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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講茶:人在草木間(上)

特別感謝第一屆兩岸茶會如此盛事,可以給我這樣一個北方人,這樣一個隆重的機會,能夠讓大家給我一種濡染和熏陶,在安溪這樣一個鐵觀音的故鄉,去感受茶香帶給我們那種生命的安頓。我想,也許我作為一個北方人,談茶的感受,談茶對於人的滋養,對比茶鄉人,會有另外一種味道。茶,其實某種意義上,是中國人帶在血液中的一種鄉土。它是一種生活的方式,它是一種處世的態度,它是一種成長的滋養,它也是我們的一種價值默契。

所以我想,來安溪,這個地方名氣很大,我一直在想像,這裡的人,血液中有多少成分含著茶的基因。可以說在這裡,空氣中都有一種淡淡的茶香,這樣的一種氛圍、一種感受,其實,每一個人在今天,也許我們都有一種充分的理由:向茶來致敬。

所以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幾個心得。首先一點,人在草木之間。茶,是中國人和四季的默契,茶,是中國人血液中的鄉土。首先從「鄉土」這個詞說起,我想在這樣一個極具都市化的進程中,我們不說看北京、看上海、看福州,我們就從看廈門、看泉州、看安溪,我們從最近的地方這樣看下來,我們會看見最近這十幾二十年來,高樓大廈成倍的增長,而我們的農耕的勞作方式,很大程度上都在轉型。從十八大提出來,我們的城鄉一體化進程繼續推進,大家會看到在最近的一個階段內,我們還會有更多新型的都市出現。但是,鄉關何在呢?當一個幾千年傳統的農耕民族,越來越多地改變了它的勞動方式,還能不能有一種農耕民族的信仰、生活方式,保留在我們都市文明的延續之中?這在今天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這是我們兩岸同胞都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

無論是在大陸,還是在台灣,我們看到中國人的那種默契,謙謙君子之間,敬一盞茶的時候,總有會心的微笑,喝茶,是使人清心養性的。我所喜歡的一位福建人林語堂先生,他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能夠用冷靜的頭腦去看忙亂世界的人,才能夠喝出淡茶的香味。這句話放在今天,也許比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更加顯得意味深長。因為我們今天的世界,今天的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忙亂了,而且它還將繼續忙亂下去。而我們每一個人比以往任何時代,更加需要冷靜的頭腦了,只有冷靜,才能形成我們和世界的平衡。而今天淡茶的香味,猶如鐵觀音,鐵觀音的那種清澈,我們每一次在喝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古人說的「一片金波誰得似?半入松風,半入丁香味」,你能夠從那樣一種靜靜的、淡雅的長香里,喝出松風的滌盪,喝出丁香花那種氤氳的、絲絲入扣的濡染。如果我們的心不靜,能夠喝得懂鐵觀音嗎?中國人鬥茶越來越講究價位了,中國人的飲食的口味,也被慣縱得越來越濃郁了。其實,我們疏遠了清淡,是因為我們今天已經沒有了頭腦冷靜那樣的能力,能不能夠,讓茶成為我們的一種訓練呢?所以我說,我喜歡「茶」這個字的結構,就是「人在草木之間」。

其實我們今天越來越少有接觸草木的機會了,大都市的孩子,從小的這種生活,講一句不好聽的比喻,其實和塑料大棚里的日子沒有多大的差別,因為二十四小時裡面我們都有人工的照明,而春夏秋冬我們都會有空調的調節。我們越來越忽略春花秋月從生命里的流轉,我們越來越失去山巒草木對我們的滋養,還能回得去嗎?回去的這條路,不見得都回到茅屋草棚,而是在愛茶的時候,去靜靜體會,人是被草木之間的精華養育起來的。所以人在草木間飲一盞清茶的時候,還能夠有樸素的感恩,知道人和植物、和動物一樣,不過是自然兒女中的一個物種。人在飲茶的時候,還能夠靜下來,去品品水、去看看茶,看看一泡茶在水中舒展的前世今生。人在飲茶的時候,還知道什麼是一種清凈雅潔,而不求一種喧喧嚷嚷。所以人跟茶的溝通,變成了今天的一個符號,一種默契,也是對人性的一種滋養。

