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候是疾病微觀變化的動態反映

中醫有幾千年以上的歷史,一直被視為「治病工」。古人根據治療效果,把醫生劃分為上中下三級,比如《周禮·天官·冢宰》認為醫生的治療「十全為上」「十失四為下」;有的根據醫生對於疾病的診斷能力和特點,將醫生分成「望而知之」的神醫、「聞而知之」的聖醫、「問而知之」的工醫和「切而知之」的巧醫四類;也有的根據醫生治病的特色,劃分為三等:上工治未病,中工治欲病之病,下工治已病之病。總之,醫生的本行不離治病救人,根據他們診疾治病的不同情況劃分出不同的級別,並且總結出普通人擔心疾病太多,醫生擔心的是治療疾病的方法太少。「人之病病疾多,醫之病病道少」作為名言,被司馬遷寫在了《史記》里。但是,自從有了西醫的病理病位診斷作為對照之後,中醫對於疾病的診斷便逐漸淡化了,甚至只見到「辨證論治」的說法,或者盛行西醫辨病與中醫辨證相結合,中醫對疾病幾千年的認識就只剩下「辨證論治」了,病之不講,已經多日。中醫不識病乎?不識病何能認識本質?不識本質何能治療必中要害?因此就有了「證本質研究」的不懈努力,努力了幾十年,證的本質仍然難於把握。中醫其難言,於斯為甚。然而,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西醫病理病灶的疾病觀是唯一的嗎?幾千年的「辨證論治」為何療效卓著、獨具特色?

1 中西醫的不同疾病觀

西醫依據病理解剖,創立了病理病灶的疾病觀,其明確可靠、可證可考、可不斷重複的「過硬」特點,讓人們心服口服。可是現實生活里,可以這樣「過硬」診斷的病人只佔人群的20%,還有75%的人群儘管有這樣那樣的身心不適,或者痛苦萬分,卻找不到理想的病理病灶,只好在健康與不健康之間,再划出一塊中間地帶,名其為「亞臨床狀態」「第三狀態」「亞健康」。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追求「過硬指標」的指導思想造成的「視而不見」的後果。在社會的現實生活里,龐大的「預備役病人」應當時刻警惕著,不斷地接受各種「先進」的儀器檢查,以便隨時發現病理病灶,可以「早期診斷」,否則就容易「誤診」「失治」。治療疾病的措施,也是根據病理病灶的改變,能驅除病因的驅除病因,能切除病灶的切除病灶,能介入的介入,能移植改造器官的就移植改造,或者能阻斷細胞受體的就阻斷受體,能拮抗生理物質的就儘力拮抗,需要補充的盡量補充。總之,針鋒相對,追求的是「拯救」「解除」「對抗」。發現不了病理病灶,就難以施展強大的治療措施,如果「沒有靶點」,巡航導彈也派不上用場。即使是肉眼能見的皮膚病,也要通過儀器檢查確認,否則不能採信,用藥就沒有針對性。

中醫對於疾病的認識依靠四診所見,儘管有望而所得、切而所得,主要的是問而所得、聞而所得,依靠的主要是癥狀,古人稱其為證候。西醫認為癥狀是不可靠的,疾病的本質在癥狀的後邊藏著,必須捨棄癥狀才能發現疾病的本質,因此才有那麼多的亞健康。中醫依靠形象思維,緊緊抓住癥狀、體征,把它稱為「證候」,作為治療的依據。因為「證」者,信而有徵,可以作為診治的憑證。因為中醫堅信「有諸內必形諸外,有諸外必根諸內」,抓住了外在的證候,也就是同時抓住了內在的病機變化。「症」是後起字,專指癥狀,仲景時代無「症」字。中醫把追求的目標指向「未病」,當人的健康狀態發生了偏移,還未構成明顯的疾病狀態時就必須治療,故認為善於診治的醫生應當救其未萌,這才是「上工」的本事。因為病越輕淺,越容易獲得療效,越容易幫助患者恢復健康。所以中醫善於觀察,「候之所始,道之所生」,推崇「見微知著」,重視對細微證候的捕捉,而且追求動態的「隨證治之」。中醫反對在病人患病過程之中始終拘守一方。不管疾病過程中證候的變化如何,始終用一個藥方治療到底不是中醫的特色。中醫更不贊成對於同一種疾病的不同病人,只應用相同一個藥方治療,而是主張要時刻根據證候的變化「辨證論治」,而不能「病不變方亦不變」,不是「以不變應萬變」,是葯隨證轉的「治病活法」。

