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精選】《小說選刊》2015年。短篇小說。華屋(作者:張惠雯)
張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西華。1995年底獲新加坡教育部獎學金赴留學,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大學期間嘗試創作,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多個小說及散文獎項。2003年,小說《徭役場》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中文小說組首獎。2005年,小說《水晶孩童》蟬聯金筆獎中文小說首獎。2006年,短篇小說集《在屋頂上散步》獲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贊助在新加坡。2008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1995-2010年定居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現居美國。作品發表於《收穫》、《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西湖》、《文學界》等文學期刊。(百度百科) 靜姝和靜怡兩姐妹是台灣人。姐姐比妹妹大七歲,早已年過四十。她本身沒有受過多高的教育,隨丈夫吳先生來到休斯敦,在一家香港人開的超市裡做收銀員。妹妹靜怡大學畢業後到休市來探望姐姐,就留了下來,嫁給了一個在當地工作的台灣工程師陳先生。 在休斯敦的華人圈子裡,她們兩家都算不上富裕。以前,她們住在各自公寓里。姐姐工作的超市是輪班制,她有時上上午班,兩點鐘以後就沒事,下午班是從兩點到晚上九點。妹妹則不上班,她的小孩兒還不到兩歲,她在家裡照顧孩子。靜姝的兒子到奧斯汀讀書以後,她空閑的時間很多,總是往妹妹家跑,幫妹妹煮飯、照顧外甥。她們兩家的關係一直很好,因為小外甥的關係,這種聯繫更加緊密了。後來,兩姐妹做了一個有點兒異想天開但也合情合理的決定:她們決定合買一棟大房子,搬到一起住。她們的丈夫很支持這個決定,於是,兩家賣掉各自的公寓,在休斯敦較好的社區M城的Brightwater合買了一棟價值不菲的大屋。 這棟兩層半的房子一共有五間卧室,按照他們的考慮,有留給兩個孩子的房間,也有一間多餘的客房,以便兩姐妹的父母從台灣來探望她們時使用。第二層半的閣樓間很大,於是他們在裝修的時候把它隔開,一半用做儲物間,另一半則做成書房。根據妹妹的設計,裝修成書房的那半間閣樓傾斜的屋頂上開出三面同樣傾斜的長窗。這是個讓所有人都喜歡的漂亮設計。晴朗的白日,陽光從長窗里照進來,在半明半暗的屋子裡移動,黃昏時分,書房裡則布滿流動著的、金色的光帶,具有一種輝煌卻溫暖、踏實的靜謐。下雨的時候,打在傾斜的長窗上的雨聲則是一種催人入眠的好音樂。 房子附帶兩個車庫,每個車庫可以容納兩輛車,他們每家一個。此外,房子前面有一塊屬於他們的狹長的綠化帶,以前的屋主把它修葺得很好,有兩棵綠陰如蓋的大樹。房子後面則是一個由棕色的木柵欄圍起來的三百平方英尺的花園。但在休斯敦,很少有人有工夫在花園裡種花,所以花園基本上就是一整塊綠色草坪,他們決定保持原貌。姐姐曾提出可以在靠角落的地方開闢出來一小塊兒空間種菜,但遭到其他人的嘲弄和否定,她也無所謂,反正她總是可以在超市裡弄到價格極其便宜甚至不要錢的菜。因為妹妹的孩子小,抱小孩兒上下樓不方便,妹妹一家就住在一樓,二樓屬於姐姐。一切分配妥當,沒有任何爭議。一樓的廚房、會客室和餐廳共用,這也沒有讓他們覺得有任何不便,本來,他們搬到一起住的一個主要原因也是為了打消小家庭的孤獨,儘管這是從未說出來的原因。 無論按照什麼標準,這棟房子都是一棟宜居的華屋,牆漆、地板和樓梯的金屬雕花扶手都非常講究,看得出原來的主人相當富裕。如果不是姐妹倆為了省錢而把以前公寓里的舊傢具係數搬進來,它幾乎會是一棟真正華麗而具有現代風格的住處。這並不是說那些傢具破破爛爛,但這些體態玲瓏輕便的公寓式傢具,放在房子巨大的空間里顯得不相宜。