我有時候跟我的學生討論,因為我在大學裡,見到很多十八九歲、二十來歲的孩子,我說你們最愛喝的是什麼啊?孩子信告訴我,排在第一位的是飲料,因為這些孩子一律都是舉著瓶子、拿著易拉罐長大的,而父母對他們的獎勵就是,家裡一箱一箱地放各式各樣碳酸飲料,因為他們回來的時候要喝一罐冰鎮的飲料覺得解渴。我有時跟他們講,就是現在這樣的入暑盛夏,為什麼喝一杯熱茶,比喝冰鎮的可樂要更合乎中國人的習慣。因為喝熱茶的時候,人是會微微發汗的,人是會在這樣一種從容不迫的儀式裡面,帶走身體里的燥氣的。而冰鎮可樂咕嘟咕嘟喝下去,你有可能就把暑熱給壓住了,而且,就這麼快地喝下去的過程。有時候我就跟他們講,你想一想,你喝過多少防腐劑,多少不當加工裡面所加上的雜質。我們幹嘛不去信任一份鄉土裡的傳承,你無非是捨不得喝茶的工夫,捨不得一泡熱茶小口地吹著、慢慢地品著,讓它跟你融合的那個過程。而很多學生跟我講說:哎喲,誰有那個閑工夫啊,我反正就是為了解渴嘛,喝個可樂解渴多過癮啊,老師,喝那個熱茶要喝那麼半天還不越喝越熱呀!有的時候,我總在想,我們還能喝回盧仝的七碗茶嗎?今天在座的兩岸茶人,很多位都是我的前輩,都是大師,我在你們面前,是不敢來賣弄我對於茶的知識,我只是來表達我對茶的敬意。

我在很小的時候,讀過盧仝的七碗茶,從那個時候,我心裏面就真是深刻地喜歡那樣一種喝茶的過程。想一想中國人這七碗茶喝出什麼境界。遙望大唐,那個時候的茶事風雲,盧仝在一個入暑的午後,朦朧中聽見有人敲門給他送茶來。午睡剛起的時候,人是口乾舌燥的,接過新茶高高興興地泡開,人從半夢半醒中飲下去。看看他描述的七碗茶:

「一碗喉吻潤」。嗓子啊、嘴巴呀,被這一碗清茶滋潤得清清爽爽。我們人人喝茶都是從這個步驟開始的,也許我們都是從口乾舌燥,然後喝了茶,去品它後面的滋味。但是再往下喝,我們就喝不出他的境界了。

