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我打斷一條腿怎麼了？」

來自專欄周沖的影像聲色

人越長大，越明白一件事：

讓惡人認識到自己的惡，是不可能的。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是竇娥。哪怕他明明殺人如麻，作惡多端。

他站在被質疑的當口，可以動用十萬八千種方法，來為自己開脫。

但要他發自內心承認一句「我錯了」，卻一輩子都發不出那三個音節。

1

這幾天，聽說一讀者遭遇的禍事，極其憤怒，也極其困惑。

事情很簡單：家暴。

她結婚三年，被老公打了三年。

最初的時候，還只是斜風細雨，扇一個巴掌，推搡幾下，踢一下門，大吼大叫，威脅著要她的命。

但事後，丈夫又會滿懷歉意地對她說：「對不起寶貝兒，嚇到你了，我不會再傷害你，不會再罵你一句，也不會動你一根手指。」

和大多數家暴受害者一樣，女人信了。

但暴力像只猛獸，它第一次探出腦袋，只為了試探，看受害者的邊界在哪？看你的應對之策是什麼？

如果你此時堅決制止，絕不寬恕，它往往就會斂氣息聲，偃旗息鼓。至少不會肆無忌憚。

但如果你相信了他的眼淚，沉默下來，縱容作惡，等待你的，就是越來越狠的施暴，越來越無人性的毆打。

是誰說，家暴的區別，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這話是真的。

無數次，他會在憤怒時出手，從掌摑，到擊打頭部，到暴揍腰背，到將她推倒在地，拚儘力氣狂踢她的身體。

就像那是他的敵人。

或者，就像那是一個無痛無癢無知無覺無聲無息的，死人。

她倒在地上，痛苦得恨不能殺了自己。是的，人承受劇烈冤屈，又無法反抗時，會喪失攻擊欲。

她會恨自己。

她撞上牆壁，只想一了百了。

她接過暴力的接力棒，對自己施暴。

2

心理學家認為，任何一個受害者，從來都不是真正地接受暴力。

他們只是轉移為一種潛意識，認為自己是骯髒的，污穢的，有罪的，理應被懲罰，才會在被惡凌遲時，能少一些痛苦。

她在自己的世界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這一切在男方看來，不過是一種小情緒，「哭一哭，勸一勸就好了。」

他抱著她，流著眼淚，說對不起。

他說有時間，帶她去看看一身的傷。

可惜所謂的「有時間」，成了「遙遙無期」。所謂的「對不起」，成了「三天一小打，一周一大打」。

她當然報過警，但是，報警過後，日子仍然在繼續。報了兩次，她陷入習得性無助，漸漸不再相信。

她也提過離婚，但男方根本就不答應。

就這樣熬著。

「為了孩子，忍忍吧，好好過日子！」她對自己說。

「家醜不能外揚。如果捅出去，弄不好他打的更凶……」

「……」

日子就此成了不斷升級的受虐啟示錄。

2015年，她被丈夫打得滿臉青紫；

2016年，她被打掉了兩顆門牙，被生生拔掉了一大把頭髮，臉上留下永遠無法痊癒的傷疤；

2017年，她在小區里，被當眾狠踹，躺在石板上動彈不得；

2018年，她被打斷一條腿。

她忍著劇痛，拿起摔碎了屏幕的手機，哆哆嗦嗦地報警：「警察嗎？我被家暴了，請趕快來，我家在......」

說到一半，丈夫搶走手機，再次摔得稀爛。

她面對那張鐵青的臉，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

3

你知道什麼叫絕望嗎？

絕望就是，你明明活在人間，卻猶在地獄。你無法呼告，也無法逃避。

你就像一隻擱淺的魚，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死。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她躲在卧室的洗手間時，無意間找到一個備用手機，再次拔通110。

當警察如約而來，踹開門，看到一身是血的她，氣得渾身發抖，對一直阻止他們進入的男人說：「你他媽的是不是人，有話不能說？你打她幹嘛？」

她的老公，那個暴戾成性到已無人性的人，那個曾跪在廣場中央滿臉熱淚給她遞上戒指的人，那個承諾要給她花好月圓繁華盛世的人，此時梗著脖，紅著眼，像一頭瘋狂的鬣狗一樣狂喊：「我自己的老婆，打斷一條腿怎麼了？」

