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東秩序與歐洲體系的共同演化之五

這意味著以維也納會議為標準的全世界統一的國際體系解散為這個區域性的國際體系。英國所主導的那個舊式的國際體系仍然存在,仍然佔據著全世界大部分地方,但是實力正在不斷衰弱。蘇聯製造的那個挑戰性體系佔據了很大一部分,佔據了蘇聯、東歐和遠東的很大一部分;日本所製造的那個挑戰性體系也佔有了遠東的很大一部分;然後德國企圖侵蝕拉丁美洲建立自己的體系。一戰以後是貨幣體系和國際體系都趨向於分裂化的時代。英國人在得到美國支持它重建統一國際體系以前,不得不滿足於這個四分五裂的局面。這個四分五裂的局面是後來製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根本原因。這幾個體系,它們相互之間所達到的目的是明顯衝突的。各個體系要達到自己的目的,都必須以其他人作為犧牲品。蘇聯在這場活動中間,一方面是由於它的地緣形勢有利,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它的外交政策比較高明,它成功的驅使英美和日本體系衝突,成功的驅使國民政府和日本衝突,然後自己處在漁翁得利的局面。

二戰一旦結束,隨著德國和日本的倒台,那麼歐洲大陸和亞洲大陸都出現了權力真空,只有蘇聯才能填補這個權力真空。即使名義上建立所謂的民主聯合政府,其實也只是一個過渡性現象。民主聯合政府中間,只要有兩三個部長是共產黨人,過不了兩三年,他們就會發動政變把其他所有非共產黨的政黨趕出去,把這些地方完全納入共產黨的統治之下。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的內戰其實打不打是無關緊要的,如果不打的話,政協會議成功也無非是成立聯合政府,而聯合政府內部的共產黨人在歐洲冷戰全面展開以後,早晚也會像是歐洲那些共產黨人一樣,至少是企圖把國民黨人趕出去,控制整個中國大陸。那時候國民黨恐怕要麼是屈服,要麼還得再打一仗。

而再打一仗發生的結果,跟實際上發生的結果恐怕差別也不是很大。因為亞洲大陸傳統上講就不是美國的勢力範圍,美國也沒有在歐洲大陸和亞洲大陸實施有效干涉的技術能力。所以,只要德國和日本倒台,實際上真正能夠繼承這些地方的也就只有蘇聯,美國頂多是嘴上抗議一下。中國和東歐國家落入蘇聯勢力範圍,已經是遲早的事情。 這是日本和德國倒台的一個必然的想像,因為大自然和政治世界都是厭惡真空的,有了一個真空,最接近的強權勢力肯定會入侵。美國作為海洋國家,它頂多是在蘇聯事實已經入侵以後,然後在大陸的邊緣地帶,在島嶼和半島地帶,重新構築一條防禦線,像在日本和韓國這樣的地方,在英國和荷蘭這樣的地方,構築一道邊緣防禦線,而把大陸的核心地帶讓給蘇聯。

冷戰的開始是實現和完成了凡爾賽會議開始的時候那個國際體系的割裂:美國繼承了英國所開闢的那個整體的國際體系,這個國際體系是維也納會議以後,比較正統的國際規範體系;而蘇聯的挑戰性體系也獲得了空前的成就,佔據了世界三分之一的位置。對於遠東來說,冷戰有一個特殊意義,就是,遠東通過冷戰,第一次完全納入了世界體系當中。在以前大清和中華民國的時代,儘管每一次交涉和衝突都使大清和中國進一步的深入國際體系當中,但是它內部總是要殘留一些還不適合完全納入國際體系的成分。自從朝鮮戰爭以後,紅色中國和國民黨的台灣正式以冷戰前線國家的資格進入冷戰雙方的陣營以後,中國才真正的處在這樣一種狀況:它再也不可能擺脫國際體系了,國內的任何變化都要取決於國際體系的相應變化。

