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性論述 |陳匪石先生詩詞綜論
陳匪石先生詩詞綜論
(代前言)
劉 夢 芙
在群星燦爛的民國詞壇,陳匪石先生是年輩較長的詞人和卓有建樹的詞學家。其詞學論著已經整理出版,但詩詞作品只有油印本存世。現將陳著《舊時月色齋詩》與《倦鶴近體樂府》列為「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印行,並為之撰文論介。陳先生雖詩詞兼作,而主要成就則在於詞,因此本文略談其詩,重點論述其詞以及相關詞論。
一、陳先生的生平:從革命志士到詞人兼學人
陳先生原名世宜,字小樹,號倦鶴,江蘇江寧(今南京市)人。清光緒九年陰曆三月初三日(1883年4月9日)生。父道南,號樹之,以開塾授徒為業。岳父高柳溪,亦為塾師。陳先生幼時從父親與岳父受業,才華穎發,有「神童」之稱。光緒二十七年(1901),入學於省中尊經書院。書院山長張仲炘字慕京,號次珊,又號瞻園,湖北江夏(今武昌)人,光緒三年(1877)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官至通政司參政,文名早著,為晚清著名詞家。陳先生在制藝之外,從其學詞。庚子、辛丑之後,新學漸盛,江寧創辦幼幼學堂,聘陳先生為教員。光緒三十二年(1906),為尋求救國之途,陳先生東渡日本,學習法律。在彼邦結識革命黨人黃興,加入同盟會。三十四年(1908)歸國,在蘇州江蘇法政學堂任教,參加南社。時朱祖謀(彊村)任學堂監督,陳先生從其研究詞學,奉朱氏為師。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先生投身其間,與謀江蘇獨立。1912年隻身赴南洋檳榔嶼(在馬來西亞),任《光華日報》記者,宣傳革命。1913年歸國,任上海《民權報》、《生活日報》記者。1914年至1915年,任上海公學教員。1915年至1916年,任《民信日報》、《民國日報》記者。1916年赴北京,先任《民蘇報》記者,旋任上海《中華新報》、《民國日報》駐京記者,並先後兼任《申報》、《商報》特約通信員,至1923年止。在任記者期間,曾撰文抨擊袁世凱,筆鋒犀利,遭到通緝,幸及時聞訊,避於親友處,得免於難。撰文時筆名「匪石」,取義於《詩·邶風·柏舟》之「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以示反袁意志之堅定,後遂以此為名。
自1919年至1927年,陳先生在北京兼任中國大學、華北大學中文系教授。1922年入思誤社(後改名思辨社),與陳垣、徐鴻寶、楊樹達等著名學者集會論文,交遊日廣,學識精進。1923年,任北洋政府農商部秘書。1927年南歸上海,任持志大學中文系教授。1928年至1948年,歷任江蘇省建設廳秘書,工商、實業、經濟部參事,抗戰期間隨政府機關西遷重慶。勝利後東歸,1947年兼任南京中央大學教授。1948年辭政界之職,專任教授。是年寒假,赴重慶視次女之病,因交通阻隔未歸,1950年受聘為重慶私立南林學院中文系主任、教授。1951年學院停辦,歸上海就養於長女家。1952年,受聘為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通信編纂。1959年3月病逝,享年76歲。遺著除詩集、詞集外,尚有《宋詞舉》、《聲執》、《舊時月色齋詞譚》及《論詞雜著》,未完成之著作有《讀宋元詞札記》、《宋十二家詞選》、《唐五代宋元詞略》、《全芳備祖》校勘等多種。逝世前遺命子女將其藏書與手稿全部捐獻與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文革」中幸得保全,現藏上海圖書館。
