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穎小說 | 冬天我們跳舞
我才發現,
媽媽在這一堆
塗脂抹粉追趕時尚的女子中
有一種靜止的
陳舊感。
冬天我們跳舞
文|唐穎
一九七八年的十一月和往年一樣已經是蕭瑟峻峭的初冬,但在我的記憶里卻繽紛繚亂,搖晃著圓舞曲滑過之後的眩昏,興奮的眩昏,眩昏到快要吐,快樂伴隨著憂傷,卻又過眼雲煙一樣的抓不住,我在成熟以後曾覺得那些歲月多麼幼稚輕浮,但卻難以忘懷。
我和媽媽被她的朋友老舊伯伯(也許姓裘,但上海話「舊」「裘」同音)帶到某個單位參加舞會。哦,舞會,當我聽到這個詞,身體里的內分泌都發生了變化,我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激越,在去舞會的路上我的腳步飛快,我必須站在路口,等著我的長輩們趕上來。
我發現街上的行人比往年密集了許多,聽說成千上萬的知青正返回城市,他們回來了,但卻面臨著失業和住房的問題,我為他們沮喪的時候更為自己慶幸。雖然中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去郊區農場,但我以各種理由跑回家,在媽媽的督促下我背外語溫習數理化,時刻準備著脫離苦海。果真,高考制度在年初恢復,七月進考場,十月我已去大學報到,我想說的是,我那兩年可恥的逃跑生涯換回了眼下逍遙日子,我應該感激媽媽的高瞻遠矚,可我不,我討厭她在老舊面前眉飛色舞的樣子,但這並不妨礙我全心全意地擁著我自己的快樂,我突然發現在我二十歲的人生中,走向舞會,乃是一種高峰體驗。
那晚,在一家文化機關破舊的大廳里,圓舞曲響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斯特勞斯,在我聽來華麗絢爛得過分,很符合我對享樂的期待,不知為何我有點緊張,我的腮幫微微發麻,而樂曲正穿透我的衣服從我的肌膚拂過,每一根汗毛都立起身並在顫慄。
喔,舞曲一支接一支,舞池裡卻空空蕩蕩,我能想像人們對這空空蕩蕩的舞池所產生的無法言說的畏懼。然後有勇氣的人出現了,男人和女人,他們三三兩兩進池,擺出跳舞的姿態,卻是男女分離,是和同性結成舞伴,看上去舞步笨拙、踉踉蹌蹌,還有人滑倒在地。我也差點滑跤,我僅僅站在邊上,和觀舞的人群站在一起,就已經頭暈目眩,因為正有一對男女走進池子,男子伸出左手摟住女伴的腰,右手捏住女伴的手,人群「轟」地發出有聲音的騷動,燈光耀眼,眾目睽睽,所有的人跟我一樣亢奮,跟我一樣第一次看見男人和女人可以這麼公開地身體親近。但那男子帶著壯烈的表情,用力拽著女伴試圖讓他們倆的腳步跟上旋律,他們終於在舞曲中旋轉起來,人們鼓掌,我的心跳得響亮急促,我的表情一定很愚蠢,瞪著眼睛張著嘴,一臉的驚訝和迷惘,我就是在這一刻深深地感受到:新時代開始了。
媽媽和我緊緊挨在一起,我能聽見她的喘息,我看見她的臉通紅,白皙細長的手指神經質地在臉頰上划動,她的近乎失態的反應令我不悅,我曉得她身上的每個細胞已經在舞曲中躍躍欲試,她在大學讀書時是個舞迷,是節慶舞會上的皇后,多少年來值得讓媽媽回味的便是這類往事,或者說這是讓她緬懷往昔的唯一通道,讓我那個在外省上班喜歡穿中山裝的父親十分不以為然。如今她仍是個愛俏的中年女人,緞面中式夾襖外罩一件褐色西式呢料外套,頭髮燙成捲曲,很像舊照片上的太太。我是在革命年代成長,和媽媽的審美南轅北轍,我們之間常要為不同的趣味衝突。但今天我發現,媽媽的著裝風格很適合舞會的氣氛,我不無譏諷地想到,她到底還是等來了這一天,她的舊衣服在箱子底下等待了許多年,眼見得可以重見天日,雖然已經散發著嗆鼻的樟腦味。
站在我們身邊的老舊伯伯也是一件舊西式長大衣,硬肩窄袖,頭髮梳成三七開,精光滴滑一絲不亂,角質架眼鏡有一股奢華的氣息,和我媽媽並肩倒是般配,用我熟悉的時代語言便是臭味相投。
「儂看儂看,這些人哪裡像在跳交誼舞?根本是在拉黃包車,腳步介(太)重,身體介硬……」舞池裡的人越來越多,老舊伯伯用一口糯哚哚帶蘇州口音的上海話在對媽媽發著議論,他的挑剔讓我不安,我和周圍的人一樣對池裡的舞者其實是充滿艷羨,姿態好不好有什麼要緊呢?要緊的是,舞曲響起來了,請跟著舞曲旋轉。可是我晚生了至少二十年,這樣的舞只能在媽媽的回憶、在她津津樂道的老電影里看到,而那種黑白舊片被批判了整整十年,我很少有機會觀賞,媽媽以為,那樣的時代--可以跳舞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可是,它又回來了,你怎麼敢相信?