1972年對於中國來說是一個比1978年更重要的年份,甚至是1978年的基礎。因為,等於說是,毛採取了一個基礎不足的挑戰蘇聯的行動,然後在挑戰蘇聯失敗,在全社會主義的整個陣營企圖替代蘇聯路線失敗以後,他唯一的選擇就是用馬基雅維利主義手段,把美國引進來克制蘇聯,然後紅色中國在這次事件中扮演一個非常機會主義的角色,以不自然的聯盟在蘇聯南部打下了一個釘子。從蘇聯的角度來看,中國背叛蘇聯投奔美國,使蘇聯在冷戰中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這是它後來支持不住、更快的走向崩潰的一個重要原因。從中國本身的角度來看,中國在外交上搭上了美國的順風車以後,它就享有了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後的許多優勢。對於中國或者日本這樣的次要國家,只要你跟的大哥比較對,跟的路線比較對,即使你的國內政策比較錯,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八十年代中國的經濟增長,實際上跟美國的寬容很有關係。如果中國在外交上沒有配合美國的話,那麼八十年代實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型的改革,本身是不足以起到那樣的後果的。改革開放之所以能夠維持得下去,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美國在國際貿易方面給中國做了擔保的緣故。沒有這個擔保,如果中國關起來門搞改革,那麼它的處境就會像是冷戰後的古巴一樣。從技術上講,古巴在九十年代以後內部搞的改革開放比中國在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要多得多,技術上要複雜得多,但是還是不能成功,關鍵就在於美國一直是封鎖和制裁它的。而八十年代的中國,美國一直是扶持和照顧的。中國在美國的扶持和照顧之下,即使你的改革開放措施本身其實是很破碎的,但是還是取得了很大成功。古巴在美國的打壓之下,雖然你的方針政策其實更好一些,但是實際上還是同樣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暫時經歷了一個外交上的小陽春,一直到冷戰結束。冷戰結束以後,等於是,外交上左右逢源的時代實際上已經結束了。按照當時正常的發展,中國是很可能在九十年代跟著蘇聯倒下來的,因為美國收買中國反對蘇聯的需要已經不復存在。八九年那個事件和隨後的制裁,與其說是本身很重要,不如說是它只是代表一個方向和提供了一個藉口。中共在九十年代沒有落到這個下場,主要就是,一方面,新的挑戰者出現了,也就是伊斯蘭世界。在這個新的挑戰者面前,江澤民時代的中國再一次扮演了美國一個重要助手的角色,因此再一次變成了美國外交上所需要的助手;另一方面是,美國主導以來的軍事全球化,在二十一世紀初達到高潮。中國在這一方面又提供了全世界所少見的大量的不受約束和保護的廉價勞動力。這兩方面的因素共同結合,為中國爭取了新的十年時間,使它作為體系的異己分子,暫時又有機會扮演合作者的角色。

所以,二十一世紀初,經濟全球化才是中國經濟發展和社會得以改善的一個根本動機。這個動機仍然是像日本明治維新一樣,主要是因為你能夠在國際體系中搭便車獲得的。如果你採取退出國際體系的政策,或者說是國際體系主動的排斥你,像TPP(註: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所顯示的一樣,這些條件很快就會不復存在了。那時候的中國就很容易陷入中蘇分裂以後,尼克松訪華以前,1959年到1969年那十年所陷入的狼狽處境。那十年不僅是中國外交最狼狽的十年,而且是國內民生和經濟最糟糕的十年。關鍵就在於你在國際體繫上處在左右不逢源的狼狽處境。

目前的中國,差不多就面臨著一個重新選擇的結點了。過去允許它搭便車的那些一系列陰差陽錯造成的條件,現在已經是,要麼是已經消失,要麼是正在消失。它所採取的做法,以及國際社會對待它的做法,從現在看來,各方面都是指向國際體系的再度分裂。由TPP開始的這個重新組合當中,會把中國排斥在外,而中國的外交政策受到錯誤的大國崛起史觀和革命史觀的支配,把過去中國幾十年的成就歸功於中國自己的努力和中國體制的優越性,認為它可以在離開國際體系,甚至對抗國際體系的情況下,繼續取得更大的下一階段的成就。這兩者相結合的話,未來的趨勢大概是,中國將會像是一戰後的蘇聯一樣,扮演一個相當積極的挑戰國際體系的角色。而這種挑戰的結果,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的。

按照一戰以後,清朝解體以後,中國內部的憲法體制發展的一般規律,都是這個樣子的,如果中國本身的憲法結構,或者說是,中國政治精英建構國家的理想符合當時國際體系需要的話,這種結構就能夠穩得住;如果不符合這種需要的話,那麼追求這種理想的精英集團,本身就會遭到解體的命運。像國民黨之所以垮台,歸根結底就是它要建立起來的這個大中華,實際上既不符合蘇聯的利益,也不符合日本的利益,也不符合英國主宰的整個國際體系的利益,最後在冷戰時期,仍然不符合美國的利益。美國也是要它在台灣保境安民,阻止共產黨渡過海峽,但是不支持它反攻大陸的。所以它整個理想都是逆時而動,因此它是註定要遭到失敗的。而共產黨在這方面比國民黨一向是要機會主義得多,這是它能夠比國民黨佔到更多便宜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以後它接過了國民黨的衣鉢,堅持要在跨越國際體系邊界的地方建立一個有能力挑戰現有國際體系的大中國,我想,國民黨過去在三十年代以後曾經遭遇的命運很快就會落到它自己頭上。

共產黨現在的政策是,通過統戰的方法,想把韓國拉到中國這一邊來,然後在東南亞、中亞搞一個朝貢國的體系,這就是一帶一路、亞投行這些做法的真正動機。它的理想等於是要恢復鴉片戰爭以前,以大清為中心的那個朝貢貿易體系,以龐大的中國為中心,周圍由韓國、一些東南亞國家、一些中亞國家那些小國包圍,一邊從中國拿到一些好處,另一方面也對中國提供戰略上的資源這種方式,形成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平行體系。

