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與盛唐詩壇
06-23
【內容提要】 本文結合盛唐時期吏治與文學之爭,對盛唐的政局特別是李林甫所扮演的政治角色作了說明,揭示出李林甫對待詩人的三種不同態度。本文還對盛唐主流詩人在李林甫當政時的仕宦軌跡作了描述,凡是正直的有才華的詩人大都遭到貶抑,這與張說、張九齡執政時的狀況大不相同。詩人們在仕途上的偃蹇處境,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詩歌創作的豐收。本文從李林甫與盛唐詩壇的關係這個角度,對盛唐詩歌之盛的背景也提出了一些看法。 【關鍵詞】李林甫盛唐政局盛唐詩人仕宦軌跡 以開元二十四年末張九齡因李林甫進讒言而罷相為分界線,盛唐可以分為前後兩期。盛唐前期,政治開明、經濟繁榮,詩人們有較多的機會進入仕途施展才能。盛唐後期,社會危機日甚一日,詩人們仕途坎坷,而詩歌創作卻獲得豐收,王維、李白、高適、岑參、王昌齡等人詩歌創作的黃金時期都在此時,杜甫也有許多佳作問世。詩人仕途的失意與詩歌創作的繁榮形成巨大的反差。 關於這種狀況我們擬另文論述,在這篇文章中,集中討論李林甫與盛唐政局特別是與盛唐詩壇的關係,從這一特定的角度對盛唐詩壇作一番考察。 一 李林甫(?—752)是唐朝的宗室。據《舊唐書·宗室傳》,其曾祖叔良是唐高祖李淵從父弟,武德中沒於王事,贈左翊衛大將軍、靈州總管,謚曰肅。叔良子孝斌,官至原州都督府長史。「孝斌子思訓,高宗時累轉江都令。……神龍初,中宗初復宗社,以思訓舊齒,驟遷宗正卿,封隴西郡公,實封二百戶。歷益州長史。開元初,左羽林大將軍,進封彭國公,更加實封二百戶,尋轉右武衛大將軍。開元六年卒,贈秦州都督,陪葬橋陵。思訓尤善丹青,迄今繪事者推李將軍山水。思訓弟思誨,垂拱中揚州參軍。」①思誨即李林甫之父。據《舊唐書·李林甫傳》記載,李林甫初為千牛直長,開元中宇文融引為御史中丞,開元二十二年為相,直至天寶十二載病卒,執掌朝政長達十九年。 史載李林甫不學無術,輕視文學之士。《舊唐書·李林甫傳》雲:「自無學術,僅能秉筆,有才名於時者尤忌之。……林甫典選部時,選人嚴迥判語有用『杕杜』二字者,林甫不識『杕』字,謂吏部侍郎韋陟曰:『此雲『杖杜』,何也?』陟俯首不敢言。太常少卿姜度,林甫舅子,度妻誕子,林甫手書慶之曰:『聞有弄獐之慶。』客視之掩口。」②不識「杕」字,誤「弄璋」為「弄獐」,在盛唐文人看來,的確可笑,《新唐書·李林甫傳》亦云:「林甫無學術,發言陋鄙,聞者竊笑。」③不過,李林甫出於丹青世家,其伯父李思訓為著名畫家,《歷代名畫記》卷九雲:「(思訓)早以藝稱於當時,一家五人,並善丹青。世咸重之,書畫稱一時之妙。」「思訓弟思誨,即林甫之父也,善丹青。」李林甫「亦善丹青,高詹事與林甫詩曰:『興中唯白雲,身外即丹青。』余曾見其畫跡,甚佳。山水小類李中舍也」。高詹事即盛唐著名詩人高適,此詩名為《留上李右相》。思訓子昭道,乃李林甫從弟,亦為著名畫家,「變父之勢,妙又過之,官至太子中舍,創海圖之妙」,世稱小李將軍;林甫侄李湊「尤工綺羅人物,為時驚絕。本師閻令,但筆跡疏散,言其媚態,則盡美矣」④。《舊唐書·李林甫傳》說「林甫善音律」。《全唐文》收其文六篇(不包括苑鹹的代擬之作,見《全唐文》卷三四五),《新唐書》卷五九著錄其《唐朝煉大丹感應頌》一卷。兩《唐書》對李林甫粗鄙不文的記載恐不可全信。 開元年間,唐玄宗勵精圖治,提倡儉樸節約,政治開明,經濟繁榮,國泰民安。但隨著玄宗在位日久,他開始厭惡敢於直諫的張九齡,而信任善於拍馬逢迎的李林甫⑤。並且耽於享樂,沉湎女色。王公貴族們上行下效,奢侈成風。據《開元天寶遺事》等書記載,寧王、申王等人,都窮奢極欲。李林甫本人之奢侈也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舊唐書·李林甫傳》曰:「林甫京城邸第,田園水碨,利盡上腴。城東有薛王別墅,林亭幽邃,甲於都邑,特以賜之,及女樂二部,天下珍玩,前後賜與,不可勝紀。宰相用事之盛,開元已來,未有其比。」⑥ 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李林甫前後兩起大獄,大肆誅殺異己,株連甚廣。據兩《唐書》的《李林甫傳》,第一次冤獄的經過是這樣的:李林甫得宇文融引薦,官至刑、吏二部侍郎。當時武惠妃愛傾後宮,李林甫向武惠妃表示,願助其子壽王為太子,武惠妃很感激他,開元二十三年,幫助他當了宰相。此時太子瑛等三王因母失寵而有怨言,被譖,玄宗欲廢之,得張九齡力諫而止。開元二十五年,九齡被貶出朝,玄宗立即聽從李林甫之言,廢三王為庶人,不久又殺之,史稱「天下冤之」。事後,玄宗對誅三王頗為後悔,且因武惠妃旋即病歿,壽王亦隨之失寵,玄宗仍採取傳統的「推長而立」的政策,立忠王為太子,李林甫立壽王為太子的計劃並未實現。天寶五載,他又起大獄,《舊唐書·肅宗紀》曰:「及立上(即忠王,後來的唐肅宗)為太子,林甫懼不利己,乃起韋堅、柳勣之獄,上幾危者數四。」⑦此次大獄的經過,《舊唐書·李林甫傳》記載較為清楚:「(李林甫)耽寵固權,己自封植,朝望稍著,必陰計中傷之。初,韋堅登朝,以堅皇太子妃兄,引居要職,示結恩信,實圖傾之,乃潛令御史中丞楊慎矜陰伺堅隙。會正月望夜,皇太子出遊,與堅相見,慎矜知之,奏上。上大怒,以為不軌,黜堅,免太子妃韋氏。林甫因是奏李適之與堅昵狎,及裴寬、韓朝宗並曲附適之,上以為然,賜堅自盡,裴、韓皆坐之斥逐。」不久,楊慎矜得罪了李林甫,被殺,王鉷、楊國忠得李林甫信任。「會皇太子良娣杜氏父有鄰與子婿柳勣不葉,勣飛書告有鄰不法,引李邕為證,詔王鉷與國忠按問。