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理解張藝謀,只有這樣才能「存活」
嚴歌苓(資料圖)
騰訊娛樂專稿(文/喻德術 視頻/秦付強)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從2011年至今,張藝謀背後的這個「女人」叫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和《歸來》都改編自她的小說。5月16日,張藝謀的新作《歸來》在國內公映,首日拿下3000萬,創下中國文藝電影的最高首日票房紀錄。另一邊,該片在豆瓣電影上獲得了8.0分的評分,成為張藝謀最近20年來口碑最好的一部作品——1991年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評分為8.1分。《歸來》改編自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不過只截取了小說的結尾部分。也正因為如此,儘管《歸來》票房和口碑都相當不俗,但還是有不少原著小說的粉絲並不滿意,認為它並沒有展現出《陸犯焉識》的精髓——它寫的是自由,但《歸來》展現的是愛情。那麼,嚴歌苓本人怎麼看待這個問題?騰訊娛樂為此和嚴歌苓有了一次深度對話。寫的時候以為肯定不能拍成電影嚴歌苓是當今華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女作家,其作品堪稱華語電影和電視劇的「富礦」,《少女小漁》、《天浴》、《一個女人的史詩》、《幸福來敲門》、《第九個寡婦》、《梅蘭芳》、《金陵十三釵》、《危險關係》、《歸來》等影視劇要麼改編自她的小說,要麼由她親自出任編劇。但嚴歌苓強調她並非是為了影視劇而寫作,至少在創作《陸犯焉識》的時候,她覺得這個作品肯定不能拍成電影,因為文中有大量對政治和監獄的描寫,後果「你懂的」。騰訊娛樂:您的很多小說都改編成了影視劇,在寫《陸犯焉識》的時候,是不是腦海里已經有了電影畫面?嚴歌苓:我已經講過,這個小說很扛拍的。你看,果然吧,導演也很撓頭,最後就截取了最後一段,他肯定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肯定就給他自己找麻煩嘛,很多東西你寫上去了,寫上去了也拍不了,所以我寫《陸犯焉識》的時候,肯定是想著拍不了的。騰訊娛樂:其實早有心理準備。嚴歌苓:老被人家說你的小說每次都讓導演很喜歡,你就是為電影寫的,你說你是不是也有一種抗拒心理、抵觸心理,心想我就寫一個你們拍不了的(笑)。騰訊娛樂:那就是為了自己寫作、為了表達寫作,而不是為了電影。嚴歌苓:這部小說是不寫不快的,一寫為快。我就說我的一生當中有這麼多本書是一定要寫的,包括我這個《陸犯焉識》、《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扶桑》,這都是不寫我會死的,一定要寫。騰訊娛樂:您自己做編劇的次數也不少了,包括《梅蘭芳》和《金陵十三釵》,創作小說和劇本之間是不是有很大差別?嚴歌苓:嗯,我最擅長的是寫人物的內心活動,還有就是塑造人物。但這兩個東西在電影里一個是用不上的——反正內心生活也看不見,另外一個就是人物,那是一個次要的功能,所以我覺得就把自己最有天賦的一面留給創作,這樣對大家都好,對讀者也好,對導演也好,對我自己也好,而且我的日子每天都是自由的。騰訊娛樂:這麼多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有沒有想過自編自導一次?嚴歌苓:哎喲,那最不靠譜了,因為一個導演首先是要有決斷能力、組織能力,要不然這幫人都不聽你指揮的,我覺得我最差的就是組織能力。騰訊娛樂:比較謙虛的說法。嚴歌苓:不是,我連家裡的幾個人都組織不了。騰訊娛樂:那現在還有哪部作品是您特別想把它改編成影視劇,但還沒有做到的?嚴歌苓:我沒有哪一部我特別想改成影視劇的,這都是水到渠成、非常自然的,我沒有任何一次把我的小說給導演:「說,哎,你看看,這個說不定你喜歡、可以拍成電影!」我覺得我沒有做過一次這種事情,有時候可能是製片方去送給導演,我沒有干過,雖然我跟好多導演都是私交很好的朋友。理解張藝謀,只有這樣才能「存活」《歸來》是張藝謀與嚴歌苓的第二次合作,第一次是2011年的《金陵十三釵》,當時嚴歌苓不但是原著小說作者,還親自參與了影片劇本的編寫(另一個編劇是劉恆)。這一次,嚴歌苓沒有再親自參與編劇,而是把改編的權力交給了張藝謀,張藝謀又把它交給了老搭檔鄒靜之。儘管最後被改得面目全非,但嚴歌苓表示「理解」。騰訊娛樂:上次《金陵十三釵》您親自參與編劇,這次張導有沒有再次邀請您?