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講 蘇軾(下)秦觀(上)
第九講 蘇軾(下)秦觀(上)
我們雖然還沒有講到蘇東坡的詞,但是,我們已經將蘇東坡性格中根本的兩種本質,作了簡單的介紹。說他小時讀《范滂傳》,范滂在艱危之中的持守而不屈服的性格,引起蘇東坡奮發激動的感情。另外,蘇東坡小時讀《莊子》,內心也有激發。所以,蘇東坡是這兩種性格的結合。我常說,一個人是要在憂患艱危之中,才能看到他的感情品格操守的。而中國古典詩歌,是蘊蓄著我們民族文化,我們的那些光偉雋傑美好人品詩人們那種精神感情的一個寶庫。因為他們那平生的一切,他們的修養品格,我說要在憂患艱危之中看到的修養品格,都反映在他們所寫的詩歌之中。在世界文學史中,中國古典詩歌是帶著這種感發的最強大的生命力的詩歌。而且,中國的偉大詩人,都不僅是寫詩的詩人而已,他們都是以他們平生行為實踐了他們的人格,而不只是作品之中流露了他們的人格。我曾經提到過蘇東坡不苟合於新黨或舊黨。新黨時他曾因直言被貶逐到杭州作通判,由杭州轉到密州,再轉到徐州,再轉到湖州。在湖州時寫了謝上的表文,他說:「臣愚不識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可牧養小民。」這是說,我是個愚魯的人,不達時務,對於新黨我不能苟且附合。我年歲大貶到遠方小的州縣,或可牧養小民。他謝表的話被人摘取,以為他有誹謗朝廷之意。於是把他下到御史台獄,那裡有柏樹,所以也叫柏台。柏樹上棲有烏鴉,所以又叫烏台。歷史上相傳有烏台詩案,記載的就是蘇東坡因詩文獲罪的這件事。把他下獄後,他們就搜集他的詩文,摘取其中的話,認為有誹謗朝廷之意。說他寫的詩,有「根到九泉無曲處,此心唯有蟄龍知」(見《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之二),說柏樹不但長在地面上的樹榦是挺直的,就連它的樹根,到九泉的深處,人家看不見的地方,它一樣是挺直的。但在地里的根曲不曲,誰看見了?這一份隱藏的不被人認識的忠直心意,只有蟄伏在地下的龍才知道。-這可不得了了!中國古代說天子是飛龍在天,你現在說地下有一條龍知道你,那地下的龍是什麼呢?於是認為他有叛逆之心,幾乎要處死。 蘇東坡當時在獄中曾寫過詩與他的弟弟蘇子由告別,因為他當時幾乎有被殺的危險。他的詩說:
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於以事系御史台獄,府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吏梁成以遺子由》)
九死一生,幸虧當時的神宗皇帝還不是一個真正的昏君,他畢竟還明白,當別人攻擊蘇東坡的時候,神宗說他詠的是柏樹,怎麼說是有叛逆之心呢?如果說蟄龍有叛逆之心,那麼諸葛亮自稱卧龍先生,他要奪取蜀漢的皇帝位子嗎?於是,蘇東坡沒有被處死,而被貶到黃州去作團練副使,非常貧窮。後來有人替他說話,才在東坡住地開出一片土地來,讓他親自耕種,過著艱難困苦的生活。可是,當他受到挫折苦難時,留給我們的是什麼樣的作品呢?《念奴嬌)(大江東去)是九死一生以後在黃州寫的。他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定風波》)哪裡寫的?也是黃州寫的。「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西江月》),哪裡寫的?也是黃州寫的。所以,經過憂患苦難,蘇東坡還寫出這樣飛揚,這樣瀟洒,這樣開闊,這樣博大,這樣超曠風格的作品來,這是蘇東坡的修養。 蘇東坡曾在給朋友的信裡邊寫道:「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於邑,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與李公擇書》)這就是中國古人的修養。文天祥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兒無愧。」(《自贊》)我們這些個人,既然讀了聖賢之書,雖是老且窮,不管我們生命上有什麼挫折苦難,而我們所學的這種道理,是貫徹在內心之中的。我們忠義的持守,是充滿於我們的骨髓之內的。所以,我們就是在死生憂患之間,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這就是我講柳永跟蘇東坡的對比時候說過的,你平生之所追求,是向外的追求,還是向內的追求?內外本來應該是合一的。可是,向外的追求是有待的追求,柳永追求了一生一世,他最後說的是什麼?-「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他都落空了!蘇東坡不但在黃州的時候有他的持守,當他晚年貶官海南,那真是九死一生。張志新烈士吟誦的兩句詩,「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那就是蘇東坡在海南渡海時所寫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詩中的句子。一切的苦難都不在我的心中,苦難過去了就跟一場風雨過去了一樣。雲散月明,那月華還是皎潔的,天容海色,我本來就是這樣清白的,而且我也不需要點綴,不需要別人的了解和讚美。「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不但是對外邊環境的遭遇,對於他自己身體上的疾病,也取如此態度。當他老眼昏花的時候,他寫了兩句詩:「浮空眼纈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獨覺》)老眼昏花了,看外邊的一切景物模糊了,如同被雲霞籠罩一樣。外邊的花我看不清楚了,可是我有無數心花發桃李,我內心有桃李百花開放了。這是我所說的要無待於外而有待於內的一種修養。蘇東坡經過了多少憂患艱難,蘇東坡是完成了自己的一個人。而我們還要分別一點,就是有些人,覺得自己是超曠了,於是就變成不分黑白,不關痛癢,變成心死。那不是超脫,那是麻木。蘇東坡的兩點做人的態度,他對於自己的苦難,是能夠以這種超然的態度來處理的。但是,對於國家,對於人民的忠愛之心,則是始終執著沒有改變的。