很有創造,如《古風》其十二(松柏本孤直),人以「氣體高妙」「不著議論」稱之,其五十一(殷後亂天紀),更以比興見長。王維《夷門歌》被吳汝綸評為「敘古事而別有寄託」,《息夫人》以歷史寫現實,怨而不怒,含蓄雋永。杜甫不僅首創《詠懷古迹》,懷古抒情,議論精警,《蜀相》、《禹廟》、《八陣圖》等作,將思古、議論、述懷融為一體,對後來的詠史詩影響較大。
中唐詠史詩有較大發展,其中以劉禹錫成就最高。劉禹錫以懷古詩著稱,所作詠史詩不似後來者之有特定刺時、諷政之意,常與懷古難作區別,而藝術上仍有顯著特色。由於多以詠懷古迹起興,故常是前幾句用地名,後作「一篇之斷案」,末句寓悲愴之情,總體上是借山川點化人事,感慨與諷刺托之於物,其懲前毖後之旨,常如《唐詩品彙》評其《金陵五題》所說,是「意在言外,寄有於無」,令人於言外思之,整體上以氣魄、格調、筆力見長。
晚唐的詠史詩在藝術上達到了最高水準,杜牧、李商隱、溫庭筠、許渾均長於此。杜牧素有大志,其《上李中丞書》自稱讀書關注「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對後者的見解常施於詩。七絕《赤壁》、《烏江亭》、《桃花夫人廟》等作,被《許彥周詩話》稱為「二十八字史論」,長於對歷史的假設、翻案,《泊秦淮》以陳亡之由,為現實示警。《題木蘭廟》:「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裡曾經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木蘭與昭君所歷不同,而同可歸於戎昱《詠史》的「安危托婦人」,「明主」究竟是否能主導國家的命運,於此甚明。許渾詠史,《唐詩品彙·七律敘目》以之與劉滄、李商隱並論:「用晦之《凌歊台》、《洛陽城》、《驪山》、《金陵》諸篇,與乎蘊靈之《長洲》、《咸陽》、《鄴都》等作,其古今廢興,山河陳跡、凄涼感慨之意,讀之可為一唱而三嘆矣。三子者雖不足以鳴乎大雅之音,亦變風之得其正者矣。」
如《唐詩品彙》所指出:「元和後,律體屢變,其間有卓然成家者,皆自鳴所長。若李商隱之長於詠史詩……」李商隱的詠史詩不僅內容豐富厚實,可分為以古鑒今、借古喻今、借題托諷三類,而且藝術性也達到了高峰。方東樹《昭昧詹言》以其七律《南朝》「敘四代興亡,全不費力」,李瑛《詩法易簡錄》認為其《隋宮》「言外有無限感嘆,無限警醒」,七絕《詠史》(北湖南埭水漫漫)、《齊宮詞》(永壽兵來夜不扃)、《南朝》(地險悠悠天險長)、《漢宮》(通靈夜醮達清晨)等作,都是詠史而兼譏諷的佳作。《詩境淺說續編》云:「玉谿絕句,屬辭蘊藉,詠史諸作,則持正論,如詠《宮妓》及《涉洛川》、《龍池》、《北齊》與此詩(按,指《賈生》)皆是也。漢文、賈生,可謂明良遇合,乃召對青蒲,不求讜論,而涉想虛無,則孱主庸臣又何責耶?」(5)2476《龍池》:「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寫楊妃事而十分微婉,論者皆謂得風人之旨。善於以議論使書卷,卻不乏神韻,是其詠史七絕的主要長處。《賈生》一詩,較之劉禹錫《詠史》的「賈生明王道」,更見含蓄雋永,不同之中自有高下之別。《北齊二首》:「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巧笑知堪敵萬幾,傾城最在著戎衣。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回。」《重訂李義山集箋注》引程夢星語 曰:「以托北齊以慨武宗、王才人遊獵之荒淫也」(5)(P2418),其藝術性之高,確在於「案而不斷,意味無窮」。(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評》)(5)(P2418)
綜言之,義山詠史詩的主要藝術特色如《瀛奎律髓》所說,是「感事托諷,運意深曲」,《唐詩品彙》則謂之「造意幽深,律對精密,有出常情之外者。」之所以「深曲」或「幽深」,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解釋得甚好:「義山近體,襞績重重,長於諷喻。中多借題攄抱,遭時之變,不得不隱也。」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序》進而指出,因閹人暴橫、黨禍蔓延,「其身危,則顯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則莊語不可而漫語之」。
唐末詠史,如皮日休《汴河懷古》:「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造福與為禍的對照,可見對歷史的正確評價,較之前引韓愈《題楚昭王廟》、許渾《途經秦始皇墓》的正寫,此詩用假設、反諷,似更能發人深思。章碣《焚書坑》:「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亂不生於讀書之輩,乃兆於焚書之時」(《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周珽語)(5)(P2823)的嚴肅題旨,出以揶揄口吻,將議論寄於諷刺,也不失為論史佳作。竊以為,若對晚唐詠史詩的藝術下一最簡單評語,似大致可取前引「案而不斷,意味無窮」一說,而《唐詩品彙》以李商隱詠史詩作為元和詩變後的晚唐代表,評價是很正確的。
由鄭玄到朱熹所釋,「詩可以觀」的政教意義更強,而朱熹此見應與歷史的積累,尤與唐詩(包括詠史詩)所體現的功能相關。後來黃宗羲《汪扶晨詩序》將「興觀群怨」作了較大的推衍,認為「凡論世採風,皆謂之觀」,並以後出的弔古、詠史等作屬之。因此,詠史詩以史為鑒、考見得失的「論世」之旨,確是「詩可以觀」發展出的題內之義和必然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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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劉學鍇.李商隱詩歌研究〔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 鄧喬彬( 1943 -),男,廣東珠海市人,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詩詞、繪畫及相關理論研究。
陳建穰(1962 - ),男,廣東江門市人,廣東環保工程職業學院高級講師,暨南大學博士生,主要從事古代詩畫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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