總之,在主人們搬進來不久那段熱熱鬧鬧的時間,每個被邀請前來參觀的朋友走進這棟華屋過於空闊的客廳,讚歎之餘都忍不住感到一絲古怪的意味,這種意味甚至讓人感到不安。小巧而略顯簡陋的傢具們待在它們各自的角落裡,彷彿小小的孩子,有點兒羞怯、瑟縮。那些空白、未被填滿的大塊空間則彷彿在冷冷地凝視、等待什麼。也許只有住在這兒的人沒有察覺這種空落、不協調。兩姐妹坐在那張不夠闊大、厚重的沙發上,欣賞著窗外碧綠的花園——那只是一片光禿禿但十分平整的草坪,興高采烈地說單單這個客廳在台北就可以住一家人。她們不時發出笑聲,逗著共同愛著的那個小男孩兒,悄悄抑制著內心的激動、驕傲,心滿意足。 他們在新住處安頓下來。在這棟房子里,姐妹倆是主角,她們來來去去的丈夫彷彿成了配角。在姐姐的主持下,一切家務都得到更好的安排,晚餐也比小家庭時豐富許多,但每個月的飲食、水電等各種開支卻比以往兩家加起來的減少了,這令兩姐妹大為惋惜為什麼她們沒有早點兒做這個明智的決定。 生活對每個人來說似乎都變得更好了。姐姐顯然已經成為外甥的另一個母親,這對她來說是莫大的安慰。她一點兒也不怕辛苦,她怕的是失落。當自己的兒子長大,她發覺他離她越來越遠,甚至不願意和她說話。她越害怕他那雙冷漠、帶著藐視神情的雙眼,她就越懷念那個幼小、全然無助而喜歡躲在她懷裡的他。她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多要一個孩子,這樣她的幸福也許還能延續得久一點兒……如今,她心裡的空虛和失落總算從小外甥那兒得到了補償,每當她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或者只是握住他那雙嬌嫩、柔軟的小手,感到他的親昵和順從,她就彷彿回到了以往初為人母的時候,那種強烈、熟悉的幸福感有時把她感動得兩眼濕潤。她顯然不是感情多麼豐富、細膩的女人,在很多人看來(尤其是在她兒子看來),她相當平庸、守舊,但對身為母親的那些感覺,她絕不輸給別的女人。 而那位妹妹恰好不是一個霸道的母親,就像她不是個十分賢惠的妻子一樣。她樂得姐姐來「爭奪」照顧兒子的權利,這樣她可以有更多時間睡覺、購物、打扮自己。自從搬進這棟房子以後,她連菜也不必自己買了。結果,她變胖了一點兒,皮膚也更白皙了。她把空閑的時間用在瀏覽各個百貨公司的網站,從網上訂購打折服裝和其他女性用品。有時候,她坐在面朝花園的門廊底下的椅子上,悠閑地看著姐姐牽著兒子在草地上走來走去。她不禁覺得姐姐這個人有點兒古怪,但又慶幸自己和她生活在一起。在她看來,這種生活很愜意,但多多少少,她想,多多少少有點兒空虛。 對於妹妹的丈夫——那位電子工程師來說,生活的改善尤為明顯,因為他妻子從來不是一個烹飪能手。他以往工作一天回家,常常要吃微波爐解凍的冷凍餐,即便妻子偶爾做一頓,也是那種隨意湊合的飯菜。如果他稍有抱怨,她就會生氣地說:「你有錢就請保姆呀。照顧孩子夠我累了,誰有那麼多時間?!」而他碰巧又是個胃口極好、愛享受的壯年男子。現在,如果大姐不用上晚班(這樣的時候並不多),他差不多能每晚都能坐在餐桌前,正正經經地吃一頓熱乎、豐盛的晚餐。他吃著從小就喜歡的姜蔥燒豬腳或是椒鹽炸豆腐條,不禁對姐姐心生感激,甚至覺得她在某些地方有點兒像他母親。更何況,他們住到一起後,妻子和她姐姐一起照顧小孩兒,令他的負擔大大減少。他的精神也好了許多,得以把多餘的精力用於他喜愛的事情上,例如釣魚。在這個家裡,沒有人分享他的這一愛好,於是,到了周末,如果天氣好,他就會找機會和公司里有同樣愛好的幾個朋友一起開車到加爾維斯頓的海邊釣魚。他們會在那兒搭帳篷,待一整個晚上。除了釣魚,他們還在礁石附近下螃蟹籠子,凌晨起來收籠。他試圖勸說姐夫加入,但吳先生是個不愛動的人,他周末更願意待在家休息。 對於吳先生這個不愛說話、甚至有點兒嚴肅的小貿易商來說,物質方面的舒適感的增加並非那麼明顯,因為他妻子本來也把他照顧得很好。但他感到如今的生活似乎更豐富了一點兒,像是多了一些內容,或者說多了一道明朗的色調、一種說不清楚的趣味和活力。他對妻子說:「小安那孩子讓家裡有了生氣。」他妻子聽了很高興。只是在妻子偶爾上晚班的時候,他在家感到有些不自在,因為樓下是屬於妹妹妹夫的天地。但遵照習慣,他們還是會一起吃晚飯。這樣的晚飯總是做得很草率,大多時候是靜怡做,偶爾他也幫忙做一兩道菜,電腦工程師不做飯,這種時候他總是選擇陪男孩兒玩兒。