所以,你只要把他召回到朝廷去,他應該說什麼正直的話,還照樣說。經過多少危苦患難,他仍然是這樣忠直。而且貶官在外的時候,他也為人民做了不少事。在密州的時候,救過旱災。在徐州的時候,救過黃河的水災。蘇東坡有詩句留下來,寫他跟人民為了黃河的水災而築堤岸,回來的時候,靴子上濺的都是黃色的泥土。在杭州的時候,疏浚西湖的淤泥而建了蘇堤。在杭州當傳染病流行的時候,他設立了病坊,那就是中國古代的隔離的傳染病院。他老年貶官到惠州,自己生活困苦的時候,看到當地人民渡江渡海的困難,為當地設法修建橋樑。所以,你不要只看有些詩人說到達觀就是消極了。這就是我幾次談到我的老師說的,要以無生的覺悟,無生者,是忘記自己的得失利祿,才能夠成就更偉大的有生事業。 蘇東坡有這兩面的結合,造成了他詩裡邊一種持殊的風格。他的詩的風格,有被人看做舉首高歌的,逸懷浩氣的,開闊飛揚的一面;但是也有韶秀的一面,寫得非常的清麗,非常的秀美的一面。不但如此,我們還要從他超曠之中看到他苦難之中的悲慨。我們看到歐陽修所寫的詞在遣玩的意興之中,是欣慨交心,有一份賞玩的歡欣,也有生活經歷上的悲慨,蘇東坡的詞也應該這樣認識。我們講蘇東坡的為人,正是為了認識他詞的風格。 下面我們就看幾首蘇東坡的詞。我寫過三首論蘇東坡的絕句:
攬轡登車慕范滂,神人姑射仰蒙莊。小詞餘力開新境,千古豪蘇擅勝場。
道是無情是有情,錢塘萬里看潮生。可知天海風濤曲,也雜人間怨斷聲。
捋青搗麨俗偏好,曲港圓荷儷亦工。
第一首前兩句是他性格的本質。他的持守、他的超曠的達觀,就是這種境界。所以,「小詞餘力開新境」。蘇東坡不僅詩好,文章也好,書法也好,他寫詞只是以余力為之。可是一個人有諸中而後形於外,不是描頭畫腳的矯揉造作的,是你真正有這樣的修養,你儘管是余力為之,它自然也把你的修養流露出來。所以說「千古豪蘇擅勝場」。我所說的「豪」,是因為一般世上人的批評都把蘇東坡稱做豪蘇,把柳永稱做膩柳。說柳永是柔膩的,東坡是豪放的,把蘇東坡與柳永對立,而與南宋的辛棄疾並稱。不錯,蘇東坡跟辛棄疾兩個人都有開闊博大的成就,脫出於綺羅香澤閨閣兒女之外。中國的小詞,從《花間》溫韋開始,都是寫閨閣兒女的。能夠像蘇東坡寫出逸懷浩氣舉首高歌,能夠像辛稼軒寫出英雄豪傑之氣這種作品,能夠擺脫綺羅香澤閨閣兒女之外,這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地一方。我們都看他們是一種開拓、一種發揚,說他們是豪放。其實蘇東坡跟辛棄疾兩個人並不相同,辛棄疾是英雄豪傑之氣,而蘇東坡是逸懷浩氣之懷,是曠達的襟懷。而蘇東坡的好處,也不是一味的粗豪,辛稼軒的好處,也不是一味的粗豪。我曾寫了一篇有三萬字的論辛棄疾的文章,在l987年第1期山東大學《文史哲》學報上刊出,大家可以參看。 我們看蘇東坡不要只看他豪放,要看他的忠義的持守,他的政治的理想,他的在失意挫折之中的曠逸的襟懷,他的這兩種修養相揉合所造成的一種風格,只認為蘇東坡是豪放的,是不對的。我們看他被認為是豪放的《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涼濤裂岸,捲起工誰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篆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醉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
我順便講一下標點,很多朋友寫了詞給我看,有的意思都是很好的。可是,我一定要請大家注意,作為詞,它的平仄韻律押韻都是非常重要的,不寫詞則已,寫詞的時候,先要找一本詞譜、詞律的書,把平仄熟悉了。因為音節音調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用演話劇的聲調,這樣誇張造作地來讀誦,那就失去了古典詩詞的風格,失去了古典詩歌原來的感動人的力量。我說這話的緣故,因為我順便還要解答有關蘇東坡的一個問題,就是有很多人說蘇東坡的詞不合詞的格律。於是有很多人假借這個說法,說蘇東坡的詞都不見得完全合律,我說有點不合律,那有什麼關係呢?對此,我們要分別來看待。蘇東坡的詞不是不合律的。我在《論蘇軾詞》(《中國社會科學》1985年第2期)一文中,曾討論了這個問題,蘇東坡詞絕不是不合律的。「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有人在「故壘西邊」停下來,這是用現代的文法來看。但是,在詞調的格律上,這個句法不是如此的,是「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它要有一種頓挫的美。有的時候這話不是這樣說出來的,像李後主「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長句是連下來的。 「亂石崩雲」,有的版本是』『亂石穿空」,這沒有很大的關係。至於這首詞換頭之處的「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幾句斷句的問題,我在那篇文章中有較詳的討論,可以請大家參看。現在因時間關係,就不仔細說明了。 總之,凡是韻文,都有頓挫和節奏。有的時候頓挫節奏和文法上的結構是合一的,像李後主的一些詞。可是,有些時候頓挫上的停頓跟文法上的停頓不需要完全合一,讀的時候我們要掌握韻律上的節奏,講的時候按文法上的結構講。還不止是讀詞的時候應該如此地讀,詩裡邊有的句子也應該如此讀的。比如歐陽修有兩句詩:
黃栗留鳴桑葚美,紫櫻桃熟麥風涼。-《再至汝陰三絕》
如果按照文法,「黃栗留」應連在一起,這是黃鶯鳥的別稱。鳴,動詞。桑葚,名詞。美,形容詞。「紫櫻桃」,名詞。熟,形容詞。涼,是形容麥風的。按照文法應讀:
葚黃栗留-鳴-桑甚-美,紫櫻桃-熟-麥風-涼。
但是我們讀詩的頓挫不這樣讀,應是:黃菜-留鳴-桑甚美,紫櫻-桃熟-麥風涼。
