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棟生:做一個有思想的讀書人
□他是一位語重心長的長者、有著獨立思考的教師、敢於不平則鳴的知識分子。他一生以書香為伴,到了退休年齡,即使視力受損,依然勉力閱讀,毫無倦怠。
□有人說,他的《不跪著教書》守護了教師的尊嚴;有人說,他的《前方是什麼》映照了一個知識分子的文化擔當;有人說,他的《致青年教師》讓無數教師反思教育的核心與意義。
□在種種醜陋的教育現象前,他是雜文家吳非;面對學生時,他是王棟生,一個愛讀書、愛思考的中學語文教師。
本報記者 張貴勇
[聚焦名師]
有人認為,讀書的三重境界,一為讀知識,長學問,從而高雅;二為讀智慧,把知識變為覺悟、動力、謀略;三為讀出人品,就是古人所說的修身養性。
王棟生的讀書經歷讓人感覺,讀書不只是長知識、學謀略,更多的是跳出書本,形成一種明辨是非、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種與眾不同的讀書習慣,使他積蓄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使他成為中學教師中為數不多的「荊棘鳥」、中國教育界自由地飛來飛去的「牛虻」。
「我至今難忘雖清苦卻有書讀的幸福感」
「『文革』十年,我的青春被打了對摺。記得那時大家好像只想著把被『四人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讀起書來近乎痴狂。這也使此後的我無比珍惜講台,珍惜每一節課,珍惜自由思想的機會。」
王棟生坦言,是外國文學名著給了他最初的文學啟蒙。
18歲下鄉插隊,26歲返城,在圖書稀缺的8年里,王棟生不停地找書讀。1967年,在南京城東遇到一收購廢品的老漢,他發現老漢的筐里有兩本繁體豎排的《靜靜的頓河》,如獲至寶,花3毛錢買了下來。後來,他又花了1毛5分買了《普希金詩文集》。當時根本沒有文學作品可讀,農村的知青朋友知道他有好書,都過來借閱。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養成了快速看書的習慣。
1971年,王棟生弄到一本沒頭沒尾的書,是蘇聯作家柯切托夫寫的《葉爾紹夫兄弟》。龔桐、榮如德翻譯得特別好,他看了很多遍,感慨於故事情節的豐富與震撼,也一直想知道主人公的命運,可是這本書後面缺頁,結局不得而知。1980年上大學時,他終於找到了書的全本。結果令他很失望——原來只差半頁,主人公的命運就定格在幾百字里,卻令他琢磨多年。那一瞬間,他對人的命運有了一種別樣的認識,而類似的感受在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中也有過。
「許多外國文學名作中的人文精神和人文關懷,對我的人生觀價值觀產生了重要影響。」王棟生說,他很遺憾28歲才讀到雨果的《悲慘世界》,這類書如果更早看到,他對世界和人生的認識會有所不同。「雨果、巴爾扎克等人的作品對人性予以深刻發掘,給人的心靈以強烈的震撼,促使人思考宏大的人生和世界問題。我總是想,20年之後的學生會是什麼樣。其實,哲學家說得對,一個人就是他吃下去的東西。一個人的未來取決於他讀不讀書、讀什麼樣的書」。
談及對自己讀書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人,王棟生首推他的忘年交,寫過《歲寒圖》、《陞官圖》等劇本的陳白塵先生。兩人因陳白塵先生的女兒陳虹的引薦相識,那一年王棟生23歲,在農村插隊已5年。陳白塵家裡有十多箱被查封的「禁書」,由於造反派笨,只封了紙箱的上部,忘記可以從下面打開,王棟生遂得以在陳家借書。在白塵先生的幫助下,他看了大量的歷史著作。從1973年至1978年,他們一老一少,交流非常頻繁。回憶那段歷史,王棟生感慨地說:「那是我人生最困難最苦悶的時期,他成了照亮我前行的一盞燈。陳白塵先生給我最大的影響,一是他獨立思考的精神,二是他的正直善良。」
