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 | 只有老師自己愛讀書,才能培養讀書人
▲《樹下讀書圖》
內 容 簡 介如果老師自己不讀書,你還怎麼指望學生會讀書,老師自己沒有閱讀的品位,你還怎麼指望學生有品位?現在有關讀書的最大問題不是出在學生身上,而是在老師身上,老師不讀書,沒知識或者只教學生「有用」的知識,談吐也缺乏老師應有的那種趣味與品位,老師們又靠什麼來影響學生?
文 | 許紀霖
讀書是一種很奢侈的習慣
上海教育:讀書是一個永恆的話題。您曾介紹過中國思想史研究學者張灝和一位已經去世的博士生張剛的讀書故事。您是如何看讀書人與讀書的? 許紀霖:華東師大歷史學家楊國強教授在學校畢業典禮上曾講過一句話:現在知識分子好找,讀書人難找。我覺得這句話挺有意思。現在在我們周圍有各類專家,也有不少知識分子,但是讀書人卻不多。我所理解的讀書人,他們不是因為讀書有用而讀書,是把讀書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這裡所說的讀書「有用」,指的是有些人因為考試要讀書,有些人因為要靠讀書解決學習、工作上的一些問題。如果這些考試通過了,問題解決了,那麼他們可能就不去讀書而去幹些別的事情。所以從這點看,讀書不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
▲華東師大歷史學家許紀霖教授
對於讀書人而言,讀書卻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他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謂真正的讀書人,意義在乎於此。至少在人文學科領域,一個學者想要真正有所創造,就需要耐得住一些寂寞。
張剛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單從工作和個人職業發展角度看,他是沒有必要讀書的。他得了絕症後的人生直面死亡的恐懼,我想讀書是他戰勝死亡的一種方式,他依靠讀書找到了他生命的意義。
張灝教授也是一個讀書人。他很低調,幾乎不與公眾接觸,他一生寫的書和文章也不多,但每一篇文章都有自己的思考,產生很大的影響。他完全不是為了完成什麼計划去讀書去寫作,他讀書寫書是為了思考。讀書是一種很奢侈的習慣。外邊的世界很精彩,誘惑也太多,現在比讀書有趣的事情多得是。我乘車超過半小時就會帶一本書,這種讀書並沒有太多功利在裡面,要多「有用」,只是習慣。
▲民國的老師與學生
上海教育:您曾談到您在上世紀80年代求學時,有幸受惠於老教授們,又感嘆現在的大學是個沉重的悶鍋。您是如何看待學校的傳承的? 許紀霖:我是恢復高考後的「77級」進入大學。我們的老師大部分是1949年到1966年這17年所培養的,除了個別優秀的老師,他們大多受到了意識形態的影響,在他們身上所表現出的就是學問比較「薄」,這也造成了很多學生對這些老師不以為然。同學們反而親近那些老先生們,形成了學術上的「隔代遺傳」。我們接上的是那一個傳統,當然這也是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我們覺得真正的文化也好,學術也好,體現在那些民國過來的老先生們的學問根底上,體現在他們的關懷、他們的風采上,這在今天叫做民國范,這些才是令我們神往的。
▲徐懷啟教授
我們特別喜歡聽老先生的課,而這些課其實我們當時是聽不懂的。這批老師年輕的五十多歲,年長的有七八十,我記得當時華東師大有位老先生徐懷啟,他是聖約翰大學博士畢業,研究的是基督教,然後又在聖約翰大學做教授,1949年後到華東師大,他自然一直待在冷宮。直到我們進了大學後系裡才讓他每兩周開一次基督教講座。我們當時對基督教一無所知,我也是完全聽不懂上課內容,但就是覺得徐先生的學問那真是好——上課時,他會在黑板上寫一串串拉丁文,我對這個場景印象特別深。