是的,你應該旋轉起來,可你才發現,你的腿你的腰是不受你的意志控制,你的腿和腰成了你的身體令人生厭的部分。是在往後的日子,當我把跳舞當作功課來認真練習的時候,我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自卑。
那晚,當一曲布魯斯舞曲波浪一樣從遠處緩緩蕩漾過來的時候,媽媽已經緩過神來,她好像剛剛想起有個我,「小妹,這是四步舞,不用學也能跳,讓老舊伯伯帶你跳。」可我拒絕了,我漲紅著臉掙脫了媽媽和老舊的手,差不多是從他們身邊逃開,那樣子很不體面。那支用我的耳朵聽來是完全是「靡靡之音」的舞曲令我的肉體發生痙攣,我心慌意亂竟想流淚。
接著我看到媽媽和老舊一起走進舞池,她的左手搭到老舊肩上,右手高高地舉起,我第一次看見媽媽跳舞,我得說,媽媽和老舊的舞姿讓我大開眼界,那兩雙腿彷彿被同一根神經牽扯著,跌宕起伏在一條線上,輕盈乾淨得就像穿著冰鞋在滑翔的影子。這時,斯特勞斯的圓舞曲復又響起,媽媽和老舊跳起了華爾茲舞,他們旋轉著,沿著舞池的邊緣划出飄飄欲飛的圓圈,觀舞的人群瞬時安靜下來,甚至池裡的另外幾對舞者也退到邊上,我想,是經典的舞步讓他們給駭著了。
舞池裡的老舊端著肩膀,平穩矜持的肩膀,這個將一件西式大衣穿了幾十年的破落男人這時候卻顯得優雅高貴,而媽媽已脫去外套,中式鍛面夾襖勾勒出她過往的窈窕,雖然有些勉強,但她嫻熟的舞步足以平衡,相比之下,我顯得過於茁壯、粗枝大葉,我的年輕成為某種遺憾,而我熟悉的時代,一個簡陋粗暴的時代正在媽媽和老舊的舞步中遠去。
這晚之後的每個周末,我和媽媽一起去老舊家跳舞。我們兩家住一條馬路,夜幕剛剛落下,客人還未到的時候,性急的老舊便讓妻子愛華來叫喚我們,老舊夫婦和媽媽幾十年前同過學,是來往多年的朋友,但成年之前我對他們幾乎沒有印象,他們彷彿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老舊在上海西區三層高的舊洋房裡擁有兩層樓,一家三口人共有大小四間房,這在當時的上海是屬於少數富裕的階層,然而經過了文革,他這樣的人家早已一貧如洗。但老舊仍然保留著一些作風,床上鋪著洗得起毛的棉布床罩,餐桌上垂著有流蘇的鏤花和破洞分辨不清的檯布,牆上掛著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穿燕尾服的老舊和披雪白婚紗的愛華。無論如何,老舊的家裡有著某種和革命時代相悖的氣氛,那種破敗中絲絲縷縷滲漏出來的享樂主義的味道,正是這股味道,吸引著我媽媽這類人。
事實上這一棟樓本來就是老舊的,文革時被人強佔去底樓和三樓,一年前三樓人家搬走了,三樓便空關著,老舊似乎習慣了住小屋子的簡單生活,二樓朝南的大屋是老舊夫婦的卧室也是起居室,朝北的亭子間給上中學的兒子做功課睡覺。老舊一時想不起來三樓可以用來派什麼用場,那裡四壁空空,老舊竟連給一間空房添置傢具的錢都沒有,這是老舊當時的煩惱。
但現在不同了,現在的老舊又喜孜孜的,周末的夜晚老舊家裡舞客盈門,那次舞會結束後多少人意猶未盡,老相識們來到老舊家,把舞繼續跳下去。是的,他們希望舞會永遠不要結束,老舊的人生又有了稱得上是理想的光芒,他那空著的三樓可以用來開派對(Party),那間房容得下十幾對人跳慢舞。
那一年,老舊五十二歲。
