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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昂:北島:城門開後

「那次回鄉使我終於意識到,回去的路是沒有的,我沒有家,漂泊才是我的命運,一個漂泊者只能四海為家。治癒,只是一種形象的說法,其實就是「徹悟」。」

旅居國外的日子裡,詩人北島曾寫下詩作《鄉音》。開頭寫道「我對著鏡子說中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母語是他在異國緩解鄉愁的唯一方式。而結尾則深埋著找不到回家之路的痛苦,「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聽見了我的恐懼」。

2011年11月的一天,在「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1」上,北島再一次朗誦了這首詩。此時,「中文」仍是他人生行李箱里最重要的物品。而北京,那個地理意義上的故鄉,卻再也無法讓北島感到思鄉的恐懼了。

「回不去,也不想回,北京跟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他說。

2001年底,在闊別家鄉十三年後,北島回到了北京。這顯然不是一段如他預想的愉快行程,他後來回憶到,在飛機降落時,自己看到萬家燈火著實吃了一驚,「北京就像是一個放大了的燈光足球場」。可在兒時的記憶中,北京至少要暗上一百倍。

1989年離開故鄉時,北島見證的是一個尚未消逝的古老城市的尾巴,十三年後,呈現在他面前的已經是一個高度物質化的城市,它脫胎換骨,生出一副和許多世界級大都市一樣美妙而千篇一律的面孔,這顯然讓北島有些措手不及。他發現,自己甚至連家門和讀過書的學校都找不到了。

在居留北京的這段時間,他寫下了詩作《黑色地圖》,後來他解釋道「地圖是確定方位的工具,但黑色又是一種屏蔽。回鄉之旅又是迷失之旅,那個地理上的家早就不在了」。

這也成為了他一個念頭的起源,他要借著作家的身份,以文字重建一座北京城,重建「他自己的北京」。

於是,2010年末,有了《城門開》這本書。在這本回憶老北京和童年生活的著作中,北島把自己視作那個古老城市的看門人,「我打開城門,歡迎四海漂泊的遊子,歡迎無家可歸的孤魂,歡迎所有好奇的客人們。」

在開篇的幾章里,作者纖如髮絲般地回憶了北京城的光與影、味兒、聲音。然後是傢具、釣魚等一些更有故事情節的「事兒」,再後面的幾篇,追憶他的成長,最終收尾於《父親》這個具有精神象徵的意象之上。

有書評這樣寫道,「在這本書中,北島不僅僅用文字重塑了一座記憶之城,也為歸鄉的遊魂們建立了路標,使他們得以從物質上的細節啟程,一路前行,來到一個安放精神的所在。」

以精神上的家園,取代物質意義上的故鄉,這或許是這個遊子為自己找到的「回家之路」。

他一度丟失了自己的故鄉。80年代末一個夏天的晚上,在柏林,北島和一個姓周的北京小夥子一起看CNN,喝光了一瓶威士忌。第二天早上,小周磕磕絆絆爬上樓梯,和他抱頭大哭。也正是從那一刻起,北島知道,回家的路斷了。

後來六年的時間裡,他近乎瘋狂地搬了七個國家,十五個城市,這種感覺「令人惶恐」。北島說,頭幾年住在北歐,天一黑,心就空了,只有酒陪他打發那漫漫長夜。

他為尋找回家之路而憂愁。在一首題為《背景》的詩里,北島這樣寫到:「必須修改背景/你才能夠重返故鄉」,「背景」包括國內的人們給他貼上的各種標籤,甚至包括「朦朧派代表詩人」這樣的頭銜,但實際上連他自己也知道,「背景」不可能修改,因此,故鄉也是回不去的。

這時,「對著鏡子說中文」,也就成為了北島與故鄉之間唯一的羈絆。他後來接受採訪時曾經說道,漂泊其實不但沒有使他與中文疏遠,恰恰相反,兩者的關係更近了,或更準確地說,是他和母語的關係「改變了」。

事實上,身為作家的北島從文化中獲得了一種向上氣質的精神故鄉。「對於一個在他鄉用漢語寫作的人來說,母語是唯一的現實。」 就像詩人布羅斯基的一個比喻,在這種境遇中,母語會「同時成為一個人的劍、盾和宇宙艙」。

而2001年的歸鄉,使他更加確認了地理意義上的故土難回,不是回不去,而是故鄉已經沒有了。從此之後,他的鄉愁變得沒有指向性。去年的一次採訪中,他說「自己漂泊二十多年,現在不知道家在哪兒,是北京,也是加州,可能也是巴黎」。

其實,他的鄉愁已經開始指向了新的方向,他說,「我要特彆強調的是,一個民族需要的是精神的天空,特別是在一個物質主義的時代。」

他把自己漂泊在外時的經歷結集,取名《失敗之書》,他覺得「失敗」比起「成功」,更能讓人安寧。

好比北島把《父親》一文視作他與父親的「和解」一樣,《城門開》這本書,或許也可以看做他對那個地理意義上的故鄉的道別,在為這座城市的殘骸默默祈禱之後,他要繼續構建自己新的故鄉。

2007年8月1日,在旅居歐美近二十年後,北島定居香港,執教於中文大學。1987年,詩人曾經來過這座城市,當時留下的印象是,這裡擁有秩序之美,但它的效率太高以至於沒有縫隙,藝術無從生長。

「如果說中國是一幅畫,那麼香港就是這幅畫的留白,而我是在這留白處無意中灑落的一滴墨。」北島這樣定位自己與香港的關係。

儘管自己腳下是很多人眼中的「文化沙漠」,但北島並不試圖尋求回到故鄉生活,他說:「香港這個距離挺好,不那麼遠,在中華文化圈內寫作。我也受不了國內文化和學術的浮躁環境和氛圍。回去了要不受不了,要不被同化。」對於這位花甲之年的遊子來說,精神上的自由舒適最重要。

他還樂觀地認為,香港有著獨特的文化生態,對中國文化有很大影響,比如國際化程度很高,除了改變香港本地,也會影響到大陸。況且,相對於以前在美國小城市教書時得首先考慮「在哪裡能買醬油」,香港的生活環境已經夠好了。

當然,一切還可以做得更好。2009年和2010年,由北島親自策劃的兩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成功舉辦,他希望藉此改變這座城市沒有詩歌傳統的文化生態。2010年剛剛舉辦的這一屆上,有一個詩人與香港中學生詩歌分享會的環節,活動結束後,北島特意叮囑學生們去買一本詩歌之夜專門製作的詩集,一本只有一瓶水的價錢。

在一次名為《詩意地棲居在香港》的演講中,北島說道,「沒有創造性與想像力的加入,一個再富裕的香港也是沒希望的……」

或許,這句話適用於每個人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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