鉷與國忠附會林甫奏之,於是賜有鄰自盡,出良娣為庶人,李邕、裴敦復枝黨數人並坐極法。林甫之苞藏安忍,皆此類也。」⑧柳勣、王曾同時被害,王琚、皇甫惟明、李適之亦死於這次冤獄。拿太子妃嬪的家人開刀,目標當然還是指向「非己所立」的太子,以及可能威脅自己相位的人。 李林甫獨攬大權、排斥異己,大臣們噤若寒蟬,朝廷籠罩在高壓與恐怖的氣氛之中。《資治通鑒》卷二一四開元二十四年評曰:「上即位以來,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張嘉貞尚吏,張說尚文,李元、杜暹尚儉,韓休、張九齡尚直,各其所長也。九齡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無復直言。」⑨對那些敢於提意見的人,李林甫予以無情打擊:「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視聽,自專大權,明召諸諫官謂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悔之何及!』補闕杜嘗上書言事,明日,黜為下邽令。自是諫爭路絕矣。」⑩有人為了告倒李林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天寶八載夏四月,「咸寧太府(按:《資治通鑒》卷二一六作「太守」)趙奉章告林甫罪狀二十餘條。告未上,林甫知之,諷御史台逮捕,以為妖言,重杖決殺」11。 李林甫在排斥異己的同時,重用一批聽命於自己的貪官污吏,大大加重了人民的負擔。如增加西京一帶的租庸,修建通至長安的運河,弄得民怨沸騰。李林甫相繼任用楊慎矜、韋堅、王鉷等聚斂之臣,大肆掠奪百姓。《舊唐書·楊慎矜傳》曰:楊慎矜知太府出納時,「於諸州納物者有水漬傷破及色下者,皆令本州征折估錢,轉市輕貨,州縣徵調,不絕於歲月矣」12。《舊唐書·韋堅傳》曰:韋堅任長安令時,「見宇文融、楊慎矜父子以勾剝財物爭行進奉而致恩顧,堅乃以轉運江淮租賦,所在置吏督察,以裨國之倉廩,歲益巨萬。玄宗以為能」13。後來,他又開關中漕運,鑿廣運潭,以挽山東之粟,歲四百萬石。其所搜刮來的財物,多為綾羅綢緞、珠玉玩好,以供皇帝與王公貴族享樂之用,藉以邀取功名。《資治通鑒》卷二一五曰:「江、淮南租庸等使韋堅引滻水抵苑東望春樓下為潭,以聚江、淮運船,役夫匠通漕渠,發人丘壟,自江、淮至京城,民間蕭然愁怨。二年而成。」14《舊唐書·王鉷傳》曰:「時右相李林甫怙權用事,志謀不利於東儲,以除不附己者,而鉷有吏干,倚之轉深,以為己用。既為戶口色役使,時有敕給百姓一年復。鉷即奏征其腳錢,廣張其數,又市輕貨,乃甚於不放。輸納物者有浸漬,折估皆下本郡征納。又敕本郡高戶為租庸腳士,皆破其家產,彌年不了。恣行割剝,以媚於時,人用嗟怨。」15《舊唐書·宇文融韋堅楊慎矜王鉷傳》史臣曰:「宇文融、韋堅、楊慎矜、王鉷,皆開元之幸人也,或以括戶取媚,或以漕運承恩,或以聚貨得權,或以剝下獲寵,負勢自用,人莫敢違。」16融、堅、矜、鉷四人的作為,極大地破壞了朝廷的威信,並促使皇帝與貴族揮霍奢靡,大大加重了百姓的負擔,動搖了玄宗朝的經濟基礎。 在軍事方面,李林甫重用安祿山等人,以杜絕邊將入相之路,進而鞏固自己的地位。他對邊疆第一名將王忠嗣的排斥、陷害,就是如此。王忠嗣天寶中為河西、隴右節度使,兼知朔方、河東節度事。「忠嗣杖四節,控制萬里,天下勁兵重鎮,皆在掌握。」17李林甫以其功名日盛,恐其入相,忌之。並想方設法陷害,將他貶為太守,以致他憂憤而死。《大唐新語》卷一一曰:「天寶中,李林甫為相,專權用事。先是,郭元振、薛訥、李適之等,咸以立功邊陲,入參鈞軸。林甫懲前事,遂反其制,始請以蕃人為邊將,冀固其權。……玄宗深納之,始用安祿山,卒為戎首。雖理亂安危系之天命,而林甫姦宄,實生亂階,痛矣哉!」18《資治通鑒》卷二一六(天寶六載)論曰:「自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功名著者往往入為宰相。……李林甫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書,乃奏言:『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畯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陛下誠以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上悅其言,始用安祿山。至是,諸道節度盡用胡人,精兵咸戍北邊,天下之勢偏重,卒使祿山傾覆天下,皆出於林甫專寵固位之謀也。」19這兩段論述都指出李林甫重用番將別有用心,其目的是壓抑在邊疆握有兵權的文臣,阻斷他們入相的途徑。 對李林甫的種種劣跡,唐玄宗後來也有所察覺,他在《李林甫削除官秩詔》中說:「爰因宗室,獎以班序。建履清貫,尤持矯飾,鄙夫患失,狡跡多端。朕待以勿疑,任當殊重,恩私逾分,崇高至極,秉據樞衡,二十餘載。豈知外表廉慎,內藏兇險,籌謀不軌,覬覦非望。昵比庸細,譖害忠良,悖德反經,師心蘊慝。禍福生於喜怒,榮辱由其愛憎。使縉紳鉗口,行路側目。」20可惜此時李林甫已死,衰敗的形勢已不可逆轉了。總之,李林甫破壞了開元時代政治開明、經濟繁榮的大好局面。當「安史之亂」爆發時,朝廷缺少足夠的軍事力量,特別是獨當一面的大將與安史軍隊抗衡,造成潼關失守、長安陷落、玄宗幸蜀的悲劇。唐王朝從此一蹶不振,中國封建社會也以「安史之亂」為標誌,由前期轉入後期。