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主義的三種結構

結構主義的三種結構

來自專欄玖爺的哲學筆記

結構主義內部觀點的多樣性,思想的歧異性,學科歸屬的不確定性,這些都使得結構主義的身份無法得到簡明有效的判別。作為一種十分複雜的理論思潮,結構主義影響了人文社科幾乎所有的門類,在此意義上,將其歸結為一個單一的語言學起源或許是沒有意義的。

本文作為一個總括,決定主要就其理論內容,而非實際的演變譜系來總結結構主義的大體思想。這種非歷史性的方法是十分危險的,因此我要提前在開頭做出讓步,囿於我個人知識的貧乏(事實上我近乎完全依靠教科書的三手資料來進行快速的概覽,所以一日三更不是夢想),本文註定是非常淺薄而狂妄的,還望讀者海涵。

|結構主義文論的前史譜系

我們要先從最安全可靠的地方開始我們的介紹,那就是經典結構主義作為一個歷史上實際存在並活躍過的學派,他的活動史開始。

結構主義,雖然它有一些與之呼應的學者和思想——比如弗萊,我們在新批評的最後介紹了這位加拿大理論家,再比如普洛普,我們在俄國形式主義最後介紹了他——但是這個詞主要還是指20世紀60年代在法國湧現的理論思潮,一般代表人物有前四子,也就是施特勞斯、福柯、阿爾都塞、拉康,還有後四子,也就是羅蘭巴特、格雷馬斯、托多羅夫和布雷蒙,其中前四子加羅蘭巴特又被稱為結構主義五巨頭。

我們先來看看那些對結構主義造成直接影響的思想理論吧,這個算是結構主義的前史。

首先是索緒爾,我們介紹過的,現代語言學的開創者,其主張語言學要研究一個符號體系,單獨的話語行為只是語言體系下的個別使用,語言這個研究對象就成為自足的結構。他的許多概念都被結構主義延續下來,即使我們當代也經常研究(然而有的詞被精神分析污染到沒法用了,精神分析簡直就是毒瘤)。

然後是俄國形式主義,這一派立足於詩歌分析,主要關注文學作品的語言結構。受到語言學的直接影響,他們仿照語言學構建了自己的文學功能論和文學史論,有文學性、陌生化等概念,影響很大。

布拉格學派直接繼承了俄國形式主義,就在這一時期,結構主義這一名詞正式出現,因此說這一學派直接孕育了結構主義,這是沒有問題的。布拉格學派一方面對作品的結構問題進行了進一步地討論,另一方面理論重點也從單數的作品轉移到了複數作品呈現出來的共同結構。雅各布森的詩學功能論是個中翹楚,之前有介紹過。而結構和結構主義這個詞,則是由穆卡洛夫斯基在翻譯什克洛夫斯基的《散文理論》的時候提出的,一開始用於解釋作品的存在方式,後來由施特勞斯加以改造,用於描述人類文化的深層結構。

形式主義已經有從作品結構向外遷移到整體更大結構的傾向了,但是這一遷移是由施特勞斯所開創的。施特勞斯並不是一位文學理論家和文學批評家,雖然他也和雅各布森合作發表過一篇《波德萊爾的<貓>》,但是他是一位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說道人類學,這個詞可能搞社會學做民族志考察的不會有太多感受,但在哲學裡面,「哲學人類學」簡直是我的夢魘……我本科一位很尊重很喜歡的老師特別愛說這個詞,說自己就要搞這個——但是我始終沒聽明白過這個詞到底指什麼,只能尷尬地陪笑這樣子的……抱歉,跑題了)。

在雅各布森和他的同僚一起創辦的語言學雜誌《詞語》上面,施特勞斯發表了一篇《語言學和人類學的結構分析》,這標誌著結構人類學和法國結構主義的開始。施特勞斯認為,人類的整個文化都可以被看成是一個大的語言系統,其他的文化行為則被視為這個語言系統的話語表達。而文化中存在著深層的基本結構,施特勞斯通過對神話進行分析,找出了不同神話的構成所遵循的神話法則,這個法則就是神話語言,是全人類文化中的深層次的普遍結構。

