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這篇文章，我們專門去粉紅影院看了羞羞的電影

文 | 沈念（東京）

編 | 有毒崽（成都）

1971年至88年，約1100部電影被貼上日活浪漫情色的標籤。睽違28年後，五位年輕有為的當紅日本導演決心集結在一起，以一人一部的形式，啟動這一類型電影的復活企畫。自2016年11月末，這五部作品陸續上映，分別為《撩亂的裸舞曲》（行定勛）、《濡濕的女人》（鹽田明彥）、《雌貓們》（白石和彌）、《反情色》（園子溫）、《白百合》（中田秀夫）。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五部電影，筆者想先向各位讀者簡單介紹日活浪漫情色電影的歷史。

東京影院中張貼的《反情色》海報

首先，要澄清一個誤區。一些影迷將日活浪漫情色電影與粉紅電影混淆，這其實並不準確。

1950-60年代，電視的普及將日本電影工業的逼入絕境。1958年，電影的總觀眾數達到最巔峰的11億700萬人，次年開始衰退，到80年縮減至1億6千4百餘萬人。電影觀眾人數在短短20年間減少到只剩下巔峰期的一個零頭，電影工業縮水的幅度與速度可見一斑。

面對如此窘境，幾家主要的電影製作公司開始摸索電視平台所無法涉足的領域，在逆境中求得一線生機。當時的兩個主流是：暴力與情色。動作片與色情片因此大行其道。

1961年新東寶破產，原社長大藏貢成立大藏映畫。1962年，由協立映畫製作、大藏映畫發行的《肉體市場》上映。滿足「成人向」、「獨立製作」、「劇情電影」三要素的《肉體市場》，被稱為粉紅電影第一彈。但是，「粉紅電影」這一命名此時還未誕生，直到1963年才由電影評論家村井實於一次採訪中正式確立。

新東寶關西分部的有志者們成立了新東寶興業（現在的新東寶映畫），成為與大藏映畫比肩的粉紅電影兩大會社之一。若松孝二等原一般向劇情電影的導演們也紛紛入行，將這一類型電影發揚光大。1965年左右，每年製作的粉色電影佔總數的近40%。在電影產業普遍衰落的大背景下，粉紅電影堅挺而穩定的市場吸引了不少電影製作公司的注意。

首先轉向的是東映。東映從60年代開始製作色情路線的電影，如《大奧秘物語》（1967）與《德川女系圖》（1968）等。1971年7月，東映的《溫泉藝妓》（鈴木則文導演）上映時，製片人天尾完次在國外雜誌上看到「Pornography」一詞後得到靈感，為了隆重推出當時16歲的池玲子，想出了「日本最初的情色女優」這一宣傳語。

池玲子（尺度太大的那些就不放了）

與此同時，因石原裕次郎、小林旭、赤木圭一郎、和田浩治、宍戶錠等一眾男明星的大放異彩，日活首先穩固了自己在動作片領域的優勢。進入60年代後，吉永小百合、濱田光夫、和泉雅子、高橋英樹等年輕演員為日活開闢了青春純愛電影的新天地。

然而，手握「動作電影」與「青春電影」這兩張王牌的日活，在60年代中旬也無力抵抗電影產業整體的衰竭，許多明星與工作人員陸續離開。68年4月，日活捲入「鈴木清順合同中止事件」，遭到幾乎所有業界人士的討伐。69年3月，日活變賣攝影所。70年1月1日，日活變賣位於有樂町的本部——日活國際會館。這三年間，日活付出種種努力，如啟用年輕明星與新人導演製作的「新動作電影」，與日活與大映合併發行部，合體為大日電影發行公司等，但都回天乏術。1971年8月，日活暫時中止了電影製作。

水深火熱之中，同年11月上映的《團地妻午後情事》拯救了日活。日活以東映所創的「情色電影」一詞為靈感，將這一類型命名為「浪漫情色電影」。與每部作品平均三百萬日元的低成本粉紅電影不同，日活浪漫情色電影的製作費一般在750萬日元以上、且能夠使用自己公司的攝影棚、還有專屬的演員與導演，與前者相比可謂天差地別。

