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你掙不了錢,大學就白讀了 | 人間
《戀城》劇照
關於我在大公司工作、掙了「大錢」的傳說還在流傳,母親告訴我,大家都說你是讀書人,誇你有出息,說你「一個月就掙的頂人家好幾個月的工資」。
1
2016年,我買了一輛國產車,帶上男朋友,春節回了家。
一路上,我都在想像爸媽看到我們會是怎麼樣的反應,會不會手忙腳亂地臨時跑去商店買鞭炮來放。更讓我內心忐忑的,是村裡那些坐在屋檐下的人,他們會怎麼議論我。
緩緩駛入村口,我的車開始引起人們注意。我在車上,外面的人看不清,到了家門口,我從車裡出來,他們才認出,議論聲隨之喧騰起來:
「噢,是她呀!」
「這麼快她就買車啦!」
「真是掙到錢了!」
我家在村中心,許多人都過來圍觀,爸媽出門來,看著我和我的車——驚喜在他們臉上浮現。父親像忽然想起什麼,沖我神秘地笑了一下,轉身小跑進屋,拿出一盤大紅鞭炮,鋪展開,點燃引信。
果然如此,我心想。
鞭炮響過,我帶著男朋友進家門,坐在堂屋,一家人熱絡地聊著天。這時,來的人更多了,除了說些祝賀、恭維的話,還做著同一件事情:帶上一卷鞭炮,在我家門口,一一點燃,陣陣凌厲而綿長的鞭炮聲炸得山響,響徹這個丘陵深處的村子,穿過層層山脊,努力到達更遠的地方。
「真是有出息,不愧是大學生。」
「讀了書的人就是不一樣!」
他們終於說出這句我想聽到的話了,我終於為自己掙了一口氣,多年來的屈辱一掃而光。
然而,我又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曾經他們以錢來衡量我所有的價值,如今,我想壓服那種衡量,竟然還是只能用錢。
2
我來自一個南方丘陵深處的村莊,這裡只有一條蜿蜒的山路通往十里外的鎮子,再走幾十里,才是縣城。
村裡有個奇特的習俗,就是喜歡放鞭炮——別的地方一般是逢年過節、婚喪嫁娶的場合放鞭炮,但在我的家鄉,人們放鞭炮的熱情要遠遠高於別處,但凡遇「喜事」,都要放鞭炮。
比如我開著便宜的國產新車回家,就算值得放鞭炮的事情。除了有「喜事」的家庭自家要放鞭炮,親戚、鄉鄰、朋友來這家的時候,也要帶著新買的鞭炮放上一通,以表祝賀。鞭炮個數的多少、鳴放的時間長短,都成了人們暗自比較的事情。
這一次鄉親們給我放的鞭炮,算是比較長的了。上門來祝賀的人里,有一個嬸嬸很特別:幾年以前,因為我,母親跟她有過一些過結。但這次一進門,她笑盈盈地說著恭維的話:「真有本事,多讀了幾年書,就是掙大錢的料了!」
說罷遞過鞭炮,母親接過來,笑得鄭重其事。
我記得,在當年的升學宴上,父母領著我,繞桌敬酒,忽然,這位嬸嬸當著大家的面說:「讀不讀大學其實都一樣,那麼多人沒讀書,還不是一樣掙錢。」話里藏著意思,農村女人典型的尖酸話。
母親臉色立刻白了下來,她脾氣暴,將舉起的酒杯往桌上一放,準備上前理論,父親趕忙上前攔著她。酒桌上的鄉鄰們察言觀色,使勁給那位嬸嬸使眼色,坐旁邊的人拉她袖子,話題岔開,場面才圓過來。
這個嬸嬸對我不屑有她的理由,當年,她在宴席上噎我時,她的兒子文武雖然才25歲,但已外出打工8年,給家裡寄了很多錢。
初中後,文武遵從父母的話,讀中專,學廚師。在家鄉,人們認為讀書再多都是虛的,人們更推崇的是「藝子好」(手藝好)。所以,那位嬸嬸不過只是說出被大家普遍認同的東西。
文武「藝子好」,是從那次他打計程車回家後傳開的,從縣城到村裡,打的不便宜,文武打得起,說明掙大錢了。跟我開著自己的車回家一樣,文武叫的計程車在他家房前停下,他父親就把鞭炮點燃,震耳的響聲引來許多人圍觀。嬸嬸很興奮,當大家的面,就扯著文武問長問短,不時跟圍觀的鄉鄰們搭幾句話。
「文武在哪裡做事啊?」
「我家文武在廣東。」
「做的什麼活?」
「我家文武現在是一個大飯店的廚師了!」
「長這麼結實啦,真有大人的樣子了。」