是的，這就是他的邏輯。

在惡的世界裡，傷害是合理的，侵犯是有原因的，犯罪是情有可原的，你斷手斷腳斷了這條命，都是你咎由自取，與他沒有關係。

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妻子當成一個人。

他說：「老婆不打不服軟，打幾下就好了。」

還說：「老子是男人，當然得我說了算。」

電影《忍無可忍》里，米奇也是這樣。

他出軌成性，沒有收入，說是徹頭徹尾的渣男，一點也不為過，最過分的是，他一直瘋狂地、密集地家暴自己的妻子。

他愧疚么？

不，他絲毫沒有愧疚感。

他說：「我是男人，你打不過我。而且我賺錢，你就該聽我的。」

對於這種人，你能說什麼？

講道理？不可能的。人性沒你想像的那麼樂觀。我們也非上帝，沒有本事讓一個邪惡的靈魂洗盡污濁，重新成為良人。

唯有以暴制暴。

唯有將他交給法律去制裁，而你，用超光速離開。

不要停。

一停，他不僅會打斷你的腿，還會打斷你精神的腿。

他會說：「要不是你如何如何，我又怎麼會動手。」

他還會推卸責任：「你這人就是賤，就是不要臉，我打你就是為了教訓你。」

他讓你找自己身上的錯，讓你羞愧自責，讓他的罪，變成你的罪。

最後明目張胆地控制你。

這也就是許多家暴受害者無法離開的原因。

因為，受害者不僅會產生病態心理，自覺低人一等，配不上光明與愛，習慣被摧殘，愛上被控制，變成一個裝睡的人，永遠叫不醒，也永遠不願醒來。

一生就此毀了。

然而她毀的，何止自己的一生，還有自己孩子的一生。

4

《記憶大師》中，黃渤因為植入了一個兇手的記憶，看見兩個被家暴致死的女人。

第一個女人，叫李慧蘭。

她被丈夫十幾年如一日地毆打，打到後來，女兒已經習以為常。

兇手曾經幫助李慧蘭離開家庭。

但一個月後，李慧蘭又回去了，她說：「如果我走了，女兒怎麼辦？」

可是真相是，孩子並不需要她，孩子只需要一個敢於反抗、也有能力反抗的媽媽。

但媽媽沒有。

孩子又沒有能力制止這一切發生。

於是，潛意識中，孩子開始盼望她離開。

後來，李慧蘭再一次被家暴。家暴後，兇手出現，戴上手套掐死了她。

李慧蘭女兒也在場，不僅沒有出手幫助，也沒有馬上報警，甚至沒有太悲傷，孩子打開一線門，面對前來問詢的鄰居說：「沒事。」

她冷靜無比地面對這一切。

因為她感覺：媽媽終於解脫了。

第二個女人，就是兇手的母親。

兇手母親還在世時，被他父親一直毆打。

打到後來，媽媽已經沒有勇氣、也沒有慾望活下去了。

當時還是少年的兇手，有某一個下午，給媽媽找來兩片止痛片，看著她吞下去，滑入浴盆，潛入水中，掙扎著離開人世。

從此以後，兇手也變成一隻暴力怪物。

他殺人，他嗜血，他成了新的暴力製造者。

心理學家早已告訴我們，暴力從不會消失，它會傳承，會輪迴。父親剛剛結束對母親的暴力，孩子就接了過來，開始對他人施暴。

因為孩子會以為，這才是正常的表達方式。

他會習慣於打。

要麼被打，要麼打人。

上文的讀者呢？同樣沒有逃出這個噩運。

在她被家暴的幾年裡，她2歲的兒子，也表現出強烈的暴力欲，孩子會一言不和就揚起拳頭，他會說「我要殺了你」，會瞪著眼睛，狠狠地看著奶奶——那麼小的孩子，眼睛裡竟然有了仇恨和戾氣，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5

家暴從不是一種簡單的家庭糾紛。

它是對個人的犯罪，也是對家庭的摧殘。

2015的家暴數據顯示，全國2.7億個家庭中，有30%的已婚婦女曾遭受到家暴。

而涉及家庭暴力的故意殺人案件，佔到故意殺人案件的10%。

這個數據驚人么？

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吃驚。

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父親在二十多年裡，時不時將母親打得披頭散髮，渾身青腫；

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老師，在講台上被丈夫拖出教室，在走廊里劈頭蓋臉地被辱罵和狂踢；

我眼睜睜地看著同村的女人們，在家暴之後，一個接一個喝下農藥；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家暴家庭里的孩子，成年以後，接二連三地進入監獄，因為鬥毆，搶劫，甚至是殺人。

這就是家暴的真正可怕之處。

它不是一個點。

它是一個環。

一個人開始出手，無數人就會接過去。一個接一個，一輩接一輩，循環往複，無休無止。

所以，人間正在受苦的女人們，倘若你正在被家暴，請你記得：馬上叫停。

如果你無法叫停，那麼一定要報警。

報警之後，記得這個流程：要跟隨民警回派出所做筆錄，要讓他們拍下傷勢照片，要去醫院拍片，要讓法醫驗傷。

請把流程走完。

同時，如果有證人證言，視頻、音頻、能證明家暴的聊天記錄，全部收集好，並保存好所有證據（越多越好），接著，諮詢律師，起訴吧。

潰癰雖痛，勝於養毒。

滿是膿毒的家庭，越早挑破，越早痊癒。不要奢望有奇蹟發生。幾乎所有家暴受害者，都死於這一幻覺。

而這個，需要每一個女人準備好，準備好錢，也準備好堅定的自我意志。前者能讓你逃離，後者能讓你反擊。

《與敵共枕》中，朱麗葉羅伯茨在遭受了無數次家暴後，終於拿起武器，殺死那個惡魔。

為什麼朱麗葉能做到這一切？

她母親說得好：親愛的，你有一個天賦，任何人都無法消滅它——你擁有你自己。

希望每一個正在被侵害的女人，都不要丟了自己。

你不是奴隸，不是物，不是沙包。

你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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