陳先生青壯年時期為民主革命志士,從事媒體宣傳工作,嗣任政府公職,但不改書生本色,不善官場鑽營,一直未參加國民黨,故淹蹇於參事之職幾二十年。其畢生興趣實在國學,中年治小學、考據、校勘,博通經、史、地理,並及佛、道。曾比訂《淮南子》、《論衡》等漢代子書,發表不少精闢見解,吳承仕《淮南舊注校理》、孫人和《論衡舉正》俱有採錄。惜其考據之學,未及著成專書,為莫大之憾。而陳先生最大興趣,乃在於詞,創作與研究相輔相成,詞人兼為學人,工力深湛。著書為少而精之典範,詞集《倦鶴近體樂府》與詞選《宋詞舉》、詞論《聲執》,奠定陳先生在二十世紀詞壇的重要地位。從早年到晚年,陳先生輾轉任教於蘇州、北京、上海、南京、重慶各大學,授詞學、文字學及秦漢諸子,培養了大批人才,當代著名學者霍松林、胡念貽即陳先生門下弟子。陳先生為人寧靜淡泊,清廉自守,刻苦讀書,筆耕不輟,其道德文章,乃一代師表,身後五十餘年,影響依然存在。在風雲百變、大量知識分子隨俗浮沉的時代,陳先生從熱血青年轉為潛心學問,有粹然儒者之風,不染西方學術痕迹,固然與他童年所受教育及長成後所交往的師友頗有關係,但國學本身內在的生命力足以陶冶心性人格,卓立於世。讀陳先生的著作,於我輩後學,當有深刻的啟迪〔1〕。
二、《舊時月色齋詩》:少陵風骨,沈鬱堅蒼
陳先生的書室名舊時月色齋,語出姜夔《暗香》詞「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遂以齋名稱其詩集,情味含蓄。詩集不分卷,五、七言古風與律詩、絕句各體俱備,存詩共一百九十首,數量不多但質量甚精,內涵豐富。其中八年抗戰期間的作品占詩集總量的一半,最有傳世價值。如1937年即抗戰初期所作《丁丑秋興和少陵》:
雲羅萬里接新林,虎踞龍盤壁壘森。斷角幾聲侵客夢,驕陽滿地靳秋陰。大魚寧有吞舟力,老驥休忘伏櫪心。坐待涼飈清漏轉,六街如水不聞砧。(其一)
凄涼殘月又斜暉,嗚咽桑乾擁翠微。匝地烽煙驚夜獵,繞枝烏鵲愴南飛。雨雲翻覆天如醉,衡泌棲遲願已違。那有稻粱供燕啄,東來胡馬正秋肥。(其三)
居庸翠繞幾重山,寒雨丁沽指顧間。無量沙蟲歸浩劫,倘留客雁度間關。夷歌野祭收殘淚,月黑天低動慘顏。重振軍聲張漢幟,蘭台可有虎頭班。(其五)
遠紹陶唐彃日功,文經武緯運籌中。照人皎皎清宵月,還我泱泱大國風。秋老洞庭柑橘綠,塵飛蜀道荔枝紅。男兒不作家居想,得失何須問塞翁。(其七)
杜甫晚年居四川夔州時,作《秋興》八首,傷時憂國,弔古悲今,情感深沉而境界廣闊;在藝術上首創七律聯章的體式,「于格律精嚴的尺幅之中運之以磅礴飛動的氣勢,呈現出巨刃摩天、鯨魚掣海的壯觀」〔2〕,成為前所未有的傑構。唐以後歷代多有詩人踵韻和之,但罕有並駕者。惟清初錢謙益《投筆集》步《秋興》八首韻至十三疊共一百○四首,哀思明代之亡,心存恢復,激楚蒼涼,為一時佳制,著名史學家陳寅恪譽為「明清之詩史,較杜陵尤勝一籌,乃三百年來之絕大著作也」〔3〕。現代詩家和老杜《秋興》者,筆者所知有錢仲聯先生,1946年國共內戰方起時次少陵韻八首;1975年春至1976年秋「四人幫」被粉碎時先後四疊少陵韻共三十二首。此外天津詩詞名家陳機峰先生亦曾於「文革」間和杜之《秋興》。兩家詩皆多有精警之句,為人傳誦。大凡和《秋興》八首原韻,有一共同規律:必作於國家民族災難深重之際,詩人抒發憂時的感慨,必以當時的史實為依據,絕非泛寫秋景,更非寫小我之悲。在藝術表現方面,要有沉雄的筆力、富麗的詞藻,善於融鑄事典,借古喻今,形成悲壯的風格和深廣的意境。因此和《秋興》詩,要求詩人既有超越凡流的胸襟抱負,又有深厚的學養和工力,步古人原韻不能陳陳相因,要在切時切事、錘鍊精當的詩句中見出自家的個性。才淺力弱者作此聯章大篇,必然舉鼎絕臏也。
陳先生為詩,具備上述條件。1937年7月7日,蘆溝橋事變爆發,日寇全面侵華,平、津淪陷。國民黨政府一邊準備淞滬會戰,阻擊敵軍,一邊準備西遷武昌、重慶,陳先生此詩作於南京尚未失守之時,寄託國家殘破的種種憂憤,同時表達對戰局的預見。第一首總領全篇,「虎踞龍盤」之句切南京地勢,兼指政府組織軍隊抗戰;「驕陽」句點明日寇之猖獗。第三聯上句以「大魚」喻日寇並無吞噬中國的力量,下句以「老驥」表示自己同仇敵愾的壯心;尾聯轉寫夜色清寧之景,對光復山河寄以期望。詩意層層轉換,用筆宕折而氣象渾成,不愧斫輪老手。以下各首圍繞主題分寫,既獨立成章又聯為整體,上引第三、第五首寫北平、天津已淪敵手,無數民眾或死難或南逃,知識人士同樣無法安居,天昏地暗,哭聲遍野。