「二碗破孤悶」。心中的孤獨啊,煩悶啊,喝茶給破解了,我們今天能夠因為喝茶而破孤悶嗎?我們不能做到,是因為我們把茶放做一個閑事里,我們並不覺得喝茶跟自己的性命相關,我們越是把喝茶僅僅當作解渴,它跟我們生命的關聯就越來越淡遠。而盧仝喝三碗茶以後的境界,真的是讓人心馳神往了。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這是一個寒士的驕傲,那個時候所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人,不去炫耀今天我斗的茶是哪年的、哪個季的、哪個號的,我可以有什麼樣的壺、什麼樣的水、什麼樣豪奢的泡茶儀式。對於中國的寒士來講,他的第三碗茶下去,搜腸刮肚,激活的是胸中的五千卷詩書。所以喝茶,為什麼我說很中國呢?我今天看著兩岸茶人,我就很感慨,兩岸真正的同根同源,是因為我們有這樣的詩書禮儀大中華的傳統,是因為中國士人所崇尚的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想當年,蘇東坡說:「我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只有這樣的人可以做到「行藏在我」,一個人出或入,他只要有自己的詩書啊,這個人對於倉皇世道,就沒有那麼多的膽怯、恐慌。其實人這一輩子,當錢財、官職別人都能拿走的時候,有兩種東西是別人砍了你的胳膊、砍了你的腿都拿不走的,第一種是你的信念、第二是人的學問,只要人的信念和學問還在,那麼任何生活方式都是自己的,有胸中五千卷的人能夠被茶激活,盧仝的驕傲從這個時候開始出現了。所以他喝到第四碗。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今天很多人說,我怎麼喝不出這個境界,我怎麼喝茶就不能喝痛快了?是因為我們隔著那點詩書,我們不相信喝茶能喝得人心悅平和,所以其實平生的不平事盡向毛孔散。我們人人在這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以言者無二三」。不如意是常態,我們怎麼能要求天天都過得如意呢?當一個人過得過分趾高氣揚的時候,那得有多少人過得更不如意啊!世界的資源都是平和的,所以喝茶是滋養一點平常心,關鍵是把你自己那點不如意,能夠喝得發輕汗、向毛孔散嗎?因為後面周教授還會給大家來講茶道的「和、靜、清、美」,其實周教授會更多地跟大家來分享關於茶的這點美德。我想我們自己真正喝茶的時候,無非是喝出來我們在茶裡面的這點寄託懷抱,我們無非是喝出來茶裡面能讓我們把不平事散掉的那點能耐。喝到第五碗、第六碗的時候,盧仝說: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一個人越喝越輕盈了,當世界地心的引力,讓我們越成長越滯重的時候,我們能不能找到和世界平衡的一個秘密?就是越喝越輕盈,肌骨清、通仙靈,誰說喝茶不能喝出通仙的境界呢?當你喝到通仙靈境界的時候,第七碗就不敢喝了。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終於腋下生清風了,所以他叫著自己名字,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也。想一想這第七碗茶啊,喝的人能夠乘此清風欲歸去,能夠真正讓自己的精神境界,重歸草木之間,獨與天地精神共往來,這還不是喝茶的大境界嗎?

「獨與天地精神共往來」,是莊子的一句話,莊子在《齊物論》、在《養生主》里其實都講道:人要真的養生養到與天地萬物同一的時候,就會覺得此生生也有涯,但整個的世界,如果你能夠與天地共生、與萬物合一,一顆心就能夠磅礴萬物而所向披靡,喝茶就能喝到獨與天地精神共往共來。所以喝茶,它是一件小事嗎?

我說人在草木之間,它給了我們一種態度,它給了我們一種中國人血液中的鄉土。鄉土,不見得是我們手裡的耕作和腳下踩過的田野,鄉土,有時候是我們魂牽夢縈自己去執守的一份信念而已。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裡面說過一句話,他說:我們正在擁有越來越多的房子,但我們正在失去越來越多的家園。我們站在今天再看這句話,我們的感受就更深了,費先生寫《鄉土中國》這本偉大作品的時候,他哪知道中國的房價會有一天飆高到如此程度,他哪知道我們腳下所有的泥土,正以瘋狂速度被柏油蓋滿,他哪知道我們的孩子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泥土了,而更悲哀的是有很多大都市的孩子,是從空氣霧霾中知道什麼是灰塵的。

田野何在?鄉關何在?如果中國人再不喝茶了,如果我們的孩子,都只去喝飲料了,我們不覺得,血脈中的某種傳承,有可能被斬斷嗎?所以在安溪,在鐵觀音的故鄉,在這盞清茶成為人人的儀式和默契的地方,我想說,向安溪致敬的同時,我作為一個北方人,但我也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女子,對安溪有一個請求,就是:為中國留住鄉土。

用中國的茶,為這個民族留住鄉土。這在一些茶鄉還是可以期待的,因為喝茶不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而是一種態度的傳承。我們今天很少有人喝出盧仝的茶的滋味了,當年人說:「何須魏帝一丸藥,且飲盧仝七碗茶」。不需要去求仙,不需要去煉丹,好好喝茶就是養生了。而今天,當我們各式各樣的補品滿天飛的時候,我們寧可信任大把的膠囊,我們不再信任從早到晚的茶湯,我們究竟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呢?所以我很高興在兩岸的茶論壇上,我們能有機會來討論這個話題,就是我們還能夠在飲茶中留住鄉土嗎?