「是的,我家文武這是一年比一年精神。」
文武長得很高,每年回來身形都要寬一圈,後來整個人都圓了,在村裡人看來,這是福氣。當著眾人,文武從皮箱里拿出三萬塊錢,厚厚的幾沓,放在嬸嬸手裡,說:「媽,這些都給你。」嬸嬸自然笑得合不攏嘴。
鞭炮聲漸漸響起來,開始是短短的一陣,然後人們的鞭炮逐一地送過去,斷斷續續,持續響了二十來分鐘,之後又是一陣較為連續的放鞭炮,才慢慢消停。
那段時間,嬸嬸走路帶風,整日喜氣洋洋,到哪兒聊天,都把他家文武掛在嘴邊。
3
在文武做廚子掙大錢被鄉親們傳為佳話的時候,我正走在漫長而艱難的求學路上。
之所以艱難,還得從村子的情況說起。
那時候,我小學剛剛讀到一半,就趕上政府整合教育資源,附近14個村子的學齡孩子全部都聚到鎮上的學校。可鎮上學校的老師也不多,一個當幾個用,五年級1班的班主任除了教兩個班的語文,同時也教四年級的社會、三年級的音樂。在這個偏遠的小鎮,優秀的、年輕的老師往往待不上幾年,就轉到縣城或更遠的地方去了。
中學輟學對我的小夥伴們來說,是一個十分普遍現象。等我大學放暑假回家,昔日年齡相仿的夥伴,有的已經結婚生子,有的外出打工多年。那些比我小一些的孩子,後來更是「早沒讀書了,跟著XXX打工去了」。
稍微好一點的,家裡會送去讀個職高。
同村小我6歲的小海,就走了這條路,但在職高學了不到一年,他就離開學校,跟堂哥出去打工了。小海說,在職高,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工廠流水線的一線工人。既然結果都一樣,他覺得沒有必要浪費兩年時間。
這些年,村裡像小海這樣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大都還未成年,卻衣著時髦,瀟洒地抽煙,豪氣地打牌,獲得與那些經濟獨立的大人們同樣的地位。
過了二十歲還在讀書的人,已經相當稀少,像我這種大學生,著實屬於異類了。
我之所以跟村裡的同齡人選擇了不一樣的道路,是因為我的父母跟他們的父母不一樣,在學習上,父母對我有著超乎尋常的嚴厲。
長大些後,我才漸漸理解他們這種「獨特」的嚴厲。
嚴格意義上講,在這個幾百人的村子的歷史上,我並不是村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那個榮耀應該屬於我的父親。後來,村裡很多長輩都還時常提起,父親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達那天的場景,全村都炸開了鍋,因為這個村子從來都沒有出過大學生。
父親從小家境貧寒,四個兄弟全由奶奶一人獨自撫養長大。接到通知書那天,奶奶分出家中不多的積蓄,買了好大一掛鞭炮。這個貧窮的家庭,因為「喜事」變得熱鬧起來,奶奶被眾多並不熟絡的鄰居熱情地叫做大嫂子,爸爸則搖身一變,成了很多人的「大侄子」。
那時,在人們眼裡,大學生還是值錢的:包分配,商品糧。
然而,父親的大學並沒有上成。
開學前,他獨自一人背著行李去大學報道,可沒過幾天,又背著行李回來了。他向別人解釋:「手指斷了半截,學校不收。」
父親的手指是在小時候收稻子時被打穀機削掉的,當時流了很多血,聽奶奶說,那時父親就沒怎麼哭。然而,斷掉了手指並不是父親回來真正的原因,大伯追到學校去理論,有人提醒說,父親不能上大學,可能是因為有人佔了他的資格。
一個人無權無勢的家庭,面對這種情況,不僅求告無門,也沒有行動的見識、動機和信念。於是,父親只能扛起斧頭,成為了一名礦工。
當我知道這些以後,讀書於我,已經具有某種使命感。
4
在我上學前,父親便開始在家教我字母拼音和簡單算術了,所以,我自然成為被老師第一個表揚的學生。