這就牽扯出中醫的疾病觀,病人的「病」從何而來?「病起於過用」,人體的生理機能「過度」使用,就會造成疾病。「久視傷血,久坐傷肉,久行傷筋,久立傷骨」;「飲食自倍,腸胃乃傷」;「喜傷心,怒傷肝,思傷脾,悲傷肺,恐傷腎」等等都是如此重視自身功能的和諧適中、自身物質的充實流通。即使是自然界的外來因素傷害,也必須通過破壞人體自身的功能,才能引起疾病。所以,中醫依靠的是人體自身臟腑功能的和諧,基本精微物質的升降出入、循環不已。因此中醫強調「見肝之病,知肝傳脾」「陽盛則陰病,陰盛則陽病」「病(人)為本,醫為標。標本不得,其氣不服」。中醫必須依靠病人的自然恢復能力,而不能越俎代庖,只能是像扁鵲所說的那樣「此自能生者,越人使之起耳」;只是「我來幫助你」,而不是「拯救」「改造」病人。

總之,西醫依據的主要是病理病灶,中醫依據的主要是證候特徵及其變化。

2 病灶與證候分別構成客觀依據

依據病理病灶診治疾病本無可厚非,但是按著解剖實證的路子往前走,就提出了新的問題:病理變化、疾病的病灶從何而來?構成病理變化的物質都是需要清除、對抗的異物嗎?是病理病灶決定證候的嗎?病理病灶的疾病觀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病灶不是最微觀的客觀實在,病灶之下有更細微的「微觀」,恰如《老子》所說世間萬物「有生於無,無生於有」。病灶的「有」,從健康的「無」而來。臨床所見疾病,除了急性感染、損傷可以引發炎症過程之外,眾多的慢性病都與炎症有關,或者由炎症引起,或者始動因素引發慢性炎症(免疫)損害。而各種炎症初期,大多是在外來的理化生物因素影響下,首先要引起白細胞的趨化,血液循環里的白細胞受到化學信號的誘使,改變自身的表面性狀和結構,在血管內皮細胞的表面「跳舞」,然後吸附在內皮細胞上,再穿過內皮細胞間隙,進入相應組織,吞噬、清除不需要的物質,表達、分泌種類繁多的相關細胞因子,產生系列的代謝產物,這是正常的「清理」工作。多數的炎症過程,不是一撥白細胞可以幹完的「工程」,需要進一步招引同類,進行「炎症放大」。在「炎症放大」的時候,組織損傷加劇,局部的與炎症有關的化學物質大量產生、堆積,形成「級聯反應」「炎症瀑布」,形成臨床上可以捕捉的病灶。

我們所說的白細胞是一大群細胞的總稱,根據其細胞表面的特性可以分成幾十個種屬、亞群;與炎症有關的化學物質、細胞因子也種類繁多、難於計數,多數情況下不是有與無的區別,而是數量比例的變化。由於它們的變化十分複雜,雖然我們已經到了「分子水平」,也只是知道了其中有某種分子參與,實驗室的檢測數據也多是通過抽血化驗的「間接推測」,炎症局部「分子水平」的真實情況,其間各分子的數量、比例、相互影響關係也遠沒有弄清楚。如果要達到對局部微觀領域的分子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地把玩,那還是十分遙遠的事情。現代科學每前進一步,往往要同時出現十個困惑,恰如老子所說「所見越多,所知越少」。當然,這也是現代科學不斷發展的重要原因。

複雜微觀變化在形成病灶之前,或者在形成病灶的同時,或者在形成病灶之後,可以出現形形色色的癥狀,這就有了中醫可以把握的證候。證候與病灶一樣是疾病本質的表現,二者相對分離,不是病灶決定證候。因為臨床上既有「無證可辨的(西醫的)病」,也有「無(西醫的)病可辨的證」,更多見的是「一病而證各不同」。因此,筆者認為病灶與證候是互相分離的。傳統中醫所說的「病」,是突出的證候,比如心悸、腹痛、嘔吐、咳嗽等等,大都是病人的主觀癥狀,與病人的其他證候是相互關聯的。病人的「主觀感覺」是醫生的「客觀依據」。從病人的主觀感覺出發,就是依據疾病的客觀現實進行診治。所以,應當堅持中醫傳統的病證結合,而不一定在西醫的病名下辨證。當然,西醫的認識可以借鑒參考,可以吸納採用,而不一定作為唯一標準,每一診斷都帶上西醫的帽子,否則就說是「誤診」「誤治」。