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李林甫個人所起的作用也值得充分注意。 二 李林甫陰險狠毒,盛唐文人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新唐書·李林甫傳》說他「性陰密,忍誅殺,不見喜怒。面柔令,初若可親,既崖阱深阻,卒不可得也」21。《開元天寶遺事》卷下曰:「李林甫妒賢嫉能,不協群議,每奏御之際,多所陷人,眾謂林甫為肉腰刀。又雲林甫嘗以甘言誘人之過,譖於上前,時人皆言林甫甘言如蜜。朝中相謂曰:『李公雖面有笑容,而肚中鑄劍也。』人日憎怨,異口同音。」22《資治通鑒》卷二一五曰:「李林甫為相,凡才望功業出己右及為上所厚、勢位將逼己者,必百計去之;尤忌文學之士,或陽與之善,啖以甘言而陰陷之。世謂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劍』。」23 李林甫對文士的輕視忌恨,固然與他個人的性格有關,但還應看到深層的政治因素,這就是吏治與文學之爭。 汪□先生在《唐玄宗時期吏治與文學之爭——玄宗朝政治史發微之二》一文中指出:在姚崇用事期間,匡贊玄宗的大臣,如劉幽求、張說等人,都相繼被貶出朝,「姚崇和這些功臣中間的互不相容,似乎還隱含著用吏治與用文學的政見不同」24。汪先生的說法很有啟發性,姚崇得到武則天的賞識,得以超擢,是由於吏事敏捷,他在開元初年用事時,亦以明於吏事見稱。姚崇的繼任者張說、張九齡等人則以文學見長,他們當權後大量拔擢文士。而李林甫的掌權標誌著用人政策的又一次變化。李林甫於開元十四年得宇文融之助而任御史中丞。宇文融「明辯有吏干」(《舊唐書·宇文融傳》),且與張說矛盾很大。李林甫本人富於吏才。《譚賓錄》曰:「林甫雖不文,而明練吏事。」25《舊唐書·李林甫傳》:「自處台衡,動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調無仕進之門。所以秉鈞二十年,朝野側目,憚其威權。」26《新唐書·李林甫傳》曰:「(林甫)練文法,其用人非諂附者一以格令持之,故小小綱目不甚亂。」27玄宗縱容李林甫專權,不僅改變了重用文士的狀況,同時也改變了廣泛聽取臣下意見並虛心納諫的狀況,破壞了唐太宗所建立的決策機制,這對唐朝的政治局面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李林甫對文學之士總的態度是排斥的,但因這些人情況不同,他採取的對策也不同。情況可大致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聲望在李林甫之上或聲譽頗高的文士,這些人或阻礙其獨攬大權,或對其權勢產生直接或間接威脅。他們在李林甫執政期間,遭到致命的打擊。 李林甫首先要打擊的就是張九齡。張九齡進士出身,是張說的繼承人,文才出眾,以直諫而深得玄宗信任,玄宗欲任李林甫為相,曾遭到張九齡的反對。張在廢三王一事中與李有矛盾,且威望遠出李之上,故李林甫忌之。李林甫欲引小吏出身的牛仙客為相,張九齡屢言不可,引起玄宗不快;張九齡又因為袒護友人、中書待郎嚴挺之,被玄宗認為結黨,於開元二十四年罷知政事28,次年,李林甫又找借口誣陷張九齡,將其貶為荊州長史。《本事詩》曰:「張曲江與李林甫同列,玄宗以文學精識深器之。林甫嫉之若仇,曲江度其巧譎,慮終不免,為《海燕》詩以致意曰:『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濺,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亦終退斥。」29張九齡《庭梅詠》後人多認為作於荊州,詩云:「芳意何能早,孤榮亦自危。更憐花蒂弱,不受歲寒移。朝雪那相妒,陰風已屢吹。馨香雖尚爾,飄蕩復誰知。」方回《瀛奎律髓》卷二曰:「詳味詩思,蓋為李林甫所陷,先罷相,又坐舉周子諒為御史,貶荊州長史,此荊州詩也。」30《唐律消夏錄》評《詠燕》及《庭梅詠》曰:「二詩想系曲江罷相後作。其慨世嗟生,憂讒畏譏之念,見於言表。既不詭隨以求免,又不訐直以攖患,生平學問得力處,亦自然露出。」31清人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雲:「余觀此詩(按:指《庭梅詠》),字字危栗,起結皆自佔地步,正是寄託之詞。亦猶《詠燕》,特稍深耳。」32這兩首詩寄託遙深,表現了作者在李林甫淫威之下痛苦而又無奈的處境和心態,在當時正直知識分子中是有代表性的。 被李林甫排斥並殺害的著名文人還有李邕等人。李邕在武則天時即已為左拾遺,以敢於直諫聞名。天寶初年,李邕先後為汲郡、北海、青州太守,六載(747)為李林甫所害,酷吏羅希就郡(青州)殺之,時年七十三33。《宣和書譜》卷八曰:「邕剛毅忠烈,臨難不苟免,少習文章,嫉惡如仇,不容於眾,邪佞為之側目。然雖詘不進,而文名天下。盧藏用謂之如幹將莫邪,難與爭鋒,但虞傷缺耳。」34李邕為著名《文選》學者李善之子,是當時著名的書法家、文章家,他與文人關係密切,高適、李白、杜甫等人對他都很景仰。天寶元年,李邕任滑州刺史時曾與高適作詩唱和,四載,李白有《上李邕》詩。李邕曾宴杜甫於歷下亭,有詩,高適有寄和之作。李邕也能詩,其《六公詠》,在金石史上頗有影響,杜甫《八哀詩》亦曾提及。六公,指初唐張柬之、桓彥范、敬暉、崔玄暐、袁恕己等「五王」和宰相狄仁傑。趙明誠《金石錄》曰:「唐《六公詠》,李邕撰,胡履虛書。余初讀杜甫《八哀詩》:『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恨不見其詩。