吃過晚飯,吳先生就匆匆上樓去了。為此,他甚至勸妻子辭掉超市的工作。「那怎麼行?」她說,「你別忘了,房子的貸款還沒還清呢。」「你以為要靠你那一點兒工資?」他說。「能多掙一點兒錢就多掙一點兒嘛。」他知道妻子一貫是個勤儉、實際的女人,但有時候他反倒討厭她各種各樣過於實際的考慮。他想,這也可以理解成貪財、小市民習氣……他抱怨靜怡煮的飯菜不好吃,妻子說:「那你可以在外面吃了再回去嘛。不過,別忘了提前給家裡打個電話。」但他終究還是竭力適應這個新的家。他現在很少在外面吃飯,下班後的應酬大大減少了,本來這些應酬也可有可無,只是用來打發無聊的時間。 大家都在的時候通常輕鬆愉快。對他們所有人來說,自從有了這樣一處新居所,生活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每個人都暗自感到這一點,並因此顯出一种放松的姿態。他們吃完飯還會坐在餐桌旁聊一會兒,有時還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台灣的「中天頻道」。他們各自的卧室里都有電視,但兩姐妹認為一家人一起看熱鬧。如果小孩兒早點兒睡下,四個人還可能打一會兒麻將。他們坐在屋頂過高而顯得空曠的客廳里,偶爾感到齊牌的聲音、自己和其他人的說話聲都發出冷清的回聲。除此之外,周圍都籠罩著寂靜,從黑黢黢的後院到房子前面伸展的小路:沒有一個人會在這樣的路上散步。在這種時候,說話比較多的是姐姐和妹妹的丈夫,因為一切有關生活的繁瑣的細節,姐姐都愛操心,而且喜歡談論,而電腦工程師是個單純、容易快樂的人,即便他自己沒有話說,他也總會捧場陪著其他人說。妹妹不多說話,這也和她的懶惰有關。但她愛笑,當她笑的時候,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彎起來,還彷彿不信任似的直直盯著對方,一頭披在肩頭的柔軟長發微微顫動,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但也溫柔可親。 儘管姐妹倆相差不過七八歲,姐姐的性格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些,況且她對家務事比對打扮自己熱心得多。在做好飯之後,她喜歡習慣性地系著圍裙做其他事,似乎她準備隨時衝到爐子和切菜板那兒去繼續工作。她甚至系著圍裙和家人一起吃完飯。有幾次,妹妹提醒她吃飯時把圍裙脫掉。「我習慣這樣」她不在意地說。「那上面有污漬,」妹妹語帶責備地說,「你在家裡也應該穿得像樣一點兒,這樣姐夫才會疼你。你不疼自己,誰會疼你?」姐姐笑起來。此後,她盡量做完飯就把圍裙脫掉,卻沒有像妹妹教導的那樣穿得像樣一點兒。她不明白為什麼在家裡應該穿得像樣一點兒,在她和丈夫之間,早已不存在製造吸引的問題了,況且她穿什麼,他也完全不會注意到,就像她也很少留意他穿了什麼衣服出門。 而自從有姐姐幫忙照顧孩子以後,妹妹即使在家,也穿著質料輕柔、剪裁精當的衣服。她的衣服常常是淺紫、淡粉等柔嫩的顏色。夏天來了,妹妹買了很多漂亮的裙子。姐姐總是驚詫聯邦包裹的人又上門來送妹妹訂購的衣服了,煞費苦心地想替她算出她在衣服上花了多少錢。但妹妹毫不在乎,嘲弄她說如果她不把丈夫的這些錢花掉,就會有別的女人把它花掉。姐姐罵她敗家女,又嫌她買的衣服暴露,說:「你看看,不是低胸就是無袖,還有,料子太薄!」但姐姐看到妹妹穿戴得漂亮其實很高興,自她懂事以來,她從未嫉妒過妹妹的漂亮。 夏日,室外強烈的陽光照得人頭暈目眩。樓下的百葉窗帘終日半閉著,廳里空闊、陰涼、光線昏沉。比光線更令人昏沉的是靜怡身上噴的名貴香水味兒,無論他們吃飯、看電視還是打牌,香水味總是縈繞不去,或濃或淡,飄浮在廳里的各個角落。姐姐勸說妹妹在家裡不要噴香水,小孩子會過敏。妹妹不聽,揶揄地一笑,說:「從小就應該培養他習慣香水的味道。」「沒見過你這樣當母親的。」姐姐責備她。吳先生、陳先生只在一邊笑。工程師對太太這樣早已習慣了,吳先生卻抱著一點兒私心,希望妹妹不要採納自己太太那保守、老土的意見。他喜歡她那些美麗柔軟的衣料,也喜歡隨著衣料擺動的那股香氣,這都帶給他秘密的愉悅。他甚至想勸說自己的太太也買瓶香水,或者至少洗完澡後在身上塗一些芳香的東西,因為他有時候覺得太太身上帶著一股超市裡物品的氣味,但他最後還是覺得難以啟齒。 