所以,讀詩詞,要注意它的韻律節奏。而蘇東坡的詞,很多人把他韻律節奏的標點點錯了。例如「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二句,應在「笑」字後停,不是在「我」字後停。蘇東坡詞奇妙的一點是,他本來經過了鳥台詩案,是「魂飛湯火命如雞」,幾乎被處死,而經過這樣的憂患被貶滴到黃州來。他內心有他的憂患和悲慨,可是人家寫出來多麼開闊博大的詞,他把自己的悲慨不但是融合在開闊博大的景色之中,而且是融合在古往今來的歷史之中了。這是蘇東坡能造成他曠逸襟懷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說,除了《莊子》的道家的修養以外,他還有一種歷史上的通觀,他把他自己放在整個大歷史背景之中,不是我一個人的盛衰成敗榮辱,而是古往今來有多少盛衰成敗榮辱。不但在這一首詞前面寫的是歷史人物,後邊寫的是他自己。另外他的一首《永遇樂》,也是一種歷史觀的。我們先念一遍,先從聲音的概念體會這首詞,就會感到《念奴嬌》(大江東去)寫得真是博大開闊。可是,《永遇樂》的開頭寫得那真是委婉優美: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把自己放在古今如夢之中,放在歷史的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之中,這種修養還不只是學古典文學的好處,也是學歷史的好處啊!歷史是非常重要的一門學問,鑒往知來,所以司馬光寫的史書才叫《資治通鑒》。而我1986年回到自已的祖國,在上海復旦聽到的,在天津南開聽到的,都說現在學中文的學生越來越少了,就是學中文,也是對子現代文學感興趣的比較多,對於古典文學感興趣的越來越少了;又說學歷史的比學文學的更少了。這是可悲哀的一件事情。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定要清清楚楚認識自己國家民族的文化和歷史,儘管它有不好的地方你要揚棄,但首先你要對它有了解。那天有一位同學來問我,說葉先生你為什麼能把西方的學說都結合到中國古典文學中來。他說我也看了許多西方現象學的著作,怎麼結合不起來呀?我說,因為你沒有一個根源,你無從結合。儘管你看得再多,它們都是支離破碎的,都是散漫的,你沒有一個中心把它們貫串起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而作為一個人,也應該有一種歷史的觀點,才不致把小我的利害計較得很多,也才不會把小我的憂患看得那麼沉重,因為有古今許多歷史人物和你在一起擔負了這些盛衰興亡的悲慨。這正是蘇東坡能夠有他曠達一面的原因之一。 我們現在看他的《念奴嬌》(大江東去)。同樣寫大江,李後主寫什麼?「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寫的只是悲哀的一面,沒有反省和超脫的一面。蘇東坡則不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悲哀,是感慨之中有一種通脫,通古今而觀之的氣度。通古今而觀之,這是做人非常重要的一項要培養成的眼光。表而上寫的這樣的超脫,這樣的開闊,這樣的博大,不但是通古今而觀之,而且把自己揉合在古今之中了。所有的古今才志之士,他們的成功和他們的失敗,「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所以,蘇東坡才能夠在做事情的時候,無論是在順達之時,無論是在朝廷之中,還是貶謫在外地州縣之中,他處處為人民做了很多的事情。可是,他也知道,我蘇東坡是畢竟要過去的。「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璧。」蘇東坡還有他很妙的一點。我們剛才說了很多他通達、達觀的好處。他的通達、達觀如果說有一點缺點的話,就是有的時候,他這個人遇事不十分認真,就放過去了。這要分成兩面來看。他有他認真的一面,也有他放過去的一面。蘇東坡二十二歲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候,就表現了這個特色。當時歐陽修做主考官,出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說無論是刑罰,無論是獎賞,都要忠厚之至,這是歐陽修自己的體會。因為他父親當初審判案件的時候就曾說,這個人若要判死罪,我要再三替他考慮。如果能夠減輕,我盡量給他減輕、盡量不輕易把他處死(見於歐陽修《沈岡降表》)。無論是刑,無論是賞,都要忠厚之至。不要冒昧,不要輕率。所以歐陽修出的考題是《刑賞忠厚之至論》。蘇東坡在考試的論文上說,堯的時候是皋陶為士,做司法官。有一個人犯罪,皋陶說殺之者三,堯說赦之者三。歐陽修欣賞他這篇文章,要把他取錄第一。但歐陽修誤以為這篇文章可能是自己學生曾鞏寫的,不好放在第一,就放在第二了。可是他很欣賞這篇文章,說「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這是北宋有一些人的好處,薦拔人才。但歐陽修不知這典故的出處,當蘇東坡謝主考官時,他們見了面了,歐陽修就問他典故出於何書,蘇東坡說:「想當然爾!」這是蘇東坡很妙的地方。他說我想以堯為人仁厚來說,以皋陶之執法嚴格來說,應該如此。「赤壁」在這首詞里,也是蘇東坡想當然爾。因為蘇東坡所寫的赤壁,並不是周瑜破曹兵的赤壁。赤壁有四處:一個是周瑜破曹的赤壁,在湖北嘉魚縣;一個是蘇東坡所游的「赤壁懷古」的赤壁,在黃岡;另兩個,一在武昌,一在漢陽。但是,你要知道,作為文學家,有的時候不要太認真。-我再跑一個野馬,但是我所講的是欣賞和創作文學的原理和原則。-杜甫曾經寫過兩句詩,他說有兩座對立的蒼崖,是「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北征》),是當猛虎大吼一聲,蒼崖就斷裂了。是說那蒼崖斷裂,截然分開的樣子,好像是突然分開的,「猛虎吼時裂」。金聖嘆批杜甫這句詩就曾說:「詩人之眼,上觀千年,下觀千年,杜甫行至此處,就分明見有一虎,讀者要問虎在何處,哀哉小儒!」所以,詩人有他可以想像發揮的所在。蘇東坡這裡是借古人的酒杯,來澆自己的塊壘,正如晏殊假借歌者口吻來抒寫自己內心的悲慨。蘇東坡並不是不知道這個赤壁不是破曹兵的赤壁,他知道。所以,你看他的詞句用得很好,「故壘西邊」,有殘餘的戰壘,在戰壘的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我沒有說這一定就是破曹的赤壁,是當地這麼流傳,說這就是周瑜破曹兵的赤壁了。再看他的結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個大的場景。