回想起來,那些周末對於我卻是煩惱多於喜悅。星期六下午,我從學院趕回家,忙著洗澡、吹洗頭髮,然後熨燙晚上去派對的服裝。但事實上,我的衣服就那麼幾件,沒有一件稱得上是有款有型,那個冬季,我貼身穿的棉毛衫外是粗棒針編的絨線衫,再套一件中式寬腰棉襖,棉襖外罩藍布衣,下身是棉毛褲加絨線褲外罩一條寬臀寬腿的燈芯絨褲,那時候假如你不想特殊,這是最具普遍性的服裝。冬天的上海,人人都顯得臃腫、稚拙,像年畫上的農民。那樣的年代,穿著這樣的衣服在人群里無驚無險,對付上海陰濕的冬季也是十分有效,可是突然間有了舞會,參加跳舞的女人最先改變的是自己的衣服,她們長及膝蓋的毛料大衣裡面是色澤鮮艷薄而貼身的羊毛衫,下面是裙子配有跟的皮鞋,好像是一夜之間,上海街頭又出現了稱得上是「摩登」的美女。
讓我深深遺憾的是,時代的轉變是這麼突如其來,我剛從郊區考回上海,學業和生活都靠父母資助,我首先在經濟上沒有能力緊跟時尚,而我長得人高馬大,媽媽那些做工講究的舊衣服對於我就捉襟見肘,我本來以為快樂的生活正在開始,卻沒想到自己先被煩惱弄得頭昏腦漲。
是的,我有足夠的理由向媽媽抱怨,周末下午我的家就像個賣舊衣服的鋪子,樟木箱里的衣服翻騰得到處都是,床、地板、桌椅所有能擱東西的平面都被衣服弄得鋪鋪滿滿,媽媽剛洗過的頭髮掛滿了塑料捲髮筒,對著鏡子將幾十年前的衣服來來回回搭配著試,我在學校住了一個禮拜——從學業到衣食住行——體貼兒女的媽媽們該有多少細節需要詢問,可媽媽見到我的第一句話竟是,「小妹,去,洗頭洗澡把自己弄弄乾凈,晚上老舊家有派對。」
我對她大聲嚷嚷,算是找到了發泄的機會,「我不去!」我想到,自從有了舞會,她似乎忘記了母親的身份。
「隨便你!」媽媽的眉峰高高揚起,我其實很畏懼媽媽,她從來不寵我,我一下子倒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眼圈紅了。
「我沒衣服穿!」
「是啊,我也沒衣服穿,所有的女人都說自己沒有衣服,誰讓我們碰到這種時代,什麼都不能穿,」媽媽突然憤懣起來,「浪費了這麼多年,不管怎麼樣,小妹,你還年輕,你有的是機會穿好衣服,我已經四十七歲了,馬上要做老太婆了。」說著媽媽從杯里喝一口水,朝著熨衣板上的衣服用力噴去,水滴像霧一樣細碎地灑開來,她把在煤氣灶上燒紅的鐵熨斗壓在潮濕的衣服上,立刻有「滋滋」的響聲,冒出一股股乳白色蒸汽,空氣里瀰漫著焦鐵味,一件皺巴巴的衣服已在媽媽的悲哀中熨平,我想像著她在夜晚的派對上容光煥發,生氣勃勃,人生的這一類對比令我措手不及。
傍晚,愛華來叫喚我們的時候,我的心情又雀躍起來,圓舞曲已在耳邊迴旋,美麗的華爾茲是我人生的又一個高度,我期待著立刻能攀登上去,我和媽媽一樣不肯放棄每一個周末派對,我其實和她一樣虛榮,不同的是,我僅僅把老舊的家當作練功房,我要在那裡將舞技練得精湛,我想像著有朝一日在某個盛大的舞會上,我將和媽媽年輕時一樣風頭十足。然而為了掃掃媽媽的興,一開始我總要對愛華推拒一番,說什麼功課忙啦,沒時間啦,愛華便抓住我的手對媽媽說,「小妹要是不去,老舊會生氣的!」
媽媽語調乾脆,「不是功課的問題,是衣服,小妹覺得自己穿得土。」
我很氣,但愛華卻笑開來,「小妹,你這樣的年齡穿什麼都好看,什麼樣的衣服都比不過年輕啊!」
「我也這麼勸過小妹,但她不明白,不到我們的年齡她是不會明白的!」媽媽接過話,她已換好皮鞋,她才不擔心我去不去呢。我只好讓愛華牽著手走出家門,覺得她是更加母性的女人。
