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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的那些瞬間

老子

莊子

孔子

導讀

推開歷史的窗戶,中國的一個時代——春秋戰國時代,天佑中華,諸子並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從而使我們民族的思想與智慧燦若星河、光芒萬丈;而且,他們同時被譽為人類偉大的精神導師。為了巡視這一中華民族的精神高地,我們約請鮑鵬山先生為我們描述諸子的風采。鮑鵬山先生舉一反三、舉三反九,在「軸心時代」的世界歷史大背景下,為我們描繪了老子、孔子和莊子三大師的魅力瞬間,獨到的把握與精彩的敘述,使我們的閱讀收穫如行山陰道上。

引子: 「軸心時代」

德國,1883年,卡爾·馬克思去世。

同年,也是德國,一位也叫卡爾的著名哲學家誕生。他就是卡爾·西奧多·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Jaspers,1883年2月23日至1969年2月26日)。

1949年,新中國成立那年,他出版了《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在此書中,他站在世界文化的曠野上,對舊中國的一個時代和這個時代的人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這個時代是東周的春秋戰國時代。

雅斯貝爾斯把這個時代稱之為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間,尤其是公元前600至前300年間。)在這個時代,在地球上北緯30度上下,就是北緯25度至35度區間里,人類的文明精神出現了重大突破,出現了一些偉大的精神導師——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古印度有釋迦牟尼,中國有孔子、老子……

這種突破,是對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雅斯貝爾斯稱之為人類「終極關懷的覺醒」。人類開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來面對這個世界,宗教開始出現。今天西方、印度、中國、伊斯蘭不同的文化形態,就是由於他們各自不同的超越和突破類型。

如何理解雅斯貝爾斯所說的「終極關懷的覺醒」?

我的理解是:

第一,人類試圖從整體上把握世界,而不是零敲碎打,個別地孤立地認識世界。同時,人類開始嚴肅地思考人類和宇宙的關係,司馬遷所說的「究天人之際」——認識論出現。

第二,人類開始有了自覺,開始認識自我,認識人我關係——倫理學展開。

第三,人類開始認識到人是有道德使命的,即,人不僅是一個道德的存在,從而區別於一般動物;而且,人還負有建設道德世界的責任——世界觀覺醒。

第四,人類有了明確的時間意識,開始關注人類的歷史,意識到人類是一個文化的存在並且有著文化的使命和宿命,司馬遷所說的「通古今之變」——歷史觀誕生。

其實,在中國,在雅斯貝爾斯所謂的軸心時代過去不到100年,漢武帝時代的一位太史令,一個大學者,一個更大學者——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就對中國的軸心時代作了深刻的總結。他的一篇專題論文《論六家要旨》,總結了軸心時代的六個重要流派的主要思想:陰陽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大約再過200年,東漢的一個大學者、史學家班固,在他的《漢書·藝文志》中,在六家之外,又加了四家:縱橫家、農家、雜家、小說家。於是有了「九流十家」之說。

其實,「九流十家」仍然沒有囊括盡那個時代中國人的信仰、思想與知識,比如,兵家,醫家……

他們是這樣一些人:老子、孔子、墨子、孫子、孟子、莊子、商鞅、荀子、韓非子……

他們鼓吹著這樣一些概念:道、德、仁、義、禮、智、信、勇、法、術、勢、王道、仁政、兼愛、尚賢、大同、小康……

每一個概念的背後都蘊含著深刻的思想。這些思想是對整個人類文明和人類道德使命的思考。這些思考變成了文明的成果積澱下來,這些積澱最後就成了人類生存的價值觀和價值基礎。並且,形成了獨特的民族特色。

「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這是孔子描述的春秋時代。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這是孟子對戰國時代的評價。

春秋戰國,是一個血與火的時代,是一個興衰存亡的時代。

但卻也是中國人精神和人格蓬蓬勃勃的時代。

孟子還曾這樣說他的時代:「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

聖王之權沒有了,諸侯自以為王。

聖王之義沒有了,諸子自以為是。

所以,這時代,兩類人最活躍:諸侯和諸子。

諸侯爭霸,諸子爭鳴。

諸侯爭奪的,是子女玉帛,土地城池,「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孟子破口大罵:率土地而食人肉,善戰者服上刑!