有一種男人是不在乎妻子是否賢惠的,他更在乎她是否令他愉快。如果簡單直率的工程師對妻子有什麼不滿的話,那麼他唯一的不滿不是妻子的懶惰、不持家,而是她花錢無節制的習慣。他曾對姐姐和姐夫偷偷抱怨:「每個月付完信用卡賬單,我的工資幾乎沒有任何剩餘了,我們存不下錢。」可他並不在妻子面前嚴肅地抱怨這些,相反,當妻子在他面前展示新的戰利品時,他總是笑呵呵地稱讚。不過,他如今更深陷於自己的嗜好了,也打算把更多的錢花在上面。他和朋友合租了一條快艇。周末,他們用他那輛越野車拖著小艇,直開到加爾維斯頓港,從那裡出海釣魚。有時候,他會整個周末都不在家。如果他妻子抱怨他不顧家,他就為自己辯護說至少他把熱情用在釣魚上,而不是其他不良嗜好如酗酒、吸毒、玩兒女人上。自從他喜歡出海以後,他的皮膚晒黑了,人也更強壯了。他妻子說,他變得越來越像野蠻的美國人了。但實際上,他越來越像個稚氣、愛玩兒的孩子。有時候,男孩兒哭鬧著,被從母親手裡傳遞到阿姨懷裡,他只是在一旁坐著,臉上帶著那種饒有興趣的笑,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兩個女人,過後繼續翻弄他的iPad,彷彿自己是這個家裡的另一個孩子。 靜姝的睡眠一直不好。一天夜裡,她想到樓下廚房裡喝杯涼開水。她走在樓梯上時就聽到外甥在哭,等她來到一樓、悄悄穿過大廳到廚房裡喝了水,外甥仍然在哭。她站在廳里凝神諦聽,依照她的經驗,她知道外甥的哭聲是因為得不到大人的理會,如果有人抱著他、哄他一會兒,他就不至於哭得這麼氣急敗壞。她有點兒急了,心想妹妹和妹夫是不是睡得太死,沒有聽到孩子哭呢?她心疼外甥,想敲門把兩人叫醒,但又覺得不合適。她往妹妹的卧室悄悄走近幾步,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自己反倒羞愧得無地自容,連動也不敢動了,因為她擔心他們會聽見她的腳步聲,發現她在外面。她忍耐了一會兒,終於找個機會溜上樓了。她發現丈夫也醒了,忍不住對他抱怨,說他們竟然連孩子哭也不管。她丈夫卻生氣了,責備她不懂事,多管閑事。她對丈夫的責備不以為然。但她過了很久也沒有睡著,仍在為剛才的事羞愧,心裡還忍不住驚詫,因為她之前並未想到住在一起可能會有這種不便……她回想起剛才聽到的聲音,在黑暗中羞臊得臉頰發燙,這一回,她是為妹妹感到害臊。她原本以為只有放蕩的女人才會發出這樣放肆享樂、不知羞恥的叫聲。當然,還有一個她自己也羞於承認的念頭:這樣的事有多久沒有發生在她身上了?她不禁感到,自己和丈夫真的都老了,她還想到,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他們住的這個區叫Brightwater,翻譯得動聽一點兒,可以稱為「明凈水域」。名字的由來大概是因為這裡有兩個人工湖,湖水蔚藍,較大的那個湖裡還生活著一些美洲鱷魚。他們的房子並不在面湖的那一排,那樣的價格不是他們能支付得起的,但他們的房子離湖也不遠。 這個區住著一些華人,可彼此之間不相往來,即使碰面也並不怎麼打招呼。似乎誰過於熱心地想要與他人結交,他便首先喪失了矜傲的派頭。當然,更多的住戶是西方人,他們之間也不見得有多少往來,更不用說與東方人往來。在這樣的環境中,大家都極盡陌生人之間的禮貌,但也努力維護著自己不可侵犯的孤立權利。每棟華麗的房屋彷彿一座島,人們在自己的島上自給自足、自成一體。 姐姐不在家的時候,靜怡自己也偶爾推著小孩兒到湖邊走走。周圍的一切都很美,蔚藍、波光蕩漾的湖,清亮透明的光線,綠陰覆地的寧靜街道,寬敞高大的帶花園的房子。但這種美卻是喑啞無聲的,或者說,這裡有的是水的聲音、風的聲音、空中交錯的枝葉碰撞摩擦等自然的聲音,卻沒有人的聲音。這樣的時候,靜怡常常想起她逐漸疏遠的台灣的朋友,想像她們過的那種喧騰熱鬧的生活,想像著街頭巷尾擠滿的店鋪、到處匆匆行走著打扮得五顏六色的人。她想得很多、很雜,她想念自己喜歡吃的那幾家路邊攤,有時候甚至想到如果她人在台北,她和她那些昔日閨蜜們會去哪些商店裡淘貨,她們會不會相約偷偷去逛夜店,她會不會還和以前的男友保持秘密交往,他們約會時會去哪一家隱蔽在后街的咖啡館……很難說哪一種生活更好,她只是常常懷念那種生活,但如果讓她就此離開美國,她又不情願,彷彿這裡有她的驕傲,即使這驕傲孤寂而冷清。 推著童車在湖邊散步時,她很少遇見別的行人。