聽到樓梯的腳步聲,老舊已經站在房門口,我和媽媽是今晚第一對客人,是派對的序曲,我們的出現令老舊有某種踏實感,這不,他站在房門口已經喜笑顏開,歡快地招呼著我:「小妹啊,你辛苦了一個禮拜,今天要好好放鬆一下……」聽起來老舊似乎同情我重新成了一名學生,我覺得有點好笑。此刻,走上樓梯的我抬起眼帘便看到老舊的褲子,是褲縫筆挺的料子西褲,寬寬的褲腿,垂甸中帶點飄逸,很斯文很都市味,讓我有春風拂面的感覺,可我馬上想到保暖的問題,這褲子只有在單薄中才能穿出那種好感覺,我這麼揣測便覺得四肢凍得發痛,冬天在老舊發潮的老房子里顯得更加陰冷,那時候沒有取暖設備。
老舊的頭上還戴著壓發帽,我總算明白了,老舊這一頭考究的髮式就是靠這頂帽子維持著,在這一點上,他和媽媽一樣在苦心經營,我想到的是,十年文革好像只觸及了他們的皮肉。
我們在二樓坐了一會兒,陪著愛華喝完一杯茶,披著潔白婚紗的標緻的新娘在裂縫縱橫的牆上溫和地笑著,只有愛華是心平氣和的,她不燙髮只穿大眾化衣服,笑得跟年輕時一樣馨香,客人越來越多,她把他們送上三樓,然後把我們也送上去,她不跳舞,所以從來不上三樓,可她顯得和老舊一樣快樂,這就是所謂的夫唱婦隨吧?我對這樣的妻子總是心懷憐憫。
舞會剛開始時,人們有些拘謹,他們坐在椅子上,彷彿在等待什麼,老舊便邀媽媽跳上一曲,他們的舞姿總是引來人們的掌聲。但是我發現,媽媽和老舊跳的機會並不多,老舊要分出一部分時間教我跳舞,他在我的耳邊喋喋不休,「沒關係,走舞步女人最省力,伊只要跟牢男人,現在,儂只要跟牢我……」可是,我就是跟不牢,我的鞋踩在老舊的鞋上,或者被老舊的鞋絆了一個踉蹌,我手腳冰涼,脊背上的冷汗從額上溢出來,我咬著嘴唇,我那神態媽媽形容說,就像在痛經。
「呵,不要緊,」老舊邊安慰邊指導,我可不要指望媽媽對我這般耐心,「你的腳步跟著節奏走,聽到了嗎,節奏?」
我茫然地看著老舊。
「節奏,你聽你聽,就在旋律的背後,蹦嚓……蹦嚓……蹦嚓蹦嚓,變成數字就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但是,我聽不到節奏,旋律像有覆蓋面的物質罩住我的感官,我胸悶氣急,患了幽閉症似的。
我很想放棄,我發現尋歡作樂並不是我的擅長,但老舊幫助我堅持著,我因此覺得欠了他的情。不過,老舊可不這麼認為,他說,「和女孩子跳舞到底感覺不一樣,她們的細腰握在手裡,味道真好!」用我的標準那是一次有性意味的評論,但從老舊的嘴裡出來毫無色情意味,老舊瘦高的個子,臉部輪廓富有魅力,年輕時的風流倜儻給他留下一些好習慣,最搶眼的標誌便是他的潔凈,我成年時的社會風氣粗魯,他這樣的男人鳳毛麟角。重要的是,和老舊面對面跳舞時,他總是口裡含著有薄荷味的棕葉糖,還有他彬彬有禮的手,這使我感受著老舊內在的文雅,他說什麼並不重要。
可是,我卻對媽媽有了歉疚,我覺得我在掠奪媽媽的快樂,我早就看出來,媽媽如此熱衷於老舊家的舞會,無非是想和老舊同舞。可現在當老舊在教我跳舞時,媽媽不得不和那些老朽的男人周旋,他們有口臭,遠不如老舊英俊,有一兩個舉止缺乏教養的年輕男人也會纏著她,他們跟我一樣急功近利,他們是要媽媽教舞,回家路上,媽媽向我抱怨那些在無意中得罪了她的男人,她感嘆著,「要找一個讓人舒服的舞伴真不容易!」
我在想,媽媽是否有點後悔把我帶到老舊家?