晚得石本錄入,其文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五王為一章,狄丞相別為一章雲。」35董逌《廣川書跋》曰:「李北海《六公詠》,讀杜子美《八哀詩》則知矣。今《泰和集》中雖有詩而無其姓名。……余見荊州《六公詠》石刻,文既不刓,故得盡存,可以序載於此。……詩尤奇偉,豪氣激發,如見斷鰲足立四極,時至今讀之,令人想望風采。有味而深嘆,可以賞餘音而不息也。」36可惜李邕這組詩今已失傳。李邕今存詩十一首,分別見於《全唐詩》卷一一五、王重民《補全唐詩》和陳尚君《全唐詩續拾》卷一二,但個別詩的主名在疑似之間。 被李林甫殺害的大臣王琚也能詩,今存詩六首,其中有五首是開元四、五年入朝途中經過岳州,與時任岳州刺史的舊同僚、故相張說唱和之作。另有一首《美女篇》可能是借詠美人以寓己懷,詩的後半雲:「二八三五閨心切,褰簾卷幔迎春節。清歌始發詞怨咽,鳴琴一弄心斷絕。借問哀怨何所為,盛年情多心自悲。須臾破顏倏斂態,一悲一喜並相宜。何能見此不注心,惜無媒氏為傳音。可憐盈盈直千金,誰家君子為藁砧?」 李林甫還殘酷地打擊了其他一些文人,如宰相韋安石之子韋陟,「(韋)陟自幼風標整峻,獨立不群……廣平宋公見陟,嘆曰:『盛德遺範,盡在是矣。』……張九齡一代辭宗,為中書令,引陟為中書舍人,與孫逖、梁涉對掌文誥,時人以為美談。……李林甫忌之,出為襄陽太守,兼本道採訪使,又改陳留採訪使,復加銀青光祿大夫」37。再如張說之子張均,與其弟張俱能文,「(張)說在中書,兄弟已掌綸翰之任。居父憂服闋,均除戶部侍郎,轉兵部。……九載,遷刑部尚書。(張均)自以才名當為宰輔,常為李林甫所抑」38。又如嚴挺之,他本與張九齡同時受到李林甫的排斥,數年後,唐玄宗又擬用之,復為李林甫所抑39。裴寬,以文詞進,景雲中入仕,開元中,其見識曾得到張說的稱讚,天寶初,任范陽節度使。天寶三載,為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玄宗素重寬,日加恩顧」。「李林甫懼其入相,又惡寬與李適之善」,於是挑撥裴敦復告發裴寬,裴寬因而被貶,差一點被殺40。 第二類文人受到李林甫的冷遇,王維與孟浩然具有代表性。 王維曾於開元二十三年前後,作《上張令公》、《獻始興公》二詩給張九齡,前詩請求汲引,後詩是張九齡擢其為右拾遺後的答謝之作。張九齡被謫出朝,王維心情抑鬱,作《寄荊州張丞相》:「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方將與農圃,藝植老秋園。目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當李林甫勢焰熏天之時,王維詩中述說張九齡對自己的大恩,表達歸隱田園之志,應當說還是頗有骨氣的。張九齡出朝後,王維曾出使邊塞,知南選,開元末、天寶初隱居終南。天寶三載前後,他已開始經營輞川別業,且經常徜徉其中。天寶六載前後,李林甫的親信苑咸作《酬王維》之詩,譏其年老官卑,有援手之意。王維作《重酬苑郎中》表示婉拒,同樣體現了他的人格。從此,王維一直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孟浩然早年即與張九齡有交情,又曾入張九齡荊州幕府,寫了不少同情張九齡的詩,並希望張東山再起,從而能汲引自己,也算是因張九齡失勢而斷送了仕途。 李林甫打擊文人的一個典型事例發生在天寶六載(747),《資治通鑒》卷二一五曰:六載正月「上欲廣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藝以上皆詣京師。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對策斥言其奸惡,建言:『舉人多卑賤愚聵,恐有俚言污濁聖聽。』乃令郡縣長官精加試練,灼然超絕者,具名送省,委尚書覆試,御史中丞監之,取名實相副者聞奏。既而至者皆試以詩、賦、論,遂無一人及第者。林甫乃上表賀野無遺賢」41。在被擯落的士子中,就有杜甫和元結。 高適曾受到李林甫的冷遇,《舊唐書·高適傳》曰:「宋州刺史張九皋深奇之,薦舉有道科。時右相李林甫擅權,薄於文雅,惟以舉子待之。解褐汴州封丘尉,非其好也。」42蕭穎士曾受到李林甫的壓制。《舊唐書·蕭穎士傳》曰:「蕭穎士者,字茂挺。與(李)華同年登進士第。當開元中……縉紳多譽之。李林甫采其名,欲拔用之,乃召見。時穎士寓居廣陵,母喪,即麻而詣京師,徑謁林甫於政事省。林甫素不識,遽見麻,大惡之,即令斥去。穎士大忿,乃為《伐櫻桃賦》以刺林甫雲:『擢無庸之瑣質,因本枝而自庇。洎枝幹而非據,專廟廷之右地。雖先寢而或薦,豈和羹之正味。』……終以誕傲褊忿,困躓而卒。」43此外,尉遲匡的遭遇也值得注意,范攄《雲溪友議》卷中曰:「舉子尉遲匡,幽並耿概之士也,以頻年不第,投書於右座(李林甫),皆擊刺之說。匡有《暮行潼關》之作,雲:『明日飛出海,黃河流上天。』又《觀內人樓上踏歌》曰:『芙蓉初出水,桃李忽無言。』又《塞上曲》雲:『夜夜月為青冢鏡,年年雪作黑山花。』相公鑒此句曰:『得非才子乎?若使匡伏恨銜冤,不假陶鑄之力,則從四夷八蠻,分為左衽矣!豈為進人乎?豈為賢相乎?』及得相見,右座曰:『有一蕭穎士,既叨科第,輕時縱酒,不遵名教。嘗忤吏部王尚書丘……幾至鞭撲。子之詩篇,幸未方於穎士,且吾之名,復異於王公(言王吏部),重欲相干,三思可矣。』匡知右座見怒,惶怖而趨出。恓屑無依,退歸林墅。」44 第三類文人是為李林甫所用者。 《舊唐書·李林甫傳》雲:「林甫恃其早達,輿馬被服,頗極鮮華。自無學術,僅能秉筆,有才名於時者尤忌之。