「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收縮,像拍電影照一個故壘,不但集中到一個小的景物,而且有一個人物在裡邊出現了。然後,再放開鏡頭寫景物,「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大江波濤洶湧的樣子。用的字是「驚濤」,是「亂石」,是「崩雲」,是「裂岸」,非常有力。「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麼美的江山,當時有多少豪傑!當時有名的有周瑜周郎,三十四歲。諸葛亮借東風,在戲台上看來比周瑜老,其實那時諸葛亮只有二十八歲:曹操當年是五十四歲。當時主力是東吳軍,諸葛亮只是來協助他們。蘇東坡把江山與古今歷史結合起來,突出了一個「三國周郎」,而他真的要說的是什麼?你往下去看-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寫周瑜當年儒將風流的姿態是「羽扇綸巾」,按現在我們的印象,以為諸葛亮才是拿著一把羽毛扇。其實,拿著羽毛扇在魏晉之間而言,一些儒將風流的人常常都是如此的。就是說,指揮作戰的帶兵將軍,不只是勇武的將軍而已,而且是讀書的儒將。《晉書·顧榮傳》記載他討伐叛軍陳敏的時候,就是以羽扇指揮軍隊的,還有《晉書·謝萬傳》記載謝萬「著白綸巾」。綸巾是一種絲巾。「遙想公瑾當年……」二三十歲的周公瑾,小喬初嫁了。周公瑾拿著羽扇,戴著綸巾,在談笑之中,就把強大的號稱幾十萬的曹軍,火燒戰船,灰飛煙滅了。這是說到周公瑾當年的功業。可是,你要體會蘇東坡詞中的複雜情緒。周公瑾這麼大的功業,當你回想全詞開頭所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當年的周公瑾,也成了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了。這是一層意思。但是不只如此。 再看「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這兩句詞有過不同的解釋,「故國」指誰?「多情」指誰?台灣鄭騫先生講詞講得很好,可是對於這句的解釋,我不大同意。他說前面寫的周公瑾是小喬初嫁了,小喬是他的妻子,所以這裡的「多情」指蘇東坡的夫人。蘇東坡第一位夫人姓王,後來死了。蘇東坡後來寫了《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詞來悼念她。故國,指蘇東坡的故鄉。是說如果死去的妻子魂魄歸來,那多情的妻子就會笑他。說小喬初嫁的時候,周瑜這麼年輕,就有了這麼大的功業。你蘇東坡將近五十歲了,一事無成,幾乎死在柏台監獄裡,現在被遷滴到黃州,衣食溫飽都很困難,所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可是,我以為不是的。這首訶題目是赤壁懷古。故國,呼應詞題,應指赤壁,是三國時的孫吳,指如果周瑜的魂魄來游故國。他前邊一直寫的是赤壁,是周瑜,所以,我以為故國說的是吳。神遊說的是周瑜的魂魄「故國神遊」。我今天憑弔你周公瑛,假如周公瑾死而有知,回到你當年的赤壁來。多情應笑,不一定自己妻子,才對自己多情。多情,是說周瑜如果有情的話,他就會笑,笑我蘇東坡。「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說的是神遊赤壁的周瑜,他應該也多情,笑我蘇軾早生華髮。 所以,他詞裡邊有他政治理想落空的悲哀。但是蘇東坡的悲哀,從來不像李後主那樣沉溺在其中的。他寫的背景這樣開闊,寫的歷史這樣悠久,融會在整個江山歷史之中。他裡邊有我一事無成跟周公瑾的對比。可是,周公瑾又如何?不是也「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了嗎!所以,他有曠逸的襟懷,就是說,我雖然不能比周公瑾的成功,但是周公瑾也「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了。人要有通達曠逸的襟懷,他說「人生如夢,一樽還酣江月」。我就拿了一杯酒,把酒灑在江心之中,灑給江心之中的一輪明月。「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李太白也有詩說:「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月下獨酌》)這是李太白的飛揚之處,是他在寂寞悲哀之中的飛揚。李白是不甘沉落的一個人,是一直要飛起來的。李太白這首詩開端寫的是「花間一壺酒」,但是我「獨坐無相親」,沒有人陪伴我喝酒。他不甘沉落,下邊就說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是李太白,要在寂寞悲哀之中飛起來。我沒有伴侶,但是,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我李太白還是孤獨的。可是我「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我要把我的精神、我的感情寄托在那無情的明月之上,相期在邈遠的雲漢之間!這是李太白。李太白就是寫閨中的相思都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你要看到中國古代詩人的真正精神面貌根本質素的所在。所以,蘇東坡說:「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他自己在悲慨之中的一種超脫,一種跟高遠的天地,跟江水與明月的一種結合。這是他的很有特色的一首詞。 我們再看一首他在黃州寫的小詞《滿庭芳》。剛才那首寫得很飛揚,很跳蕩,線索就是自己跟周瑜的對比。他的神情蹤跡都不是很明顯的,是跳蕩飛揚的,是不易掌握的。可是《滿庭芳》詞,其中感情的轉變是比較容易看出來的,比較有一個線索可以追尋的。他在黃州連頭帶尾住了有五年之久,從元豐二年到元豐七年(1079~1084),他要離開黃州去汝州,你看他寫的《滿庭芳》詞從悲苦之中是怎樣掙扎解脫出來的,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氓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滿庭芳》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