在施特勞斯那裡我們已經看到了經典結構主義的一般方法,那就是通過對作品的敘事分析,找到其遵守的基本結構,然後聲稱(或者是論證)這個一類作品遵循的結構就是人類文化的某種結構(或者是「同構」「異構」「反映」「缺席地表達」)。在此,我們看到了結構主義的三種結構:①作品的結構②類型的結構,也就是一類作品共同遵循的那個普遍者③文化結構。

另外,結構主義還有兩個不那麼直接,但是吸收很多的理論派別。

精神分析,唔,我最討厭的那個,不過不得不說,很有洞見。精神分析對人類深層心理結構的分析,比如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這種方法和施特勞斯基本是同調的。把精神分析引入法國結構主義的是拉康。拉康對大他者的分析一條腿站在存在主義上,一條腿站在結構主義上,非常雞賊,不過也能理解,大他者無非是對文化結構的另一種表達。

結構主義社會學——社會學裡面這個似乎是三大經典社會學之一,我不是很熟,所以就瞎逼逼一下。祖師應該是馬克思和韋伯,但是和語言學的結構主義不同,他們不僅關注文化的結構(雖然文化並不只有語言,但是在語言學轉向的滾滾洪流中,語言幾乎成了文化的代名詞),還關注社會的結構,也就是把社會看成是一個結構。把結構主義社會學引入法國結構主義的是阿爾都塞,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完善了經濟-政治-文化意識形態的社會基本基本模型,他的徒弟對將他的思想發展為結構主義文論。

|結構主義的三種結構

結構主義有一些眾所周知的一貫傾向,比如對語言的重視,對主體性個體性的取消之類的。但是我表達的是,結構主義論著內共享一種結構,這種結構生產了結構主義的著作文本。

這個結構包含三個要素:

①作品的結構,作品的結構在形式主義者那裡僅僅指語言的結構,而在結構主義那裡,作品的結構通常是多層次的,而且更加強調敘事結構。

②類型的結構,某一類作品均具有什麼樣的結構特徵,比如普洛普證明俄國民間故事這個類型都滿足一些特定的結構,不過這個要素一般被下一個要素掩蓋了

③文化的結構,對於以人類學起家的結構主義,一般會認為文化的結構就是神話的結構,會有一些在文化中流傳的母題什麼的……但是阿爾都塞等人以意識形態研究證明文化的結構並非直接的就是從某類作品中總結出來的類型模式,而就是人類社會的文化意識形態

而結構主義,就是嘗試在作品分析中,描述這三個要素之間的關係。

這三個要素之間的關係可以是「同構的」,也就是具有相同的模式,也可以是「用缺席的方式進行反映」(癥候閱讀)等等,但是不妨礙結構主義考察其關係。

以此為基礎,結構主義還有兩個其他的特點。

在三個要素中,結構主義明顯更強調後兩個,對於類型結構和文化結構的重視要遠大於對作品結構的重視,他們的評論立足於整體結構,而對個體的價值並不看重。也就是說,結構主義對於單個的作品不太關心,更關係一類作品都滿足的文學程式。因此在介紹結構主義的時候,我們甚至於會將它的這個特點妖魔化,說結構主義是一種方法,用來研究什麼文本都一樣,甚至於是不是文學都無所謂——雖然結構主義有這種傾向,但是畢竟他們大多數還是文學批評家,一般還是會選取好康的作品來分析。

這三個要素都是客體要素,並不涉及主體的活動。更何況對主體的分析當時只有存在主義一家,只針對抽象的個體化的主體加以研究,沒法兒解釋整體的主體活動。這種理論上的無力自然要被抓住狠狠地打,於是結構主義剛剛登場,是以反主體為口號的。不過結構主義反主體被內部的一部分理論家解讀成了反作者,也在一定程度上上完成了從作者中心的闡釋理論到評者中心闡釋理論的任務,不過這就是直到後結構主義才完成的東西了。

