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期：一個關注批判性思維發展的「90後」

李萬中

自人類擁有語言的幾萬年來，自人類發明文字的幾千年來，自人類發明科學的幾百年來，自人類發明互聯網的幾十年來。我們越來越多地看到一種言論，這種言論要求每一個人類個體擁有獨立思考的習慣和能力。獨立思考又有很多近義詞，它們大多是褒義色彩的，比如邏輯思維、理性思考、批判性思維等等。

這種對獨立思考的強調，已經成了一種名副其實的陳詞濫調。它已經將獨立思考這個概念的用法絕對地褒義化，使得沒有人會用除了自嘲之外的語氣，坦承自己不懂如何獨立思考。然而弔詭的是，如果每個人都在獨立思考，那麼我們為何還要強調獨立思考？

截止2017年4月1日子時，我已經收到了幾十位學員就《漢娜·阿倫特》這部電影所寫的作業。其中有若干份作業寫得相當好，他們理解了阿倫特對於艾希曼的思考，也理解了作為獨立思考者的漢娜·阿倫特。

漢娜·阿倫特是不平凡的。她是一個女性，卻不認為自己的思考和自己的女性身份有什麼關係。她是一個猶太人，卻從來不認為自己的智力應該成為猶太人的喉舌。她是一個哲學家，但她拒絕了自己哲學家的身份，因為她終身都在思考沉思與行動之間的關係。在她看來，哲學家們總是在沉思，很少去行動。阿倫特思考過很多政治問題，但她和普通的政治評論家不同，她是一個學者，不是一個記者。所有的學者都理應繼承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精神。這是對學者的基本要求，卻是對記者的奢求。

阿倫特身而為人，始終都在履行自己為人的責任，那就是思考。這種責任不是女性的責任，不是猶太人的責任，不是哲學家的責任，不是學者的責任，不是某個特定人群的責任，不是地球上的其他物種的責任，而是人的責任。

也許，每一個獨立思考者都將面臨不為大眾所理解的局面，阿倫特也不例外。不過我這裡不打算再深入解讀阿倫特的思想，那樣會干擾到後來的學員們寫作業。我想單獨談談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獨立思考。

何為獨立思考？

人們常說要獨立思考，那為什麼要獨立思考呢？因為大家都說要獨立思考嗎？

這個笑話有點冷。我很早就強調過，當我們思考時，第一步就是搞清楚我們究竟在思考什麼。概念是我們用以思考的基本單位，那麼當我們在討論獨立思考時，我們第一步就是要明確「獨立」與「思考」的定義。這裡先默認「思考」的意思是很明顯的，那我們就來考慮一下，究竟何為「獨立」。

我們說，一個小孩子不是獨立的，他/她需要依賴父母的照顧。而當一個人工作後，有了自己的經濟收入，不再需要向父母要錢，那麼這個人就算是經濟上獨立了。

那麼，「獨立」顯然就是依賴的反面。而且，我們從兒童成長這個案例中也可以看出，「獨立」是程度性的，不是全或無的。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幾乎完全需要依賴大人的照顧，否則就不可能生存下去。而大學生畢業走向工作崗位後，也可能因為第一份工作的工資太低，依然需要父母的支持。

但是，嬰兒也不是完全依賴的，嬰兒剛出生就具備了吞咽的生物本能。嬰兒可以獨立完成吸奶的動作，不需要我們用技術手段給嬰兒插管來維持其營養。所以，獨立和依賴都是程度化的。

經濟上的獨立，是指一個人有了可以滿足自己開銷的經濟收入，不需要再依靠他人。一些人可能會問，給我們發工資的他人，難道不是我們需要依賴的人嗎？

是也不是。我們的確需要依賴他人給我們發工資，但那個他人不是具體的人，不是固定的人。如果一個特定的公司不給你發工資，那麼你完全可以換一家公司。這個市場足夠大，只要你的人力資本是值錢的，那麼你就不需要依賴一個特定的他人。換言之，你是和他人進行平等的交易，你提供勞動力，他人給予你報酬。你們是互相依賴，而不是單向依賴。

我們明白了什麼叫經濟上的獨立，以此來理解什麼叫思想上的獨立，就很方便了。

思想上的獨立，就是說我們不需要依賴他人為我們自己思考，為我們做出判斷，為我們進行決策，為我們做計劃，為我們做選擇。當我們有了一個自己的結論時，這個結論不是從別人那裡複製粘貼來的，是我們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得出的。當然，這裡不排除我們的結論和別人是一模一樣的。大家都可以通過獨立思考得出一模一樣的結論，而不必互相複製粘貼。

如果你的思考需要依賴父母，需要依賴老師，需要依賴某個意見領袖，需要依賴某個權威專家，需要依賴大眾的共識，那麼你的思考就不是獨立的。

如何做到獨立思考？

如何做到經濟上的獨立呢？很明顯，我們需要提高自己在人力資本供需市場上的競爭力，從而找到一份工資不低的工作。

如何做到思想上的獨立呢？答案也不複雜，我們需要裝備上足夠多的思維工具，從而具備更強的思考能力，不必依賴他人替我們思考。

我用電腦來打個比方。大家知道現在有一種計算叫做雲計算，就是依靠網路的力量來處理數據。我有一台計算機，這台計算機本身的硬體配置不高，也沒有安裝強大的軟體。但是它連了網，它有一個可以上網的瀏覽器軟體。假設我需要處理一些複雜的圖片文件，我可以把這個圖片文件通過瀏覽器上傳到雲端的伺服器中，那個伺服器具備強大的計算能力，它可以把圖片文件處理好，再把處理好之後的圖片文件通過互聯網發回到我的這台電腦上。如此看來，我的這台電腦哪怕不具備圖片文件處理能力，也一樣能處理圖片文件。