嚴歌苓:我跟張導也說了,我是編劇不太靈光的人,我說你還是把我留給小說創作吧,小說是我的長項,我自己也愉快一點,創作小說更愉快一點。他就說,行,那就不要你創作了,但最後你能幫我看一遍、弄一遍嗎?我說一定一定,後來我幫他稍微改了一點。騰訊娛樂:最初張導還是希望您本人參與編劇?嚴歌苓:最開始有這個想法,對。騰訊娛樂:但您個人不願意。嚴歌苓:我是覺得我會失敗的,我改自己的作品一般都不是那麼出色。騰訊娛樂:其實很多作家都不太放心把自己的作品交給別人去改的。嚴歌苓:因為我有很多小說的創作計劃,還有呢,自己要改自己的作品,你的智慧在小說里差不多發揮完了吧,你還有什麼新的想法、新的角度、新鮮感?都沒了!創作沒有這些東西怎麼創作?我就覺得,對於我來說,還是很享受那種首創的感覺。騰訊娛樂:無論怎麼改都不介意嗎?嚴歌苓:當然不介意啊,我要介意的話,從一開始的合作,從跟李安合作的《少女小漁》我就該抗議了。我認為每個導演在一個文學作品裡看到的電影都是非常不同的,所以沒有必要非要干涉。但我有一個願望,就是說能通過這個電影,把觀眾拉一部分到我的讀者圈子裡來,我也有我的打算(笑)。騰訊娛樂:有一點小私心。嚴歌苓:對。騰訊娛樂:只拍小說的結尾部分,刪了很多精彩的東西,有沒有覺得遺憾?嚴歌苓:這個從篇幅上來說,確實是很難辦。我覺得就是兩個選擇,對張導來說,要不你就別拍了,拍就是現在這樣一條路可以走,因為咱們講實話,你想想,審查怎麼通得過?你是存活還是不存活的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存活,對吧?騰訊娛樂:小說里有關監獄和勞改的部分,可能確實是沒辦法通過審查。嚴歌苓:是的。騰訊娛樂:原著中,馮婉喻和陸焉識的兒子和女婿這兩個人物其實很重要,結果影片中也沒出現,這個遺憾嗎?嚴歌苓:現在的影片差不多100多分鐘。從製片角度來說,我知道好萊塢他們叫「誰有最後一剪」,就是製片方最後一剪的話,一定要把這個作品的長度剪到perfect,最完美的一個長度。但如果是導演去剪呢,那一般都要比製片方剪的長很多。所以我覺得如果按我原作的版本,那我肯定想其實她的哥哥是很精彩的,他本來是個知識分子,最後變成了能打能鬧的帶點無賴的是吧,他對他爸爸的那種無法接受、瞧不起啊、好笑、玩世不恭的態度,都很有看點,但在這個電影裡面,這個長度是不容許的。所以如果讓我做一個原版的話,我可能把他做成三個半小時。騰訊娛樂:所以最後只能留下這樣的遺憾,您特別理解導演的處境。嚴歌苓:對對,我當然理解。被影片打動觀看時多次流淚原著小說《陸犯焉識》寫的是自由,但《歸來》講的是堅守和愛情,而且由於審查和片長關係,影片與小說相去甚遠。但即便如此,嚴歌苓仍表示她對目前的成片感到滿意,甚至感到震驚,因為她覺得每個導演看一部小說,都會看到其中不同的一面,而張藝謀則拍出了最打動他自己的那一面,這一面也足以打動每一個普通觀眾。騰訊娛樂:很多人看到這個片子都很感動,不知道您到目前為止看過幾遍?嚴歌苓:我劇本看過好幾遍,所以我心裡是知道整個故事的。去看電影的時候我完全明白他下一步要幹嘛,他下一步要說什麼,基本上都明白了。當然了,我還是認為導演和演員把文字腳本搬到銀幕上那種功夫,還是非常震撼的,所以我還是多次流淚。我帶著我現在的媽媽,就是我的繼母去看這個戲,她也流眼淚了,她覺得用這個方式表現中年人到老年人的純真愛情是非常少見的。騰訊娛樂:張導說他自己看的時候也很感動,是緣於人物的堅守,您流淚是因為什麼?嚴歌苓:當然堅守是你最後看完了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式的看法,我是在這個過程當中,就是每一次陸焉識想喚醒馮婉喻的一步一步、進一步、再深步的試探、呼喚,每一次呼喚當中讓我最感動的有兩個,一個是彈鋼琴那個地方,還有一個就是婉喻終於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變成親人的那種感覺,帶著餃子想碰他一下,在那個地方我就覺得非常感動。騰訊娛樂:天橋上那場戲其實也非常感人,眼看就要見著了,結果被抓走了。嚴歌苓:那個都是我可以想像的,但後面的那個就超出我想像了。騰訊娛樂:那您覺得《歸來》在整體上所表達的東西跟您原著吻合嗎?嚴歌苓:當然我這麼大的一個篇幅、40多萬字的一個小說,它肯定是有多元的思考在裡面,也有多重的意義在裡邊,就是看每個人怎麼去看到這個意義、看到的是哪一重意義。那麼作為一個導演來說,他不可能把所有的他看到的意義都放進去,這個電影就亂了,所以電影一定要比較單純,故事比較單純,人物不要太複雜,否則就不好表現。所以我覺得導演所看到的最打動他的一點,就是這對患難夫妻吧,應該說是經過了多少場浩劫、經過戰爭、經過政治運動,最後相互認識了彼此,他看到的這一點是最打動他的。騰訊娛樂:他拍出了最打動他的那一部分。