我們可以看到,文學可能涉及的六個要素中,結構主義重點關注的就佔了一半。結構主義相對不關注的②④⑥號元素,其中二號位有和現象學文論走一條路子的羅蘭巴特,打著反主體的旗號高揚闡釋者主體的自由,後結構主義基本就沿著這個路子在二號位這個領域耕耘;四號位本來就沒啥人關心,結構主義不關心也不能苛責,文化工業耽於政治批判,還是要靠布爾迪厄才能拯救這個領域;六號位有阿爾都塞和福柯等人在做。這等於說文學理論可能涉及的問題基本都被結構主義和結構主義相關的思想家說全了,怨不得結構主義火,可推廣性和解釋能力這麼強,不火真是沒天理。

所以呢,我還是要特別說一句,結構主義其實更像是某種簡潔的形而上學預設,也就是,「一切實體都是結構,都以結構的形式而存在」,這因此有一套認識論「一切實體都能以結構的方式進行描述和認識」,還有「作為原子的個體實體被統合進作為結構的實體」這種專門補充(打臉)原子論實體觀的思想。結構主義的影響主要在社科領域,但是在自然科學領域,幾乎算得上是某種常識,如果讓我來吹,這個足夠吹成思想範式的哥白尼革命(類比一下相對論對牛頓力學)……

皮亞傑對結構有一個基本的描述,可以借鑒一下:結構有三個特徵,整體性,轉換性和自我調節性,結構內部以其構成法則包含了一些部分,並將其整合為一個整體,同時結構還能不斷整合新的材料對自身加以維護調節,維持自身的存續(可以,這很黑格爾,學年論文就寫的這個,覺得這個蠻有搞頭的嘛)。除此之外,所謂多層次的實體存在似乎也是結構主義的一個附帶觀念,原來看心靈哲學的時候或多或少接觸了一點這種見解,心靈和身體是不同層次的實在,雖然隨附但是強調其獨立性在認識上更經濟什麼的——然而就像本專欄開頭說的那樣,我已經把哲學扔了……

|法國結構主義簡史

在20世紀60年代,結構主義開始在巴黎迅速發展起來。

巴黎出現了鬆散的結構主義思想組織,通常以某些具體人物、著作、論題為中心,一群具有相似理念的思想工作者開始聚集在一起,並且逐漸自覺。施特勞斯、阿隆、福柯在巴黎法蘭西學院授課,德里達、阿爾都塞經常光顧高等師範學院的「認識論俱樂部」。60年成立了一個先鋒派的文學理論社團「太凱爾」,其有自己社團刊物,以克里斯蒂娜為首,羅蘭巴特、德里達、托多羅夫、雅各布森等等都是其撰稿人。這些圈子雖然分散,但也促進了結構主義理論的整合和發展。

結構主義第一次站上歷史舞台是在60年代羅蘭巴特和皮卡爾的論爭,皮卡爾代表老一輩學院批評家持有的實證主義批評,和新興的結構主義批評直接對壘,這引發了對結構主義的空前關注,於是結構主義就火了,影響力一下子就起來了。結構主義初期的著名作品不少都是這次論戰中產生的,羅蘭巴特寫了《批評與真理》來駁斥皮卡爾的觀點,施特勞斯在《野性的思維》中專門用一章來批評薩特的《純粹理性批判》。與此同時,阿爾都塞、福柯、拉康都各自有重要著作出版,這些都把法國結構主義推上高潮。

到了70年代,法國結構開始成熟,分化出了詩學研究、敘述學研究和符號學研究等分支,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一般原則,我們之前說過的文本結構和類型結構文化結構(這兩個分得不是特別明確)的關係開始並明確闡述出來。後結構主義也發軔於此時,被結構主義一波帶走的那種原子主體論又重新抬頭(存在主義嘛),藏在結構主義反主體的旗幟下,把反主體理解為反作者主體,藉助結構主義闡釋者的普遍自大,又樹立了一個評者主體,這種扛著紅旗反紅旗的行為最終演變為轟轟烈烈的解構主義,並同後現代等非理性的逆流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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