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典:談一點點我的寫詩觀
幕詩學 談一點點我的寫詩觀
楊典
詩該怎麼寫?這個問題誰也回答不了。
但好詩有沒有某種潛在的規律?這倒是值得探討一下。
雖然中國詩人自古就有寫詩話的傳統,如清人何文煥編《歷代詩話》,後來丁編《歷代詩話續編》乃至《清詩話》等,其中收羅了大量的古代詩人或文人對詩的境界、抒情和詠物的詮釋。但詩從來不是一門意象的數學。詩甚至都不是「文學」。它頂多只能算是一門狹義的心學。
在我看來,詩是半個戲劇。這一觀念最初來自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以及他之前的古希臘哲學家,像德謨克利特。詩在古希臘,主要指戲劇、史詩與修辭學,而非我們現在所謂的抒情詩。亞里士多德探討的詩藝,其實也就是探討戲劇之「三一律」和人與事的修辭方式。這一傳統延續到莎士比亞和但丁,也延續到了後來的敘事詩和現代詩。如我們現在讀莎翁戲劇或《神曲》(原名為「神的戲劇」),因為最好的譯本都是散文體,故而忘記了它們原本都是分行的詩體。正因為是散文體,原著的故事性就更被加強了。而詩體的譯本我們幾乎讀不下去。為什麼呢?難道我們的初衷不是要讀詩嗎?這個奇怪的現象,不僅對古代作品是如此。如果你讀了曼捷斯塔姆、帕斯或博爾赫斯的詩歌,你也會有類似感覺:即每一首詩都像是一個濃縮的短篇小說。似乎有一種意象的情節在起伏跌宕、有曲折、有詞語、有衝突和結果出人意外的結局。語不驚人死不休,絕非指修辭,而是指其戲劇性。不僅西方,就是在中國,從《詩經》時代開始,詩與典故,歷史和敘事的戲劇性關係,也是密不可分的。雖然漢語忌諱長詩,也從無「史詩」傳統。但我們在風、騷與唐詩宋詞里,包括在近現代詩的優秀作品裡,都會發現:一首詩的魅力往往來自於有特殊事件的句子,或者修辭的情節。
在過去,詩的三大要素是戲劇、韻律和神學——即故事、語言和思想。恰恰沒有幻想。因為幻想是不用提的,是基礎,是一個詩人分內的事。
而這三者之中,我以為最重要的是故事。
詩,就是用詞語講故事。雖然此故事非彼故事。
故事也是詩、小說、戲劇和散文的唯一交匯點。
人在小時候最愛聽的是什麼?無疑,最愛聽大人講故事。聽童話、聽傳說還是莫名其妙的趣聞,這無所謂。孩子們在還沒有知識和閱歷,在對世界的看法還一片空白的時候,就懂得了聽故事。故事就是人心,是本能。說什麼寫詩要直指人心之類,那都是空話。如果你想吸引孩子的注意力,甚至影響孩子,那你的講述方式必須是最簡潔、最微妙而又充滿故事性的。
遺憾的是,現代詩人最不懂的就是如何講故事。
抒情有餘而戲劇不足,更遑論思想了。
人工製造性、暴力、口語和鬼話,或者勉強把剛發生的時事寫入詩中,把新聞資料分行,就美其名曰後現代。這不過是為了在浮躁的時代急於尋求讀者的反饋罷了。時事沒有沉澱,是不可能寫成好詩的,頂多只能寫成散文。因為詩歌最忌諱的就是直白現實。哪怕是很值得一寫的現實題材。為什麼說詩是戲劇呢?因為戲劇都需要「偉大的虛構」,而不是做紀錄片。現代詩人覺得張揚一點猥瑣的情緒,或胡亂寫兩個極端的詞,或對時代、或對社會之黑暗表達一下憤怒,這就是詩了。其實這離詩心太遠了。憤怒與憂鬱,每個詩人都有,但能剋制憤怒,摺疊憂鬱,惜墨如金地表達,卻是只有一流詩人才有的。
抒情能藏拙,而講故事則需要技巧。