1978年恢復高考之後,王棟生考上了南京師大。進入大學校園的他,更加如饑似渴地讀書,正如他本人所說:「『文革』十年,我的青春被打了對摺。讀書期間,雖然沒有白髮童生的悲苦,但和一幫比我小10歲的同學在一起,多少有些不習慣。記得那時,大家好像只想著把被『四人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讀起書來近乎痴狂。這也使此後的我無比珍惜講台,珍惜每一節課,珍惜自由思想的機會。」一年裡,他大概看完了150至200本書,以至於上課時也偷看外國小說。為了省下錢買書,他常常連著十幾天不吃葷菜,那種雖然清苦卻有書讀的幸福感至今難以忘記。
讀書,最重要的是獨立思考
知識分子應該思考一切,而不應盲從。一位教師能走多遠,取決於他能否獨立思考。有了思考能力,就不會輕易相信任何東西。教育要教會學生思考,通過閱讀培養批判意識
隨著讀書越來越多,王棟生的閱讀興趣越來越廣,開始涉足其他領域,對史學的興趣更是有增無減。他很喜歡威廉·曼切斯特著的《光榮與夢想——1932-1972年美國社會實錄》,該書文筆好,表達也很智慧,對他更清楚地讀懂和分析社會現象產生了很大影響。威廉·L.夏伊勒的《第三帝國興亡》也是一部不朽的著作。他曾花了很長時間閱讀陶菊隱著的《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1895-1928)》,那是一本全方位展示當時歷史的書,讓他一下子打開了視野。
都說讀史使人明智。看了一些史料,王棟生知道了許多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同時也培養了他細心觀察、比對反思和獨立判斷的能力。而書讀多了,就能站在高點上,不被人愚弄,能發現事情的真相,因為「評價歷史人物的客觀標準,不是看你說了什麼,而是看你做了什麼」。從這一點來看,王棟生覺得,許多歷史事件並不是看上去那樣簡單。
「教師,尤其是語文教師,應該知道得越多越好,要能有一定的學術背景,力爭做一名學者型教師。」王棟生看重教師的博學,更看重教師的獨立思考,因為知識分子應該思考一切,而不應盲從。一名教師能走多遠,取決於他能否獨立思考。有了思考能力,就不會輕易相信任何東西。王棟生一直強調,教育要教會學生思考,通過廣泛的閱讀,培養一種批判意識。
即使過了60歲,他還在思考一些在其他人看來很可笑的問題。例如,學生作業和測驗成績要家長簽字,入團入黨為什麼無須家長簽字?中學為什麼沒有勞動課?學科到底有沒有主副之分?
黑塞在《獲得教養的途徑》中說:沒有愛的閱讀,沒有敬重的知識,沒有心的教養,是戕害性靈的最嚴重的罪過之一。王棟生離開教學一線之後,仍然經常到學校給學生作講座,以自己多年的讀書經驗,語重心長地告訴學生如何做學生、如何讀書。他勸誡學生多讀名著,從名著中汲取力量。他說:「魯迅的《葯》,我10歲就讀過,61歲重讀時還有新的發現。因為經典是一個歷史時期語文與人文的最高成就。年少時一旦讀過這些人文名著,這個人就壞不到哪裡去。」
王棟生也希望學生多讀詩,生命中有詩,精神世界會充滿陽光。他很喜歡巴爾蒙特的那句詩:為了看看太陽,我來到世上,即使天光熄滅,我也仍將歌唱。我要歌頌太陽,直到人生的最後時光……每每讀出來,總會熱淚盈眶。
「書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可憐」
「如果不讀書,我不知道早晨起來該幹什麼,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而且,我越來越發現,書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可憐。越覺得自己可憐,就越要讀書」