詩中滿含悲憫,而「重振軍聲張漢幟」,則筆力振起,意氣高昂。第七首前二聯希望政府堅持抗戰、運籌帷幄,蕩平日寇,在世界樹立大國風範;第三聯寫「洞庭柑橘」、「蜀道荔支」之景以喻政府西遷;尾聯則縱觀全局,言抗戰不須計較一時一地之成敗得失,最終必然勝利。其它各首詩中,如第二首「魏絳和戎偏誤國,張騫鑿空枉乘槎」,揭示當局企圖與敵軍媾和、並乞求歐美列強支持之失敗;第四首「樓台海市虛空境,花月春江醒醉時」、「起陸龍蛇機正發,摩空鷹隼羽交馳」將國人的苟安行樂、醉生夢死與戰爭突發、浩劫彌天作鮮明對照;第六首「哀時杜老倚江頭,楓荻蕭蕭一夜秋。寒谷何人吹黍律,帷燈無計掩雲愁」寫詩人在亂世中孤獨悲涼的心境與杜甫異代同符,切定「秋興」之旨;第八首「渭水萍蹤懷弱質,皖山樹色夢連枝」寫對兒女、兄弟流散於異地之思念,而「分襟涕淚吾能制,擊楫心情矢不移」又轉為激昂慷慨,與首章「老驥休忘伏櫪心」遙相呼應。再以「袖手危闌無限意,含毫秋晚露垂垂」收束全篇,餘音不盡。經以上粗淺分析,可見陳先生作此《秋興》,在精神上與老杜一脈相承,萬方多難的戰爭環境與老杜所處時代亦有類似之處。不同的是唐代安史之亂造成藩鎮割據、國家分裂,屬於民族內部矛盾;抗日戰爭則為中華民族面臨外敵入侵,國家有覆滅之危,結局將更為悲慘。因此詩中描繪的景象較杜詩更為肅殺,詩人的情感也愈加沉痛,而由此激發「西風吹送鐃歌壯」、「蘭台可有虎頭班」之壯聲英概,為杜詩所無。繼承舊有的體式和語言,寫出時代特色,在表現民族共性中有詩人自家個性,傳統詩歌的生命力因之綿綿不絕。
杜甫被後人尊為「詩聖」,首先在於他懷有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抱負:「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為人忠厚,富有仁愛之心:「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人品之純正決定了詩品。其次是因為老杜在詩歌藝術方面有集大成之概,「大而化之謂聖」,《唐書·杜甫傳贊》謂其詩「渾灝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自韓愈、李商隱以下歷代詩人,多奉杜詩為楷模,善學杜詩者仿其風格融通變化,無不卓然成家。陳匪石先生學杜,多有神似之句,五律諸如「叢棘艱天步,浮雲黯夕陰」(《挽邵翼如》)、「襟袖風塵滿,江關涕淚多」(《舍弟至》)、「殘破家山後,艱難蜀道時」(《渝州遇問漁》)、「昔游仍入夢,死別又吞聲」(《輓胡翔冬》);七律如「身世由來忘仕隱,中原有分滌腥羶」(《倚闌》)、「終期薄海煙塵凈,漫詡空山歲月寬」(《庚辰歲朝山居同人會食和前韻》)、「隔世音容惟夢裡,思親兒女各燈前」(《亡室忌日》)、「終許燕黎登袵席,待平夷虜返車書」(《次韻答寄漚》)、「骨肉一家欣聚首,江山萬里盼收京」(《甲申元日鐵芸茝菦咸集山齋》)、「客夢關山家萬里,秋聲砧杵夜三更」(《寒衣》),情景交煉,氣格沉鬱,寫兒女友朋,每每惓懷邦國,明顯受杜詩影響。
陳先生在抗戰前詩作僅存二十餘首,思想上傾向於道家。如《不材吟》:「齒剛必折,膏明自煎。不材之木拳曲擁腫,乃全其天年。君不見屈正則欲從巫咸居,空悲申徒跡;又不見張留侯始受黃石書,終從赤松游。南冥北冥九萬里,鵬翼垂天鯤在水。渾沌不鑿朴自完,太上忘情良有以」。詩中化用《莊子》與屈原、張良事典,意在韜光養晦,逍遙世外。但到抗戰救亡時期,儒家積極入世、治國安民的義理則成為詩人的精神支柱,在詩中多有表現。如《贈狄君武》:「……甲午乙未海氛惡,四方弧矢生男兒。有明婁東御倭寇,國史里乘非傳疑。因時因地勝宿慧,《春秋》大義嚴華夷。……盧溝湯沸纖阿翳,神州赤縣嗟如麋。麻鞋拜鵑不辭遠,薪膽蓬蓽西南陲。生於憂患大任降,子輿有語寧吾欺。欣欣黑頭直黃閣,夙夜鞅掌神不疲。金甌再整世之壽,天河手挽今其時。治躋大同固民本,欃槍凈掃雲雨施」。又如《鐵兒游美,歌以勖之,並送張聓》:「……封豨方薦食,天道剝將復。懸弧志四方,支廈資眾木。伐柯則不遠,智創巧者述。晉材非用楚,山石可攻玉。