但是可以想像,現有的國際體系整個大環境是不容許它這個戰略成功的。它這個戰略肯定會引起強烈的反擊的。它的勢力範圍在太平洋和中亞伸出它原有的國家界限以後,肯定會出現嚴重的碰壁現象。就不要說這個範圍以外,你像香港這樣的地方,它碰壁的跡象已經顯示得很明顯了。其實中國之所以能夠在香港站得住腳,歸根結底還是英美願意收買中國的緣故。英美願意收買中國,就可以壓住台獨勢力、港獨勢力,不讓它做大。一旦中國採取全方位挑戰西方國際體系的做法,西方的立場也會相應的改過來,那時候,分裂主義的勢力就不再是擾亂美國體系的麻煩製造者,而是保障美國體系、防止中國擴張的必要的和寶貴的幫手。

你從蔡英文現在的處境就可以看出了,以前在陳水扁時代,美國人把民進黨看成製造麻煩的人,因為在中美相互協調的大局中間,他們不希望台獨分子掌握政權,給雙方製造麻煩;但現在恰好相反了,現在美國人把朱立倫當成不可信任的人,認為朱立倫到北京去達成這個協議,最終將導致實質統一。而美國人的立場,雖然不高興通過直接獨立來引起衝突,但是也絕不容忍實質統一踐踏遠東1955年形成的邊界。所以現在他的政策等於是反過來,扶植民進黨來遏制國民黨的。今後如果中國再繼續採取有力的挑戰政策,那麼在香港,在東南亞,在中亞,類似的情況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產生。別人要給你製造出反對你的力量,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你如果像二戰前的日本一樣,進一步堅定不移的投入更大的力量,引起更大衝突的話,就會把自己陷入到無法維持的地步。

我想,美國對亞洲大陸是沒有什麼野心的,它的立場是消極的,它不容許亞洲大陸出現足以跟它挑戰的勢力。如果這樣的挑戰勢力出現的話,它會把你打垮掉。但是打垮掉,它不會想要這塊地方,它就算是想要,頂多也是想干涉一下沿海,上海、東南沿海這些地方,干涉內地對他來說是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的。所以如果共產黨真的是強大到足以像以前的日本和蘇聯一樣,對美國體系實行有力挑戰,那麼美國是會支持各種勢力直接或間接把你做掉的。但做掉你以後,政權解體以後,美國不會深入亞洲來替你善後的。然後在這種情況下,沿海倒也罷了,內地要麼就是形成一系列軍閥強人統治,要麼就會落到伊斯蘭國手裡面。這是最有可能出現的結局。

現在的情況就是,俄羅斯、伊斯蘭教和中國是繼承了這個西方國際體系的三個局外人,也是三個挑戰者。三個挑戰者哪一個會變成西方的主要打擊對象,取決於你自己的合縱連橫。以前,比如說本拉登那個時代,伊斯蘭教好像是主要挑戰者,中國則是積極配合美國來打擊伊斯蘭教的,所以當時中國的日子相當好過,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現在的情況是,中國作為挑戰者的聲勢和威脅已經超過了伊斯蘭國,所以美國的戰略重點才從中東移向遠東,放著伊斯蘭國不管,極力來遏制中國。這對中國來說不是個好下場。現在美國的政策是,在烏克蘭對付俄羅斯;在遠東對付中國,而且對付中國還要對付得更狠一些;對中東它採取的是近乎撒手不管的政策。可以說吧,美國的國際體系面臨著三個挑戰者,但這三個挑戰者,不僅每一個的實力都不如西方,而且三個挑戰者加起來的實力都不如西方。

而三個挑戰者彼此之間相互也是不和的,它們很容易通過跟西方聯盟來反對另一個力量,而為自己爭取較好的待遇。例如中國就很明顯,它就曾經投靠西方,幫助西方鎮壓伊斯蘭國,為自己爭取很好的待遇。同樣的道理,俄羅斯也並非不可能投靠西方,幫助西方來整中國,為它自己爭得更好的待遇。特別是俄羅斯的右翼分子,他們最不願意看到一個偉大的歐洲民族變成中國的傀儡和利用對象。所以俄羅斯在這方面是最不可靠的,你不能指望它會配合中國,當中國的小兄弟去對付西方,這跟它的原有的地位太不相稱了。它可以讓中國做它的小兄弟,在它對抗西方的時候,替俄羅斯當人肉盾牌,但它絕不會反過來替中國當人肉盾牌。如果它已經軟弱到這個地步,很可能變成中國的附庸,那它很可能會覺得,同樣是做附庸,我寧可做西方的附庸也不願意做你的附庸。反過來,它很可能像江澤民時代中國對付伊斯蘭教一樣,反過來配合美國來整中國。這種可能性是非常之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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