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闒茸者,代為題尺。」45郭慎微,初為李林甫主書記,後任金部郎中,天寶間終於司勛郎中、知制誥。存詩一首,見《會稽掇英總集》卷二,題為《送賀秘監歸會稽》,當作於天寶三載(744)賀知章離朝還會稽時。苑咸,開元中進士及第,為李林甫主書記。《新唐書·藝文志》曰:「開元末上書,拜司經校書、中書舍人,貶漢東郡司戶參軍,起複為舍人,永陽太守。」46嘗參預《唐六典》撰修,出力頗多47。有《苑咸集》,已佚,《全唐詩》存詩二首。苑咸多才多藝,王維曾贈詩給他,題為《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音皆曲盡其妙戲為之贈》,稱讚苑咸能書梵字、通梵音,對其位至三公充滿期望。苑咸讀了王維的詩後,作《酬王維》,序雲:「王員外兄以予嘗學天竺書,有戲題見贈。然王兄當代詩匠,又精禪理,枉采知音,形於雅作,輒走筆以酬焉。且久未遷,因而嘲及。」詩曰:「蓮花梵字本從天,華省仙郎早悟禪。三點成伊猶有想,一觀如幻自忘筌。為文已變當時體,入用還推間氣賢。應同羅漢無名欲,故作馮唐老歲年。」由於苑咸是李林甫的親近之人,且嘲王維久不升遷,故王維《重酬苑咸》有婉拒汲引之意。 總之,李林甫與盛唐文人的關係錯綜複雜,他對待上述三類文士的態度與做法是完全不同的。對於那些具有政治才幹,可能威脅自己地位的著名文人如張九齡、李適之、李邕、王琚輩,李林甫極盡打擊、誣陷之能事,必欲除之而後快。對於那些在文壇上頗負盛名,在仕途上不太順利的文人,如王維、孟浩然、杜甫、蕭穎士等人,他總的態度是輕視與排斥。至於他所任用的文人郭慎微與苑咸,主要是為其辦理文案,如《全唐文》卷三三三就有十餘篇苑咸代李林甫所寫的謝表之類文章。從現有資料看,郭、苑二人並無明顯劣跡,李林甫對二人似亦未特別垂青,「闒茸」的惡謚,恐怕是受李林甫連累所致。 這裡需要交代一下,李林甫受盛唐風氣的影響也會作詩48,一些文士曾與他酬唱往還。從李林甫今存之詩看來,他具有盛唐一般文人作詩的能力,但沒有詩人的才情,不入詩人的行列。與其唱和或往還的詩包括張九齡三首,孫逖二首,王維、高適各一首,詩的體裁不同,內容各異,大體上有普通應酬、憂讒畏禍、陳情兼嘲諷三種情形49,在這裡就不詳述了。 三 在李林甫執政期間,除了直接受到其壓制的詩人外,其他著名詩人的仕途也都較為坎坷。如李白,開元二十四年後,移居山東任城,與孔巢父等隱於徂徠山。天寶元年,由玉真公主等人推薦,應詔入京,供奉翰林。三載春,因權貴讒毀,被玄宗「賜金放還」。雖然史稱李白被放主要是與高力士、張垍的矛盾,且無李白與李林甫發生衝突的記載,但以李白張揚的個性、絕世的才華,必然不會見容於李林甫。在天寶五、六載遭受迫害的文人中,李邕、韓朝宗都與李白有過交往,李白友人崔成甫亦受牽連被貶,崔成甫在貶所作《澤畔吟》,李白為之作序雲:「《澤畔吟》者,逐臣崔公之所作也。……流離乎沅湘,摧頹於草芥。同時得罪者數十人,或才長命天,覆巢盪室。崔公忠憤義烈,形於清辭,慟哭澤畔,哀形翰墨。猶風雅之什,聞之者無罪,睹之者作鏡。書所感遇,總二十章,名之曰《澤畔吟》。懼奸臣之猜,常韜之於竹筒,酷吏將至,則藏之於名山。」50文中隱含對李林甫的指責。崔成甫是韋堅之黨,其被貶即受韋堅之案牽連。成甫《贈李十二白》詩云:「我是瀟湘放逐臣,君辭明主漢江濱。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與李白有同病相憐之意。李白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十分激憤地說:「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李北海(邕)和裴尚書(敦復)都是遭李林甫忌恨而被殺的,從這些詩中也可看出李白對李林甫的態度。又如李白與杜甫的友人任華(生卒年不詳),也是一位「文辭可謂卓絕,負冤已久」51的文人。盧象(?—約763),本是張九齡拔擢的文人,是著名隱士詩人盧鴻之侄。劉禹錫《唐故尚書主客員外郎盧公集序》雲:「(盧象)始以章句振起於開元中……由前進士補秘書省校書郎,轉右衛倉曹掾。丞相曲江公方執文衡,揣摩後進,得公深器之,擢為左補闕、河南府錄司勛員外郎。名盛氣高,少所卑下,為飛語所中,左遷齊、邠、鄭三郡司馬。」52 殷璠《河嶽英靈集序》曰:「開元十五年後,聲律風骨始備矣。」學界通常將開元十五年作為唐詩高潮到來的標誌,我們不妨對此年前後中進士的詩人在李林甫執政期間的遭際作一番考察。已知開元十四年舉進士的詩人有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三人,開元十五年有常建與王昌齡。儲光羲(706?—762?)中進士後,有詔中書試文章,釋褐為馮翊縣佐官,其後又歷任安宜等縣縣尉,二十一年,辭官還鄉,因仕宦不得意,開元、天寶之際,隱於終南山。天寶六、七載之間,任太祝,九載前後,遷任監察御史,嘗出使范陽。殷璠《河嶽英靈集序》卷上稱其為「經國之大才」,可惜未能盡其用。綦毋潛(692?—755?)開元中授宜壽(即)尉,入為集賢院直學士。開元末,任秘書省校書郎。天寶初,棄官歸江東。十一載前後,在右拾遺任。仕終著作郎,後不知所終。崔國輔(生卒年不詳),初授山陰尉。開元二十三年登牧宰舉,授許昌令。開元末、天寶初,入為左補闕、起居舍人。天寶中,轉為禮部員外郎,十載,加集賢院直學士。十一載,坐與王鉷親近,貶為竟陵郡司馬。《唐摭言》卷一一「憨直」載:崔國輔《上都督何履光書》雲:何履光指責他「怠於奉上之禮」,崔國輔則反駁說,拘於俗禮則事近「佞媚」,且自比叔向、百里奚、屈原、張良、蕭何,對自己的處境深為不滿。