開端寫得非常悲哀,我蘇東坡想要回到故鄉眉山去。可是一旦仕宦了,而且貶官了,身不由己,那時蘇東坡四十八歲了,已經是百年強半,未來還有多少日子?已經不多了。我謫居黃州經過了五年兩次閏月,我的小孩子說了一口的黃州話。這不是我的故鄉,我懷念我的故鄉,歸去來兮。但黃州也有黃州可愛的地方,雖不是家鄉眉山,可是我也愛黃州的江山,我也愛黃州的人民,我也愛黃州的鄰里。這黃州山中的朋友,每當春社秋社的節日,他們殺了雞,殺了豬,釀了酒,相勸老東坡,請我和他們一同過節,我也心甘情願在這裡終老了。可是詔書下來要移往汝州,為什麼我當離此而他去?柳永說的「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可是柳永只是悲哀。而蘇東坡則不然,他說這裡也不能留,我還要走,人生底事,來往如梭。他說去汝州,要奔波途路,但我想汝州一定也有汝州的好處。這真的是蘇東坡!他說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汝州的洛水一定也是很美的。但是我捨不得黃州,「好在堂前細柳」,你們懷念我老東坡的時候,你們就不要傷害我所種的這棵柳樹,不要剪那柳樹柔軟的枝柯(這裡他用了《詩經·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的詩意)。你不要忘記,蘇東坡曾通判杭州,獲罪是在湖州,都是江南的地方。蘇東坡寫這首詞,就是送給當時一個從江南來看他的姓李的朋友的,他說我懷念故鄉,也愛黃州。我還沒到汝州,我想我也會喜愛汝州。而我曾經在杭州、湖州生活過,我何嘗不懷念。他最後對姓李的朋友說,希望你帶一個話到杭州、湖州,我希望我曾經停留過的地方,無論是杭州,無論是湖州,你告訴當地父老,舊日的親友,舊日我治理過的人民百姓,希望他們生活安定快樂,「時與曬漁蓑」。 你看蘇東坡,他把他的悲慨和他的曠達這麼美好的結合在一起了。他一方面對自己的苦難能夠放達超脫,而一方面是如此的多情,他對所有經過的地方,所有來往的人物念念不忘。要從這樣的多方面來認識蘇東坡。 現在來看我論蘇東坡詞的第三首絕句。我主要是談的夏敬觀(1875~1953)對於東坡詞的批評,我要拿蘇東坡一首詞來證實這個批評。夏敬觀將蘇東坡詞分為兩類,他說:
東坡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陳無己所謂:「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唐宋各家詞選》引《吷庵手批東坡詞》
他說蘇東坡有一種詞,如同春花散空、這類詞不像剛才講的《滿庭芳》。《滿庭芳》容易懂,但是那一首詞不是蘇東坡成就最高的詞。一定要注意這一點。我們要欣賞古人的詞,一定要欣賞他最好的作品。可是,最好的詞有時不容易懂,一般人所稱讚的,有的時候是他第二等的作品。《滿庭芳》也使大家感動了,但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他最好的作品是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的。夏敬觀說若使柳枝歌之,柳枝是在李商隱詩中的一個人物。 李商隱寫過《燕台四首》,也寫過題為《柳枝》的詩。《柳枝》與《燕台四首》有一點淵源的關係,我的論文《舊詩新演-李義山〈燕台四首〉》(見《迦陵論詩叢稿》)也談到過《柳枝》。這是一個很美麗動人的故事。李商隱說柳枝是洛中女子,平常梳妝挽髻未及竟,從來不完全化好妝,家人擔心她嫁不出去了。她喜歡唱歌,常常唱天風海濤之曲,而中間有幽咽怨斷的聲音,在飛揚的天風海濤的歌曲之中,傳出來一種深幽的嗚咽的哀怨的使人腸斷的聲音。有一天,李商隱一個堂兄弟騎馬經過柳枝家門的附近,口中吟誦李商隱的詩《燕台四首》。這是李商隱寫的非常奇妙的四首詩,非常現代化的四首詩,朦朧的四首詩。這四首詩寫得很美,柳枝一聽就注意了,問:「誰能有此?」「誰能為是?」就是誰能有此情?誰能為此詩?什麼人有這樣細緻幽微美好的感情?什麼人能把這種細緻幽微的感情寫成這麼美好動人的詩篇?所以,柳枝就與李商隱的堂弟說,希望見作者一面。李商隱跟她見了一面,那一天她丫鬟畢妝,等待李商隱從門前經過。風障一袖,約定過三天修禊時水邊再相見。可是,李商隱有事,就先離開了,沒有再能見面。 總之,夏敬觀以為蘇東坡有一類詞,是天風海濤之曲,而中多幽咽怨斷之音的,那是他最好的詞。至於蘇東坡有一些豪放的激蕩的詞,夏敬觀以為乃其第二乘也。這我們就要講到中國詞的發展與對於蘇東坡詞評價的問題了。 蘇東坡的詞擺脫綢繆婉轉之態,舉首高歌,寫了浩氣逸懷,這對於詞是很大的開拓。可是,在蘇東坡的當時,很多人不承認他這種風格,說他好像是教坊雷大使之舞,雖然跳得很好,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雷大使是男的,跳得雖好,但不是舞的本色。因為詞自五代《花間集》以來,都是寫閨房兒女的,而蘇東坡所寫的是「大江東去」之類的詞,因此被認為不是本色。從北宋到南宋,一直到經過國破家亡的李清照,她仍說蘇東坡的詞是「句讀不葺之詩耳」(《苕溪漁隱叢話》)。我也說過,蘇東坡的詞是詞的發展史上把詞詩化了的一個高峰。可是,詞畢竟是詞,蘇東坡跟辛棄疾的最好的詞,不管他寫了多少浩氣逸懷,不管他寫了多少豪傑的壯志,他們最好的詞,都應該有一種曲折幽微的美,要把浩氣逸懷或豪傑的志意結合了詞的曲折幽微的特點,這才是他們的第一等的作品。《念奴橋》赤壁懷古有一點點近似,不過豪放的地方比較多,幽微的地方還是少。雖然有飛揚跳蕩的錯綜,而不像《滿庭芳》離黃去汝這樣的蹤跡顯明,但畢竟幽微隱約之處少,而開闊發揚之處多。我們現在就要看一看真的像夏敬觀所說的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的蘇東坡的詞: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一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它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沽衣。-《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蘇東坡在新黨當政時曾被遷貶,下過烏台獄,幾乎被處死,被遷謫到黃州。後來,新黨失敗了,舊黨上台,蘇東坡被召回朝廷,他與舊黨司馬光雖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在論政之間,他不苟且隨聲附和。這正是由於蘇東坡有曠達的一面,也有他嚴正的一面。一個人一定應該如此,不是說不分黑白,不關痛癢,也不是什麼都認真起來跟人家斤斤計較,該放過去的放過去,該持守住的持守住,這是蘇東坡。蘇東坡後來寫過這樣一封信:
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所隨不同,其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多不隨耳。致此煩言,蓋始於此。然進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與楊元素書》
他說從前那些做官的人,大家都異口同聲尊崇王荊公(王安石),現在這些做官的人,又異口同聲地附合司馬光。他們所追隨的雖然不一樣,當初是王安石,現在是司馬光,但他們的依附苟且,隨聲附和,拍馬逢迎沒有改變。司馬溫公與我是好朋友,中間沒有什麼隔閡,可是,我是不肯盲從的,不苟且附和,所以受到很多人的攻擊、議論。但是,他們無論對我怎麼樣,我不在乎,對於進退、功名利祿的得失,我早就等量齊觀了。蘇軾還寫有一首《定風波》,我們看了這首小詞,再返回來看《八聲甘州》。
定 風 波
這首詞是在黃州作的。說得很好,用字很好。穿、打有力量,不是毛毛細雨,是大雨,聲音也大。蘇東坡說,如果你是有修養的人,莫聽穿林打葉聲,這正是中國古人所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有些人不是被雨打敗了,是自己把自己嚇倒了。「何妨吟嘯且徐行」,這真是通達的看法。衣服打濕了,卻沒有東竄西跑,我唱著歌,吟著詩(關於「嘯」請參看《文選·嘯賦》),慢慢向前走,沒有停下來。有竹杖芒鞋比騎馬還輕快,我不怕外邊一切風雨的變化,我是準備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準備沖冒著風雨過我這一生。寒冷的春風把酒吹醒,雨後一陣風來,覺得有一點冷,而山頭卻現出來一輪西沉的斜日的光亮迎面照射過來。回頭看一下剛才走過的道路,「也無風雨也無晴」。因為風雨沒有改變我蘇東坡,我回頭看我走過的路,雖然經過一段風雨的蕭瑟的遭遇,但是,對我而言,「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就是蘇東坡說的「於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再有打擊我也不怕。風雨陰晴得失,對我是一樣,這是他的一種曠達的態度。他既然與舊黨的人論政不合,於是出官到杭州。他有一個好朋友是和尚,就是參寥子。後來蘇東坡又被召回作京,這首《八聲甘州》就是離杭回汴京時寫的。回到朝廷以後的結果如何,將來的得失禍福如何,不可逆知。你看他這首詞: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寫得真是很好,有超越的一面,也有悲慨的一面。那多情的風捲起錢塘江潮湧來,又無情地送潮歸去,宇宙萬物都是如此的,潮去潮來。在寫潮水之中已經寓含了悲慨。 「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這是蘇東坡的通古今而觀之的眼光。錢塘江上,西興浦口,有多少次的潮去潮回,有多少次的日升日落。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我仍不用說今古的變化,就是宋朝黨爭之中,有多少人起來又有多少人倒下去了。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誰像我東坡一生一世,現在年歲已經老大了,而我把這一切都置之度外了。皆不足道,白首忘機。忘機見於(列子·黃帝》,說海上有一個人喜歡鷗鳥,每天坐船到海上,鷗鳥下來跟他一起遊玩,在他手中吃食。一天他父親對他說:「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他就存了捉鳥的心,這鷗鳥就飛而不下,因為那個人存了「機心」,就是別人要捉它的機心。而「忘機」,則是說把得失榮辱的機智巧詐之心都忘記了。 前半首,先不用說錢塘江萬里卷潮來的氣象開闊,從李後主的氣象,到柳永的氣象,到蘇東坡的氣象,是小詞的開拓。而氣象的闊大之中,也隱含著他的悲慨而卻又出之以曠逸。後邊你看他的轉折。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他說我現在難以忘懷的是,當春天在美麗的春山之中,當空濛的晴翠的山巒煙靄的霏微之中,我在西湖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寫得多麼美!真是韶秀!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在這麼好的西湖,這麼美的風景之中,我碰見你這樣一個知音能詩的好朋友,像我跟你這段遇合,是千古難求的。可是現在我要離開你,我也要離開那春山好處的西湖,去到朝廷之中,是禍是福,不可逆知。「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謝公,晉朝的謝安,當年隱居在會稽東山,朝廷請他出山,做到宰相,可是後來受到朝廷的猜忌,出官到新城去。去的時候,謝安造了泛海之裝,他老家在會稽東山,他說將來我要隱居回到會稽東山,要從海道回到故鄉去。可是,不久謝安生病了,被人抬回時,是從西州門抬回的。謝安死後,他的外甥羊曇非常哀痛,從此不從西州門經過。蘇東坡這裡寫得是很悲哀的。他說我跟你訂一個後約,有一天我要離開汴京,將從海道回到杭州來,像謝安當年的這個志願不要違背,希望將來我們能如願以償。 