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命
來自專欄翡冷翠十日談
陸見魚殞命的前夜,一個術士用麻繩拴著一壺新暖好的黃酒,來到獄中。
那時陸見魚的雙腿被打折,右手四指被切去第一指節,一隻耳朵失聰,因長期饑饉而視線模糊。
平素凶神似的獄卒竟給術士開了牢門。術士提著麻繩跨過門檻,他清癯的身形在陸見魚結滿白翳的眼中只是晦暗不清的一道青影。
陸見魚掙扎著坐直身體,用殘缺的雙手整整已經爛穿的交領。他坐在焦油似的獰惡的黑暗裡,背脊如弓弦,像一把長了銹的長劍,一頭奄奄一息,而靈神仍駐的病虎。他以為處刑的人來了。
術士看上去只二十來歲年紀,鳳眼流麗,長眉入鬢,未蓄鬍須,戴一頂黃楊木偃月冠,披一件青色直領鶴氅,宮絛鬆鬆系住,襯出骨相風流,像圖冊上的神仙人物,大袖飄飄,龍行虎步,如打入黑牢里的一陣勁風。術士目光炯炯,像兩束華燈,他朝陸見魚徑直走來,大刺刺地往地上盤腿一坐,將青花酒壺朝前一送,對四周便溺與傷口化膿的惡臭似乎不以為意。
術士開口了,喉音低沉,如春雷滾地:「陸見魚,你還認得我么?」
陸見魚眯起眼睛,盯住術士的臉頰。
術士吟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陸見魚枯槁的身體里彷彿躥騰起了一股異火,黯淡的瞳仁中有了亮色。他看上去似乎高大了幾分。
「你來了。」
術士從袖中摸出一隻翠綠欲滴的青碗,斟滿暖酒,膝行到陸見魚面前,單手持碗,送到他嘴邊。
陸見魚就著術士的手緩緩將酒喝盡,低吼一聲:「痛快!」
術士微微一笑,再次將酒碗斟滿。陸見魚如此連飲三杯後,沉聲問道:「你來做什麼?」
「渡人。」
「末路之人,有何可渡?」
「因是死路,所以要渡。」
二十五年前,山東青州府昌樂縣的一處破道觀前,跪著一個穿單薄襕衫的書生。
道觀中真武大帝的雕塑彩漆剝落,手中所持長劍斷折,鑲的眼珠也被頑童摳去了,兩個空蕩蕩的木眼眶逼視道觀口的不速之客。秋風裹挾著枯葉,掀起頹朽的華蓋上的綢簾。
書生的雙目緊閉,脊樑挺直,嘴唇顫抖,似乎在經歷極大的痛苦。
他眼前所見,並非窮鄉僻壤間一處破落道觀。一刻之前,諸天女手持器樂,撒下金花,在五色光暈中旋舞,在無休止般的旋轉中,她們的頭上的金飾和肩披的薄紗紛紛飄落,化為齏粉,長發散開,琴弦綳斷。祥和自如的旋轉變成了瘋魔似的亂舞,天女的皮膚逐漸剝離,露出血肉與森森的白骨,佩金鈴的足踝在血污橫流中亂踏,樂聲轉為號哭。鈴鐺聲愈來愈急,愈來愈響,書生身體微微前傾,鼻中流下一縷鮮血,身體微微前傾,血液滴在他緊握的右拳上。
觀內傳來一聲嘆息。
一個比帝君神像更為高大,頭頂金光環照,手持青劍的寶冠術士在髑髏簇擁下從血海中緩緩走出來,自上而下地俯視著那長跪的書生。
「痴人!」術士舉起長劍,叱道,「還不走么?」
那書生的耳孔中也垂下極細的血線,像被墨斗彈過那樣筆直。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術士泄了氣似的將長劍一拋,扔在地上。隨著劍鋒觸地,一切幻象與魔影隨即消失。沒有什狂舞的骷髏與血海,沒有比神像更龐大的異人。一個年輕術士,穿一雙黑布鞋,踩在一層積土裡,泥塑茫然地立在他身後,空空的眼眶仍直視著書生。
「三天了,你他娘的真能撐。」
術士將腿一盤,坐在書生面前。
「這三天里,你三千次見到光陰交替,日月流轉,十二次從孩童長成老朽,又十二次從老人化為嬰孩。九百次觀想屍身九相,從新死,青淤,膿血,絳汁,一直到枯骨。五百次被烈火燒炙,五百次被放逐至冰窟,五百次被斷骨抽髓。」術士捏住書生的下巴,逼他抬頭直視,「饒是如此,我也沒能把你逼走。」
書生神色不變。
「你能受得住這樣的痛苦,天下有什麼事做不成呢?」術士鬆開手指,「又何必來求我。」
「我還能再跪三日。」書生嘲弄似的再次坐直身體,閉上眼睛,將雙手端正地搭在膝上。
「我不能改命,也不想改。」術士正色道,「一個人的福祉是早有定數的。妄動你的命盤,是要損你陰鷙的。」
