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如何重建中國社會道德體系
(2011-12-06)
fieldset { width: 306px; border: 1px solid #990000; align: center;}legend { font-family: Arial,"宋體"; font-size: 12px; font-weight: bold; color: #990000;}鄭永年專欄
社會道德解體了,而社會必須具有道德才能生存,這表明道德必須得到重建。如何重建道德是中國社會面臨的一個最為嚴峻的挑戰。
如何重建道德?道德重建首先必須跳出目前的左右爭論。本欄上周已經論述左右派在道德問題的意識形態傾向性。實際上,在它們各自的意識形態背後的則是利益,特殊階級的利益。要重建道德,首先必須認識到道德的普世性,道德是普世價值。
換句話說,道德重建必須去階級化。在這方面,中國應當對接受了近一個世紀的馬克思主義重新評估。馬克思科學地分析了市場對社會道德的負面影響,但並沒有找到道德重建的有效方式。馬克思提倡的是階級鬥爭,把道德分解成資產階級的道德和無產階級的道德。但那麼長的歷史已經說明,階級鬥爭不僅無助於道德重建,反而會造成新形式的道德衰敗。階級鬥爭表明社會的對立,而一個不同階級間高度對立的社會,很難進行道德建設。
階級論也不僅僅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很多自由主義者儘管不強調階級,甚至因為馬克思所提倡的階級論,對資本主義或者市場經濟不利而反對階級論,但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資本主義實際上是階級形成的一種主要根源。如果自由主義者沒有能力來緩解或者調和由資本主義產生的階級,那麼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就會發生重大社會危機。
實際上,在道德面前,所有社會成員是平等的,無論貴賤,無論貧富,他們都是人,都是需要道德而生存的。這似乎類似一種宗教解釋,但實際上人們不需要用宗教來解釋社會存在物的道德需要。很自然,不管哪種文明,開始之初,人們都用普遍的人性來解釋道德的需要。
社會分化導致道德解體
市場經濟必然導致社會分化。在市場經濟產生之前,儘管也不存在絕對平等的社會,但社會成員之間的差異,尤其是經濟差異並不很大,這是因為大多數社會成員都生活在很低的生活水平上,用學術的話來說,是一種生存(或者生計)經濟。市場經濟是人類創造財富的最有效的機制,但也導致了收入分配差異拉大,財富分配不均。社會分化導致社會道德解體。
怎麼辦?歷史上有兩種方法。一是馬克思路線,即消滅資本主義,消滅人剝削人的社會現象。但歷史證明這種方式已經失敗。從馬克思主義演變到最後斯大林版本的貧窮社會主義,等到消滅了市場經濟,社會就沒有發展的動力。國家通過政權動員來發展經濟,可以持續一段時間,但沒有可持續性。最終社會變成了普遍貧窮社會。在人人貧窮的狀況下,只能產生虛假的道德。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其實也並無道德可言。
另一種方式就是用社會主義,來遏制和消化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對社會道德的衝擊。這是西歐發達社會的經驗。通過長期的社會主義運動,歐洲社會從早期馬克思和狄更斯所描述的「悲慘世界」式的原始資本主義,過渡到福利資本主義。沒有歐洲的社會主義運動,很難想像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能夠生存到現在。社會主義運動的一個主要貢獻,就是確立了一個社會領域。當市場經濟或者資本主義仍然在經濟領域發揮其作用的同時,通過提供保護社會的機制,避免社會領域的過度市場化和貨幣化,從而保護了社會領域。儘管人們非常強調宗教在提供西方社會道德資源方面的作用,但如果沒有近代以來的種種保護社會的機制,很難保證社會道德體的生存和發展。 回到中國,要重建道德,人們也不得不在這些方面做文章。很難想像通過消滅市場經濟而能重建道德。這已經被證明為失敗。實際上,消滅市場經濟本身需要一場深刻的社會革命,而這個過程本身就會製造出無窮的非道德。道德重建,誰是主體?
道德的重建,誰是主體呢?既然道德的解體是資本力量、政治力量和社會力量三者互動的結果,那麼道德的重建也離不開這三個角色。在西方的道德重建過程中,政治和社會的力量扮演了最為重要的作用。資本儘管是道德解體的主要根源,但道德的重建還是需要資本的力量。道德重建包含經濟成本,這種成本必須是由資本來承擔的。西方福利社會的基礎還是市場經濟,沒有足夠的財富,就不會有福利的可能性。
在中國,政治權力或者政府能夠在道德重建過程中做什麼呢?至少可以從兩方面來看。首先政府需要構建一個有利於道德產生和發展的結構,那就是經濟、社會和政治三者之間的平衡。任何社會具有三種力量,即經濟力量(錢),政治力量(權力)和社會力量(人口)。這三者的相對平衡有助於社會道德的產生和發展;反之,一旦這三者之間失去平衡,道德就會面臨解體。
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的各級政府沒有在資本和社會之間做好平衡的角色。現在政府大都是站在資本這一邊的,包括民營資本、國有資本和外來資本等等。一個嚴酷的現實是,在任何社會,不管其實行怎樣的政治制度,較之於資本力量和政治力量,社會力量總是最弱小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在任何社會,一旦社會起而反抗其它兩種力量,往往表現為暴力性。很顯然,暴力往往成為社會保護自己的最終的手段。在中國,因為缺乏民主政治機制,社會力量本來遠比其它社會弱小,一旦當資本和政治兩種力量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社會力量變得更加微不足道。中國社會對資本和政治力量的高度不信任、敵視,甚至暴力化,就是權錢結合的必然結果。在這樣的情況下,道德就蕩然無存。