不過，二者被混淆也有因可循。進入後期，一家投資的形式漸漸轉變為共同製作，甚至在部分粉紅電影中，日活只負責發行，不參與制作。但久而久之，其中一些作品的版權轉移到日活手中。並且，日活專屬的攝影師與燈光師等也開始參與粉紅電影的製作。以上種種因素，都導致粉紅電影與日活浪漫情色電影的分界漸漸模糊。但是，如前所述，二者依然有著本質區別，不宜輕易混淆。

不過，與粉紅電影相同，日活浪漫情色電影最大的貢獻是培養了一批年輕導演。雖然預算有所限制，攝影周期也只有短短7-10天，但是，只要滿足「約每10分鐘出現一次性愛場面」、「上映時間控制在70分鐘左右」、「不要出現馬賽克」等要求，無論什麼故事、風格、主題都可以自由表現。在電影產業整體低迷的逆境中，日活苦苦維持著逐漸崩解的攝影廠制度，成為培養年輕電影創作者們（神代辰巳、曾根中生、田中登等）的溫床。

《黑之血》中大膽的性愛場面，引起當局首次向日活提出控訴

日活浪漫情色電影一出世便掀起狂風巨浪。1972年1月28日，警方以「公示猥褻畫面」罪起訴日活，甚至連電影倫理委員會都因「猥褻協助」罪遭到牽連。73年6月4日，日後被稱為「日活浪漫情色裁判」的公共判決正式啟動，無數業內人士被捲入其中，大量電影拷貝慘遭沒收。經過種種波折，直到80年7月18日，才得出全員無罪的最終判決。這場長達約八年的官司無疑側面表現了日活浪漫情色電影的影響力，與遊走在猥褻與藝術之間的表現力。

儘管飽受爭議，這個時期的日活可謂是口碑票房雙豐收。72年度，有兩部情色浪漫電影榮登「旬報十佳」，三部入選「映畫藝術十佳」。由於票房穩定，繼最初的「團地妻」後又開發了許多看標題就很「糟糕」的系列，如「女教師」、「女高中生」、「女大學生」、「漁女」等。捧紅了數十位知名女優，各個獨具特色、身懷絕技。有加入青少年對策委員會（為青少年的健全成長而日夜奮鬥）的白川河子、帶領學生革命對抗警察的田中真理、用合氣道甩飛色狼的吉井亞樹子、為兒童向電視劇寫劇本的編劇小川亞佐美……

《愛的白日夢》劇照

80年9月啟用著名歌手畑中葉子為主演的《愛的白日夢》（小原裕宏導演）收穫2億日元票房。次作《從前從後》（原題『後から前から』）更是達成4億日元的高紀錄。以此為契機，日活開啟了為期十年的新紀元，大量啟用明星歌手與一般向女優，正式推行「色情巨作」路線。

然而好景不長，80年代初期，家庭用錄像帶播放器開始普及，移步去影院觀賞電影的觀眾急劇減少。與此同時，曾經活躍於粉紅電影的業界人士們紛紛轉戰以錄像帶為主要載體的成人片，正式確立AV這一類型電影。日活也因此受到重創，繼82年創下最高票房後，浪漫色情電影開始走下坡路。

86年新年，池田敏春導演的《魔性的香氣》上映後，色情巨作的製作不得不中斷。雖然88年新年時，日活試圖通過上垣保朗導演的《等待濡濕的女人》（原題『待ち濡れた女』）捲土重來，卻也無法力挽狂瀾。88年5月，《愛情遊戲永不終結》（金澤克次導演）成為日活製作的最後一部浪漫情色電影，風靡一時的一大類型片正式退出歷史舞台。

《繚亂的裸舞曲》

話題回到2016年日活的這套復活企劃。倘若將此系列中的五部作品置於這長達十七年的前史來看，在年輕導演中頗有名氣的行定勛與中田秀夫導演的這兩部可說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撩亂的裸舞曲》講述一名失意的中年導演無片可拍，妻子也失去意識、卧病在床。但是不知道為何，又丑又窮看上去招數又很無聊的男主角，就是有在一周內睡遍身邊女子的能耐，還有妹子為了給他籌錢賣身給變態抖S大叔虐待。本作故事極其無聊，視聽語言非常貧瘠，且通篇充斥著男性的性幻想：我人渣、我廢物、我體力不夠、活還不行，但依然有很多女人想被我上。