中國人說生活,大家都知道這個說法,叫做:琴棋書畫詩酒花,這是被人們認為雅士,風雅、門檻高。下一句呢?說得多親切,多溫暖,柴米油鹽醬醋茶,茶本來就跟柴米油鹽在一起,茶本來是百姓開門七件事,茶就應該是一個人可以靜品,呼朋喚友可以閑談,從小到大伴隨一生,這樣的一件事。年年歲歲,草木更新,人在草木之間接受春秋往來的滌盪,喝茶有那麼矯情嗎?喝茶,真正的本義是什麼?開門七件事,早晨起來就想著有一泡清茶,一團和氣,一天好時光在茶香里展開,我想中國的茶,就回到了我們血脈中的滋養。

所以我說,我作為一個北方女子,有如此榮幸,今天面對兩岸茶人,各位領導,我今天無非想提出我的種種呼籲,因為只有安溪這個地方有這種話語權,因為這個地方的人,是快樂平和的,這個地方的茶,是源遠流長的。

當人們越來越看它外在附著的時候,就越來越忽視茶的精魂血脈,它跟中國人生命的關聯。所以為什麼我一開始要說到盧仝的那七碗茶,因為我們今天越來越喝不到肌骨清、通仙靈的境界,更不用說腋下習習清風生,那樣一種令人神往的,可以歸去仙山的境界。為什麼喝不了了呢?因為我們心中的濁氣越來越重,所以我想說:茶,真的是一種態度。

中國古人說:「茶不求精,而壺亦不燥;酒不求烈,而樽亦不空」。多好的態度,茶呀,不求多麼名貴,非得多麼有名嗎?不用。壺亦不燥,我的茶壺常年都不會幹著,一直都在滋養著,在喝茶,也在養壺。酒不求烈,酒也一樣,非得多麼的濃烈芳香、多大的品牌嗎?不用,樽亦不空,我眼前這盞清樽永遠不空著。壺亦不燥、樽亦不空,只要人在茶酒流連中,寄託了性情,非得多麼名貴嗎?所以蘇東坡說的好:「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茶也罷,酒也罷,追上的都是一段年華,有那份心思在,眼前就是好時光。怕就怕錯過了眼前,將所有的當下用在對過去的懷念,用在對未來的憧憬,過去懷念中有很多的惋惜,未來憧憬中有很多的幻象,而唯獨當下,連一口茶都喝不好,這是好日子嗎?

所以我說,中國人的生活態度,在今天是需要重新探討的。我們今天眼界是開了,我們今天有多少人愛葡萄酒啊,我們在斗酒這個過程中,開的都是五大名庄的酒,比的都是最好的年份,這一定是中國每個人憧憬的境界嗎?我們今天的茶也在斗,我們今天也在細品各式各樣的咖啡。

其實我倒想起來,茶人們都熟悉的日本的一位大藝術家----岡倉天心,寫《茶之書》的岡倉,岡倉的那本書是用英文寫的,其實他是用那麼流利優雅的筆觸,寫出了他對茶的敬意。他說他看來,茶,是一種向殘缺美致敬的儀式,因為它特別安靜。然後他賦予茶的品格的時候,我喜歡岡倉天心,那樣詩一樣的說法,他說:茶,沒有葡萄酒那樣一種孤芳自賞,也沒有coco的故作天真,他說,茶,其實就是以它自己的這種的一種清靜來親近了人。我就在想,中國人真的還能喝出自己的茶嗎?都說,「茶」字在草木間,其實在我看來,中國人的法則,就是留住農耕對於四季的尊敬。