有時,她看著空闊、水波不興的湖面和豎立在湖邊濕漉漉的草地上的有關美洲鱷魚的警示牌,突然感到周遭冷颼颼的,心裡害怕起來,趕緊把童車推到路的對面去——那往往也是灑著陽光的一面。如果姐姐和她一起,她就不會有這種恐懼的感覺,她依賴她,但也未必喜歡她總在身邊。她們生活在一起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有時會瞧不起姐姐那種婦女作風,厭煩她的瑣碎、嘮嘮叨叨、彷彿完全沒有自我感覺的對他人的關愛。這種關愛看起來軟塌塌的,卻會讓她感到一種無形卻咄咄逼人的壓力,它想要改變她,而她那變本加厲的怠惰、事不關己的態度不過是為了抵制這種改變。 一家人在一起時,她顯得驕傲、蠻橫、快樂懶散,可當她和男孩兒獨自在家時,周遭的空蕩、沉寂會讓她變得煩躁不安。她這時候更容易對男孩兒發脾氣,但也更容易對他分外親昵。等他睡著了、不再打擾她時,她喜歡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拿出一套套新的舊的衣服脫了又換,有時就那麼打量著自己赤裸、曲線仍然美好動人的身體。她近來的煩惱是她和丈夫不如以往那麼緊密了,他們像是被融進一個更大的家裡,除了孩子,還有別的東西把他們分隔開了,他們不再是完完全全地結合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一對兒。再往後,也許她的父母也會加入進來。這樣,生活的循環像是又把她帶回小時候: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大家就像連體人一樣以奇怪的方式連在一起,日子就一直那麼拖拖拉拉、綿軟乏味地過下去……現在丈夫周末幾乎總不在家,這讓她暗暗受了打擊。她買了更多的衣服,更熱衷於打扮,但這對她來說也僅僅是自娛自樂。她知道再美麗的東西,天長日久也會顯得尋常、暗淡。 她把自己的盛裝一套套重新收拾進儲衣間之後,興奮也隨之消失。於是,她返回客廳的沙發或是卧室的床上,感到疲憊了。她長時間發獃,任由自己墜入空想之中。穿梭在大樹枝葉間的一陣風,空中交織、變換的光線,後園中綠得十分濃郁卻空無人跡的草坪,下雨的日子裡,空中那青煙般的雨霧以及順著窗玻璃緩緩下滑的雨線,這一切空寂都會惹得她煩惱,激起她身心裡那股不安分的東西。她真想用大音量播放那種最吵鬧的音樂,讓自己可以隨著節拍跳舞,但她想到沒有人會陪她跳舞,她也不能吵醒男孩兒。她感到生活里快樂、新奇的東西不復存在了,害怕往後的時光將永遠如此,一成不變卻也毫不停歇地往前流逝…… 在貿易商一直以來按部就班的生活里,令人耳目一新的東西幾乎不存在,更談不上什麼秘密的愉悅。他身材不高不低,還未發胖變形,只是肚子略微有點兒鼓起來,不乏脂肪。他雖然只有四十七歲,三分之二的頭髮已經白了。但總的來說,他並不因此顯得蒼老。他人不難看,說話時那種慢條斯理的清晰甚至給人一種溫雅的感覺。也許因為他整天在外面忙著和人家談生意,回到家裡他就寡言少語了,這反而使他在家裡說話更有分量一些。 在現今的階段,並沒有什麼讓他特別操心的事。他的生意不算興旺但也進入了穩定期,只需要花點兒工夫維持下去。他得繼續還這棟大屋的貸款,但現在是兩個小家分擔,只要每家還有一個人在工作,這對他們來說就不成為問題。唯一值得他擔心的是兒子一年多後即將上大學這件事。他希望兒子像華人家庭里念書好的小孩兒一樣被頂級的大學錄取,即便進不了常青藤院校,也至少能到加州和東部較好的學校去念書,這樣,他就不會覺得自己在其他台灣商人面前臉上無光。但是,他也明白這種事他幫不上忙,甚至也說不上話。讀寄宿學校的兒子很少回家,即便回來,也不願和父母多說話。除了和那位愛好戶外運動的工程師姨父偶爾聊幾句,兒子似乎竭力和家裡其他人保持著冷冰冰的距離,因此,他和妻子對兒子在學校的情況基本一無所知。如果他們問起,兒子也會迴避,露出「你們什麼都不懂」的那副神氣。想到自己辛苦撫養的兒子幾乎成了陌生人,他有時覺得灰心,但也不像妻子那樣反應過度甚至變得神經兮兮。他覺得兒子長大了都會是這樣,就像他自己一樣,他現在在美國,而他的老父老母在屏東,他們兩三年也未必能見他一面,他甚至不確定他們死的時候他是否能陪在身邊。 兩家搬到一起,的確打消了小家庭的平淡和冷清,但吳先生有時覺得屋子裡過於安靜,尤其是妻子偶爾上晚班的時候,如果他一個人待在二樓,很多精細入微、他以往不可能注意的聲響都會傳到他的耳朵里。