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中國思想通俗講話 道理(3)

現在我們試再進一步,另換一方向講。理先事物而存在,惟一而不可變。我們雖不能創造理,卻能發現理,發明理。換言之,理則是可知的。因理既然早已在那裡,而且又是老在那裡而不變,因此我們今天容或不知有此理之存在,而慢慢地終可知。格物窮理之學,即由此而建立。而道則根本並不在那裡,尚有待於某一主動者之由行動來創出道,而道又可常常變,因此道屬不可知。譬如他渴了,你哪能知道他必然會找到飲料,又哪能知道他必然會喝茶而不飲咖啡呢?此又是理與道之間一絕大不同處。

  

上面說,理前定先在而可知,但人又何從來認識此先萬物而已存在已決定之理呢?其實此話也只是一理,在人類智識是無法認取此理而與以證實的。在人類,只認為宇宙間一切事物均有其所以然之理,在宇宙間,則並無無理而存在之事物,事物決不能無理而出現。既然事物出現,必然附有理,因此我們說理先事物而存在。若理不先事物而存在,豈不在宇宙間可以出現無理之事物?若此宇宙,容許有無理而出現而存在之事物,則此宇宙,可能有多角之圓形,可能沒有生而死,一切不可想像。明天的宇宙,可能變成一絕不可知的宇宙,人類將不能一日安心居住在此宇宙間。將無處可用心,並亦無所措手足。所幸者,則在此宇宙間一切事物,均有一所以然之理。縱使人類今日智識尚有許多說不出的理,但一切事物則老是這般存在著,好待人慢慢去思索,去探求,去發現。而且既然每一事物都有理,則最先必出於一大理。此一大理,在宋儒則稱之為「天理」。

  

何以說宇宙一切理,最先必出於一理?因宇宙間若有兩理或兩理以上,則此兩理必然形成兩宇宙,而且此兩宇宙將會永遠衝突,則仍是一不能安住,不可想像之宇宙。因此宇宙只是一完整的,故此形成此宇宙之理,其最先也必然只是一個理。我們只可說「道並行而不相悖」,卻不能說「理並在而不相悖」。若不相悖,則可會通,仍然是一理。因此,就理言,宇宙間必有理存在,而且像是先事物而存在,並且統宗會元,該是只有一個理,即天理,最大而無所不包之理,老是如此存在著。否則若不先有此一理存在,又或並不止一理存在,又或雖存在而仍可變,則此宇宙到底為一不可想像者,到底將不能使人一日安心居。並亦不能活下去。因此就人類理智言,必然該信此宇宙,有一前定先在而終極為人可知之理存在著。宋儒提出「天理」一觀念,又提出「理先氣而存在」的觀念,大意只如此。其實此一說法,則仍只是一純抽象之理,而無法具體求實證。這一說法,其實在王弼時早已說盡了,即在宋儒也逃不出王弼所說之範圍。因此一說法.僅只是理當如此而止,無法具體說。具體說了,則又落到事象上,並非此先宇宙而存在的絕對惟一的大理。

  

講到此處,不免又要牽連到另一新問題。宇宙萬物同一理,但並不同一道。有些道屬於人,但有些道則並不屬於人。此等不屬於人之道,就整個宇宙論,顯見比人道的範圍更偉大,因此也更重要。中國古人則混稱凡此等道為「天道」。而天又是個什麼呢?此又是一不可知。《孟子》說:「莫之為而為者謂之天。」我們明見有此等道,但不知此等道之背後主動者是誰,於是統歸之於天。人生則是從可知(人道)而進向於不可知(天道),也可說,乃由於不可知(天道)而產生出可知(人道),而可知則永遠包圍在不可知(天道)之內。換言之,天之境界高出於人,而人又永不能逃離天。因此人求明道、行道、善道、宏道,必先知道之有不可知,此乃孔孟儒家所謂知天知命之學。

  

所謂知天知命,淺言之,則是須知其有不可知。此一理論,道家莊周,亦如是主張。但人心不肯老包圍在此不可知之內,總想穿破此不可知,而達成為可知。老子即抱此想法。故老子乃試把道的地位倒裝在天之上,他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生夭地」,但那生天地之道,又是誰在背後作主動呢?這一問,不能不回答,不能不解決。於是老子又說:「道法自然。」在老子之意,他只說,道只是自己在如此,背後更沒有主動,故稱之為自然。既屬道自己在如此,則不須再求誰是其主動者。然就上述道字涵義說,道必該在其背後有一個主動。若說道自己在如此,道法自然,則道之本身,似乎已沒有一個規矩準繩了。道法自然之說,究是太無把柄,難於捉摸,所以又逼出王弼來,改提出一個理字,使問題較易於解決。

  

因天道雖不可知,而天理則可知。道之背後應有一個主動者,而理則是一切事物之所以然,在理之背後更不必求其一主動。這一說法,落到宋儒,便說得更清楚。朱子說:「帝是理為主。」這是說,縱使是上帝,也得依照理,故理便成為上帝的主宰了。若說上帝能創造世界,創造萬物,但上帝也得依照於理而創造。上帝創造了世界,但不能創造此創造世界之理。理規定了一切,同時也可以規定了上帝,因此上帝也只能遵照此理去創造出世界。或者你可說,上帝本身即是此創造世界之理,但上帝的地位,最高也僅能至此而止。故朱子要說,理即是上帝,上帝也由理為主了。因此宋儒說天理,那是理的地位高過了天。天理的天字,只成為理字的形容詞,與古人說天道絕不同。

  

若說天道,則是天在那裡走它的路,行它的道。如日月循環、寒署往來,太陽下去,月亮上升,夏天完了,冬天來到,這是天在那裡行它的路。但我們只能知道天在如此行,卻不知天究竟要行向何處去,而且也保不住它是否永遠如此般行。換言之,天是否有意志,有計劃,它的意志與計劃究竟是怎樣呢?這是一不可知。但若說自然,固然天的不可知的問題可以不存在,但自然也該有一個理,我們不能說自然便了,更不問它理。在此上,郭象思想便不如王弼。因郭象注《莊子》,重視自然更勝過了理。而老子思想,也不如莊周。因莊周言道,還保留有一天,而老子想把那天輕淡地抹去,而僅存有一道。《易系傳》則承續老子思想,也只存有一道,不再有天了。因此才逼出王弼來。現在再說到理,則顯見與道不同。因理是先定而不變的。正如此刻,諸位聽我講話,究竟不知道我下面定要講一些什麼。但若看我演算草,則幾乎可以不必看,只要懂得了公式,答數一定可得。不論是你演或我演,若不如此答,則準是演算者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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