下一個周末,我在應該跟老舊學舞的時候,卻溜到二樓,我的用心顯而易見,順便,我也想陪愛華喝杯茶,我以為她待在二樓會很寂寞。我總是自我感覺太好,我發現愛華並非一個人呆著,那裡有個年齡不甚明了的男人在和她聊天,是個邋遢的男人,穿著舊軍裝,腮幫上的鬍子沒刮乾淨像一塊貧脊的草地。他們正聊得熱鬧,我進去後反而有片刻的冷場。
我又回到三樓,老舊和媽媽並沒有如我所願在翩翩起舞,老舊現在在和一個不算年輕但算得上時髦的女郎走舞步,媽媽呢?密度很高的賓客中,我一時竟找不到媽媽,我只能站在房門口,因為裡面的空間已被跳舞的人擠得鋪鋪滿滿,然後才看到我媽媽被擠在一個角落,她的舞伴是個比她矮的小老頭,他們在走慢四步。我才發現,媽媽在這一堆塗脂抹粉追趕時尚的女子中有一種靜止的陳舊感,是的,第一次舞會上,她還有足夠的自信穿起幾十年前的衣服,燙起那時候的髮式,才幾個周末舞會,媽媽就落伍了?
已經是十二月下旬,期終大考將在幾星期內陸續開始,周末的學院食堂又排起長隊,不少人為了在圖書館和自修教室度周末,不得不咀嚼冬天食堂的冷飯冷盤,球場上也已經冷冷清清,我無精打采地朝家趕,我既不想過那種苦行僧的日子,又擔心因此而平白無故丟失考卷上的分數,懷著患得患失的憂慮回到家,卻見媽媽容光煥發,她剛從理髮店回來,新做好的頭髮像發套一樣堅硬地套在頭上,一片留海孤單單地豎在額前,像一面上過漿的旗子,媽媽不知道,她自己用捲髮器做的頭髮更自然更順眼,女人要是用足心思裝扮自己,往往是適得其反。媽媽兩頰通紅,以和她年齡不相稱的興奮告訴我,今晚是聖誕夜,老舊在家舉行聖誕舞會。
聖誕舞會!