如今,每天早晨起床,王棟生依然和以前一樣看看時事新聞,讀讀喜歡的書。他參加編寫的初高中教材,今天仍然不斷地看。雖然目力嚴重受損,但依然有強烈的學習慾望。因為「如果不讀書,我不知道早晨起來該幹什麼,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王棟生讀書,喜歡在書上做記號,自由地畫,很多書都做筆記。筆記內容積累下來,便成了他的教學資源和教學反思的依據。他身邊的同事發現,王棟生每節課在25分鐘至30分鐘時,就會「打個岔」,像是無意地和學生說一下天氣或引導學生關注另一件事。這是他的教學習慣,也是閱讀受到的啟發,因為他早年便從教育心理學書上看到,青少年的持續注意力一般保持在30分鐘左右,要想保持學生的注意力,有必要「打個岔」,再把學生的注意力轉移回來。這既是一種教學藝術常識,也是以人為本的教育原則。
王棟生現在很愛讀兒童圖畫書。2002年,他在廣州開會時和浙江師範大學教授方衛平同住一室,方衛平給小學老師作報告,他給高中老師講話,兩人各忙各的。一天晚上,他看到方衛平床邊放著一捆台灣出版的兒童圖畫書,隨手拿起一本翻看,這一看讓他很驚訝,世上竟有這麼好看的繪本!在大衛·威斯納的那本《瘋狂的星期二》中,夜間駕著荷葉悄悄降臨城市的青蛙們給了他無盡的想像。後來,方老師為他介紹這些書的編繪與流傳,讓王棟生知道在閱讀世界還有這樣一種了不起的傑作。
王棟生告訴記者,看圖畫書的時候,他常常一邊看一邊流淚。他感慨,那麼美好的東西為何過了50多歲才讀到。圖畫書讓他重新回到自己的童年時代,讓他能以幸福的眼神看待今天的世界,也讓他明白,很多原來非常在意的東西其實並不重要。圖畫書讓他知道,兒童永遠是正確的,無論如何不能低估兒童的智慧。因為常懷一顆關愛之心,王棟生看不得傷害兒童的事情發生,他也在著作中呼籲,愛所有的孩子。
1982年1月,已經32歲的王棟生大學畢業。他去南師大附中報到那天,看到辦公樓前的兩排水杉,最大的一棵直徑只有20多厘米。如今,這兩排水杉高大偉岸,最大的一棵已經粗得須兩人合抱了。時間總是不經意地在指間溜走,在王棟生看來,能讓光陰不虛度的,唯有讀書。
[對話名師]
學校能否成為名校,教師的學養是決定因素。中國不缺想做官的教師,缺的是愛讀書的教師;中國不缺搞應試的教師,缺的是有思想的教師
「愛讀書才是真正的教師」
本報記者 張貴勇
讀書是個人的事,只能靠自覺
記者:您覺得是什麼阻礙了教師閱讀?引導教師閱讀的核心因素是什麼?
王棟生:阻礙教師閱讀的是教師自身的學習觀念。教師不愛讀書,與對閱讀的重要性認識不夠、教育教學任務比較重、缺乏讀書習慣等都有關,但內在原因主要是教師個人沒有正確的價值取向。
當然,必須承認,現在整個社會的讀書環境不是很好,一些學校在引領教師讀書上做得還不夠。一些校長不學無術,也不支持教師讀書,我就聽到過有校長訓斥教師:「讀什麼書?把你的書教好就行了!」我也知道,有些學校的語文教研組老師讀書相對比較多,愛分析各種問題,可謂聰明人群體,然而卻經常被學校領導認為是「不大好管理的群體」,因為他們愛讀書,見多識廣,能敏感地發現學校管理中存在的問題。
我認為,學校能否成為名校,除了要有正確的教育方針,教師的學養是決定因素。中國不缺想做官的教師,缺的是愛讀書的教師;中國不缺搞應試的教師,缺的是有思想的教師。一支愛讀書並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教師隊伍,是學校不可多得的財富。這樣的教師才是真正的教師,是學校發展的重要力量,同時也是中國教育的希望所在。如果教育行政領導把教師「聽話」當作教改的優勢,那簡直是無可拯救的愚蠢。
讀書之於我,是一種基本需要
記者:教師讀書需要堅守,有時候愛讀書的教師被看成另類,請問您堅守的力量來自哪裡?