在中國,政治力量和資本力量相結合還產生了其它兩個結構的失衡,那就是國有部門和民營部門的失衡,大型企業和中小型企業的失衡。當政治權力和國有企業合而為一的時候,民營資本的力量就顯得微不足道。在西方,私人資本對政治力量是一種有效制約,中國的私人資本極其微弱,對政治權力不僅沒有任何制約性,反而高度依賴於政治力量。因為在中國,國營企業是大型企業,而民營企業大都是中小型企業,結果也必然造成大型企業和中小型企業之間的失衡。在任何社會,中小型企業是社會的大部分人生存的經濟空間。中小企業弱小,表明中國社會的大部分所擁有的經濟空間極其微小。也很顯然,這些關係的失衡,對社會道德的生產和發展構成了結構性制約。或者說,道德沒有社會經濟基礎。
如果說經濟領域和社會領域的分離是經濟發展所必需,那麼政府就要提供足夠的保護社會的機制。這就要求政治領域和經濟領域的相對分離。只有當這兩個領域相對分離的時候,政治力量才有可能在社會和資本力量之間作為一個仲裁者,平衡兩者的力量。在當今世界,西方世界因為有大眾民主,政治傾向於和社會力量結合;中國因為缺少民主,政治力量和資本成為天然的聯盟。這兩種極端都產生著很多的問題。西方的民主經常成為民粹主義,民主政治成為福利政策「拍賣會」,使得其經濟體系不堪負擔。中國資本和政治力量的緊密結合,正在有效地破壞著社會基礎。自由派經常忽視第一個問題,左派經常忽視第二個問題。
政府可以做也必須做的另一方面的努力,就是要為社會道德提供有效和足夠的制度保障,這方面主要體現在法治和法制建設上。只要有人的地方,道德必然在某種程度上存在。儘管人們談論中國社會道德體系的解體,但道德還是存在的。問題在於,不好的制度在遏制著道德,而在弘揚著非道德。制度必須揚善遏惡,而不是相反。要揚善遏惡,就需要制度的根本性變革。這尤其是健全的法制。那些不願意接受艾滋病(愛之病)人的醫院,那些因為病人的錢不夠而中途中斷了手術的醫生,那些誣告扶起倒地老人的人……所有這些行為都必須受到法律的懲罰。
如果法律不能懲罰這些,那麼就無異於鼓勵非道德。實際上,在GDP主義指導下,中國的法律現狀就是這種情形。中國的立法者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中國已經宣布建成了「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但是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是需要保護社會的。現在的法律體系保護不了社會,名實很不相符。在權和錢合為一體的情況下,保護社會很難成為法律的目標。
政府無法提供道德力量 政府可以提供一種有助於道德產生的經濟結構,也可以提供一個有助於道德產生的法律結構,但很難提供一種道德力量。傳統中國社會由政府提供道德,主要表現為儒家。但是這種傳統模式已經不再可行。當農業社會不再的時候,作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的儒家就失去了政治道德舞台。當然,儒家可以作為一個私人道德基礎存在於社會。
如同任何社會,政府必須在公民教育方面扮演重要作用,但絕非政治教育。中國長時期的、由政府主導的政治教育包括愛國主義教育,往往適得其反。要思考一下,在愛國主義教育運動下,培養出多少毫無愛國主義的個人來。清朝末年,當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的時候,中國百姓幫八國聯軍搭梯子攻入紫禁城。沒有人可以肯定地說,現在這種情況完全不存在了,人們比當時更愛國了。改革開放以來的其它種種道德運動也毫無所獲。
在上世紀30年代,蔣介石曾經發起一場近似法西斯主義的「新生活運動」,即一場道德重建運動。儘管有多種因素干擾了這場運動,但運動的失敗是必然的。原因很簡單,道德是社會成員互動的產物,很難通過自上而下的力量來施加於社會。
中國社會道德的建設還是需要社會的作用,通過自下而上的途徑。從社會力量來說,要拯救道德,必須有兩個前提。一是公民社會建設。社會必須具有足夠的空間,才能發展起來。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空間有了很大的增加,各種非政府組織也在湧現。不過,社會空間的增長,主要在那些不敏感或者少敏感的領域,在關鍵的道德領域(尤其是宗教),社會空間還是非常有限。政府實際上已經沒有能力提供道德力量,但還是繼續假裝著能夠提供。這就出現了道德真空。政府到最後必須意識到這一點,逐步正式從道德領域退出,讓社會來承擔提供道德資源。但必須強調的,如上所說,政府必須在公民教育方面起到關鍵作用。
其次,道德重建還需要一場持久的全社會的公民社會運動。公民社會運動在西方社會道德轉型和重建過程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道德的重建和每一個社會個體息息相關,因為沒有道德,社會就難以生存和發展。中國公民社會在發展,但對道德重建的意識還相當淡薄。這並不是說沒有。從社會對諸多非道德事件的反應來看,道德意識還是存在的。但潛藏在社會成員中間的道德意識需要被動員起來,才能形成氣候。作為整體,中國公民社會的道德意識遠較其他社會薄弱。這主要是因為長期的高度政治的道德教育,或者高度道德化的政治教育所致。公民社會的道德運動,有望可以建設公共空間的道德,也就是公德,這是中國最需要的。
因為道德的解體,中國社會個體已經面臨生存危機。一個沒有道德的社會,無論你有多大的權力還是多大的財富,也難以生存。沒有道德、沒有信任,社會到處就會是陷阱。因此,重建道德也就是社會的自救。要不自我毀滅,要不自我拯救,人們所面臨的選擇並不多。任何社會在社會經濟現代化過程中,都要經歷道德重建的過程,中國也應當是行動的時候了。
作者是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
文章僅代表個人觀點
政府實際上已經沒有能力提供道德力量,但還是繼續假裝著能夠提供。這就出現了道德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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