這幾個字就足以把我弄得頭腦混亂,它帶來的夢幻氣氛令我覺得人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準備去面對這個本不屬於我們的日子,我對著鏡子哭起來,我說,我沒有像樣的衣服。
媽媽鎮定地一笑,變戲法一樣拿出一件白色羊毛開衫和一條棗紅薄呢短裙讓我試穿,雖然羊毛衫薄得像片紙裙子太短,可白衣紅裙讓我自己眼睛一亮,我都不敢相信衣服能給我的外貌和心理帶來這麼大的變化。
羊毛衫是媽媽排了兩小時隊從百貨公司搶購來的減價衣,裙子是她讓裁縫從旗袍改過來,花去她年終獎金的三分之二,我感動得只能用脊背去對著她,因為我又想哭了,我考取大學的時候,對媽媽都沒有這樣的感激之情,可見當年的我多麼淺薄。媽媽也給自己買了同樣價格的衣服,是黑色的,下面是黑呢旗袍裙,她穿這一套黑衣很時髦,一掃原先的陳舊感。媽媽說,黑色永遠不會落伍,可見她一向是有鑒賞力的,只是因為經濟原因她才沒法隨心所欲打扮自己。
然而,這是個零下好幾度的冬天,我怎能穿薄羊毛衫出門?這一點,媽媽已經考慮到了,她從箱子底下拿出那件她從來不捨得穿的銀灰色開司米大衣,這件腰身很窄的西式大衣穿在我健碩的身上,扣子怎麼也扣不住,袖子更是短了兩寸,媽媽皺著眉頭再一次抱怨我,為何長得像個四大金剛,責備我飯吃得太多,說她年輕時的女子從來帶著三分飢餓,所以她們個個苗條如柳枝,說她當年懷著我三個月照樣能穿這件大衣去參加新年舞會,那是個多麼寒冷的冬天,馬路的陰溝蓋上是厚厚的冰,她竟敢穿著高跟鞋踩在變得堅硬的柏油馬路上,要是摔一跤怎麼辦?媽媽皺著眉頭笑起來,遙望著當年那個輕佻的生氣勃勃的女孩子。然而美好的時光多麼短暫,我還未出世,反右便開始了,父親被下放西北,媽媽不再跳舞,事實上,所有的中國女人都不再跳舞……我微笑著傾聽媽媽的牢騷,那些往事我聽了無數遍,但只是在這一刻,才有了肉體的或者說是物質的感覺,因為我正穿著那個急急奔向舞會的女孩的大衣,所有的觸角都是柔軟的暖乎乎的,媽媽當年的活力和慾望撫平了我的鋒芒,那一刻我和媽媽才有了真正的女人之間的感應。
是的,只能讓大衣敞開,也不要去注意袖子,我看上去修長、端麗,有幾分成年女子的風度。總之,這個對我來說還是個嶄新的節日尚未開始,便已經跌宕起伏,讓你想像將要到來的高潮是多麼激動人心。
那晚,老舊的二樓和三樓擠滿了客人,女賓們濃妝艷抹,戴著首飾,甚至穿著裘皮大衣(也許是人造的?)反正,一片珠光寶氣,很符合我那有限的想像力對所謂都市夜生活的想像。在那樣一片強烈的女人虛榮的光芒中,我不由地想到這個城市常被人們斥責為「十里洋場」,想著那段短暫的歷史卻悠久地影響著這個城市的幾代女人。
舞會就在我的遐想中開始了。斯特勞斯的舞曲響起來,可是,可是老舊沒有邀媽媽跳第一曲,老舊邀請的是一位紅色女郎,她穿一身超短紅皮衣紅皮裙,頭髮染成紅棕色,人們說她是從香港來(也許是在申請去香港?)反正,不管她從哪裡來,或者要去哪裡,她是那個聖誕舞會上最耀眼的女郎,你瞧,老舊毫不躑躅地走向她,不惜怠慢自己的舊相識,喔,男人是多麼靠不住!
不過,他們的確是完美的一對,老舊舞姿優雅嫻熟,標準的紳士風度,女郎年輕時髦有一股火辣辣的風情,你覺得時光在疾速的倒退,或者說在飛快地流逝,總之,你覺的不是生活在「現在」這個時態。我相信媽媽也有這樣的錯覺,她站在人堆里凝望著他們,她的兩頰通紅,目光被迷惘的水氣罩著。也許媽媽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是因為踩在打蠟地板上的舞步揚起的灰塵和男人煙捲上的煙在燈光下形成一層薄霧?
隔著薄霧,我發現媽媽老了,她的脖頸有些鬆弛,肩膀和臀微微下墜,在我的同齡人中,她一向是最顯年輕的媽媽,她好像是在這兩個月里顯老的,是因為舞會上的女郎過於明媚?還是因為在這歡樂的時光,她感受到的都是憂愁?