王棟生:我不認為自己是在「堅守」。「堅守」給人的感覺是在忍受痛苦,有點悲壯,何樂之有?其實,讀書的時候,我很快樂。讀書之於我,像吃飯一樣是一種需要。
我患病後,很多師友都勸我,別讀書了,別寫作了,保護眼睛。我只休息了一兩天,沒法堅持。不讀書,我不知道每天早晨起來幹什麼。一個人不能閱讀,活著能有什麼意思。這麼多年來,我在讀書中獲得了很多的樂趣,交到了很多朋友。同時,我也發現,書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可憐,越覺得自己可憐,就越想讀書。
我的閱讀範圍很廣,我想知道的太多,我覺得我應當知道更多。前些年,我開始對兒童讀物感興趣,也開始關注民國以來的兒童文學。有人認為,復歸嬰孩是老年的徵兆,我想可能不完全。我是從教育學的角度來讀這些書的,我們那一代人受的教育不全,在兒童時代該讀的許多書當年是禁區,現在應該重讀。
當然,也有許多同行在當前的應試教育大背景下失去自由閱讀的環境,讀書竟然需要「堅守」,這種局面很可悲,應當引起全社會的關注。那些讀書多、思慮深的教師被看成另類,或者被其他人懷疑、警惕,在現實中是存在的。我覺得,對一個真正愛讀書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擋住他的目光。雖然我們不可能將所有教師的志趣都統一在一個方向上,但作為教育者,我們的生活觀和價值觀對學生會產生影響,我們必須審視自己的生活志趣。所以,我希望老師們能夠靜下心來,回到書中。
全國教師都讀書不是烏托邦
記者:我有時候想,如果全國的教師都愛讀書,那麼中國的孩子就幸福了,我們的教育就有希望了。您是否覺得這是一種烏托邦?
王棟生:這不是一種烏托邦,是可能實現的,也是我的期望。當然,「全國的教師都愛讀書」,在當下的可能性還不是很大。這主要取決於教師對讀書必要性的認識,也取決於整個社會讀書環境的改變。
如果教師認識到讀書對自己專業成長的好處,能發自內心地去讀書,這最好;或者,我們建立了某種有關教師資格的淘汰機制,教師讀書狀況就會好轉,雖然不一定都是因為「愛」。應當看到,教師愛讀書對學生也是一種無聲的引領。
不久前,我在一所學校回答教師提問時說到,現在的教育有時也在「反智」,教師禁止學生閱讀考試範圍之外的書,特別是文學作品,這種教師的作用,就是企圖把學生教得比他還要愚蠢。老師們都大笑起來。雖然有無奈的成分,我畢竟從他們的笑聲中看到了一些希望。
王棟生簡介
王棟生,筆名吳非,1950年生於南京,任教於南京師大附中。江蘇省特級教師、教授級中學高級教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1996年以來三次獲得「林放雜文獎」。著有《中國人的人生觀》、《不跪著教書》、《前方是什麼》、《致青年教師》等。
△「如果不看書,我不知道早晨起來該幹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而且,我越來越發現,書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可憐。」
△「許多外國文學名著中的人文精神和人文關懷,對我的人生觀價值觀產生了重要影響。」
△「一個人的未來取決於他讀不讀書、讀什麼樣的書。」
△「一位教師能走多遠,取決於他能否獨立思考。」
△「作為一名教師,我們不能不讀書,只有多讀書,我們才能始終像兒童那樣,睜大眼睛看世界,才能不斷有新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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