我人生的第一張獎狀是在一年級拿到的:期末考試得了雙百分。同時得到的榮譽,還有縣級的三好學生獎狀。別人的獎狀都是手寫體,而我的是唯一一張全是印刷字體的獎狀。當著全校老師和同學的面,我又自豪又羞澀地從校長手裡接過獎狀,還有微薄的獎品:兩本練習本、兩支筆、一條毛巾、一塊肥皂。
我一路拿著獎狀到了高考。等待高考出分和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時間,過得很是煎熬。同樣煎熬的還有父親,於我,高考意味著新的人生,與父親,某種意義上則是的一場翻身仗,當年被不公正剝奪的東西,要通過後代再贏回來。
每隔幾天,父親就會問我一次「出分了嗎?」搞得我也越來越緊張。
分數終於出來了,我看著那幾個數字,內心狂喜,然而將消息告訴父親時,我卻故作鎮定——隱忍,已經成為我們父女之間的默契——「比一本線高40多分。」
父親聽到消息,二話沒說,騎上摩托車就出門,回來時,帶了好大一盤鞭炮。他並沒有立刻燃放,而是悄悄地存在卧室。
等錄取通知書寄來時,我考上重點大學的消息早已散播開去,很多人來家裡圍觀,可父親還是沒有放鞭炮——當年,他就是放了鞭炮去讀大學,卻被狼狽地打了回來。
開學季到了,父親親自送我去學校,報完道,安頓我在寢室住下,他才回了家。母親後來告訴我,父親到家那天已是傍晚,他沒有停歇一下,立即從卧室拿出那盤存放的鞭炮,在夕陽下點燃,響了很久,門前水泥地上,鋪滿了紅碎的鞭炮紙屑。
然而我知道,我還有更遠的路要走。
5
大一時,我開始兼職打零工掙錢,四處旅遊吃喝玩樂,做那些第一次擁抱自由的大學生應該做的事情。
但假期回到家,那種曾在升學宴上激怒我母親的聲音再次出現了,村裡的人們開始議論:「這還有大學四年,估計還要10萬吧?」
我知道,他們並不是同情和擔憂經濟壓力,而是「天曉得值不得」。我承認,讀大學與掙錢有關係,但他們這種,完全以錢來衡量我讀大學這件事,還是讓我覺得受到了莫名的冒犯。
更有人說,「再過兩年都可以嫁人了,讀書還不讀跑了?」或者,「女兒讀書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嫁給別人?」
大二寒假臨近年關時,村裡好幾戶人家娶媳婦。按傳統,男方家裡需要兩個未出嫁的女孩一同前往「接親」。村裡沒出嫁的女孩不少,但20歲的我卻是她們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婚宴持續了三天,鞭炮聲幾乎沒停過,長輩到場、婚車出門回來、酒宴開席、重要賓客退場、登記份子錢,都要放鞭炮。除此之外,還要敲鑼打鼓,喇叭嗩吶,或是演奏現代樂器。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新人的家裡人到處發喜糖,說著「同喜同喜」。
我接連迎了三個新娘,拿了大紅包,心中正為自己的未婚身份竊喜,調侃的聲音卻紛紛傳來:「你怎麼還在讀書呢?二十幾了吧?」
還有媒人在母親面前旁敲側擊:「你女兒多大了?說了人家沒??」
我媽總是笑著擺擺手:「沒呢,我家孩子還讀書呢,還是個學生。?」
媒人就擺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似乎在聽一個笑話。
也只有母親,經常安慰我說,讀書不是為了掙錢,爸媽都是農民,你能「脫了土」就好。
除了父母,村裡再沒人這麼想。
大三上學期,我的大學課程已經全部修完,開始了將近兩年的實習期。
給我實習機會的是一家行業內的領頭公司,在國內也有一定名氣。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家裡,然後整個村子就都知道了。父母身上也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急迫感。於是,家鄉開始盛傳,我找了家大公司,馬上就要有出息了。