中國人最大的法則是什麼?是我們懂得四季農時中,不可違背的節氣和節令。我在西方講學的時候,總是有媒體的記者問我說:「我們也過節,你們也過節,你能說說中國節日和西方節日最大的區別嗎?」我說:「簡而言之,你們西方的節日都是從天上下來的,我們中國的節,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我說,為什麼這麼說呢?你想想,天主教、基督教的信徒們,他們永恆地向父致敬,你們過的聖誕節、復活節、感恩節,無一不是天神垂憫人們的節日,所以你的優雅與崇高永遠仰望天空;而中國的節,嚴格來講,中國人過的很多節日,都是節氣,我們是從大地的循環里長出來的。你說中國人過清明那麼隆重,這是節日還是節氣啊?一方面慎終追遠,向祖宗、向先賢寄託那樣一種哀思,它肯定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但另一方面,風清景明,種瓜種豆,不誤農時,它的的確確是一個大節氣。只有中國人能夠理解節日和節氣的合一。端午節,那是一個驅邪祛病的節氣啊,小孩子繫上五彩的紅繩,家家的門後掛上了艾草,小媳婦們都領著孩子們回娘家,為什麼白娘子的傳說那個時候喝了雄黃酒,是因為她要驅邪祛病啊。所以想想我們的哪個節氣不跟四季農時有關?有一天,我上本科生的課,我跟他們說,你們知道今天是個節嗎?所有的學生齊刷刷地說:不知道,今天是什麼節?我說:今天是「小滿」,是個節氣。所有的孩子都說:「小滿」是什麼,老師,有「大滿」嗎?我說:沒有「大滿」。「小滿」是個多可愛的形容,當我們的那種穀穗、稻穗,它慢慢開始滿漿的時候,那種豐盈飽滿漸漸鼓脹起來的時候,你會覺得農民對於豐收的那種期盼,他的喜悅,也隨著那種抽漿漸漸地飽滿、豐盈起來。不務農的人,怎麼能懂得小滿的喜悅?那種小小的滿足。沒有「大滿」就對了,人生哪有那麼多大滿的狂喜啊?人生現在就是因為太多欣喜若狂,所以有太多傷心欲絕。就是因為我們在世界上奢望過重,所以我們的失望太深。

其實有一點,中國農民在四時流轉中小小的歡喜,有喝一口清茶淡淡的芬芳,那就是好時光,那是可以接地氣的。所以我一直在想,就我們這一些四季的節令,能不能在喝茶中真的讓我們今天都市的孩子多一點懂得呢?四時是什麼?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看看春生,「春」,原來我們寫大篆的時候,上面是「草」字頭,底下還有個「屯」字,象徵種子破土,發芽,右下角是一個太陽,那畫出來的是歡欣蓬勃的大地回春圖啊。寫到今天的「春」字,太陽還是在下面,很多人說「日」為什麼在下面?因為中國人的大地回春,暖氣、陽氣的蒸騰,是從大地出來的。所以你會覺得地下復甦的時候,新枝、嫩葉都開始向天空招展致敬了。我們喝的茶,最早從綠茶那一點雀舌,到長出來的奇槍,一枝一葉的那種新鮮脆嫩,都是大地暖陽的精華,所以你會覺得沐春風而思飛揚,春天這個生長的季節,萬物在向天空致敬。而中國人說:「臨秋雲而思浩蕩」,到秋天,枝頭的果實啊、谷穗啊,一切被壓彎的時候,它就開始了向大地的回歸。

所以春生夏長,夏天蓬勃,秋天要秋收了,最後到冬藏。你看中國字寫得多麼好:廈者、大也。這個民族大,華夏,華美豐碩的一個民族。屋子大,我們叫廈門,所以你看,外面放上一個屋子的架子,大廈就起來了。夏天,是太陽大,人的火氣也大的季節,所以怎麼能不用綠茶去平衡呢?到了秋天,「禾」木旁加一個「火」,今天的農民不也火燒秸稈嗎?所有的莊稼收完了,草木灰還田,到了這個季節了,萬物收穫。而到了冬天,「冬」的上面的這個大反文,是結繩記事記到了兩頭,一年終了。下面的兩點,是象形的兩個碎冰門,當然安溪是不會體會到那種刺骨嚴寒的。但是你如果到了東北,聽東北話有個形容詞說:哎呀這天啊,嘎嘎的冷。什麼叫「嘎嘎的冷」,就是那種冰門嘎嘎破碎的聲音。所以當一年季節結繩記事到了頭,還有碎冰門,這個時候就叫冬天。

看看中國的四季啊,你怎麼敢違背它。春生夏長,人澎湃的時候,你一定要喝不發酵的茶去降燥去火。到了秋天,為什麼現在各地的人都這麼認鐵觀音、認烏龍茶呢?是因為烏龍茶裡面,鐵觀音喝完了翻過來看它的這種青葉鑲紅邊之美,它在半發酵的過程中含著不發酵茶的清洌,也含著發酵茶的甘醇,它的那種韻味的悠遠,恰恰就平衡了中國的春夏秋冬的燥熱與嚴寒,它讓人達到這樣一種溫和的平衡。