常建(生卒年不詳)進士及第後曾任盱眙尉,以仕途失意,遂放浪琴酒,往來太白、紫閣諸峰,有肥遁之志。開元末,謫居鄂渚,王昌齡、張僨貶官龍標時,常建有《鄂渚招王昌齡張僨》,寓招隱之意。其《贈三侍御》詩亦作於此時,詩云:「……誰念獨枯槁,四十長江干。責躬貴知己,效拙從一官。……託身未知所,謀道庶不刊。吟彼喬松詩,一夕三長嘆。」此後不久,常建即卒,年僅四十上下。常建仕宦雖不得意,但詩名頗高,殷璠《河嶽英靈集》卷上對其「高才無貴仕」、「淪於一尉」的遭際深表同情。王昌齡(?—756)進士及第後,授秘書省校書郎,開元二十二年,又中博學宏詞科,遷汜水尉。越數年,以事謫嶺南。二十八年北返,二十九年前後,任江寧丞。天寶八載,被貶為龍標尉。李林甫執政期間,王昌齡幾乎都在江寧縣丞和龍標尉任上,政治上難有作為。他兩次被貶的原因,殷璠《河嶽英靈集》卷中說是「晚節不矜細行,謗議沸騰,再歷遐荒,使知音者嘆惜」。常建《鄂渚招王昌齡張僨》當作於王昌齡初謫嶺南時,詩云:「謫居未為嘆,讒枉何由分。午日逐蛟龍,宜為吊冤文。」王昌齡《為張僨贈閻使臣》雲「猶畏讒口疾」,亦當作於此時,看來王昌齡之初謫嶺南,也是受人冤枉所致。 薛據(701?—767?)登開元十九年進士第,殷璠《河嶽英靈集》雲:「據為人骨鯁有氣魄,其文亦爾。自傷不早達,因著《古興》詩云:『投珠恐見疑,抱玉但垂泣。道在君不舉,功成嗟何及!』怨憤頗深。」其《初去郡書情》曰:「時移多讒巧,大道竟誰傳?況是疾風起,悠悠旌旆懸。征鳥無返翼,歸流不停川。已經霜雪下,乃驗松柏堅。回首望城邑,迢迢間雲煙。志士不傷物,小人皆自妍。」亦多憂憤。 開元二十二、二十三年也是詩人登進士第較多的年份,開元二十二年有閻防、梁洽、顏真卿等人,二十三年有李頎、蕭穎士、李華等人,這些人的境遇同樣坎坷。如閻防(生卒年不詳)曾官大理評事,二十五年前後,因事貶為長沙司戶,《唐詩紀事》卷二六雲:「防在開元、天寶間有文稱,岑參、孟浩然、韋蘇州有贈章,然不知得罪謫長沙之故也。」孟浩然《襄陽旅泊寄閻九司戶》曰:「襄王夢行雨,才子謫長沙。長沙饒瘴癘,胡為久留滯。」對其遭遇深表同情。開元末、天寶初,閻防曾隱居於終南山之石門,以此自終。《河嶽英靈集》存其詩五首。梁洽,及第後不久即卒,高適《哭單父梁九(一作洽)少府》:「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今寂寞,獨是子云居。……常時祿且薄,歿後家復貧。妻子在遠道,弟兄無一人。十上多苦辛,一官恆自哂。」可見其遭遇之坎坷。梁洽今存詩一首。李頎(生卒年不詳)曾任新鄉尉,其《欲之新鄉答崔顥綦毋潛》詩云:「數年作吏家屢空,誰道黑頭成老翁。男兒在世無產業,行子出門如轉蓬。」可見其困頓之狀。故殷璠《河嶽英靈集》卷上雲「惜其偉才,只到黃綬」。後歸隱潁陽,煉丹求仙。蕭穎士(709—760)為李林甫所抑事,見前。穎士釋褐金壇尉,歷仕桂林參軍、秘書正字。天寶中,為集賢校理,因受李林甫排擠,天寶八載調為廣陵府參軍事。李華《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述其生平雲:「君為金壇尉也,會官不成;為揚州參軍也,丁家艱去官;為正字也,親故請君著書,未終篇,御史中丞以君為慢官離局,奏謫罷職;為河南參軍也,僚屬多嫉君才名,上司以吏事責君,君拂衣渡江。」穎士《答鄒象先》詩云:「桂枝常共擢,茅茨冀同薦。一命何阻修,載馳各州縣。壯圖悲歲月,明代恥貧賤。回首無津梁,只令二毛變。」李華(715—766)的遭遇也頗有代表性,獨孤及《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曰:「(李華)開元二十三年舉進士,天寶二年舉博學宏詞,皆為科首。由南和尉擢秘書省校書郎,八年歷伊闕尉。……公才與時並,故不近名而名彰,時輩歸望,如鱗羽之於虯龍也。十一年拜監察御史,會權臣竊柄,貪猾當路,公入司方書,出按二千石,持斧所向,郡邑為肅。為奸黨所嫉,不容於御史府,除右補闕。」53 又如盛唐大詩人岑參(715—770),少孤,從兄讀書,能自砥礪。天寶三載進士及第,釋褐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頗不得志。其《初授官題高冠草堂》詩云:「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闌。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葯欄。只緣五斗米,辜負一魚竿。」由於在朝中沒有出路,天寶八載以後,他多次從軍西北邊塞。 總之,李林甫當政期間,極力壓制文士,大多數文士尤其是詩人仕途坎坷,與張說、張九齡執政時大批文士得到拔擢的情形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舊唐書·文苑下》雲:「開元、天寶間,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顥,京兆王昌齡、高適,襄陽孟浩然,皆名位不振。」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三據兩《唐書》的《玄宗紀》說:開元年間,郭元振、張說、姚崇、盧懷慎、宋璟、源乾曜、蘇頲、張嘉貞、李元紘、韓休、裴耀卿、張九齡等文士先後任宰相。「玄宗開元中,宰相至十數人,皆文學士也。先是又有魏知古等。古今詞人之達,莫盛此時。繼之林甫、國忠,雖天資狡獪,然俱以不學稱。唐治亂判矣。」