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印度
女人是河流,神牛浮在上面,甩動著鼠麴草似的耳朵。它們從容不迫,眼睛穿越河流抵達對岸,濕漉漉的蹄子踏在泥土上,甩脫一層層金粉。岸邊,數不清的屍體在霧氣沼沼的陽光下焚燒,灰白色粉末如子彈一般沉入恆河河底。男人們脫掉身上被太陽染成枯黃的白袍,露出光滑凸出的肚子,以及鮮粉色、橘紅色、靛藍色、明黃色的內褲,走下台階,把頭埋進恆河水裡。煙草味的汗氣瀰漫在河面上,這裡是瓦拉納西。雨季。
我沒有在其他地方感受過如此絢爛的色彩。熱帶植物一般的色彩融化在骯髒、潮濕、悶熱的空氣里,落在巨大布傘上,讓它們淡粉覆蓋奶白,朱紅翻轉棕灰,綠灰相接,女人,男人,牛,神結合得嚴隙合縫,難捨難分。這裡是色彩的天堂,色彩的貧民窟,色彩的交易所,色彩的混浴澡堂。
剛剛抵達印度的恐懼和慌亂逐漸被一股巨大的亢奮和暈眩感代替。去年四月底,剛剛抵達阿格拉城的第二天,我住的青年旅店就死了兩個英國人,一個十八歲,一個二十二歲。被用白布蓋著的擔架抬出去的時候,旅館狹窄的廳里飄著一股混雜著酸味的濕氣,像咖喱的味道。一隻被針眼戳成了篩子的青灰色的手從擔架里伸出來。坐在靠窗戶邊的卡座的韓國人對這種事兒既興奮又習以為常,沒等我走過去就過來告訴我,六個小時前,這兩個來自英國約克郡的年輕人喝得大醉,在泰姬陵某處神像前脫的一絲不掛,無人制止。報紙上的報道形容道,「把不潔的氣體和味道丟撒在神安息的地方,犯了瀆神的罪孽」,結果第二天暴斃在旅店。
事實情況是,這兩個跑到印度神遊的英國大學生在泰姬陵里喝酒吸毒,昨天凌晨,他們拎著酒、摻雜了大麻的酸奶醉醺醺回到旅館。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同伴們去敲他們的門,發現兩人倒在床上,沒了呼吸。他們本打算第二天下午從阿格拉城去瓦拉納西。
時隔半年,看到《羅摩橋》裡面寫道,「白人的膽子大,他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死在第三世界國家。...為什麼?...朦朧的優越感。」
也正是因為這種肆無忌憚的優越感,在印度的一周里,我看到一些英國年青人做出了極其瘋狂而匪夷所思的事。他們濫用了他們的優越感,所以印度人不可憐他們。
「他們的屍體不配焚燒在恆河裡。」當時,旅館老闆站在櫃檯後面,冷冰冰地用英語說。
印度人的輕蔑絲毫不妨礙他們對其他白人的諂媚。在印度的一切就是這麼矛盾。德里高級酒店的旋轉門外,深色皮膚的門童畢恭畢敬地向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敬禮;阿格拉鎮上廉價的青年旅舍里,衛生狀況稍微好一些的兩人間只為白色面孔預備,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他們準備好了諂媚,而他們則預備了豐富的憐憫。高貴與低賤、巨賈與赤貧、輕蔑與卑微,這一切在印度都毫無障礙地結合在了一起。
泰姬陵南門外,一群乞丐在白色宮殿巨大的陰影中等待,一頭懶牛趴在白牆下的角落裡,望著向我們爬過來的「他們」,眼神剔透,尾巴扇著蚊蠅。他們是——斷了一條腿的老人,打著赤腳的小孩,疲憊而蒼老的婦女。撲面而來的貧窮讓印度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這裡是貧民窟的世界,高貴的神祇和不可接近的「賤民」距離只有一牆之隔。
「幫幫我們。」他們對我說。
一對比利時夫婦被眼前的矛盾震懾住,臉上呈現出極其複雜的神情——憐憫,鄙夷,謙卑,恐懼,他們視貧窮為一種奇觀,而這些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我們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零錢,眼看著越來越多衣不蔽體的乞丐圍過來,慌不擇路地逃走,跑到泰姬陵附近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時值晚上五點,裸露著半個胸膛的老人們圍著圈跪在水泥地上做晚禱,穆斯林們的禱告聲漂浮在潮濕的空氣里,微弱又執著。我突然覺得孤獨。這座城市有著它不可接觸的另一面。這一面讓人們絲毫不在乎貧窮,他們生活的重心在神那裡,神給的就獲得,神剝奪的就失去。
在印度人眼裡,世界就是一場幻覺。
鄭宸的《羅摩橋》讓印度的短短一周以極其逼真的幻覺再次回到我腦海中。那些在印度遇到的令我迷惑、恐懼、興奮的東西陸續在書里找到了答案。不能說這本書有多麼深刻,但是它有罕見的深情,不僅對印度,更是對整本書沒有出現卻頁頁浸潤於紙上的阿真。看完之後我想,這真是一個低調的愛情故事,連如此混亂、複雜、熱情、無序得不可思議的大印度都成了陪襯。或者也可以說,印度就像是一個情人,遇見它的人都不能用簡單的「好」與「壞」來形容她,這就好比如果一個人能持續帶給你驚喜和驚嚇,持續激發你的創造欲和愛欲,你就會對他產生一種複雜的情感,超越朋友,超越愛人。印度就是這樣一個讓你摸不透的情人。