過年回家,許多人都向我豎起大拇指,說:「不錯啊,找到了這麼好的公司。」我連忙擺手:「我只是在裡面實習。」
但他們不管這些區分,關於我已經掙了大錢的消息開始流傳。我也不再勉力解釋,當時心理也暗自認為,說不定真能留下來。我甚至還誇下了海口:畢業之前肯定就把工作的事給解決了。
可我卻沒逃脫「畢業即失業」的命運。等我參加完畢業典禮,匆匆趕回辦公室,完成工作周報,文檔的末尾,落款仍然是:實習生XXX。
在這家公司,實習生沒有工資,公司在城市東北角,學校在西南角,畢業後需要租房,每月1000元的生活費,房租就花去800。家裡問我錢是否夠用,很想說不夠,但又說不出口。
最終,那家帶給我榮耀和希望的公司,還是沒有讓我留下來。
6
好不容易找到了新工作,試用期工資很低。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想起這麼多年來村裡人對我的質疑,我甚至自己都會懷疑,四年的時間和家裡花給我的錢,是不是都浪費了。
表哥初中畢業後轉中專,模具專業,因做事踏實靠譜,在一線做了8年後,當上模具廠的小領導,生活過得不錯,是人們眼裡的成功人士。他給我打來電話說:「你現在工資低不要緊,你爸媽不會說你,要是再過兩年,你還是這樣的水平,你不遭人嫌棄才怪!」
那年回家,親戚們圍坐在火盆旁聊天,話題不外是工資薪水,結婚生娃,他們細數著村裡那些打工者的收入,議論著每一樁新近的婚事。聊著聊著,話頭忽然指向了我:「你現在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啊?過年拿了多少給你媽?」
母親接話很有藝術,一邊忙加著炭火一邊說:「要給我什麼錢啊,她掙的她自己留著就可以。」
其實,我真的沒掙到錢。
大家繼續聊天、忙碌,唯獨我,沉陷於無盡的失落與自我懷疑中,十幾年書,真的都白讀了?
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取得成功,掙到錢,證明自己。拋開所有人,這也是我對自己人生的責任。
繼續埋頭工作,拚命學習,研究前輩留下來的資料;上網搜集行業知識,努力發現其中的規則;做事謹小慎微,每一個策劃案,除了給領導一版,自己身上再留一份;每件事情,只要領導說「儘快做好」,在我這裡,就是今天的意思。
辦公室里,我經常是走得最晚的一個,領導表揚我,卻招致同事不友好的目光,之後,我便回到出租屋加班。
半年之後,工作漸漸有了起色,工資也有了質的飛躍,眼看著一大筆錢進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平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有錢了,盯著手機,忍不住笑出了聲。等不及到下班,我拿著手機偷偷溜出辦公室,打電話給我媽說:「媽,我加工資啦,加了好多!」
手機里傳來媽媽喜悅的聲音,我眼前彷彿看到了母親喜笑顏開:「好啊,晚上去吃點好吃的,獎勵自己一下!」
關於我在大公司工作、掙了「大錢」的傳說還在流傳。母親告訴我,大家都說你是讀書人,誇你有出息,說你「一個月就掙的頂人家好幾個月的工資」。
我早就知道,在他們的眼中,評價一個人,就在於「掙多少錢」,評價一件事情的價值,也一樣是「掙多少錢」。
後來,我買了車,也在城裡買了房,時不時給家裡網購些時髦的衣服,帶著父母到處旅遊。父母常說:「我們在村裡可長臉了。」
男朋友偶爾會提醒我:「你這樣有炫耀的成分,大家看著該有想法了。」
我總是倔強地回答:「我不是在炫耀,我只是在說,讀書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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