所以,半發酵茶,我總覺得這裡面是有哲學的,因為中國人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生焉」。中和,是多好的東西啊,中和啊,中國人為什麼說中庸之道。後來我們都給歪批了,說中庸就是平庸、就是老好人、就是和稀泥。實際上按照程子的解釋:「中者,不偏不倚,庸者,庸常不易」。就是不經常變易為「庸」,不偏倚為「中」,一個人做事要有他的中道,不偏不倚,一個人的準則,要有所不為,不經常轉移,不易為庸啊。所以孟夫子當年說:什麼叫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一個人不能今天流行這個就去做這個,明天流行做那個就去跳槽做那個,人在公司也是跳槽的,家庭也是重組的,價值觀也是來回變換的,人這一輩子,你真的得到了嗎?怎麼樣能夠守常啊?

其實我總覺得我們喝鐵觀音,半發酵茶最大的好處就是它不極端,所以它能夠中和了所有的美。而中國人往往在蕭瑟嚴寒的天氣,是喜歡喝點全發酵茶的,就說我們這裡的紅茶,中國人喝紅茶、喝熟普洱,都是願意在一片蕭瑟的寒氣中,喝那一點暖暖的琥珀紅,入心暖身,所以那種生命中的溫暖,是靠著茶香氤氳激活的。我一直覺得人要相信,相信是一種理由,相信是一種信仰,我們今天的人就是越來越不信這些茶了,寧可去信大把的補藥。其實中國人四季平衡,一定是有它的原理的。這樣跟著四季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有茶香相伴的話,我想我們還一直活在自己的水土裡。所以我真的很希望,一代一代中國的孩子,可以不再熟悉農耕的方式,但是起碼還愛一盞中國茶。

有的時候,我看現在,一說喝茶,都是英式紅茶,喝的都得是下午茶,加牛奶,兌茶點。有的時候,我真的是有說不出來的惆悵啊,誰能知道最早英式紅茶,我們是怎麼運出去的?我們誰還能知道那些最初的淵源和故事呢?誰還能夠去追溯正山小種的前世今生呢?看看我們這一方鄉土上,對這種茶有多麼的忽略?其實說一句悲哀的話,現在中國的孩子,知道正山小種這個名字的,絕對不如知道立頓紅茶的多。但這就是祖宗和孫子之間的關係,我們誰還能讓大家循著茶香,觸摸到祖先的驕傲。我們總說愛國啊,愛國不是一個空口號啊,今天不是所有的孩子背上都能刺著「精忠報國」,衝上戰場的。我覺得一個人愛茶裡面,也能夠去滋養他愛國的基因吧。一個人愛喝自己祖輩的茶,用中國人的方式去獲得一種寧靜和清雅,你能說這裡面沒有哲學嗎?