諸子爭鳴的,是仁義禮法,天道人性。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惜乎賢聖不明,道德不一,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莊子仰天浩嘆:道術已為天下裂!

爭霸的結果,是,天下版圖盡入於秦。

爭鳴的結果,是,天下學術終歸於法。

結果是悲劇,過程卻被歷史一再回味。

1.紫氣東來

司馬談畢竟大漢氣度,他縱論六家,指點聖賢,各有褒貶,大氣磅礴。

但是,有著黃老思想的他,對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給予了全面的肯定。

他這樣說老子的道家: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

他眼中的聖人,不是孔子,而是老子。難怪他的兒子司馬遷不僅把老子寫成孔子之師,還借孔子之口,稱服老子為「龍」。

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這樣記述: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

以自隱無名為務,這句話有意思。因為,人須已顯行跡已有名聲,才有隱藏行跡埋沒名聲這樣一層煩惱,否則,歷史上漫漫而來又漫漶而去的芸芸眾生何其多耶,誰又需要一門專門的學問來泯滅行跡名聲。蓋老子當是當代大名人,後來孔子不遠數百里求教洛邑,也可印證。

作為周朝的檔案館館長,見周之衰,便黯然離去。

離開了周,老子去哪裡呢?

據說是出關去西域了。出的關據說就是函谷關。

函谷關當初大概在今天的河南靈寶縣,後來關口移到了今天的河南新安縣。這裡兩山對峙,中間一條小路,因為路在山谷中,既深又險要,好像在函子里一樣,所以取名為函谷關。

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

我要寫的歷史上老子的瞬間,就在此刻發生。此時大約在2500多年前,公元前500年左右。

既然老子要無名自隱,自然也不會有什麼著作昭示眾生。如果沒有此時此地此人,沒有這個瞬間,《道德經》一書就沒有了。

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把此一瞬間,不僅看作老子的瞬間,更要看成是中國哲學的破繭而出的瞬間。石破天驚逗秋雨。天雨粟,鬼夜哭!

大概也是覺得這個瞬間的非同尋常,司馬貞索隱引劉向《列仙傳》,給這個瞬間一個玄之又玄的序幕:

老子西遊,關令尹喜望見有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也。

據說這位關令尹喜也是周之大夫,也是一個隱德行仁的高人。他預先望見有紫氣東來,知道將有真人經過,便留意觀察東來行人,果然迎得老子。尹喜對老子說,你要從人間隱退了。在你遠行之前,為我們留下你的思想吧。

司馬遷接著敘道:

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所終。

老子的生平,對我們而言,是無始無終的:我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裡去。我們不知他的生,也不知他的死。他自己說「出生入死」,他好像是來自宇宙中某一個星球的高度發達的物種,在我們這個星球的東方落腳,然後,又飛升而去。據說,甘肅臨洮的「超然台」,就是他的飛升之所。

後來道教的仙人,都是以「飛升」的方式離開這個星球。難道道士們就是一群來自星星的你?

老子,他或許還在那個星星上遠眺地球。會有一聲嘆息來自天庭嗎?他還記得他留在這個地球上的五千言嗎?

它們已經成為全人類的智慧淵藪。

2.東魯杏壇

據說孔子也曾經有這樣的去意。他曾經感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但最終沒有成行,他只是離開了魯國,周遊列國,被當時人諷刺為「避人之士」。老了,還是回到魯國,整理六經。孔子沒有老子的決絕。他也曾經對著一位衛國的隱士嘆息自己:「果哉!末之難矣。」——他真果決啊!我做不到啊!