但此時，我的這台電腦的圖片處理功能就是依賴於雲計算的。如果斷了網，或者沒有斷網，但是那台伺服器出了故障，那我的這台電腦就不具備圖片文件處理能力了。

用這個電腦的案例來理解人，我們就很容易理解對於人類來說，什麼叫獨立思考。一個能獨立處理高等數學問題的人，他的大腦里已經有了高等數學的相關知識和技能，他可以在沒有書本，沒有老師，沒有同學的情況下，獨立處理好高等數學問題。而一個不具備獨立處理高等數學問題能力的人，可以在依賴書本、老師、同學的情況下處理好高等數學問題。但這樣的人由於需要依賴外物，所以不能稱之為獨立思考。

現在我們又有一個問題。知識似乎是有其專門領域的，我們有了高等數學知識，就能處理高等數學問題，但是處理不了考古學問題。我們有了英語知識，就能做英語翻譯，但是做不了俄語翻譯。而我們平時強調的獨立思考，似乎是不限制領域的，要求對所有領域的問題都能獨立思考。那麼，有沒有一種通用性的思維軟體，讓我們的心智大腦安裝上以後，就具備一般性的獨立思考能力呢？

如果要以最嚴格的標準來回答，那麼答案是否定的。並沒有能解決所有問題的思維軟體。但是，有一些軟體，它們具備較廣的問題處理能力。如果我們把這些心智軟體都安裝上，那麼我們就能做到一定程度的獨立思考。當然，這種獨立思考不是完美的。不過那種完美的獨立思考也不是人類可以做到的，所以也不用去追求。

哪些心智軟體具備較廣的適用面？

我將具備較廣適用面的心智軟體集合起來，稱之為批判性思維工具包。這個集合是開放的，它隨時都可能增加一些元素，也可能減少一些元素（概率較低）。那麼，這個批判性思維軟體包里，究竟具備哪些具體的軟體呢？

1.語言軟體。大多數人都默認安裝好了自己的母語語言軟體，不過哪怕是母語語言軟體，其功能也不是人人都一樣的。都是中文母語者，一些人的中文水平還是會比另外一些人要高。這點我不再反覆強調了。我要強調的是另一點，那就是我十分推薦大家都安裝好英語（而不是其他語種）軟體，作為學術界的通用語言，英語是我們了解最高質量的信息的通道。

2.數學軟體。與高等數學相對的初等數學是人人都必備的技能。在高等數學中，我又格外強調概率論與數理統計的作用。當然，這可能是因為我個人微積分和線性代數以及其他高數領域都不擅長的原因。其他高數領域也許不比概率論與數理統計的通用性要小。至少我在看計算機專業的離散數學教材時，發現了很多可以用在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領域的數學工具。

3.形式邏輯與非形式邏輯軟體。形式邏輯是指用人工發明的符號表達的邏輯，常見的有詞項邏輯、命題邏輯以及謂詞邏輯。其中謂詞邏輯的表達能力最強，加上模態運算元之後，能表達的語句就更多了。所以，謂詞邏輯和模態邏輯是很值得掌握的。非形式邏輯則是以大白話表達的邏輯，它更多是指對邏輯謬誤（偽裝成邏輯論證的詭辯）的識別和排除。

4.概念定義與概念分析軟體。概念是我們用來思考的最基本元素，懂得如何使用多種方法定義概念，在定義概念時又應該遵守哪些原則，這是我們進行清晰思考的必要條件。而概念分析不同於概念定義，它的難度高很多，需要多個學科的知識框架。其中，分析哲學或許對概念分析格外強調，學習分析哲學對提升概念分析能力很有幫助。

5.科學方法論軟體。科學是人類發明過的最強大的思維工具，它是我眼中最美的東西。科學方法論，除了之前提到的數學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實驗方法。我們需要知道如何設計實驗（包括實驗室實驗、調查研究、個案研究等等）進行研究調查，如何處理實驗數據等等。或許是我個人的偏愛，我認為心理學作為一門典型的行為科學，其研究方法較之物理學、歷史學等學科，更適合用作科學方法論軟體的典型代表。

6.思維監控軟體。思維監控軟體與其說是知識技能，倒不是說是行為習慣。我們也可以把這個思維監控軟體稱之為意志力或自控力。簡單點說，思維監控軟體就是監控我們自己的思維，檢查我們是否可能出錯，判斷自己的思維質量如何，隨時準備做出優化改進。同時，思維監控軟體要求我們抵制一些自己內心的衝動。比如當他人批評自己時，當他人提出一個我們不贊同的觀點時，我們內心有一種衝動，要去反駁對方。然而，這種衝動不一定是好事。我們需要利用這個思維監控軟體，強迫自己採用理性的思維風格，遵守邏輯論證的要求，不要被自己的直覺、感情、衝動所誤導。

7.……

幾百年內就將實現的願望

我不是一個感性的人，不過我依然想在本文的結尾給出一些感性的願望。而且我的理性也讓我知道，它們並非遙不可及。

我希望每個人，無論貧窮還是富貴，都能享受到最優質的教育資源，從學前教育到高等教育以及職業教育。

我希望每個人，都能擁有終身學習的行為習慣。我們不再將學習看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閱讀非娛樂性的嚴肅書籍成了像刷牙洗臉一樣的輕鬆習慣。

我希望每個人，都擁有獨立思考的態度和能力。我們不再像是一艘信息大海中的無動力小船，隨波逐流。我們都裝備好了自己的動力引擎，都能選擇好自己的方向，乘風破浪。

隨著物質生活的豐富和高等教育的普及，懷著像我一樣願望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有能力推進這一目標的人，也已經越來越多了。我有信心，這些幾萬年來都沒有實現過的願望，在未來幾百年內就會實現。

*************************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