「我不在意。」
「痴人!」術士急了,站起身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冥頑不靈的傻瓜。」
「你這一世沒有揮斥方遒的命數,不論多少次科考,也難以中第,要赴沙場殺敵,也難以建功立業。這不假。可是你壽元長久,無病無災,九十而終,子孫滿堂。」術士咬緊牙關,「有多少人對這樣的福氣求而不得!」
書生抬起眼來,對術士微微一笑,「人各有志。」
「狗屁,你有什麼志!」
「生當如夏花,」書生拭去耳畔與鼻端的血跡,站起身來,轉身朝外,狂風將他的長衫卷得颯颯作響,「能開放一朝,凋敝也無妨。當如蟬,蟄伏十七年,能放歌一夏,壽短亦何傷。」
「所以我說,你是這世界上第一冥頑不靈的傻瓜。」術士怒目而視,「你今年不足二十,才能說出這樣的混賬話來。你是沒有見過卧病將死的人,願意用一切財富官爵換陽壽片刻。生時要嬌妻美妾,要加官進爵,要大肆斂財,要兒孫出息,到得死時,嘿,才知道著急。」
「我不是那樣人。」
「每個人都是那樣的。」
「可我不是。」
術士怒極而笑。「好,那我就改了你的命!你本來註定一事無成,在此地順風順水地活到九十五歲。我改你氣運,用五十年陽壽,換你位極人臣。但在你四十五歲那年上,一切功名利祿,富貴氣象皆被打回原形。你會橫死,且死得凄慘。你的小小名目,會湮滅在史筆中。你不會成家,一生凄寡,更不會有子嗣。枉費心思,得來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過眼便即消散。」陰風再次撩起華蓋上的絲絛,術士的雙眼如鬼火般炯炯,「你還要改命么?」
「當然。」
「好!」術士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符紙,「二十五年後,我去找你,且看看你會不會痛哭流涕地跪地求我,再舍你半日光陰。」
「走著瞧吧。」
二十五年間,術士的面龐幾乎沒有變化,仍然當年一襲青衫的小道士模樣,陸見魚卻老了。
「陸見魚,你快油盡燈枯了。」術士又斟了一碗酒,送到陸生嘴邊。那隻青瓷小壺似乎取之不竭。
「我知道。」
「還有什麼可說的?」
陸見魚的生命之火迴光返照似的躥騰起來,意氣風發之間,連唇下的縱橫老紋似乎都淺了些。
「我投軍出征,馳騁沙場,從走卒到大將,三征西域,一十八戰,未嘗一敗,直取單于首級。我見過大漠的肅殺,見過江南的氣度,也見過秦淮河上的繾綣風流。我嘗過無數珍饈,與能人異士促膝夜話。我雪夜登山,見到一輪滿月從山谷之間升起。我曾乘船逐怒流而下,也曾馭馬彎弓射狐。」陸見魚的眼睛亮晶晶的,朝著地牢密不見光的屋頂,卻似看到滿天繁星,「這二十五年,我很開心。」
術士沉默半晌,「當初與你一期趕考的同鄉馮生,今天抱了孫子。你這一生,也沒享過什麼天倫之樂。」
「很遺憾。」陸見魚呼出一口長期,那點生命之光委頓下來,「但人各有志。桃李下自成蹊,我是永遠也見不到那樣的風景了。」
「說實話,當時替你改命,」術士將瓶口送到自己嘴邊,「只是出於好奇。好奇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什麼模樣。」
「就是這副模樣。」陸見魚舉起殘缺的右掌,笑道。
「你為奸佞所害,受盡了酷刑。」術士看著陸見魚頸上臉上縱橫的傷痕。
「什麼酷刑,也敵不上二十五年前在你那裡生受的一遭。」陸見魚說,「三日之內,我過了十年光陰,五百次火燒,五百次嚴寒,五百次刀削斧鑿。」
「那倒是。」術士嘆道,「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問。」
「嗯。」
「當真值得么?」
「當然。」陸見魚傲然道,眉眼間依稀有少年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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