又說:「《明皇雜錄》雲:天寶末,劉希夷、王泠然、王昌齡、祖詠、張若虛、張子容、孟浩然、常建、李白、劉眘虛、崔曙、杜甫,雖有文章盛名,皆流落不偶。」54胡應麟所列諸人情況雖不完全準確,但大體不誤,他對開、天年間詩人窮達變化的看法是相當敏銳且深刻的。 但就詩歌創作的實績而言,李林甫當政近二十年間,遠遠超過張說、張九齡執政時期。如張九齡、孟浩然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創作出一批優秀的詩作。王維的山水詩主要成熟於天寶年間。李白的一些重要作品如《古風五十九首》其八「咸陽二三月」、其十五「燕昭延郭隗」、其二十四「大車揚飛塵」、其三十九「登高望四海」,以及《月下獨酌》四首、《行路難》三首均作於天寶初年供奉翰林期間。《鳴皋歌贈岑征君》、《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梁甫吟》、《遠別離》、《夢遊天姥吟留別》、《將進酒》、《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均作於天寶三載被放出京之後的數年之間。據劉開揚先生《高適詩集編年箋注》,自開元二十六年高適作《燕歌行》至天寶末年,其間可編年的詩就有約二百首,高適一生的重要作品基本上均作於此期之內。崔顥的邊塞詩亦多作於開元末及天寶年間。此時杜甫的創作高峰雖未到來,但亦有《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和《麗人行》、《兵車行》等佳作。盛唐詩歌最輝煌的時期,大體上即在開元二十四年以後的大約二十年間,而這段時間恰好是李林甫專權、朝政日趨昏暗、文人仕途坎坷之時。對詩人們來說,創作的豐收與仕進之「歉收」,形成巨大的反差。 形成這種反差現象的原因十分複雜。唐朝建國以來,隨著科舉制的推行,湧現了大批優秀人才。但在初唐和盛唐前期,他們的首選大都是仕途,那裡確實有發揮才能的餘地和成功的可能,盛唐前期張說、張九齡執政期間拔擢了許多文人,就是很好的例子。盛唐後期,大量文人在仕途上受阻,便以更多的精力從事詩歌創作。再加上社會矛盾日趨激烈,提供了大量的素材,也激發了他們內心的不平,這正好發泄到詩歌之中。此外,盛唐文化在各個領域高度發達,也對詩歌的繁榮起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詩歌本長於抒寫憂憤,文人在仕途上順利的時候,憂不深憤不廣,缺乏寫作的衝動,還要寫一些應制應教、不痛不癢的酬唱之作,反而埋沒了他們的文學才能。而當他們仕途坎坷之際,有機會接觸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並深入思考一些社會問題,內心的不平反而容易激蕩成優秀的作品。何況,李林甫執政時期,雖然朝政日趨昏暗,但還只是盛唐走向衰落的開始,從整體上看來社會還處在繁榮之中,政治的黑暗面並沒有對詩人的信心產生過大的影響。他們帶著盛唐人的眼光觀察正在變化著的社會,敏銳地預感到社會的危機,勇敢地用筆揭示出來,這就容易成為好詩。從這個意義上說,李林甫毀了一些文人仕宦的前途,卻又在客觀上促成了一批優秀詩人的出現。當然這決不是李林甫的本意,我們也沒有將功勞記在李林甫身上的意思。 從這個角度考察盛唐詩歌之盛,其背景是複雜的。一方面,當時的經濟繁榮政治開明,文人們生活比較有保障,因而有條件投入大量精力從事詩歌創作,並對當時社會的光明面作直接或間接的讚美,或在詩歌中折射出那個時代的輝煌;另一方面,由於李林甫等奸臣把持朝政,文人的仕進之路基本被堵死,他們遂轉而以詩歌為媒介,抒發自己的憤懣之情。他們的憤怒與呼喊,帶有盛唐那個時代特有的色彩,往往是強有力的,懷有希望的。對盛唐詩歌之盛,既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純粹的頌歌,又不可簡單地認為只是在揭露社會的陰暗。正是盛唐時代由盛到衰的巨變,激起了詩歌創作的高潮。 注釋 *本文由袁行霈提出題目和設想,丁放搜集資料撰寫初稿,袁行霈補充修訂。 ①《舊唐書》卷六○《宗室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7冊,第2346頁。 ②⑥《舊唐書》卷一○六《李林甫傳》,第10冊,第3240頁、第3238頁。 ③《新唐書》卷二二三上《李林甫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0冊,第6347頁。 ④所引《歷代名畫記》卷九的文字,見京華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頁。 ⑤《明皇雜錄》卷下:「張九齡在相位,有謇諤匪躬之誠,玄宗既在位年深,稍怠庶政,(九齡)每見帝,無不極言得失。李林甫時方同列,聞帝意,陰欲中之。」《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61頁。 ⑦《舊唐書》卷一○《肅宗紀》,第1冊,第240頁。 ⑧11《舊唐書》卷一○六《李林甫傳》,第10冊,第3238—3239頁、第3239頁。 ⑨⑩《資治通鑒》卷二一四,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5冊,第6825頁、第6825—6826頁。 12《舊唐書》卷一○五《楊慎矜傳》,第10冊,第3226頁。 13《舊唐書》卷一○五《韋堅傳》,第10冊,第3222頁。 14《資治通鑒》卷二一五,第15冊,第6857頁。 15《舊唐書》卷一○五《王鉷傳》,第10冊,第3229頁。 