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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城 : 平庸者就活該得不到愛

平庸者就活該得不到愛 —— 不可愛的人,讓人拿什麼來愛? 葉傾城 今天 11:46 分享

有一種人,沒什麼大缺點,好像也沒什麼優點。形容他們常用的模板就是:人不壞,也算不上熱心腸;不難看,也沒多好看;不一定是笨,可是不愛動腦子……他們是平庸的大多數,言語無味。是你最記不起的同學、同事、路人,可能是家人,很難是朋友,幾乎不可能是愛人。他們不被愛,因為他們不可愛。

比如《紅樓夢》裡面的二小姐賈迎春。

(87版《紅樓夢》劇照,賈迎春)

賈家四姐妹毫無疑問是按琴棋書畫排序的,故而丫環都叫做: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元春不去說她。探春房裡,「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壘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正是書家風貌。惜春顯然小有畫名,否則老太太不會主張讓她畫大觀園全景圖。雖然惜春心裡有數:「我又不會這工細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畫個花鳥應無問題。

但迎春下棋,書中只出現過一次:周瑞家的送宮花時,正見她與探春對局。一筆帶過,沒提過迎春棋力幾何。我估計作者也無意深入:對弈是默默無聲的短兵相接,不是你敗就是我亡,中間全無迴旋餘地。要計較一個角的得失,要爭一口兩口氣,要前思後想,要落子不悔——實在與迎春的木訥懦弱性格對不上。

她是最不愛動腦的人。大元宵節的,元妃專程差人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令大家猜燈謎,「寶釵等……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到晚上傳喻下來:「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猜對者有獎,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要不是智力問題,就是實在太不上心。

大事又如何?《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一回,正是迎春小傳:她的乳母牽頭設賭局,還偷拿了她的累絲金鳳典當。被舉報後,乳母之媳不僅不肯還首飾,還要逼她去求情。她的丫鬟司棋、綉橘氣不過,與對方吵得不可開交,「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風暴眼裡還能氣定神閑,真神人也。

恰好寶釵探春等來訪,探春替她打抱不平,叫來平兒處理。平兒問迎春的意思,迎春說了她全書中唯一一段長篇大論:「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明明是幫她寸土不讓,她卻完全是局外人的雲淡風輕,口口聲聲的「沒法子」「不要」「任憑你們處治」「不知道」。

難怪下人形容她是「二木頭」,你欺負她,她「戳十針也不知噯呦一聲」;你愛護她好,她也木知木覺,對探春的拔刀相助,連個「謝」字都沒有,倒像嫌人家多事,為難了她。往好處說是寵辱不驚,暴脾氣點兒的,就該說她是好賴不分了。

她也是遲鈍的。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候,為大家做滑稽表演,「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湘雲笑得噴茶,探春笑得合碗,惜春笑得要找奶媽揉肚子,惟二人不笑:寶釵是老成持重,迎春只怕是反射弧太長,還沒反應過來。

她還是懈怠冷漠的。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住在她屋子裡,缺吃少穿,一切日用都匱乏,她估計都沒發現。「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她(岫煙身上)。」她無心為惡,但為善需要的勇氣與熱情,她更加沒有。

她性格不討喜,才情也不出眾,第一次詩社雖也躬逢盛事,一句未作。元妃省親時所作的應制詩「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小學生作文的水平。相貌也無可圈可點之處,「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呃,不就是白白胖胖嗎?無端地,我想起慈禧影集里的瑾妃,厚重棉袍下的厚重身材,張手而立,平板木訥的臉上無喜無悲,就是面面相覷。

自然而然地,她成為大觀園中的邊緣人物。長輩對她的評價多半是「窩囊無能」「不中用」,乳母一事,邢夫人很說了幾句重話;南安太妃來訪,老太太讓史、薛、林和探春幾位姑娘出面見客,沒提迎惜兩位。平輩間,她也沒什麼存在感,蘆雪庵爭聯時,她病了,寶玉滿不在乎:「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 迎春,似有如無。

只有賈環經常找她玩兒,倒也不像惺惺相惜,而是兩個同被排擠者的相濡以沫。好歹賈環有親媽,王夫人房裡的彩霞也與他相好,迎春的人緣還不及他。

最體己的大丫鬟司棋偷情事發,即將被趕逐。她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來,迎春雖也「含淚似有不舍之意」,但還是保全自己為上:「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死你活是你的事,別連累我就行了。某種意義上,懦弱的人最冷酷:為了自身風險最低化,在人家的生死大劫面前,從來袖手旁觀。