嚴歌苓:其實我這個小說,應該講等我寫完了回過頭來看,它講的最大的一重意義呢是自由,就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最缺乏的是自由、中國的女人最缺乏的是自由,所以呢就是在那樣一段時代,就是在我離開中國之前——1989年之前,這個主題、這個命題是我最關心的,從我祖父到自己都是這樣。騰訊娛樂:《歸來》講的是堅守和愛情,但《陸犯焉識》講的是自由。嚴歌苓:嗯,情感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人身的自由。騰訊娛樂:可能那種東西通過影像來表現的話難度更大。嚴歌苓:那當然,比如我們剛才講的審查制度,作為讀者,作為小說的讀者來說,都是知識分子,基本上知識分子在我的讀者群里肯定是占絕大部分嘛,所以知識分子本身就是有不安定的內心,都會想很多很多的東西,創作小說要比電影自由得多、容易得多。騰訊娛樂:前後兩次很張藝謀合作,感覺他有什麼變化嗎?嚴歌苓:我覺得他這部戲就是不再像拍大片一樣了,就是把一個故事用最好的、最應該有的一種形式去呈現。這次他是一點雜念都沒有,他就想拍一個讓他感動的故事,他用這個故事去感動別人、去感染別人。陳道明和原著人物很像鞏俐正好相反《陸犯焉識》的創作靈感,80%來自於嚴歌苓的採訪,其間也融合了她對自己家族的諸多記憶。其中最有意思的一點是,她說陳道明長得很像她的爺爺,但鞏俐則與她印象中的奶奶恰恰相反。但是,這兩個演員都把角色演活了。騰訊娛樂:影片中,陳道明老師出場的時候,感覺他那個眼神特別銳利,不太像一個剛從牢里逃出來的人,不知道您看片子的時候有沒有這種感覺?嚴歌苓:應該說從牢里逃出來的一個人,他應該像一個被追捕的野獸一樣,他應該是非常警覺的,因為隨時可能落網、落入陷阱,會被獵槍打倒啊,就是這樣一種野獸的眼神,我覺得他還是表現得很準的。騰訊娛樂:這可能是因為篇幅原因,影片沒來得及去交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知識分子,經歷過哪些東西。那陳道明老師符合您想像中的陸焉識嗎?嚴歌苓:非常符合。我覺得他從五官上來講,跟我的爺爺都有相似的地方。真的,我爺爺是一個很清秀的人,他不管微笑也好不笑也好,他給你一種感覺就是不能輕易接近,陸焉識身上也是有一點點。感覺是一種高貴吧,就是這種精神貴族的東西。騰訊娛樂:這次不少人都很喜歡鞏俐的表演,不知道她是不是您想像中的馮婉喻?嚴歌苓:我覺得正因為她不像我想像中的馮婉喻,她後來演得讓我折服,這才是一個特別了不起的演員。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十二三歲了,我記憶當中她是一個美人,她很清秀,她是在學校教柔軟體操的;然後我的印象當中她就是一個非常白皙、非常苗條、書卷氣很濃的這麼一個單薄至極的江南女子,所以鞏俐的那個氣質,她是一個北方女子的氣質,所以她來演活了馮婉喻就更了不起。她整個臉上的表情,從最開始她想讓丈夫進來又不讓他進來、到最後想不起來他,但又有一種夢在她的眼睛裡,一直像是有一種夢一樣笑嘻嘻的,那種感覺不能比我想像中的更好了。騰訊娛樂:陸焉識和馮婉喻是以您爺爺奶奶為原型的嗎?嚴歌苓:當然是虛構的了,因為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你不可能寫紀實,但肯定是有故事原來的線索,比如說我爺爺和奶奶的這種被……怎麼說呢?封建的、家裡包辦的婚姻,還有後媽跟她的關係呀,這些等等等等都是聽來的,都是聽我奶奶講的。騰訊娛樂:剛才我提到陳道明和鞏俐的時候,您說爺爺奶奶,我以為是以他們為原型。嚴歌苓:在他們的故事基礎上我虛構的。騰訊娛樂:這個裡面還有哪些東西是有事實根據的?嚴歌苓:這個電影里,當然它是對小說的一種寫意式的超越吧,小說當然寫實的更多了,小說裡面應該說那些勞改、農場、很多很多、80%的情節和細節都是我聽來的,是我採訪來的。因為我不可能想得出來,編出來人家會說你胡編的。騰訊娛樂:那您為寫這個小說去採訪,或者說體驗生活什麼的,花了多長時間?嚴歌苓:我採訪一個老先生,陸陸續續大概有那麼幾年吧,因為他年紀很大了,所以有的時候他講講就停了,過幾天再聽他講,或者讓他寫一段。就這樣陸陸續續,然後我到西北去,就到當時青海那個勞改農場,現在已經成半坍塌狀態了,但是那個崗樓、裡面犯人住的房子都還在,還有那種禮堂,所以我就可以想像得出來。現在都沒有人住了,但是那個氣氛、那種感覺,大西北的那種感覺,我能感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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