「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希望我不要死在那一邊,將來你有一天如果經過西州路的時候,不應回首,為我沾衣。不會像羊曇一樣,落到這樣悲哀的結果。送我走以後,我就死了,你永遠不會見到我了,你再經過首都的西州路,為我流下淚來。我希望我們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可是。後來蘇東坡被貶到惠州,被貶到海南、據說參寥子曾經不遠千里追隨尋訪蘇東坡。 像這樣的詞,真是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前邊寫得多麼開闊,多麼博大,真是天風海濤。「有情風萬里卷潮來」,那真是天風!真是海濤!而中間寫的政治上的鬥爭,這種禍福,這種優患,寫得如此深刻悲哀,中多幽咽怨斷之音。認識蘇東坡,不要只看他淺顯的那些個豪放的詞,你要看他天風海濤之曲與幽咽怨斷之音兩種風格相揉合的作品。這才是他真正最高成就的境界。 我的第三首論詞絕句是說,蘇東坡的成就是非常廣泛的。他也寫一些詼諧遊戲的作品,也寫一些農村的通俗作品。「捋青搗麨」,他用俗語寫得很好。「捋青搗麨」是出於蘇東坡的一首《浣溪沙),是他在密州祈雨道中作的。他說:「捋青搗麨暖飢腸,問言豆葉幾時黃。」寫的完全是鄉間風物,也寫得很好。曲港圓荷出於《永遇樂》(明月如霜),也寫得很好,工整清麗。 關於他的格律,來不及仔細講了。《念奴嬌)「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二句,與別人的格律不同,我只好請大家看我的《論蘇軾詞》了,不在這裡講了。
現在我們看另外一個作者-秦觀。我也寫過論秦觀詞的絕句:
花外斜暉柳外樓,寶簾閑掛小銀鉤。正緣平淡人難及,一點詞心屬少游。
曾誇豪雋少年雄,匹馬平羌仰令公。何意一經遷謫後,深愁只解怨飛紅。
茫茫迷霧失樓台,不見桃源亦可哀。郴水郴山斷腸句,萬人難贖痛斯才。
我們講蘇東坡詞是詩化的高峰,可是蘇東坡的成就沒有被當時的人所共同承認。他的成就很了不起,但當時一般人的議論,一直到南宋李清照都認為他不是詞家的正宗。當時寫詞,從《花間》以來,一直以柔婉為正宗。蘇東坡的開拓是很了不起的,但是當時的人沒有追隨上來。天才,常常是比一般人走得快一點。秦少游是他的好朋友,比他還年輕一點,但秦少游的詞不是詩人之詞,實在是詞人之詞。我們現在講的這些詞,主要都是代表每個作者的特色,因為時間來不及做全面介紹,只好選擇最具特色的來講了。
秦少游的特色是什麼?我說他是詞人之詞。馮煦評論少游詞說:
少游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徘不亂,悄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而後,一人而已。
又說:
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干內,不可以傳。-《蒿庵論詞》
蘇東坡的詞把詞變成詩了,而秦少游的詞把它又拉回到詞來了,什麼叫詞人之詞?秦少游所寫的常是那種最柔婉的、最幽微的一種感受。我們講《花間集》就講過了,當我們從《花間》講下來的時候,我們曾經舉溫庭筠的一些寫兒女之情的小詞,講到了張惠言的屈子《離騷》的聯想。從韋莊的小詞,講到他的故國之思。馮延巳、晏殊、歐陽修,我們講到他們的性格與懷抱,學識與修養。現在你看秦少游有一類詞,就是專門只表現那柔婉幽微的一種感受。他不必有寄託,不必有什麼理想,就是一種很敏銳的感覺。這是秦觀詞的特色。可是,馮煦《蒿庵論詞》也說了,秦少游的詞還寄慨身世。所以,要把秦少游的詞分成兩類來看:一類是比較早期的詞,表現了一種柔婉幽微的感受:一類是他經過政治挫傷以後,所寫的寄慨身世的詞。我們先看第一類的詞: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浣溪沙》
這詞真是很妙!裡邊要說的究竟是什麼?找不到什麼比喻,找不到什麼寄託,也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沒有像韋莊的一個愛情的故事,也沒有像溫庭筠的語碼可以引起寄託的聯想,也沒有流露出來像晏殊、歐陽修的懷抱和修養,就是一種敏銳的詞人的感覺。他所用的字,小樓,輕寒,淡煙,畫屏幽,輕似夢,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都是輕柔的敘寫,一個沉重的字都沒有。 漠漠,一方面是四周廣漠的感覺,一方面是漠然的、寒冷的、不相關的感覺。漠漠清寒,那種無情廣漠的輕寒。上小樓。這句也有多義。一個是在漠漠輕寒之中,這個人上了小樓?因為在中國詩詞里主詞可以不出現。所以,可以是詞人在漠漠輕寒之中登上了小樓。可是,就本句的語序來說,這句的主詞就是漠漠的輕寒,是寒氣來到了小樓之上。這兩個意思,都可以存在,我們不用故意去分別。 「曉陰無賴似窮秋」。他說今天早晨是陰天,無賴,是對它無可奈何,陰沉沉的一點放晴的意思都沒有。春天的陰天,這麼陰沉,好像那蕭索的秋天一樣。「淡煙流水畫屏幽」。屏風上畫著淡煙流水的風景,而不是急流飛瀑,景色是這樣的清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這是秦少游的另外一個好處,就是他常常把他的情感和外界景物融合起來寫。一般人常常是把抽象的感情比作具象的景物,秦少游有的時候也作這樣的比擬。例如他有一首《減字木蘭花》詞,說:「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你要想見到我內心的千迴百轉的感情,我是斷盡的金爐小篆香。迴腸你是看不見的,千迴百轉的感情你如何看得見?但是,我的千迴百轉斷盡的迴腸,就像是斷盡的金爐中的小篆香。你看見那金銅香爐里的篆香嗎?爐,何等熱烈燃燒;金,何等珍重寶貴;小篆,何等柔細纏綿。香,盤成篆字,而且常常是心字的香。小,細的。篆,委曲的,像篆字委曲的。香,何等芬芳。這樣珍重寶貴,這樣熱烈燃燒,這樣纖細委曲芬芳的感情,斷盡,一寸一寸地燒斷了。你看到我千迴百轉的悲哀了嗎?「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他把抽象的感情擬比為具體的形象,擬比得好。