好的詩歌,二三句就是一個故事。甚至兩三個詞,也能讓人感覺如讀驚險小說一般,詭異無比。別賦、恨賦、上林賦、鵬鳥賦,無一不是故事。而長恨歌或蜀道難幾乎就是探險小說的縮寫本了。「春眠不覺曉」是一個起承轉合的愛情故事。而「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更是世界上最短的故事。像「打鐵做門檻,鬼見拍手笑」、像「撿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或「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等這樣一些句子,簡直能讓人感到詭譎的夜晚和一場杯弓蛇影的戲劇。左思、陸機、嵇康、寒山、二杜、元白、李長吉、李義山、李後主等等人的作品,概莫不如此。大部分詩人總覺得要去區分什麼格律和現代、豪放或婉約、中或西等,才能看清詩歌的本質。這些其實都是次要的。無論是王梵志的詩、初唐四傑的詩,樂府詩還是歐洲的十四行詩,無論是湖畔派、象徵派、自白派,未來派的詩還是極少主義的詩,其中樞神經都在於故事與戲劇性,而不是體裁或語言。戲劇性是詩藝和人類靈感的總發電機。
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少的文字,講述一篇讓人心跳的故事,這隻有真正懂得高度提煉的天才詩人才能做到。
你以為「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你以為這是語言嗎?不,這是一出秘密的悲劇,因為接著就會「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為何不開門?因為門內的主人公們正在發生一些驚人的故事。否則,詩人何以會有滿眼是日落、淚痕、寂寞和封閉的內心世界?
真能為大戲劇者,不僅會寫人。一切山、水、花、草、鳥、獸、風、雨、江河與亭台、墳墓與幽魂、機器或房屋、原子或光影……皆能發生情節故事。大自然整個就是舞台,萬物之間全都會發生衝突。
詩就是兵法。而草木皆兵,超限戰,乃是兵法之第一境界。
千萬不要誇張抒情。在我們這個時代,抒情已經太多了,濫了,它幾乎像「啊」字一樣成了一個死去的方式。動輒就迷醉於抒情,這是庸才的附身符。好的詩人要對一切詞語都非常敏感。他的詩必需劍走偏鋒地運用一些出人意外的,或早就被遺忘的詞。這些詞架構在古詩或先鋒詩之間,締造出某種讓人陌生的意象,但卻不是抒情。意象也是會變的。我記得,在八十年代那些驚人的夏天,在鐵幕、文藝與愛情交融的那些子夜,曾有很多的當代詩人的詩句曾感動過我。如今,很多年過去了,這種感動更傾向於時間的教義,更傾向於我們靈魂的閃電,胭脂和羽翼:這就是其中戲劇性。
詩的戲劇性當然不是一個臉譜,而是一種特有的內在技巧。而你只有懂得了講故事,說戲,然後才談得上用詞。 詞必需極端,異端和尖端。在一首詩中,每個詞都有可能形成故事性。這就更需要你把一百句變成十句,把十句變成一句,把一句變成半句,甚至變成一兩個詞。如果能用一個字說清楚的東西,就不要用兩個字。能夠用兩三行寫完的作品,就不要寫五六行。盡量做到一字一情節,一句一情節。在職業編劇專業術語中,這種叫做「幕設計」或「幕高潮」。也就是說,永遠要在最好的地方(詞中)結束。要剋制自己,不要過度地釋放已經釋放了的情感、意象和觀念。這也是我多年編劇工作得來的經驗,即始終要讓讀者關心:下面將發生什麼?
德語詩人格奧爾格說得好:「詞語毀滅處,世界不復存」。在寫詩技巧這方面,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說法,即:故事毀滅處,詩歌不復存。
詩有各種各樣。經典太多了,有時候,前面就是一面牆。而傳統意義上的「前進」未必是正道。而無論是重複、倒退、亂走、抄小路或另闢蹊徑,都是一個好詩人都需要懂得:故事是一切靈感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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