我很喜歡鈴木大拙先生寫禪宗的時候,他在寫禪宗的時候講到種種關於茶的故事。茶以養德,我們今天還能認為茶可以養德嗎?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寫的那個「茶匠之心」的故事。一位貴族養了一位茶匠,這位大茶師泡茶之好,讓他的主人沒有一天能夠離開他。那麼主人要去京都辦事,還想把這個茶人帶在身邊,天天喝茶。茶師說,京都很亂,到了那裡,我如果遇到浪人,我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辦?你去辦事,我有危險怎麼辦?主人說沒關係啦,你穿上武士的服裝、挎把劍,不就沒人招你了嗎?然後茶匠如是這麼打扮了,隨著主人上路。到了京都,主人辦事去了,這個泡茶師在外面閑散散步走過一個池塘的時候,還真的就遇上了一個浪人。這個浪人呢,很囂張,見到他也挎著劍,說:「喂,我們倆比比武啊」。這個茶人就沒辦法了,很客氣的踴躍他講,對不起啊,我是個茶匠,我實在不懂武士的這些劍術。這個浪人就愈發欺負他,說你既然不是武士,你還穿武士服裝,居然還佩劍,你辱沒了武士的名節,所以我仍然要殺了你。這個茶匠很客氣,想了想說,你有理由,那麼我主人的事情沒有做完,能不能容我四個小時,我一切料理之後,必定會守約回來。浪人也很守承諾,就放了他。這個茶藝師離開了浪人,直奔京都最大的武館,看到大武師正在教人習武,他衝進去後納頭就拜,跟大武師說:我只求你教我作為武士最體面的死法。大武師很奇怪,來我這裡的,都是求生之人,怎麼會有求死的武士習武呢?這個茶人就實事求是地講,我毫無武藝的功底,但是現在遭遇強敵,我作為一個茶人,我只是希望留住最後死亡時候的尊嚴而已。大武師說,哦,你是個茶師,那你怎麼不給我泡一次茶呢?這個茶師一下子就感傷起來,他想這也許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泡茶了。人當作最後一次做的事,必定是特別用心的,他就取來最好的山泉水,用小火一點一點烹開,他取茶、洗茶、濾茶,一遍一遍地做好,雙手捧給大武師。他這樣凝聚心血泡好、奉上的茶,大武士一直看,他喝了一口,跟這個茶人說:這是我這輩子喝到最好的茶,喝了這口茶,我可以告訴你,你已經不必死了。這個茶師當然也高興,說你要教我什麼一劍封喉的絕技嗎?大武士說我什麼都不教你,只給你一句話:「用你剛才泡茶的心,去面對你的對手吧」。這個茶師想著這句話,回到池塘邊,看到那個囂張的浪人,早已經在那等著他了,武士咣當一聲拔出劍來,說:好,你回來了,我們開始比吧。那個茶師就開始想:用泡茶的心對待他,那是什麼樣的心?於是他就把心放平,從容不迫,笑笑地看定對方,禮貌謙恭,對自己說:不要著急。他雙手取下自己的帽子,端端正正放在旁邊,脫下自己的外套,拎著領口一折一摺疊整齊,壓在帽子下面。他還笑笑地看著對方,從上到下,拿出綁帶把自己的袖口、褲腳一一地綁整齊,然後整束自己的腰帶。他就一直從容地、以他泡茶的那個程序來收拾自己,氣定神閑看著對方。你想想,那個武士劍已經出鞘了,我們都學過曹劌論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最後就彼竭我贏了。他拎著劍,被這個茶師看著,越看心裡越慌、越看越發毛,越看越不知道對手的深淺。而這個茶師有條不紊,從容不迫,整束停當,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出其不意,咣當地拔出劍來,雙手舉過頭頂,氣勢如虹,棒喝一聲,他的劍就停在半空中。其實,如果讓他再往下用劍,他完全就不知道要怎麼用劍了,他全部的力量就凝聚在最後的棒喝聲中,就是在這個時刻,他的對手,撲通就給他跪下了,他對手跟他說:我求你饒命,你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內功最高強的對手。

我們大家想一想,鈴木大拙先生,講禪宗的時候,用了這個故事。喝茶,只是清雅嗎?喝茶,難道不勇敢嗎?面對一個紛繁的世界,怎麼樣能夠有林語堂先生所說的冷靜的頭腦,那必定要有大無畏啊!大無畏是一種擔當,大無畏是乾淨的心胸、勇敢的人格,才能夠呈現出來的。

就像福建人所熟悉的林語堂先生,在陽明山下,林語堂先生的故居,我每次必去拜謁,我喜歡他的書齋,我們大家都熟悉他題寫的那個齋名:「有不為齋」。他是一個有所不為的真正的知識分子,他的學問通達博雅,行遍全球,但是他有所不為,然後才有所為。而他的有所不為又不是一種激烈的、憤世嫉俗的,拒不合作的態度,他的有不為,是幽默的,拿著他的煙斗,架著他的金絲眼鏡,懷著那樣一種悲天憫人的微笑,這是中國人的姿態,這樣的人一看就是喝茶長大的人。所以想一想,喝茶,是件小事嗎?我說喝茶是中國人的一種態度,我真的很希望我們能夠把態度更多地傳導出去,讓這種態度真正成為我們血脈之中的傳承。(文/轉載自茶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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