當然,中醫可以把握的證候,西醫一樣可以見到,關鍵是如何評價與取捨的問題;是依靠證候,認為證候可靠,還是否定證候,認為證候只是表面現象的問題。

3 證型是證候的特殊表現

「辨證論治」是辨「證候」還是辨「證型」,意義大不相同。張仲景《傷寒論》對於外感熱病、《金匱要略》之中對於內傷雜病的辨治,強調的主要是辨證候。所謂「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說的就是緊跟證候變化,隨時調整方葯。「太陽病」桂枝湯證,雖然可以說是一個證候類型,但是在其基本方基礎之上加減藥味的「桂枝湯類方」就有20多首。麻黃湯、大小柴胡湯、白虎湯、承氣湯等等都有加減變化,靈活運用的例子也很多,甚至「但見一證便是」,說明證候是經常變動不居的,想把它按一定的標準「規範」起來,是非常不容易的,也是不符合臨床實際的。當然,為了把握證候,可以進行必要的歸類,稱其為證候類型,簡稱證型。許多慢性疾病,證候的變化比較緩慢,也可以勉強用證型「規範」、分類證候,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只追求證型,忘記了證型是證候的特殊表現,是人為的劃分,有著某些用固定眼光看問題的缺點。

微觀領域的客觀世界是不斷變化的,無論這種變化的速度是快是慢,也不論這種變化被我們感知的程度如何,這種變化是不會停留在某一水平上的。因此說,每一證候都是一個具體的「形象」,它的產生與消失的「相變」,都有其微觀領域的相應變化,只是這種「分子水平」的變化十分複雜,大量的數據難於計數;每一證候的產生與消失,都有其相應的臨床意義,決不是按著某一證型從始至終一成不變。

「辨證型論治」是介於中醫傳統的「辨證論治」和西醫的「按病治療」之間的折中方法,也應當屬於「中西醫結合」的思路方法,可以稱其為按證型論治,或者叫分型論治。這在總體形式上屬於辨病論治的細化與發展;在思想方法上是西醫病灶不變治療不變的思想體現,與中醫「證候有別治療不同」的思想有所區別,屬於調和中醫與西醫的中間狀態,與按病論治比較接近,與辨證論治比較疏遠。

西醫對病灶認識上強調的是病灶的永久性,要相對固定,因此才有診斷與鑒別診斷。中醫強調的是疾病的暫時性,是疾病狀態的相互聯繫,是一個連續的不可割裂的變化過程,根本不存在病理病灶的確診與誤診,因此才有辨證論治。

「辨證型論治」認為辨證候論治太靈活,太隨意,不好把握,總希望把證候固定下來,進行規範化處理,並在這個基礎上探討「證的本質」。其實,許多急慢性疾病的微觀領域的變化,大都是逐漸的量變,而不是「有某物」與「無某物」的質的區別。比如白細胞的增高與不增高,CD4與CD8細胞的比例,白細胞介素系列分子、腫瘤壞死因子、細胞生長因子、黏附因子等細胞因子的高表達與低表達,氧自由基、血栓素、白三稀、血管活性物質、代謝產物的多少等等,都是一個逐漸變化的數值,彼此之間互相影響,不會永久地停留、定格在某一數值,希望找出「金指標」,特異地反應證的特殊性是非常困難的。有的人把炎症變化中起重要作用的白細胞介素Ⅰ和腫瘤壞死因子,稱為「中心罪犯」,進行拮抗,欲行「撲滅」,結果很容易引起嚴重感染和繼發腫瘤。原因就是「中心罪犯」不是「罪犯」,而是人體防禦機能的重要力量。它們在慢性炎症過程之中「過高表達」,屬於微觀領域調節失衡的現象。「中心罪犯」是「自己人」,而不是「敵人」。癌症的產生也是致癌基因開放、抑癌基因失靈的表現,而不是「狼來了」。

中醫的治療主要從改變病人的微觀著眼,緊緊依靠病人的自然恢復能力,而不是追求對抗,不是切除、介入、移植。所以,中醫是善於改變複雜微觀變化的醫學,因為它掌握運用的不是單一化合物,而是具有複雜結構、眾多化學分子集團的中藥。


推薦閱讀:

常見精神疾病
芳香化酶抑製劑在婦科疾病中的應用進展
有哪些疾病是西醫治不了,中醫有明確療效的?
【疾病診療】餐後血糖太高,可能是奶沒喝夠哦
八字火弱血疾病

TAG:疾病 | 微觀 | 變化 | 動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