至少,對於我,感受到的都是憂愁。
你瞧,是個多麼鬧猛的聖誕舞會,也是多麼令人失望。舞會上,我和媽媽成了一對壁花,我倆並排坐著,沒有人請我們跳舞,所有的來賓都帶著舞伴,即便是那幾個老朽的男人,在今晚也帶來了能讓他們臉上放光的女伴,我相信今晚有許許多多女人嚮往奔赴這一類舞會,無論誰邀請,她們已經急不可待。我和媽媽共同的舞伴老舊,正輪流向這個舞會上引人注目的女賓邀舞,他的額上亮晶晶的正在冒汗。
事實上,我舞步生澀,我並不指望在這裡出風頭,這兒是我作為成年女人剛剛起步的地方,也許我應該把獲得人生快樂的希望寄托在別處。我好像在為媽媽失望,假如今晚媽媽失去了跳第一支舞的機會,她還有什麼機會展示她的舞技?在這個擁擠的美女如雲的空間,不跳舞的媽媽,一個四十七歲的女人只能是黯淡的。可我知道,她渴望舞曲響起來的時候翩翩起舞,渴望在被稱為聖誕夜的今晚和她自認為是完美的舞伴領第一支舞,可是,她卻被她的舞伴拋棄在靠牆的木椅上。我是在那一刻發現,人生的陷阱就在你的腳邊,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了,比如,你上這兒原本是為了獲得快樂,卻給自己弄來一堆創傷。
房間顯得太小因為人太多,氧氣變得稀薄,有人喊胸悶,窗被打開了,寒風像洗滌劑一樣把混濁的空氣清洗乾淨,屋裡的溫度也在迅速下降,真是個寒冷的冬天,廉價毛衣讓我和媽媽的手指凍得像冰棍,我們的腿在裙子里抖動,我們只得把大衣又穿上,我們穿著大衣正襟危坐和這狂歡的氣氛很不相稱,但屬於我們的快樂還在彼岸,先保暖再說。可是我的大衣沒法扣住,寒流從我胸前這巨大的缺口灌入我臟腑的各個角落,奇怪的是,感到疼痛的是腳趾。我站起身想活動活動腿,媽媽也跟著起身,也許她想帶我跳一支舞?可旁邊的人以為我們打算離去,竟閃開身自動讓出一條走道,於是,我們下意識地沿著這條走道走到門外,我和媽媽成了今晚第一批離去的客人,窘迫中竟忘了和主人打招呼。
狂風席捲枯葉朝我們的臉上砸來,我們幾乎是奔跑著往家趕,溫度還在下降,就像媽媽形容的,柏油馬路突然變得堅硬。冷空氣讓一切都變得硬梆梆的,包括我們的肉體。此刻,我們居住的這條馬路只有我和媽媽在奔跑,春天的時候茂密得可以遮住天空的梧桐樹,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能清晰地看見沿街住家的窗口,它們大部分拉上窗帘但燈光的明暗度完全不同,有些是幽暗的,有些卻明晃晃的刺眼,關閉的窗戶里有鼎沸的人聲,然後我聽到了圓舞曲,隱隱約約在低矮的屋頂上盤旋,在這條過去是法租界的狹窄的小馬路上,到底有多少人家在舉行舞會呢?我突然傷感起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尋歡作樂,這一個狂歡之夜,卻已經和我擦臂而過。
關於那個聖誕夜我和媽媽沒有做任何交流,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宛如在我們之間砌了一堵牆。考試的幾個禮拜我一直住在學校,沒有比圖書館和自修教室更能使你的慾望枯竭。然後,我去父親工作的外省度寒假,那個西北城市人們穿著黑色的棉襖棉褲背著雙手在荒漠的街上散步,像一段段移動的電線杆子,時光的界限很模糊,從那裡回到上海,我見到媽媽的第一句話竟是,「老舊家還舉行舞會嗎?」這個問題剛提出來,我就明白我正急不可待地要從一個時代跳到另一個時代。
「不要老舊老舊的,你應該喊他老舊伯伯!」媽媽令人困惑地擺出母親的架子,但她馬上笑開來,差不多是興奮地望著我,「呵,你不知道,這些日子老舊那裡發生了多少故事……」媽媽一激動便微微喘息。當每個周末老舊輪流和時髦女郎共舞的時候,他的愛華,我認為是世界上最賢淑的妻子,在二樓他們的卧室,一個最安全的地方發生了情變,愛華愛上了那個陪她聊天的男人,誰也沒有看出任何不道德的跡象,是愛華自己告訴老舊的,她說那個人是她這輩子唯一稱得上是知音的人。