大多數時候,這些聲音從樓下傳來。他覺得他不自覺地在聽著,似乎試圖捕捉到一點兒什麼,他的感官彷彿變敏銳了,這又讓他感到說不清楚的不安。他摸不準,但感到自己的內里發生了一些模模糊糊、甚至令他羞於承認的改變。他不再相信過去曾相信的那種經驗,諸如什麼人到中年會知天命,會把一切看透看淡。他如今人到中年,確實對一些東西看淡甚至厭倦了,但他似乎又在期待什麼新的東西,似乎是一些改變的發生。表面上,他比誰都平淡,但他心裡焦躁不安,或者至少說他發現他對生活並不滿足,尤其在清清楚楚地感到老之將至的時候,這種不滿足簡直帶著一股陰沉的怨氣,只不過他不會像年輕人那樣顯山露水了,這股悶火披上了一層油滑、謹慎的外衣。 後來,當他回想那件事,他發現自己並沒有蓄謀,也說不清楚它究竟是如何發生的。那天下午他公司里沒有什麼事兒,就提前回家了。他到家後,卻發現家中一個人都沒有,心想靜怡帶小孩兒出去散步了。他先在樓上的卧室里休息了一會兒,醒來後,他百無聊賴,去改造成書房的那半間閣樓里看一本關於汽車修理的工具書。過一會兒,他聽到靜怡帶著小孩兒進門的響動,他沒有下樓,只是走到樓梯口給她打了個招呼,讓她知道他也在家。他繼續看書,但已經有點兒看不進去,這才發覺閣樓里空氣悶燥,令人昏昏欲睡。他不時地看錶,想著什麼時間下樓合適。突然,他聽到她上來了。他身子發僵地聽著,整個意識里都充滿了那緩緩上升的腳步聲,直到它停留在書房的外面。她敲了敲門,他急忙站起來走到門口去。靜怡的頭探進來,問道:「你在忙什麼正經事兒嗎?」 他說:「沒有。」 「那你能到樓下幫我照看一會兒小安嗎?外面悶熱得要命,可能要下雨了,我剛才走了一身汗,想洗個澡。有個小孩兒天天綁在身上,連洗澡的空都沒有了。」她說話時微皺著眉頭,雖然是要他幫忙,聲音里卻有一絲不耐和惱怒,彷彿埋怨他沒有主動下樓幫她照看孩子。 他看著她在外面曬得紅撲撲的圓臉,心想:還是個被寵壞了的姑娘。他順從地隨她下樓,跟在她後面,看著她裹在裙子里的身體像柔和的波浪一樣微微起伏。到了樓下,她囑咐他把兒童椅搬到餐桌那兒,把寶寶安頓在上面,又讓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從Youtube上給男孩兒找他最愛看的「好奇的喬治」。他一切照辦。不知道為什麼,當他領受著她的命令、忙東忙西的時候,他竟感到快樂,而且還想到在別的時候,她反而會是非常甜蜜而馴服的……然後,她走了,把他和男孩兒留在餐桌那。男孩兒面對著電腦屏幕上那隻叫「喬治」的猴子,微笑地張著小嘴;他面對著一扇分割成六格的大而明凈、映照出空寂的後院的窗戶。後來,果真如她所說,下起了大雨。他看到一條條的雨水扑打在玻璃窗上,但屋子隔音很好,雨的嘈雜聲只是隱隱約約傳進來, 當她洗完澡、換了一條居家的布裙子走出來,他發覺她心情好了很多。她就像少女一樣容光煥發,就像她身上那條看起來異常綿軟的裙子一樣柔軟、輕逸。但對他來說,此時的她比少女更動人,在他變得敏感的嗅覺里,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是種成熟了的果實的香味兒,而不是少女身上那種花草般的、有些疏遠而青澀的氣味。她看到男孩兒正全神貫注地看動畫片,滿意地對他笑了一下。「外面下雨了,可屋裡還是很悶熱。你不覺得嗎?」她說。「我覺得還好。」他說。他知道屋裡並不熱,只是身上不斷冒汗。 她說她要給男孩兒準備點兒吃的,他跟著她到廚房裡去幫忙。他只是想靠近她,不離開那股溫暖的果香氣息。當她把洗好的草莓放進他遞給她的盤子里時,他抓起她那支濕漉漉的手緊貼在自己臉上,彷彿他是個怕冷的、乞憐的人。他想親那隻手,但她掙脫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走開了。他獃獃站在原來的地方,不知所措。但她又默默地走過來,聲音低沉而惱怒地問:「為什麼這樣?」他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喜歡你,一直喜歡你。」她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卻抓住她的手腕,在水池前緊緊抱住她。