畫虎毋畫犬,買珠毋買櫝。努力盡精微,饜飲勝粱肉。忠信與篤敬,古訓乃正鵠。外馳根本漓,徇物戒紛逐。智圓行欲方,繩直鉤則曲。眼明詎如鏡,心虛貴師竹。……運甓行有恆,《伐檀》詩必讀。返身寡尤悔,祖德斯無辱」。前詩勵友人嚴夷夏之大防,獻身抗倭事業,重整河山,實現大同理想;後詩勖兒赴美留學,敬業修身,學成後報效國家,無慚祖德,所言皆是儒家經書中大義,顯示了陳先生這一輩國學家「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所謂「中學」,當然是指代表傳統文化、凝聚民族精神的儒學,在歐風東漸乃至國族危亡時期,經儒學陶冶的精英人士起到中流砥柱、薪火承傳的作用。因此陳先生為詩有老杜之風,儒學是其思想根本,雖然詩中也有道家和佛學成分,但只是作為調濟,並非以此安身立命。
陳先生在學杜的同時,藝術上也兼收並蓄,寫山水風物,有王維、孟浩然的清幽淡遠;而五七言古體融鑄經史,以議論入詩,部分律詩精華內斂,骨重神寒,有宋人風格。日寇投降後,陳先生作詩抒懷,復用此題「集劍南句」成七絕五首,又繼續集放翁詩句得七絕二十首,集古人詩句以表達自家情感,雖非嚴格意義上的創作,但可見讀詩之熟、取徑之廣。總之,《舊時月色齋詩》錘鍊精嚴,格高味厚,有如「同光體」詩論家陳衍所言「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二而一之」,數量不多卻十分耐讀。如言不足,就是從整體上看來,缺乏一種海涵地負的氣象和飛騰磅礴的氣勢,較諸杜詩,具體而微。大概由於陳先生將主要的精力用於作詞和研究詞學,詩為餘事之餘事,而歷代工詞者往往詩名不顯,詩詞兼成大家者為數寥寥,陳先生詩有此成就,在近百年詞壇並不多見。此外,陳先生在創作上對自己要求極嚴,過於追求完美,反而限制了思維的活躍和風格的變化,未能開拓更為廣闊的境界。這種心態同樣表現於詞,下文將要談到。
二、與詞論相應的《倦鶴近體樂府》:融鑄兩宋,雅正精工
詞的發展雖歷千年之久,但從兩宋到明清,詞人大多不研究與詞相關的學術,而治詞學者則往往不工於詞,如萬樹、戈載、陳廷焯等或著《詞律》、《詞韻》,或撰《詞話》,卓有創見,作詞卻不能成家。這一情況到清末開始改變,王鵬運、朱祖謀專力於詞的版本校勘,鄭文焯著《詞源斠律》,況周頤撰《蕙風詞話》,四家皆為影響甚大的詞人。流風及於民國間,詞學研究興盛,形成獨立學科,許多著名詞人兼為詞學家,創作與研究緊密結合,堅實有力地推動詞業的發展。諸如冒廣生、夏敬觀、王國維、吳梅、劉永濟、王易、汪東、蔡嵩雲、顧隨、夏承燾、唐圭璋、趙尊岳、龍榆生、詹安泰、繆鉞、吳則虞乃至年輩較晚的饒宗頤、朱庸齋,無不有詞學著作,其學術主張、審美觀念貫徹於創作實踐,顯示其為人品格,做到知行合一。陳匪石先生是詞作與研究成就頗為突出的一位,因此討論其詞,必先了解為詞之理論宗旨。
陳先生出生於1883年,與馬一浮、沈尹默、呂碧城、湯國梨等著名詞人同齡,其創作縱貫清末至五十年代初,在二十世紀詞壇,屬於承先啟後的人物。早年入南社後又曾參加如社、舂音社等詞學團體,遊蹤所至,與老輩詞人張仲炘、朱祖謀、徐珂、夏敬觀,同輩詞人龐樹柏、吳梅、沈尹默、吳湖帆、汪東、壽鉨、喬大壯、邵瑞彭、章士釗、向迪琮、柳貢禾,晚一輩詞人夏承燾、唐圭璋、龍榆生等都有交誼,在酬唱中切磋學問,增長填詞的工力,並形成詞學理論體系。而晚清至民國初期(中日甲午戰爭後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正是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四大家在詞壇上的活躍時期,他們承常州詞派之餘緒而進一步擴展詞的境界,提高詞的品位,同時獎掖人才,開張風氣。尤其是朱祖謀,在王鵬運去世之後接踵而起,高揚大纛,鄭文焯、況周頤作桴鼓之應,其作詞特點,「是標舉周邦彥、吳文英為祖師,注重詞藻的雕飾,強調詞的音律。一時聲勢浩大,號『彊村派』,清末主要詞人,大都奔趨在他們的旗幟之下」〔4〕。「本張皋文意內言外之旨,參以凌次仲、戈順卿審音持律之說,而益發揮光大之。