上海教育:您覺得我們現在如何培養出讀書人的民國范兒? 許紀霖:時代已經不一樣了,此外我也不喜歡用「培養」兩個字。一說到培養,就有要有工程,就是有意為之。現在很多事情都被這樣太過功利的搞壞了。讀書是一種氛圍,而氛圍是需要熏陶的。讀書不能靠老師對學生說:這些知識是有用的,你們去讀吧。老師可以告訴學生,這些知識是好的,是有魅力的,讀書能幫助你健全人格。形成了氛圍,這才能慢慢使學生覺得,原來除了看手機外,讀書也很美妙。
今天的世界太匆忙,而讀書可以讓人靜下來,到處都是匆忙的快餐,而在好書里你可以慢慢回味,讓你思想得深刻點。這個世界有很多接地氣的事情,但我想反過來說,很多智慧未必是接地氣的,它們和現實有一段距離。讀書讓你產生這樣的距離。距離不是讓你脫離現實,而是隔開一段距離來看現實。我們往往看清了細部而模糊了整體,或以為細部就是整體,許多判斷失誤與此有關。讀書恰恰可以產生一種隔膜感,對現實產生一種有距離的審視,看世界就看得更深刻,這都是讀書的好處。
上海教育:那我們老師能對學生讀書做點什麼? 許紀霖:老師們不要老想著將自己放在一個相對學生很高的位子上,搞一個工程或什麼活動。如果讀書不是一項「工程」不是一種「培養」,我覺得作為老師,言傳身教是最重要的。如果老師自己不讀書,你還怎麼指望學生會讀書,老師自己沒有閱讀的品位,你還怎麼指望學生有品位?現在有關讀書的最大問題不是出在學生身上,而是在老師身上,老師不讀書,沒知識或者只教學生「有用」的知識,談吐也缺乏老師應有的那種趣味與品位,老師們又靠什麼來影響學生?
老師通過言傳身教讓學生感到讀書是好的,通過談吐能體現出一個讀了不少書的人風度是不一樣,老師再講出一些話學生才會敬佩。學生模仿能力是很強的,自然而然也就像老師一樣去讀書去了。
因為今天不要說年輕的「90後」「00後」學生,像我這樣大學裡的文科教授都覺得周圍有太多比讀書精彩好多的事物。具體到閱讀來說,現在手機上即刻消費型的知識資訊讓讀者很舒服——這類「輕閱讀」,讀了賞心悅目,看了心情很愉快,讀完就忘記了。所以大家都很浮躁,哪怕發泄式的閱讀也很痛快——但讀書本是慢悠悠的事,需要靜下心來,在讀書中讀出趣味來。
當然,老師們除了上課,回到家裡還一地雞毛,已經很辛苦了。但每個人最終總是想讓自己得到肯定,肯定的一個方式是工作中的成就,另外一個是自己的業餘追求。我覺得很多中學老師缺乏一種業餘的追求,老師們需要給自己留下一點心靈的空間。讀書也好或其他有趣味的事情也罷,即使自己做不了也可以影響學生來做,你未必成功,可能自己的學生倒成功了。這是對老師最大的鼓勵。對一所優秀的中學或大學來說,如果一定要說有培養的話,那是培養學生的品位。品位就是學生他自己知道什麼書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什麼是卓越的什麼是平庸的。所謂基礎要打好,這個基礎首先是學生的品位。現在老師和學生經典讀得太少,讀得都是「時文」,所以混淆了經典和平庸。
▲傅斯年
但是現在我們學校充斥著各種指標,都在鼓勵學生一旦有些什麼成果就趕快發表,中學生們也在創作各種作品。我覺得這些都是揠苗助長。大家可能知道民國時期的中研院史語所。當時年輕人一進入院里,院長傅斯年就給他們定規矩,三年之內好好做學問,不準發表文章。我自己的成長也得益於1982年留校任教後學校沒有給我任何壓力,想想那個時候學校還真是很寬容。那時候老師多,上課都輪不到我們新教師,故此1982-1987年五年時間我做了五年冷板凳,幾乎沒有發表什麼文章,後來我覺得這五年的積累是很重要的。
不以自己的功利心態去教育下一代
上海教育:
有一種觀點認為,現在學校越來越培養「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您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許紀霖:大學也好中學也好,我感覺整個氛圍都太功利了。我最近在看《王鼎鈞回憶錄》,他抗戰時期所讀的小學中學確實都各具風格,校長有眼光,培養出的學生都有個性。現在學校都用升學之類的指標考核,從校長到班主任整天圍著行政設定的指標在轉。數學家丘成桐談及一個現象:中國出了這麼多中學數學國際大賽的獲獎者,但大部分都因為恨透了數學改行了。所以丘成桐總結學習最重要的是趣味,要在數學裡覺得其樂無窮。今天我們已經從小學開始就不讓孩子玩,孩子從小就失去了童真,失去了好奇心,失去了玩的權利,被納入到了一個統一的模式裡面,學校成為北大李零教授所稱的「養雞場」。
▲王鼎鈞
最好的研究和學問都是玩出來的,有好幾個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成就都是閑暇的產物。他們對待自己感興趣的研究就像普通人網吧打遊戲那樣覺得好玩,這種玩才能玩出大家。正因為是玩出來的,所以研究的結果才不是設定的目標,才是真正的創新。要讓中學生包括大學生覺得學習好玩有趣,然後他們才不會計較學習帶來多少負擔,學習讀書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當然,我們中國目前教育制度有一點好,訓練出的學生在知識方面的確很紮實,應試能力極強。不過,考試適應能力強的人,基本上都是在做高級打工者,但是他們很難勝任需要創造力的工作,因為他們從小受到的氛圍功利性太強,逼著他們不斷學習直至目標——這是我們今天的教育,雖然目標定得很大,但目標越大,措施越明確,抓得越緊,就越毀人才。這幾年上海學生PIZA測試成績很好,堪稱天下無敵,但是同樣將上海這些學生和美國的學生相比較,二十年三十年後誰的生活和事業會更精彩呢?▲數學家丘成桐
上海教育:您曾在2014年談及高考是社會的需要,您覺得我們高考改革應該注意什麼? 許紀霖我作為研究歷史與文化的學者,在更大的一個社會文化歷史裡思考高考。考試選拔是一個影響社會的大問題,如隋唐門閥制度瓦解,清末廢除科舉與辛亥革命中的游士等。高考承擔了雙重的功能,它除了培養選拔人才以外,還承擔了社會公平的功能。比較之下,高考的後一個負擔更重。中國今日的高考和過去的科舉是一樣的,它背負著解決中國人口流動問題的責任太大。
上海教育:具體到中學教師,您覺得他們該如何應對高考? 許紀霖事實上我是非常同情中學校長和老師,中學因為行政化管理,被壓得負擔太重,他們和大學老師的情況還不一樣,能做的空間是很有限的。我作為旁觀者或許可以建議應該這樣或者那樣,但如果我身處中學,很多事情肯定也很無奈,我還真沒辦法適應現在這樣一套考核評價制度。但是話又說回來,老師們也不是完全沒有空間。因為畢竟體制是鼓勵素質教育的。另一方面,全社會已經形成了應試教育危害巨大的共識,實際上另一種可能的空間也很大。學校前面是硬的任務,後面是軟的任務,軟的一面還是有空間,還是可以做點事情的。就我接觸到的中學生來看,這些一流中學很聰慧的學生們所思考的問題比我們老師以為的要多得多深得多,只是他們可能不會告訴你老師。華東師大每年都承擔科技夏令營任務,我都去給他們講課。你猜這些看上去都還是小不點,來自全國的優秀中學生們都在問什麼問題?他們的問題都是和宗教有關的,都是老師們想像不到而且習慣性覺得完全「沒用」的問題。這類問題,中學大概不會教也不會談,老師學生也都不會說,但是這些優秀的高中生們一直在思考。
所以我們中學的素質教育說是說接地氣,其實是完全是相反的,因為老師你不知道學生在想什麼。素質教育應該和學生正在想的事情接軌,比如說他們也非常關心心靈的問題,宗教的問題,包括「鬼神」的問題,老師可以針對他們想的問題,讓他們讀點書,然後和他們交流。學校在除了教學以外還可做很多事情激發學生自發的積極性,而不是總是由學校來組織活動。如果有些學生有其他的興趣,學校可以更多的鼓勵他們組成各種自願性的興趣小組,要讓學生自由有組織鍛煉能力,不要設什麼目標。