可是這首《浣溪沙》不是如此。他是把具體的形象,反而比作了抽象的感情。「自在飛花輕似夢」,因為風也不大,雨也不大,一切都很輕柔,那個輕的花片落下來在空中飛舞。馮正中說:「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鵲踏枝》)同樣的落花,同樣在空中飛舞,從馮正中看來,是「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從秦少游看來,是自在飛花,飄揚的沒有拘束的,這樣輕柔的飛揚,像我的夢境一樣輕柔的飛揚。 「無邊絲雨細如愁」,絲雨,牛毛一樣的細雨,這樣無邊的纖細的雨絲,好像是我那種輕柔纖細的哀愁。這是為什麼而哀愁?為了像李後主的破國亡家而哀愁嗎?不是。秦少游所寫的是說不上來的一種閑愁,「無邊絲雨細如愁」。 這首詞可以說整個地沒有正式地寫感情,都是寫外在的景物,有的是室內的景物,有的是室外的景物。只有「自在飛花」兩句透露了一點感情的跡象,寫的是花,但是,如果不是有輕似夢的感受的人,能夠寫出「自在飛花輕似夢」的句子嗎?如果不是有纖細愁思的人,能寫出「無邊絲雨細如愁」的句子嗎? 秦少游還寫過一首《八六子》,他怎樣寫一個女子的美麗呢?他說:「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每個人寫女子也不同。像歐陽炯說:「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多麼庸俗的描寫。秦觀說這女子是內在的美,是「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他寫「自在飛花輕似夢」,如果不是有輕似夢感覺的人,怎能寫出「自在飛花輕似夢」的句子?他說「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寶簾,是有美麗裝飾的帘子,閑閑地掛起來,在一個細小的銀鉤之上。帘子是閑掛在小銀鉤上的,所以看到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屋內有寶簾,有小銀鉤,有淡煙流水的畫屏幽。外邊是輕似夢的飛花,細如愁的絲雨,你不用說他有寄託,有比興,他也沒有破國亡家之痛,什麼都沒有,就是那纖細幽微的詩人的感覺,而特別是詞人的感覺,所以才會體會得這麼細緻幽微。 這是秦少游的詞心的本質。可是,就是這樣的本質,當他受到挫傷以後,表現了怎樣的反應呢?我們看一看他晚年所寫的寄慨身世的兩首詞。 秦少游傳記記載說他少年豪俊,有大志,喜讀兵家之書,他曾寫過《郭子儀單騎見虜賦)。秦少游所仰慕的是政治功業上有成就的,如他所讚美郭子儀這樣敢於單騎見虜的人物。但是,很可惜,秦少游的豪氣只是一時的,是經不住挫折的,是經不住打擊的,這是他與蘇東坡的極大的差別。他是蘇東坡的好朋友,蘇東坡讀了他早年的策論所寫的政治軍事上的見解議論,非常欣賞他。而後來秦少游只因一次科考落第就頹廢了,就閉門在家中作了《掩關銘》,生了一場大病幾乎死去。蘇東坡鼓勵他再次參加考試,考中了。後來恰好新黨失敗,舊黨上台,蘇東坡、黃庭堅這些個人在朝。就推薦秦少游到朝廷之中任職。他們幾個好朋友一起在當時的首都汴京,這是他們最美好的日子。 可是,政海波瀾,不久,這三個人都相繼被貶滴。秦少游謫處州,作了下面這首詞: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
這要是蘇東坡、歐陽修,他們一定不會如此沉陷在哀愁中。歐陽修貶到滁州,他說:「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醉翁亭記》)有四時的美景可以欣賞!而秦觀貶謫到處州,浙江的金華,有「花影亂,鶯聲碎」的美景。你看水邊沙外,多麼美好的地方,城郭的春寒剛剛消褪,正是三春美景到來的時節,花影的繚亂,鶯聲的細碎,多麼美!可是,他的筆一轉,就寫了「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的句子。所以,自其可欣賞者而觀之,萬物莫不可欣賞;自其可悲哀者而觀之,萬物莫不可悲哀。秦少游跟蘇東坡、歐陽修不同,他所想的是好朋友蘇東坡、黃山谷全分離了,沒有人一起喝酒了,都被貶謫了。「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我所懷念的人都不在我的身邊,當那碧雲的長空、蒼然的暮色四合的時候,我白白地對著那天空的暮雲。古詩有:「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的句子,所以他用了「碧雲」兩個字。 秦觀說,「憶昔西池會」,他懷念在汴京的聚會,「鵷鷺同飛蓋」,鵷鳥和鷺鳥飛行有序,象徵朝官的排列,指他和蘇軾、黃庭堅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當年攜手的地方,而今誰在?都被貶出來了。「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李白詩:「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夢見乘船經過日月的旁邊。是說當年伊尹做夢在日邊經過,後來被商湯所任用。所以,「日邊清夢斷」,是說他們仕宦的政治理想完全斷滅了,而人也衰老憔悴了。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那些美好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當時這首詞曾傳誦一時,很多人和了這首詞,說他寫了「飛紅萬點愁如海」的句子,能夠長久地活下來嗎? 秦少游與蘇東坡、黃山谷相較,他是三人中年歲最小的一個,可是,卻是死去最早的一個,因為他經不住挫傷,經不住打擊。所以我寫了論秦詞的第二首絕句(曾誇豪雋少年雄)。 這首詞還不是最悲哀的一首。另有一首《踏莎行》才是他最悲哀的,也是在詞里有所開拓的一首。他從悲哀裡邊開拓出去的一種意境,是他獨特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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