此派最晚出,以立意為主,故詞格頗高;以守律為用,故詞法頗嚴」〔5〕。「清末四家詞,無論詠物抒情,俱緊密聯繫社會實際,反映當時家國之事。或慷慨激昂,或哀傷憔悴,棖觸無端,皆有為而發。詞至清末,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內容充實,運筆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學古人而不為古人所拘限,此乃清四家遠勝於浙西、常州諸子之處」〔6〕。我們知道,詞源於燕樂,文人填詞命歌女演唱以娛賓助興,早期詞如《花間集》多寫兒女之情,內容狹窄,格調靡曼。兩宋雖有蘇軾、辛棄疾、劉過、劉克莊諸家拓寬詞境,風格雄豪,但被視為「別調」,未能改變詞體香艷纖弱的性質。因此在崇尚雅正的士大夫眼中,詞不過是「小道」,不與詩文同列。經元、明詞之衰落,清代詞業復興,浙西派主張作詞要「清空騷雅」,常州派強調詞要「意內言外」、有「比興寄託」,都是旨在提高詞品,上接《風》、《騷》,以詩法為詞。清末詞人恰當內憂外患、滄桑易代之際,以詞筆反映時事,寄託深憂,同時從事詞的版本校勘、音律考證與理論研究,創作結合學問,既能充實詞的內涵,又保存詞的藝術風貌,這就使詞有了社會生活和書卷學養的基礎,詩人之詞、詞人之詞與學人之詞得以協調統一,真正確立了詞的文學地位。詞在民國期間創作極為興盛,名家輩出;研究詞也成為顯學,與詩學並列,晚清四大詞家有至關重要的歷史功績。陳匪石先生生逢其時,如其門下弟子李敦勤所言:「先生學於張仲炘,遠承張惠言、周濟之緒論,近被王鵬運、鄭文焯、朱孝臧之薰陶。心所嚮往,欲以南宋之面,北宋之骨融合為一,兼采柳永、賀鑄、蘇軾、秦觀、姜夔、吳文英、王沂孫之長,而折衷於周邦彥,論者許為正宗雲」(《倦鶴近體樂府跋》)。這段話扼要說明了陳先生的詞學師承與作詞宗旨,以下觀其具體的詞論。
陳先生所著《宋詞舉》、《聲執》,為精心結撰、反覆修訂之力作。《宋詞舉》精選兩宋十二位名家之詞,編次用逆溯法、顛倒時間順序,先南宋,後北宋,起張炎,迄晏幾道,逆流而上,以窮江河之源。後來廣東著名詞家朱庸齋論學詞途徑,也認為當自流溯源,「宗法清季六家(蔣春霖、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文廷式)及粵中陳述叔,祧於兩宋,對於唐五代詞,宜作為詩中之漢魏六朝而觀之。」「此乃時代較近,社會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於接受也」〔7〕。又云:「南宋晚期詞,語出有因,言中有物,非如北宋詞當筵命筆,內容空泛。是以詞論家多主張學詞從南宋詞入手,不主張從北宋入手,實乃使初學者得其規模,既有內容而無枯泛浮率之病,且可學其字面警煉之處。此乃研究宋詞所須注意者」〔8〕。庸齋本人作詞,「遠祧周、辛、吳、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師清季王、朱、鄭、況四家,所求者為體格、神致。體格務求渾成雅正,神致務求沉著深厚」〔9〕,與陳先生作詞之趨向類似,可歸於常州派至「彊村派」的體系。再看《宋詞舉》中所選,南宋取張炎、王沂孫、吳文英、姜夔、史達祖、辛棄疾六家,共詞二十七首;北宋取周邦彥、秦觀、蘇軾、賀鑄、柳永、晏幾道六家,共詞二十六首。所選各家詞之前,有詞人小傳,並縷述其詞集之版本源流,輯錄歷代批評家對有關詞人的評語,抑揚褒貶,兼收並蓄。每首詞之後,先有「校記」,羅列異文,廣泛吸收前人的校勘成果,並參以己見;再有「考律」,探討該詞調的聲律寬嚴、句度長短、用韻疏密,對前人詞譜、詞律中失誤之處多所匡正。復有「論詞」,對所選之詞「詳述其作法家數與夫命筆用意之方,造境行氣之概、運典鑄詞之略,庶一經拈述即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10〕。這是此書之精華所在,唐圭璋先生稱「自來選詞者,無舉詞詳析之例,有之自匪石先生始」,「析詞五十三首,透徹無倫」〔11〕。此書是陳先生在大學授課的教材,選詞少而精,取發凡起例之意,「一隅雖隘,或能反三;濫觴雖微,終於匯海。