其實,在老子被尹喜強迫留下五千言之前,孔子也曾用他的方式糾纏過老子,讓他留下教誨。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有這樣一則動人的故事:

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身。」

這是老子和孔子兩個人的瞬間,也是兩種思想、兩種學派、兩種思維範式互相碰撞的瞬間。陰性的老子和陽性的孔子相撞擊,如同天空的雷電,瞬間照亮黑暗的歷史天幕。

此刻的老子,估計應該在六十歲左右吧,孔子,三十四歲。面對這樣一個血氣方剛的後生,老子不動聲色地點出兩個字:藏和愚。

其實,愚就是藏。把智慧藏起來。把才華藏起來。把志向藏起來。把理想藏起來。藏不是沒有,不是放棄,是一種含蓄而堅定的保持。「愚」,不是智慧的缺乏,而是智慧的「收藏」,不是智慧的不足,而是智慧的收斂,不是智慧的麻木,而是智慧的蟄伏。

我們其實可以想像得到:三十而立之後的孔子,是何等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是何等志向遠大,理想崇高,是何等意志堅定,自信自負……

這些都是一個年輕人的優點,沒有這些,註定不會有所成就。

但是,如果僅僅這樣,而缺少適度的彈性,適度的退守,適度的淡泊,也不會成為大才。

此時的孔子,學問有了,志向有了,眼界胸襟都有了。但是,還缺乏一種東西:彈性的性格。

孔子見老子,是孔子人生的一個瞬間。這個瞬間,如同滾燙的生鐵突然淬火,獲得了更多的特質。

此後的孔子,陽剛依舊,闊大依舊,但多了一分從容淡定、輕鬆自在。

《莊子·漁父》:

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絃歌鼓琴,奏曲未半。

曲阜孔廟裡,即有一個杏壇赫然矗立。但細揣莊子之意,他筆下的「杏壇」,不過是孔子帶著弟子從茂密濃郁的森林中走出,恰好碰到的一個水邊高台而已,此水即是漁父打漁之地,謀生之所而隱居之處,蘆葦豐茂,絕無可能在魯國都之內。也就是說,「杏壇」,本來就只是莊子隨口謅出的一個詞,絕無可能是孔子專門講學之所,則今天孔廟裡的杏壇,就只能是後人望文生物而造出來的。顧炎武說:「《莊子》書凡述孔子,皆是寓言,漁父不必有其人,杏壇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葦間、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魯國之中也明矣。」(《日知錄·卷三十一》)

但是,一個道家人物隨口謅出的詞,為什麼卻被坐實,一個虛構的寓言,如何竟然成為歷史?

其實原因非常簡單:這個寓言,不是生活的真實,但卻有著本質上的真實;不是物理上的真實,卻是精神上的真實——它確實是孔子日常教學生涯的高度概括。

孔子的私學,與弟子切磋琢磨的日常生活,實現了人類生活有可能達到的現實與精神、物理與心靈的圓融。這種圓融,已經超越了物理之真與倫理之善,而達到極致的境界:美。真與善的純粹之境,就是美。

莊子,畢竟是手眼通天的極致高人,他感受到了孔子生活方式的詩意,他直覺到了孔子日常生活中蘊含著人類生活的大美。他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地喊出:美啊!請停留一下!

最後,他用自己的文字,讓這個美永恆停留:眼前春水,身後杏花,白雲在天,清風在袖,落花依草,弟子圍坐——這虛構的一時勝境,從此成為一個民族永恆的靈境,孔子和他的弟子們,永在此境,彈琴,歌唱,笑語盈盈。——這其實就是天堂的模樣。

我們來看看這一瞬間:孔子,在水陂邊,杏樹下,安詳地坐下,展開他的五弦琴,輕聲弦歌。弟子們,安靜地圍攏——琴聲響起,歌聲響起,書聲琅琅。這個混亂嘈雜充滿殺伐怨恨之聲的時代彷彿一下子闃寂無聲,而明媚的陽光和明麗的杏花、明灧的水面,一下子照亮了時代的黑暗。