實際上在我們的一些素質教育舉措中,出發點就把學生想像成一個很功利的人,然後按照這個思路去誘導學生。總覺得學生很功利,最好這個活動能加分,那個項目有獎勵。實際上我接觸了這些小孩子後發覺他們還就是有自己的想法,有很多不功利的東西。而凡是你老師學校設立了獎勵的東西,最後都敗壞了學生自身的趣味:學生來做某個活動,不是因為這個活動有興趣,而是僅僅為了培育「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最後他就會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又因為他夠聰明,所以唯一有興趣的就是成功,哪個最容易成功我就干哪個活。對於這樣的人,我基本可以說,他可能會成為一個相當成功的人,他一定做不了行業的領軍人物,一定在歷史書上不會提到他,一定對國家人類沒貢獻。這就是精緻利己主義的宿命,他會遇到一個天花板,發展不上去。
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上海教育:現在學校在推行素質教育中都開始關注一個人的教養責任和社交,由此關注通識教育,您對此是怎麼看的? 許紀霖:
在現在這樣一個專業大分工、知識大爆炸的社會,實際上知識多一點少一點是沒有關係的。我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人格,而人格不僅僅是通過讀書而獲得。
現在學校有太多通識教育了,這個英文是generaleducation。這種通識教育對學生來說是一種負擔——因為又加課了。我更欣賞從英國興起的liberaleducation,這是圍繞著人格的自由的人格教育。
▲哈弗大學
我們現在一談到讀書就是獲取知識,實際上人格教育最重要的不僅僅是讀書,而是要去做。這是歐洲貴族教育的傳統,也是中國儒家的傳統。我們目前的通識教育就是開課程,而很少讓學生去實踐。相比較而言,美國的中學生做社會公益比中國學生積極多了。我們的高考不管怎麼改革,錄取標準還是讀書考試,美國學校覺得學生書讀得好還不夠,特別是一流中學還要培養學生有領袖才華。他們也有考核指標,這個指標是軟的。最近亞裔學生投訴哈佛耶魯等名校招生逆向歧視,他們不會懂得哈佛耶魯除了SAT還有其他標準,這些標準是亞裔學生比較缺乏的:你是不是具有領袖才華,是否擔任了很多社會公共工作。
家事國事天下事關我啥事,不參與社會公益慈善社會組織,不善於和人交往溝通,智商很高情商很低,缺乏領袖才華,這些是我感覺目前「90後」「00後」普遍的大毛病,這不就是通識教育的失敗嗎?通識教育的標準,應該是按照一個人是否擁有我們社會界定的健全人格來衡量,而不是去考察他掌握了多少知識,所以我們現在衡量標準首先就是錯的。▲孔子 上海教育:您最後對我們老師有什麼樣的教育建議? 許紀霖
我曾經多次提到華東交通大學原團委書記,他經常早晨帶著學生講早課,義務講解儒家經典。還帶著學生到社區,到養老院,到小學去做慈善公益,他們將儒家經典知行合一,這才是通識教育的正道。
而我自己作為老師,也已經有30多年。我想最大的感悟是,無論在大學中學還是小學,作為老師要為人師表。這不是說說而已,我深刻體會到,做了老師,話就不能亂說,自己的一言一行對學生是會產生決定性影響的。往往你老師苦口婆心說的,學生記不住也不要聽,你無意中說的一句話或者你和同事說的一句話,旁邊學生聽到會記住一輩子。我們一直說的「為人師表」的意思,就是你希望學生是怎麼樣的,你首先要成為那樣的人,按照孔子說法: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我將這句話與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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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 耐思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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