蓋欲學者觸類旁通,由是而能讀,能解,馴致於能作,悉衷大雅,毋入歧途」;「期每舉一家即具其原委,每舉一詞即具其要領」〔12〕。自1927年寫成初稿到1947年付上海正中書局正式出版,書不過數萬言,竟歷時二十年之久,可見用力之深。《聲執》則為專論,上卷討論詞的格律、聲韻及作法,下卷評價唐五代至近世約一千年間之重要詞選與彙刊詞集,系統全面,近代著名詞家夏敬觀謂此書「博大精深,尤邃於音韻之學」;向迪琮則曰:「審音定律,究委窮源,實初學之津梁,聲家之軌範」〔13〕。此外還有《舊時月色齋詞譚》及論詞雜著(詞跋、書信、詞序),其中談詞的作法,多甘苦自得之言。總之,上述陳先生的系列著作,凝聚幾十年治詞之心血,其詞學觀念與創作實踐緊密切合,表現於以下諸方面:
(一)傷時感事,寄託遙深
陳先生的詩繼承杜甫憂國憂民的精神,詞雖體制與作法不同,但內在的心靈氣質與詩原非異致。前文提及常州派主張詞要意內言外、有比興寄託,清末詞家承其緒而光大發揚之,所謂「比興」,原為《詩經》、《楚辭》的創作手法,移用於詞,所謂「寄託」,即詞中隱含賢人君子芬馨悱惻的情思,通過比興委婉地表達出來。常州派詞論家陳廷焯云:「作詞之法,首貴沉鬱,沉則不浮,郁則不薄。顧沉鬱未易強求,不根柢於風騷,烏能沉鬱。十三國變風,二十五篇《楚辭》,忠厚之至,亦沉鬱之至,詞之源也」。「所謂沉鬱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14〕。陳廷焯推崇的「沉鬱」,正乃老杜詩風,而因詞體與詩體不同,偏重陰柔之美,故需多以比興寄寓情思,達到深沉渾厚的境界。究其根本,仍在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詩人和詞人都應該是儒學陶冶而成的賢人君子,具有超越凡流的高貴品格。在國家危難時期,詞人不僅寫一己之悲歡,而是與整個民族同呼吸、共命運,詞中反映現實,境界大而感慨深,蔣春霖、王鵬運、朱祖謀、文廷式諸家多有傑作。陳先生秉常州派之宗旨,詞中每有寄託,如《甘州·裂帛湖秋詞,和夢窗》:
殢重陰到處亂鴉啼,長空翳明星。倚吳根殘畫,荒波故苑,斜日孤城。咫尺樓台湧現,蜃氣海波腥。片葉飄紅盡,流怨聲聲。 終古銅仙無語,問露華秋重,塵夢誰醒?有沿堤衰柳,留眼向人青。浸回漪、西山愁黛,擁石鱗寒雨泣前汀。重回首,指東華路,歌舞昇平。
此詞在《倦鶴近體樂府》卷二《漸築集》,集名用戰國時俠士高漸離燕市擊築之典,當作於詞人在北京任記者併兼大學教職時期。《甘州·靈岩陪庾幕諸公游》為吳文英名作,詞人登高覽勝,抒發興亡之感,辭采瑰奇,意境宏闊。陳先生次其原韻,寫裂帛湖秋日的荒涼景象,隱含對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國勢衰微的深憂遠慮,立意與吳詞不同。這種憂患意識並非直說,而是通過鴉啼星翳、荒波斜日、蜃氣波腥、銅仙無語、西山愁黛、石鱗泣雨等一系列物象向讀者暗示,詞句多為比興。結句「重回首,指東華路,歌舞昇平」則以賦筆直寫,與前邊蕭索之景作鮮明映照,雖含諷意,但仍不說破,詞方有餘味。又如《解連環·雪中和夢窗》:
素塵冰結,乍人蹤徑滅,夜光無極。漫畫景、收入詩囊,似驢背灞橋,慣餐寒色。萬里歸鴻,盼不到尺書天北。但聲聲斷角,隱隱亂峰,有人愁憶。 華年未甘枉擲。指關榆瘁葉,連陣雲白。引夢魂飛度遼西,正鐵馬怒馳,遍地燐碧。醉拂吳鉤,誓獨挽銀河殘汐。破窮陰唱籌到晚,店雞喚得。
詞作於1932年冬,東北三省被日寇侵佔已有一年,政府無力收復失地,愛國人士無不憤慨。詞之上片以寫雪景起興,「萬里歸鴻」以下諸句轉入對東北戰局的焦慮。下片想像抗日義勇軍浴血奮戰的壯烈場景,抒發「醉拂吳鉤」、聞雞唱曉的報國情懷,化用杜詩「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常不用」,筆力雄健。夢窗原作題為「留別姜石帚」,寫秋日與友人分袂之情,陳先生則感愴時局,寄託壯心遠志,詞旨重大。