16《舊唐書》卷一○五《宇文融韋堅楊慎矜王鉷傳》,第10冊,第3232頁。 17《資治通鑒》卷二一五,第15冊,第6871頁。 18《大唐新語》卷一一,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3頁。 19《資治通鑒》卷二一六,第15冊,第6888—6889頁。 20《唐大詔令集》卷一二六,《適園叢書》本(據明鈔互校本),第四集。 2127《新唐書》卷二二三上《李林甫傳》,第20冊,第6345頁、第6347頁。 22《開元天寶遺事》卷下,《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9頁。 23《資治通鑒》卷二一五,第15冊,第6853頁。 24《汪□隋唐史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96頁。 25《太平廣記》卷二四○,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5冊,第1857頁。 26《舊唐書》卷一○六《李林甫傳》,第10冊,第3241頁。 28張九齡在相位上某些事務處置不當,加之性格急躁,容易得罪人,也為李林甫打擊他提供了口實。《舊唐書》卷九九《張九齡傳》雲:「九齡在相位時,建議復置十道採訪使,又教河南數州水種稻,以廣屯田。議置屯田,費功無利,竟不能就,罷之。性頗躁急,動輒忿詈,議者以此少之。」(第9冊,第3099—3100頁) 29《本事詩·怨憤第四》,《歷代詩話續編》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頁。 30方回《瀛奎律髓》卷二○,黃山書社1984年版,第439頁。 31據《唐詩匯評》上,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頁。 32據《清詩話續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74頁。 33據李昂《唐故北海郡守贈秘書監江夏李公墓志銘並序》,見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66頁。 34《宣和書譜》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3冊,第251頁。 35《金石錄》卷二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81冊,第339頁。 36《廣川書跋》卷七,《適園叢書》本,第五集。 37《舊唐書》卷一○六《李林甫傳》,第10冊,第3238—3239頁。 38《舊唐書》卷九七《張均傳》,第9冊,第3057—3058頁。 39見《舊唐書》卷九九《嚴挺之傳》,第9冊,第3106頁。 40《舊唐書》卷一○○《裴寬傳》,第9冊,第3129—3131頁。 41《資治通鑒》卷二一五,第15冊,第6876頁。元結《喻友》的記載與上文相近,或是《通鑒》此條的主要依據。 42《舊唐書》卷一一一《高適傳》,第10冊,第3328頁。 43《舊唐書》卷一九○下《蕭穎士傳》,第15冊,第5048—5049頁。據《全唐文》卷三二二蕭穎士《伐櫻桃樹賦》之序文,知賦作於天寶八載,即為李林甫排斥蕭穎士之年。 44范攄《雲溪友議》卷中,《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85—1286頁。 45《舊唐書》卷一○六《李林甫傳》,第10冊,第3240頁。 46《新唐書》卷六○《藝文志》,第5冊,第1602頁。 47《大唐新語》卷九:「開元十年,玄宗詔書院撰《六典》以進。時張說為麗正學士,以其事委徐堅。沉吟歲余,謂人曰:『堅承乏,已曾七度修書,有憑準皆似不難,唯《六典》歷年措思,未知所從。』……其後張九齡委陸善經,李林甫委苑咸,至二十六年,始奏上。百僚陳賀,迄今行之。」(第136頁) 48李林甫存詩三首,即《送賀監歸四明應制》、《奉和聖制次瓊岳應制》、《秋夜望月憶韓席等諸侍郎因以投贈》。 49盛唐詩人贈李林甫詩的大致類別是:張九齡《和吏部李侍郎見於秋夜望月憶諸侍郎之什其卒章有前後行之戲因命仆繼作》,孫逖《奉和李右相中書壁畫山水》、《奉和李右相賞會昌林亭》,王維《和僕射晉公扈從溫湯》是普通應酬之作;張九齡《詠燕》、《庭梅詠》為憂讒畏禍之作;高適《上李右相》是陳情兼嘲諷之作。 50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84頁。 51《唐摭言》卷一一,任華《與庾郎中書》,《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81頁。 52《全唐文》卷六○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冊,第6112頁。 53《全唐文》卷三一五,第4冊,第3946頁。 54所引諸條,見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三《唐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174—1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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