《白百合》

《白百合》也一樣，雖然打著百合的旗幟，但內核還是滿足男性的需求。很多場景明顯是為了拍性愛場面而生拼硬湊，比如女老師回客廳發現自己的小男友和女跟班（算是女老師的戀人）在接吻，她的反應居然是，為了證明女跟班愛自己，而要求二人現場做給她看。看到一半決定自己上……這腦迴路對於筆者而言實在是難以理解。看完結局一男三女的奇幻場面後，真是再也不想搞百合了。

上述兩部作品可謂都放錯了重點。與AV不同，不論是粉紅電影、東映情色電影、還是日活浪漫情色電影，其藝術方面的突破、實驗、甚至是革命才真正具有價值。否則我們為何不直接去看尺度更大、更刺激的成人片，而要看遮遮掩掩的閹割版AV？本以為有著日活浪漫情色電影史作為前車之鑒，這個復活企畫不會重蹈覆轍，不料還是出現了這種牽強之作，看罷失望至極。

《反情色》

園子溫的《反情色》倒是拍得很聰明，他選了一個巧妙的角度，描寫他擅長的那套青春變態殘酷物語，並通過對男性醜惡的放大來表現女性主義的主題。畫面上採取封閉空間中的大面積撞色（如紅配黃）來營造鮮明的視覺衝擊，結尾處以白色地板為畫板，人體為畫筆的潑墨場面也頗具美感。但上述所有優點都無法掩蓋園子溫審美趣味的低級、對女性主義理解的膚淺、以及他那永遠治不好的中二病。仔細分析文本，會發現情節其實單調而空洞，只是通過複雜的戲中戲結構加以戲劇化。人物塑造也十分潦草，像極了一個個抽象的、毫無生命力的符號，每個人都歇斯底里、聲嘶力竭，卻又意味不明、無聊透頂。既然這麼愛傳遞這種「希望人類滅絕、世界毀滅」的思想，不如導演您先以身作則？

鹽田明彥與白石和彌這兩位後起之秀的表現明顯超越上述三位前輩，不過從兩部作品都是翻拍這一點來看，也可能是沾了原作的光。

《濕濡的女人》

《濡濕的女人》講述一名個性美女故意濕身，勾引隱居森林的原劇團男演員。男主角起先抗拒，卻漸漸被激起情慾，而此時女主角反而激烈反抗他，寧可睡遍所有男男女女，就是不願意接受男主角的求愛……全片滲透著荒誕不經的幽默感，且性愛場面的插入也毫不生硬。高潮部分，三段性愛場景的平行蒙太奇給人壓抑許久後終得釋放的爽快感，喻示著兩性關係與情慾本身的雙重解放。為免劇透，片中一些有趣的梗便不在此贅述了，留給有興趣的讀者自行探索。

《雌貓們》

《雌貓們》是此企畫中筆者最喜歡的一部作品。白石將舞台從原作中的新宿搬到池袋，講述三位各自有著難言之隱而賣身的女人。不僅刻畫了東京女子的彷徨、失意、與孤獨，還描寫了被閹割的男人們的苦痛。十年未踏出家門一步的「NEET族」、膝下無子又不幸喪偶的獨居老人、只能在SM中泄憤的十八線搞笑藝人……這些男女之間的碰撞亦是滿懷絕望的，天台上肆無忌憚的野炮、於高潮中死亡又於死亡中高潮、昏暗倉庫里閃爍著幽光的鐵鏈與手銬。

最引起筆者共鳴的，是白石對東京池袋頹喪氣息的精準把握。兩位女主角在街邊閑聊，笑著說起，彼此之間算是朋友還是同僚。其中一名女子打車離開，另一位獨自徘徊在池袋街頭，走著走著卻忽然哭出聲來。兩個曾經親如姐妹，心懷同一個秘密的女生，到影片最後都沒能交換彼此的真名實姓，而她們可能再也無法相見。

總體來說，這個復活企畫是令人失望的。五部中較為優秀的都是翻拍，原創作品質量令人堪憂。據說還會有面向50周年的第二、三彈企畫，且韓國著名導演金基德已經率先舉手報名參加。之後會有哪些導演加盟助力，哪些演員寬衣解帶，還是值得期待的。但如果日活希望藉此契機，拉長此企畫的戰線、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復活，還得在電影本身多花心思。畢竟集齊名導與名優就能賣座的時代，也已漸漸離我們遠去了。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