在十二釵里,她的結局是最慘的:被父親當抵押品般嫁給孫紹祖,「中山狼、無情獸」,不上幾年凌虐至死,「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薄命不是她的錯。《紅樓夢》是一部「無差別薄命書」:你水晶心肝玻璃人?所以你薄命;你八面玲瓏解語花?可是你薄命;你深明大義?你照樣薄命;你風流嫵媚?你憑什麼不薄命……薄命是所有女性的共同命運,與性格、出身、際遇都無關。

但公平地說,如果是其他姐妹嫁了孫紹祖,未必如此。尤三姐以命相搏,豺狼也會退讓;寶釵擅長察顏觀色,不捋虎鬚,退守一角還是做得到的;鳳姐這麼精明強幹的人,說不定與孫紹組是個對手,不相上下……惟有迎春,她不知眉高眼低,一嫁過去,看人家「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竟然還「略勸過兩三次」——都這樣了你還勸?找打呢。

估計打過幾次就慫了,卻不料惡人大部分是看到慫人就壓不住火的,想必她越怕,孫紹祖越暴怒。她嘴不甜,不懂調情,無人相幫,面對暴力,就像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變故一樣,不知所措,但這一次,她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她有沒有想念過司棋?若司棋仍有,可能早就捨命護主。她有沒有心寒過周遭人的冷漠?誰也不來搭救她幫助她,她可能意識不到,她向來也沒對誰小恩小惠過,她不憐人,人不憐她而已。

到最後……

《紅樓夢》始終是時代悲劇,十二釵如果生在現代,大部分都會快樂許多:科學昌明,林妹妹必不早夭;自由戀愛,寶姐姐的追求者能排出幾條街;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心比天高的晴雯說不定能闖出一番天地……

而平庸如迎春,該何以自處?她不求上進,凡事不上心不動腦,事業上難有建樹,能不能考上大學都難說;她沒有業餘愛好,也不太容易結交到要好閨蜜,或者自然地與異性結識;參加相親,她大概也是鋸嘴葫蘆般不言不語,兩人枯坐一會兒,清茶一杯,就一拍兩散;如果遇到喜歡的男人,是文青,她沒有才思;是過日子的人,她連自己、自己的東西都照管不來,怎麼當賢惠家庭主婦?

左看右看,看不出被愛的可能性。不被愛的女子,心裡最凄苦——可是她又愛過誰?不愛的人憑什麼得到愛。不可愛的人,讓人拿什麼來愛?

元稹有一首《憶遠曲》,也是平庸者的悲歌。我曾經很不喜歡:「沙隨郎飯俱在匙,郎意看沙哪比飯?」世間女子皆平凡如白米飯,但我比她們更粗陋,是飯中的沙石,故而「君今夜夜醉何處」。女子笨拙地哀求道:「嫁夫恨不早,養兒將備老。妾自嫁郎身骨立,老姑為郎求娶妾。妾不忍見姑郎忍見,為郎忍耐看姑面。」公婆養兒備老,為此娶我進門;我嫁你,是害怕遲婚;我為了你在忍耐,你也看公婆面子對我好一點兒吧。

這首詩不算太知名,大概讀者的心得與我相仿:棄婦應該有「十三能織素,十四能裁衣」的驕傲,或者「昔君布衣時,與妾同辛苦」的自矜,於是對方也不自覺的會有戀戀不捨:「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而不是這種:我一無所有,但我仍然渴求你的愛。

但也許,這首詩才真正寫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是的,我平庸。我並非花容月貌,我也沒有一技之長,我智商平平,情商也只是「人笨事皆難」,但平庸者,就不應該得到愛嗎?

我怕這種咄咄逼人,彷彿要榨出人旗袍下小的問法。但作為老師,你喜歡平庸的學生嗎?作為老闆,你欣賞平庸的員工嗎?作為人,你愛戀的是人群中白衣的少年,還是那些雖無過犯、面目模糊的平庸者?

平庸者,要如何被愛?顯然只能靠力爭上遊、努力讓自己不平庸的決心。

只是口號易喊,脫胎換骨始難。作為平庸大軍中的一員,我最後決定緘口不言。

(原標題:《迎春:平庸者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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