——這是孔子生命的一個瞬間,但是,它成了一個民族的永恆時光:就在這一瞬間,這個民族重新獲得了從容與安詳,獲得了光明與方向。

我在兩千多年後向那個黑暗的時代投去目光,我看到了在黑暗的心臟,有這樣一片溫暖的光亮。我看到這個光圈裡面,一個慈祥的老人,和圍坐在他身邊的年輕人。是的,只要我們心中永遠有這樣一幅畫面,我們就不會缺少溫暖,我們的心靈就有皈依。而且,我們會循著這個光亮,圍攏過去,一圈又一圈,無限延展……

我常常想一個問題:十五歲的從事「鄙事」以養活自己的少年,何以會立下「志於學」的志向?在他那個階層的人無論傳統還是現實都以出仕從政為人生正途的時代,「志於學」這三個字是何等石破天驚,預示著一個聖人的降臨,預示著一個民族的蘇醒?是什麼樣的宇宙能量電擊了他那有些畸形狀如反宇的頭顱?他那四周高中間低的奇特頭型,是否就是這次電擊的印記?

我還常常想一個問題,三十歲的孔子,從社會的最底層已經進入魯國的上層甚至可以進入太廟,在仕途一派光明的時候,突然放棄這一切,轉而創立私學,開啟人類教育的新紀元,把文明的星星之火點燃?他領悟到了什麼樣的歷史使命?

老子走了,孔子來了。

老子因失望而離去,孔子為拯救而到來。

老子是史前史的後記,充滿嘆息和詛咒。《道德經》作為歷史的總結,智慧高超,但冷靜到冷酷。

孔子是新紀元的序言,充滿期待和勉勵。《論語》作為新歷史的開篇,仁德藹然,熱心到熱切。

老子留給我們巨大黝黑的背影,孔子展露給我們寬廣明亮的前額。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十三記下了這句話,並在後面有一句說明:「唐子西嘗於一郵亭梁間見此語。」唐子西,唐庚(1069~1120),字子西,眉州(今四川眉山)人,《唐子西文錄》記載:「蜀道館舍壁間題一聯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不知何人詩也。」

我很奇怪,對孔子的精神境界體悟得最為深刻描敘得最為到位也最為詩意的,總是這些「不知何人」的人:說孔子是「天下之木鐸」的,是無名氏;說孔子是「喪家狗」的,是無名氏;說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的,也是無名氏。

他們都感受到了孔子的真精神。

我們不都是無名氏?我們的內心,不也感受到了孔子?不也聽到了他的聲音,感覺到了他的心跳,體貼到了他的溫暖?

3.莊周夢蝶

莊子在一個黑夜裡,在他的土屋中想像並描寫了孔子的杏壇。他肯定意識到了,這是歷史的瞬間,是人類文明的瞬間。

其實,他也有他光芒萬丈的瞬間。

《史記》說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老莊並稱一如孔孟連及。莊子固然尊敬孔子,但他最為向慕的,還是老子。

《孔子世家》里,還記載了老子送給孔子的臨別贈言:

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

其實,我一直想把這兩句話中的「子」和「臣」兩個字去掉,從而兩句成一句——「為人者毋以有己」。

這不是我自作聰明,刪改前賢嘉言。莊子早就這樣改了,他的句子比我的更簡潔,只有三個字——吾喪我。

吾——即自我的本體,本來的自我。

我——附寄於「吾」的自以為是的觀念、知識、經驗、是非、好惡等等「成見」「成心」。

「我」總是遮蔽著「吾」,不僅使「吾」不能與世界赤誠相見,無法互相洞開;反而使得「吾」認「我」為「吾」,「我」把「吾」李代桃僵了。

使「吾」遮蔽,讓「我」囂張的,莫過於功名利祿。

講到這裡,我們來看看屬於莊子的瞬間——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這確實是典型的莊子的瞬間。對於體制來說,老子是身處其中而離開,莊子是身處其外而不入。這兩者似同而實異:身處其中而離開者,是出於失望;身處其外而不入者,是出於無望。一個是由有入無,一個是本來即無。蓋莊子,較之老子,對體制的道德屬性更其絕望,他是避世之士,而老子,其實還只是避人之士——與孔子其實差不多。老子出關,孔子去魯;老子遠去西域而以華夏化胡,孔子欲居九夷而用君子除陋,其實,兩人都還是有一番作為之心。魯迅看得明白:

故自史遷以來,均謂周之要本,歸於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無,別修短,知白黑,而措意於天下;周則欲並有無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歸於「混沌」,其「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胥此意也。中國出世之說,至此乃始圓備。(《漢文學史綱要·老莊》)

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傳統儒道文化之「出世」,並非印度佛教之「出世」。中國儒道之出世,乃是棄絕體制;印度佛教之出世,乃是跳出輪迴。儒道之出世,並非出倫理,只是出體制;不是出人生,恰恰相反,是要一個更好的人生。《道德經》之小國寡民,陶淵明之《桃花源記》,都是為了更好的人生而設計,都是為了更好的人生而眺望。我們看到,無論是老子的「小國寡民」,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都是無國無君而有人倫父子。儒道之出世,不過是拒絕公共生活影響私人生活,不使公共責任影響個人逍遙,不讓職事之鞅掌限制個人之自由,更不願體制之污濁褻瀆個人之名節。個人逍遙本來只是一種審美境界,但是,由於體制本身的道德屬性往往負面,背離體制就顯得正面,而那些對著體制背轉身去的人,也往往確實是背轉體制的那一分骯髒與非人性,為此他們還要承受巨大的物質上的損失。於是,他們就獲得了道德上與審美上的雙重意義——道德意義是在骯髒的世界保持一分乾淨;審美意義是個人自由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

說到「逍遙」,我們就不能不說莊子了。翻開莊子,第一篇就是《逍遙遊》。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逍遙遊》)

莊子的價值,在於為人類開拓出一個經驗之外的世界,並且告誡我們,使我們不自由的,恰恰是我們的經驗和知識。

逍遙遊,就是無牽無掛的自由,就是絕對自由。但是,莊子用的是這樣的詞:無待。

何為待?——待者,恃也,憑藉,依賴。

何為無待?——就是無恃,無所憑藉。

人生最常見的待什麼?待知識。待經驗。待常識。

但是,莊子偏偏告訴我們,不能依賴知識、經驗、常識等等,甚至,你讀他的文章,他都暗示你,不要帶著成見、經驗、知識進來。

試想,帶著經驗和常識,我們如何能讀這樣的文字?經驗、常識與理性,如何能容忍和接受這樣的文字?

莊子的出現,拓展了我們的世界和視界。

孔子講日常倫理,他要我們踏實而真誠地生活。

莊子大言,講經驗之外的世界,他在教我們超凡絕俗地生活。

但莊子最獨特的貢獻,還是他教會我們如何去死。

莊子《大宗師》有言:「死生,命也。」

死亡是一個現實的事件,但是,死後的世界卻是一個非現實的世界。所以,孔子這樣的關注現實的思想家往往拒絕談論這樣的話題。

而《莊子》一書卻滿是生死神怪。

莊子說他到楚國去,途中見到一個骷髏,他同情骷髏,骷髏卻告訴他:「人一旦死了,在上沒有國君的統治,在下沒有官吏的管轄;也沒有四季的操勞,從容安逸天長地久,即使南面為王的快樂,也不可能超過。」並且堅決拒絕再活過來。(《莊子·至樂》)

實際上,這段對話里,骷髏才是莊子,而那個「莊子」,則是莊子在表演「我們」——「骷髏」莊子在告訴「我們」,死了,比活著好。

這當然是對生活很失望的意思。你看他借列子之口發出的感慨:

列子行,食於道從(道旁),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

陶淵明說:「生實艱難,死如之何!」也是這個意思。

總之,我們幾千年來沒怎麼活好過,所以,也不怕死。相反,「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肒潰癰。」(《莊子·大宗師》)