他看見她朝男孩兒坐的地方瞥了一眼:而那孩子仍然背對著他們,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腦上的圖像。 它就是那麼發生了,在毫無準備、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情景下發生了,但他又覺得它並非偶然發生的,因為他似乎早已感到它會發生,他想這就是他在這棟屋子裡無法得到安寧的原因。他知道這是件不堪的事,卻沒有像想像中犯錯的丈夫一樣在妻子面前感到慚愧,倒是這一點兒讓他多多少少有些慚愧。不過,他的憂慮不在這裡,而在於靜怡的矛盾,她彷彿害怕、急於擺脫這種關係。他能察覺到她想迴避他,而他則抱著一種男人冒險的僥倖心理,甚至當家裡還有其他人的時候,只要他不在他們的視線之內,他的目光就不離開她。 八月,已經到了休斯敦夏天裡最沉悶、濕熱的時候。儘管屋子裡一直開著空調,百葉窗的扇葉全都放下來,房子的溫度仍在慢慢上升。潮濕的暑氣似乎從建築的每一道狹小縫隙里鑽進來,悄然蒸騰,侵蝕著原本冷卻下來的空氣。由於天氣的緣故,工程師和他的朋友們已經連續兩周取消了到海港去的計劃。他就像一頭精力充沛、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只能在房子里到處轉悠。靜姝有點兒同情他,問這麼他走來走去不熱嗎?他說停下來會覺得更熱。他饒有興趣地打量每個人,和每個人說幾句話,但他們彷彿都覺得他在家是一件奇怪的事兒。他不時逗逗兒子小安,但如果讓他照顧他,他連五分鐘也待不下,他會趕緊找個機會溜走,把他丟給別人。第二個星期天,所有人都在家。男孩兒午睡了,其他人想打麻將,他發現他對打麻將的興趣也減弱了,但還是坐下來陪大家打。他們無意中談到兩姐妹的工作。吳先生勸他妻子辭掉超市裡的工作。 靜姝不同意,說:「我工作著家裡畢竟多一份收入。」 吳先生嘲弄地說:「你那一點兒收入無濟於事,還不夠辛苦錢。如果實際一點兒考慮,你在家照顧小安,靜怡出去工作倒更好,因為她有大學學歷,隨便做什麼都比你掙得多。」 「我能做什麼工作?」靜怡懶洋洋地說,「太久不工作了,我都沒有想過這回事。」 「你這麼年輕,總不會想著一輩子都不出門吧?」吳先生溫和地說,抬頭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想出去工作的話,我有個朋友公司里剛好缺個做港務協調的,我可以介紹你去,其實工作本身很簡單。」 工程師這時說:「大姐辭職我最贊成,她們倆都在家彼此有個伴兒,而且我相信往後家裡的飯菜質量會更高。」他說著,不禁「嘿嘿」笑了一聲,朝自己的妻子瞟一眼,又看看妻子的姐姐,接著說:「但靜怡不一定要工作,我們也不缺錢。」 「我不是說缺不缺錢的問題,而是靜怡她是不是想出去工作。」吳先生說。 「我明白。如果她覺得悶想工作當然也可以,但這件事不用著急,可以慢慢找。」工程師說。他的意思其實是,他並不稀罕妻子去那種華人開的小公司當文員掙一點兒錢。 也許是悶熱的緣故,或是他連續兩個周末憋在家裡無事可做,或是姐夫剛才的話讓他有點兒不悅,工程師此時顯得不怎麼耐煩。他發覺家裡的氣氛竟然很沉悶,妻子顯得無情無緒,姐姐則像往常一樣疲倦,從來沒有觀點,帶點兒輕微的神經質,而姐夫儘管語言溫和,卻處處表現得彷彿自己是一家之長。他的情緒突然轉去不怎麼明朗的地方,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和另外三個人產生了分歧。他想他們全都說不出一句有趣的話,也沒有任何愛好,只能生活在這個小小的華人圈子裡,不像他一樣交遊廣泛,有不少外國朋友。他也明白了為什麼他遲遲不願邀請那些朋友到家裡做客,因為他的家並非外面看上去那樣,它不是個開放的、美國式家庭,而是個封閉、沉悶的地方,他自己可以在這裡找到舒適,卻不覺得它有任何值得別人欣賞的地方…… 好在這種情緒就像一小片陰雲,很快就從工程師的心頭飄走了。他倒是樂觀的,心想:一個人不可能什麼都有。他臉上又露出明朗的笑意,問他妻子:「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我怎麼想?我沒有怎麼想呀。我還沒考慮這個問題。」他妻子仍然盯著眼前的牌,冷淡地說。 「不急,你有時間慢慢考慮。」吳先生說。 這時,一直沒插話的靜姝站起身說她要去屋裡查看一下,看看寶寶是不是醒了。 