「那個穿舊軍裝的邋遢男人嗎?」我不以為然地喊起來。
「噓!」媽媽把食指放在嘴邊制止道,「這種事情也是可以嚷嚷的嗎?」她以長輩的口吻教訓我,「你懂什麼?人不可貌相,愛華要為他和自己老公離婚,他們的感情已經很深了。」
「老舊……老舊伯伯他怎麼說呢?」
「啊,他快要氣瘋了,」媽媽皺著眉笑了,「他跟你一樣,覺得愛華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很沒面子!老舊真傻,去跟蹤他們,在馬路上兩個男人差點打起來,這把年紀了還要為這種事動手動腳的!」媽媽在為老舊覺得不值。
「後來呢?」
「沒有什麼後來,」不知為何,媽媽的情緒突然就沉落下來,「現在就這麼僵著,老舊不同意這婚就離不成,當然,他沒有心思跳舞了,三樓又關起來了。」媽媽問,「你想得到嗎,老舊跟這麼多漂亮女人跳舞,倒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愛華那麼老實,卻……做出那種事來?」
媽媽走到窗口,我也跟著她朝老舊家的方向望去,彷彿我們在眺望那個也許還在發展的故事。眼看下起了雨,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這樣的雨可以不間斷地連著下幾天,滴滴嗒嗒的聲音就像滴在神經末梢上,媽媽說這樣的雨下一次,天就暖一陣,初春的氣候就是濕淋淋的,可我的感覺好像更冷了,冬天彷彿駐守在骨髓里。
在後來的日子,我又聽說了不少這樣的故事,跳舞讓一些家庭跳散了。沒錯,這突如其來的新時代讓許多人失衡了,人們以為快樂迫在近前,為何抓獲的卻是悲劇呢?但我仍有一種持久的驚訝還有幾分失落,怎麼最早出軌的竟是愛華呢?
當太陽又明亮起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仲春了,學院的食堂周末成了舞場,那裡貼滿海報,號召學生來食堂學舞,那陣勢,就像要掀起一場群眾運動,是的,舞會已開始在社會的各個層面流行,如火如荼的架勢,的確像一場運動。我把媽媽請到學校,我希望下一個聖誕夜能在校園舉行盛大的舞會,我將在舞會上跳第一支舞。媽媽讓我的同學排成隊,像做廣播操一樣,在「一二三四」的口令下,集體走舞步。但是媽媽的熱情沒能維持多久,因為學舞的隊伍很快就稀疏起來,就像媽媽說的,重要的是,我的那些同學沒有跳舞的心情。是的,他們中的大部分已插了十年隊或在社會底層闖蕩多年,眼前已進入中年,他們面對的都是現實,畢業後能否留在上海,如何安置分居兩地的妻子,還有孩子……他們聽到舞曲的時候臉上只有苦笑。而對於我,舉行大學的聖誕舞會,成了我青春時代的奢望。
有一天中午我在學院的宿舍樓接到媽媽的傳呼電話,她哽咽著告訴我,老舊伯伯去世了,死於突發性心肌梗塞。
追悼會上,仍是由愛華讀悼詞,他們最終沒有離成婚。愛華和媽媽抱在一起痛哭。
回家路上,天下起雨,媽媽說黃梅天開始了,是的,我這才發現天悶得就像一間擠滿人的舞廳,季節轉換時的雨水為何總在我的心裡留下挫折感?媽媽的眼圈老是紅紅的,卻奇怪地笑了起來,「老舊前幾天還在說,至少還能跳十年舞!」是的,那又怎麼樣呢?如果有往後的十年,老舊會不斷地掉換新的舞伴,媽媽只會越來越失望。我差一點用這樣的話去安慰她,但我什麼都沒有說。
那晚,媽媽請求我說:「小妹,陪我跳舞好嗎?」我們第一次互相成為舞伴,家裡沒有唱機所以沒有舞曲,媽媽念著舞步節奏,她像老舊伯伯一樣摟著我的腰捏著我的手指走著男步,我緊緊跟著她的節奏從來沒有這麼順暢,我想著老舊家重新空寂的三樓,我多麼想聽到斯特勞斯的圓舞曲,然後跟著舞曲瘋狂地旋轉。但此刻,我和媽媽靜靜地跳著舞,布魯斯、倫巴、吉特巴、恰恰、華爾茲……由慢到快,我從來沒有跳過這麼多的舞。
本文選自《收穫》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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