莊子妻死,莊子箕踞鼓盆而歌。為什麼歌?是祝賀她終於解脫了,好比是囚徒的刑滿釋放。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莊子·大宗師》)

你看,他們是羨慕死去的人,痛哭自己還得在人世受煎熬。

我們有這樣兩個成語,一個叫「視死如歸」,一個叫「人生如夢」,這是莊子給我們創造的——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莊子·齊物論》)

呵呵,莊子說,人只有經過一場大覺才能知道他自身乃是一場大夢。

他豈只是為我們創造了兩個成語?他為我們建立了一種生死觀,讓我們含笑面對死亡,讓我們在死神面前,保持瀟洒的風度和英雄的氣概。

人生如夢,是一種認識。

視死如歸,是一種態度。

有這樣的認識,我們很深刻。

有這樣的態度,我們很瀟洒。

它們——

一、顯示了我們的洞徹人生的智慧;

二、體現了我們的笑對死亡的風度。

法國思想家蒙田有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哲學就是學會死》——據說,這是西塞羅引述柏拉圖的話。

哲學就是學會死。多好的話啊。

那麼,哲人呢?

哲人就是給我們一個最為美麗的死亡姿勢,讓死亡也充滿魅力的人。

莊子將死,弟子們討論如何安葬莊子,他們的計劃里,要用很多東西作為陪葬。

有意思的是,他們討論這些時,就在莊子身邊,也不避開莊子。

於是,莊子加入了討論,也表達了他的意見。

莊子說:「我把天地當作棺槨,把日月當作連璧,把星辰當作珠璣,萬物都可以成為我的陪葬。我陪葬的東西難道還不完備嗎?哪裡用得著再加上這些東西呢。」

弟子們說:「我們擔憂烏鴉和老鷹會啄食先生的遺體。」

莊子說:「棄屍地面就是讓烏鴉和老鷹吃,深埋地下就是讓螞蟻吃。你們為什麼要搶奪烏鴉老鷹的吃食交給螞蟻呢?你們怎麼如此偏心?」(《列禦寇》)

莊子一輩子嘲弄世界,此刻,他嘲弄自己的死亡。

他一輩子幽默,死到臨頭,還向死幽默。

而這幽默里,又包含著對眾生的廣博的愛和大平等。

《莊子》中,莊子兩次借孔子之口感嘆:死生亦大矣。那好,我們就比較一下孔子的死。

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的死,是悲劇。

莊子的死,是喜劇。

孔子的死,讓我們哭。

莊子的死,讓我們笑。

孔子把自己的死看得很大。

莊子把自己的死看得很小。

孔子知道自己的分量,尤其知道自己肩上承擔的責任的分量。

莊子卻從更廣遠的視野,看到了一個人的渺小,哪怕這個人是一個曠世的大哲人。

在無窮無盡的時間裡,人命何等危淺。

在無邊無際的空間里,人生何等渺小。

孔子看到了,一人的生死,牽動著時代和文化。

莊子看到了,一人的生死,無損於宇宙和世界。

唉,說到這裡,當然要說說莊周夢蝶——這是莊子一生中最為神奇的一個瞬間——這個美麗的故事,感動了所有的中國人,它裡面包含著對人生的了悟與感傷,它是哲學,也是詩,它把我們帶到世界的深處,帶到我們生命的深處——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原來,我們衷心仰慕的大哲人,莊子,也就是這個世界某一角落,一個蝴蝶的一個不經意的夢。

這個蝴蝶在山谷間,飛來飛去,飛累了,落到一樹花枝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於是,莊子來到了人間。

現在,大概是一陣風來,花枝顫抖,蝴蝶醒了,莊子在人間消失了。

一切都在一瞬間。我們還在詫異中——

剛才,是蝴蝶夢著莊周;還是,此刻,是莊周夢著蝴蝶?

突然,我們驚覺:此刻的我們,如此執著、孜孜矻矻的我們,我們的形體與角色,是真實的還是另外一個什麼東西的一場夢?當我們醒來,我們大覺之時,會發現我們是什麼東西?或者,不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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