「他如果醒了會哭的。」妹妹對她說。 但姐姐已經迫不及待地離席了。他們三人相視而笑,看著靜姝有點兒矮胖的身軀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往外甥睡覺的卧室里滑去。她把門輕輕推開一條細縫,朝里窺探,他們則沉默地注視著她,等她回來。 靜姝像是第二次做了母親。現在,小外甥幾乎完全歸她照料了。如果天氣好,每天早晨和傍晚,她都帶他去湖邊散步、呼吸外面的好空氣,有時候和妹妹一起,更多時候只有他們倆。她喜歡看著外甥的小臉兒曬過太陽之後變得更紅潤漂亮,她還覺得曬太陽能讓他長高,希望他將來至少和他表兄一樣高。偶爾,他們散步時碰到附近的一些西方居民,人們和她打招呼,誇獎「她的孩子」漂亮,她滿心歡喜,也不去糾正他們。 在她辭職以後,她也為每月失去一千二百美金的收入而耿耿於懷,為自己小家庭的收入和支出操心。她的嘮叨和憂心忡忡讓丈夫感到心煩,她就漸漸不再對他提起這些,只有當她一個人的時候才反反覆復地想,想算清楚家裡那筆小賬。妹妹並沒有因為她辭職而出去工作掙錢,可她現在活動很多,經常出門,還在一個基督教會辦的免費英語培訓班學英語。妹妹在英語補習班結交了一幫新朋友,其中有內地人、台灣人也有日本人,常和她們相約吃飯或逛街。有時候姐姐想到兩個男人急著讓她辭職,似乎就是為了讓妹妹放假出去玩兒,想到這兒她覺得他們荒唐,痛惜損失了的錢,卻沒覺得自己受委屈。她更賣力地做家務,把屋裡那些小小的傢具擦拭得一塵不染。 靜姝不是那種喜歡胡思亂想的女人,但像這樣的傍晚,當她明白他們所有人都事務纏身、不能回家吃晚飯時,她還是隱隱地覺得自他們搬進這座大屋以後,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她說不清楚這是什麼變化,也說不清楚它究竟是好還是壞。現在,每個人都在外面忙碌,偌大的房屋空空蕩蕩,只剩下她和外甥兩個人。外甥咿咿呀呀的童音在房子里格外清亮,如同唱歌。她坐在沙發上,陪他翻看圖畫書。黃昏時的光像深色的水一樣從玻璃窗流進來,把屋子裡塗滿溫暖華麗的金色,但很快,這金色黯淡下去,廳里陷入昏暗。她打開廳里的燈,給外甥洗了一小碗草莓讓他吃,然後逐一給家裡人打電話。她得到的回復和她想像的一樣:工程師今晚要去健身俱樂部,妹妹和教會的朋友約好了要在外面吃飯,丈夫今晚有個客戶要應酬…… 她也沒有太失望,心想這樣至少不必準備全家人的晚飯了,接下來這段時間只屬於她和眼前這個漂亮的小男孩兒。她想著給他倆做一頓簡單又好吃的飯菜,吃完飯陪他看一會兒動畫片,然後再和他在屋子裡玩遊戲。如果到時候仍然沒有人回家,她就可以摟著他,哼著小調,哄他睡覺。 男孩兒迅速把草莓吃光了,她收走空碗,把他的小手擦乾淨,又坐回到他身邊。他依偎著她,不時抬起頭看看她,然後,他拉起她的一隻手,把自己的小臉枕在她的手掌上。他看圖畫書或動畫片時尤其喜歡這樣,彷彿他累了,把她的手當作他的小枕頭。他這個小動作差點兒讓她感動落淚。突然,她把外甥抱到膝蓋上來,溫柔地搖晃著他,手指輕輕地抓撓他的肋骨。男孩兒「咯咯」笑起來,兩手摟住她的脖子。她於是抱著他開始在屋子裡四處走動,走到玻璃窗前看外面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庭院,到餐桌旁那面橢圓形的鏡子前看兩個人的影像,走過去看盤旋著上升的、漂亮的帶金屬扶手樓梯。外面更加黑暗,屋裡的燈光卻越顯得純凈、溫暖。他倆彷彿在這棟空屋裡做著漫無目的地巡視。男孩兒那雙眼睛仍好奇地打量著周圍他已熟悉的一切,而女人的注意力則都在他身上。她現在不盼著其他人回家了,她喜歡就他們倆安安靜靜地在家,不被誰打擾。想到有一天他會長大,他也會跑出去,不願回家,她就把他抱得更緊,湊到他耳朵邊用唱歌般的調子說:「只有我們倆,只有我們倆,寶寶才不跑,這是我們的家……」 責任編輯 李倩倩 文章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ab45a5c90102wy6g.html 【本文轉自網路,僅用於收藏學習,相關者若有異議請留言告知,將及時予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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