《羅摩橋》讓一個世俗印度躍然紙上,大吉嶺小姐和西瑪的同性之愛也作為一條草蛇灰線令人扼腕,如果說我還有什麼要說的,也是想讓對一切未知事物仍然存在好奇的人立刻去看這本不可思議的書。我唯一的擔心是,對於印度歷史不那麼了解的人看了這本書,極有可能對這塊南亞次大陸產生負面印象,因為這本書恰恰沒有告訴我們,這塊土地上經歷了多麼劇烈的宗教信仰分裂和領土變遷,所以我想儘可能擺脫以上的感性情緒和描述,說說我對印度的感受。
印度,這塊南亞次大陸上存在著兩千多個神祇。在印度,每一天都在過節。不是過印度教的節日,就是穆斯林的節日。《羅摩橋》里也寫到,作者去印度大吉嶺,在一個山頭上發現了幾十個廟,每一個廟裡供奉著一個不同的神,甚至還有日本廟。佛教、苯教以及東南亞地區各種密教的發源地都在印度,印度不是一個現在進行時的國家,而是一個一直徘徊在過去的國度。它的空氣里瀰漫的是一萬間教堂、清真寺、神廟發出的氣味;是宰殺、供奉、祭祀幾千隻動物的氣味;是香料、煙塵、屍體焚燒的粉末混雜的氣味。在印度,人們不殺牛。牛在印度教里是神的代表,走在德里和瓦拉納西的街上,看到牛滿大街悠然閑逛、無人制止;摩托車和TuTu車玩特技一般左右騰挪,人們看到的是無序的混亂,看不到是印度人對於宗教信仰的堅持和虔誠。
在印度,任何一個外國人對低種姓的施捨都被當作是神藉助人的手給予的恩物,他們會感謝神,不會感謝你。在一個多神崇拜、所有宗教信仰都被包容、堅持的國度,它的混亂和無法理解幾乎是必然的。就像伏爾泰所說,「印度,整個地球都需要它,而它卻獨自一個,不需要任何人。」
一個世紀前,英國將英屬印度分為以印度教為主的印度和伊斯蘭教為主的巴基斯坦兩個自治領。二戰時期,英國無暇對印度進行殖民統治,統一計劃籌劃良久,最終失敗。1947年的八月,當時的印度總理尼赫魯站在新德里的紅堡,發表了一篇影響了幾千萬人生死的演說:
「在很久以前,我們曾經和命運有過約定,現在履行誓言的時刻即將到來。當午夜鐘聲響起,全世界沉睡時,印度將醒來,我們將迎來新的生命和新的自由。」
這一天,印度被一分為二,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時宣布獨立,這塊大陸瞬間被充滿暴力和恐懼的移民大潮席捲——約五百萬印度教和錫克教徒移往印度;與此同時,五百五十萬穆斯林教徒往反方向移動。領土分割導致一一五千萬人流離失所。這就是著名的「印巴分治」。
我印象里曾經看過一部有關印巴分治的印度電影,也是唯一一部裡面沒有充斥著寶萊塢式載歌載舞的印度影片。片子里,兩隊身著白色傳統印度服裝的遷徙人群在茫茫的荒野里移動著,孩子在哭泣、老人在呻吟、年輕人的眼中充滿悲憤,幾乎要噴出火焰。這兩隊人默默往反方向移動,突然,一個隊伍中的年輕人喊了些什麼,另一支隊伍的人紛紛回應,瞬間,兩隊人馬糾纏在一起,血腥的廝殺開始了。
印巴分治導致境內的宗教大屠殺次數難以計算,直到去年,孟買、瓦拉赫關口仍然有因宗教紛爭而起的自殺式爆炸發生。
正是因為深諳宗教在印度人心中的地位,以及它對於這個國家現代化的侵蝕,所以明白為什麼在印度「神廟多過廁所」、窮人永遠只能是窮人。因為了解,所以當每一班從德里發往各地的火車都晚點、計程車司機永遠繞路、頻繁遇見赤身裸體躺在大街上的老人時,我都能繃緊瀕臨崩潰的內心,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源於印度人對於時間、生死、現世的不在乎。叔本華說過,印度人是比歐洲人更有深度的哲學家,「他們對於世界的理解是發自內心的,而不是出於外在和智識上的。」
也正是因為此,印度對於時代的影響更加深沉,秘而不宣。宗教在印度的地位更多是靈性方面的。印度教徒大多不在意環境,敢於在大眾目光下袒露生死。我記得去瓦拉納西恆河的那一天,西側在焚燒屍體,而東側同時有上千人沐浴飲水。
公元前三世紀,希臘駐印度孔雀王朝的大使麥加斯梯尼寫道,「婆羅門們不斷用一種歡快的語調談論著死亡,對他們而言,生命是幫死亡預作準備的一種幻象而已。」到了今天,這句話依然讓我覺得震驚。
「在印度,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很多事情不在你的控制之中,如果一個人懂得享受失控狀態,他就會喜歡這裡。」
《羅摩橋》里的這句話概括了印度給一個外來者的所有感觸:不確定感。就像即使我如此震撼於印度帶給我的一切,我依然不確定我是否喜歡它,不確定它加諸在我身上的紛繁複雜的印象是否有益。很多時候,我們並沒有心靈強大到足以直面太多的貧窮和死亡,即使在印度人的眼裡,所有生死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迴和生生不息。我希望每個人都更了解印度,但更希望可以小心翼翼保守心靈,不讓它變得麻木,哪怕失去一個不確定的印度,一個不可思議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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