陳先生對比興與寄託有深入的理解。《聲執》中引述張惠言、周濟有關詞論,指明其意義,「蓋托體《風》《騷》,一掃纖艷靡曼之習,而詞體始尊。清季詞風上追天水,實啟於此」。「以《風》《騷》、漢樂府之法說詞,而實取於六義中之比、興」。「夫論詞者,不曰『煙水迷離之致』,即曰『低徊要眇之情』。心之入也務深,語之出也務淺。驟視之如在耳目之前,靜思之遇於物象之外。每讀一遍或代設一想,輒覺其妙義環生,變化莫測,探索無盡。庄棫曰:『義可相附,義即不深;喻可專指,喻即不廣。』實有未易以言語形容者。惟作者於此,決非刻楮為葉,有意為之;必蓄積於胸中者,包有無窮之感觸不能自抑,則無論因事物、因時令、因山川,當時懷抱如矢在弦,不得不發,即作者亦不自知。脫稿以後,按諸所感之事實,似覺有匣劍帷燈之妙。言為心聲,如就題立意,或因意命題,不能得此無形之流露,名以『寄託』,慮猶涉跡象也」〔15〕。這是對周濟「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以無厚入有間」、「意感偶生,假類畢達」、「雖鋪敘平淡,摹繪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等觀點的最佳詮釋。詞中無寄託則內容空洞膚淺,有意為寄託便成做作,情感失真。詞人須具有純樸善良的心靈,對人類乃至宇宙間萬物充滿關愛,創作時方能隨處觸發,自然流露。詞中有無寄託,最終取決於人的胸襟修養,比、興只是藝術手段而已。
抗戰期間,陳先生避寇於巴蜀,《倦鶴近體樂府》卷四《麻鞋集》存詞六十五首,此時期作詞最多,詞中情感或微婉或明暢,每與時局緊密聯繫:
夜來風雨,信天涯、一樣清明寒食。冶翠嬌紅渾見慣,夢裡鄉愁如織。冢卧狐狸,灰飛胡蝶,到處殘鵑泣。空城潮打,東邊淮月無色。 籬落一樹荊花,移載何地,荏苒春消息。萬里麻鞋三尺劍,吟望低垂頭白。峽束灘危,城欹樓迥,霧滿江南北。哀猿斷續,為余啼破空寂。(《念奴嬌·巴山坐雨,久不得舍弟書》)
酒邊惻惻吞聲,瘴雲萬疊埋憂地。低垂白首,浮湘斷夢,沼吳殘淚。不見江南,杏花春雨,先生歸只。但相期早日,中原北定,丁寧囑,蒸嘗事。 金馬碧雞遙指。玉龍哀、斜陽紅里。平生彷彿,評量月露,咀含宮徵。慘綠年華,冷紅亭館,昔游餘幾。郁人間百感,高歌風洞,又當前是。(《水龍吟·吳瞿安輓詞》)
隔城簫鼓,喧破愁霏晚。卅載話前游,擁黃鶴、玉梯天半。河山兩戒,休作畫圖看。曾幾夕,月華清,留照金尊滿。 好風吹送,帆影隨湘轉。千里指江陵,浪花中、峽雲初展。青春白首,有夢早還鄉,佳麗地,涴塵腥,燈火誰家院。(《驀山溪·雙十聞捷》)
《念奴嬌》上片寫對故鄉南京的懷念,清明時節祖墓無人祭掃,景象凄涼;下片寫戰爭期間兄弟分居兩地,「萬里」、「吟望」句化用杜詩,復以巴山地勢之險惡與霧滿猿啼為情感之烘托,鬱積悲深。《水龍吟》哀悼詞友吳梅(一九三九年陰曆正月廿七日卒於雲南大姚),上片寫今,點明吳梅與自己在日寇入侵時以氣節互勵,像陸遊一樣期望中原北定,「家祭毋忘告乃翁」;下片回憶與吳梅切磋詞學、結伴同遊的交誼,結句言吳梅名作《風洞山傳奇》表彰的義烈之士,正是當前抗戰之急需。全詞寄託哀思,沉鬱而悲壯。《驀山溪》寫雙十節聽到我軍勝利的消息,預想乘船下峽,早日還鄉,節奏歡快,但結句轉回現實,又生悲感,詞筆波瀾宕折。這幾首詞情感鮮明,無不有寄託,但多用賦筆,不藉助比興。小令則頗為含蓄:
流光不肯欺明鏡。昔日朱顏今雪鬢。枝頭長是晚鶯啼,雲外更無新雁信。 登樓送目平蕪盡。咫尺山河誰與問。琵琶只有四條絃,傳得空中多少恨。(《玉樓春·和小山》之一)
春花秋月無長計,夢到年時行樂地。夕陽一片可憐紅,三五寒鴉差解意。 玉顏憔悴渾閑事。金掌分明傾別淚。淚波流到九迴腸,把酒問天天已醉。(《玉樓春·和小山》之三)
從字面上看來,詞中描繪的是閨中怨婦形象,因年華老去、寂寞獨居而悲。但聯繫詞人所處的時代與環境,就不能為表象所惑,詞中實際表達的是河山未復、渴盼捷音的愁思和對南京昔日繁華的眷戀。詞人為我軍屢戰屢敗而憂傷憔悴,為國都殘破而痛哭流涕,譴責當局昏庸無能,「咫尺、「金掌」、「把酒」諸句皆透露詞家憂國之心,並非一般女性的語意。二詞運用了傳統「香草美人」的比興,頗為深婉。又如《蝶戀花》組詞之二、之三:
潮落潮生瀘水岸。跕跕飛鳶,瘴霧凌晨變。忍作燕支顏色看。鏡中倭墮煙中怨。 欹雨綸巾麾渡扇。墜夢重尋,五月風波慣。衣帶一江流不斷。緘情說與西飛燕。
聞道洞庭波又起。瑤瑟聲中,半蹙眉峰翠。洞口桃花如夢裡。薜蘿荒徑啼山鬼。 一段靈襟蘭與蕙。願轉光風,臨鏡紉秋佩。紅粒啄殘鸚鵡嘴。相思遙夜拼憔悴。
1942年春夏季,中國組成遠征軍深入緬甸與日軍作戰,旨在打通中緬交通線,在密支那等地取得勝利。因指揮混亂,缺乏支援,遠征軍被迫撤回,損失慘重。1942年秋至1944年秋,撤到印度和退回雲南的中國遠征軍經美國軍事人員訓練並加強裝備、重新編製,於1944年夏季和秋季分別反攻滇西、緬甸,與英、美聯軍並肩作戰,至1945年元月光復滇西失地,3月收復緬北,中印公路完全打通。1944年夏季,日軍發動湘桂會戰,戰場在洞庭湖地區,中國軍隊無力抵抗,長沙、衡陽、桂林、柳州先後失守,重慶震動。日軍佔領柳州後,繼續沿黔桂路西犯,進入貴州境內,中國軍隊頑強阻擊,戰事持續到1945年6月,日軍在雪峰山被包圍,死傷近三萬人,從此在大陸戰場一蹶不振。中國軍隊則轉入反攻,收復柳州、桂林〔16〕。以上所述,即《蝶戀花》二詞之歷史背景,可知詞人深有寄託。第二首上片點明「瀘水」,「飛鳶」指美軍飛機;下片「綸巾麾扇」用諸葛亮五月渡瀘故事,借古喻今,「墜夢重尋,五月風波慣」指中國遠征軍第二次進攻滇西、緬甸。第三首寫湘桂會戰,下片「一段靈襟」、「願轉光風」、「相思遙夜」皆寫詞人對戰局的牽念和對勝利的期待。這一組《蝶戀花》詞的首章雲「緩緩歸來招彼美。車走雷聲,陌上香塵膩。花信更番過廿四。哀鵑啼亂斜陽里」;第四章雲「窺宋東牆真有女。三年錯解高唐賦。兩岸猿聲啼不住。似勸凌波,早轉蘅皋步」,暗喻太平洋戰爭前後中美關係,中國希望與美邦結盟抗日,而美方遲疑不決,以男女之婚戀喻兩國外交,刻畫複雜深微之心態,詞筆精妙。讀這一類詞,需要明其本事,有史實為依據,方能確切理解。八年抗戰和三年內戰期間,老輩詩人如馬一浮、陳寅恪,詞人如劉永濟、喬曾劬、沈祖棻,皆有大量比興委婉、寄託遙深之作,古典中暗含今典,意味幽邃,耐人尋繹。
陳先生作詞,以婉約為正宗,雖用賦筆,亦盡量避免直白淺露。而在非同平常的抗戰時期,為了激勵人心,陳先生熱情支持慷慨高昂之作。為詞友盧冀野《中興鼓吹》寫序,先引陳亮《水調歌頭》「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其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劉克莊《玉樓春》「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岳飛《滿江紅》「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諸句,稱為「詞嚴義正,上比《春秋》」,「義憤填膺,目無強虜」。繼雲「使建炎、紹興間人人皆武穆,則中原早復,弱宋無譏,陳、劉之詞,可以無作矣。今者蠻夷猾夏,九縣飈馳,凡為含生負氣之倫,咸抱敵愾同讎之志,無待同甫目穿,後村口苦,其言其行,皆與武穆合符。炎黃有寧,安攘可必。盧子冀野《中興鼓吹》,此物此志也」。讚美盧詞乃「乾坤正氣,大漢天聲,噴薄而出,恰如人人所欲言。且寧顯勿隱,寧朴勿華,井水能歌,老嫗能解。方之於《詩》,《風》也,非《雅》也;方之於樂,《鐃歌》也,非《房中》也」。認為讀詞如果只欣賞幽咽雋永之作,「則仍囿於論詞之常談,而未達天下興亡、匹夫責在之大義也」〔17〕。呼喚全民抗戰,需要詞章通俗易懂,不得不犧牲一些藝術方面的審美,由此可見陳先生深明大義的胸襟氣度,其思想仍然是源自儒家經學。
(二)融通兩宋,醇雅為歸
常州派詞論家周濟教人學詞,「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18〕,晚近詞人多遵此門徑。陳先生基本認同周氏觀點,但拓寬了範圍,《宋詞舉》選南宋六家:張炎、王沂孫、吳文英、姜夔、史達祖、辛棄疾。認為「初學為詞者,先於張、王求雅正之音、意內言外之旨,然後以吳煉其氣意,以姜拓其胸襟,以辛健其筆力,而旁參之史,藉探清真之門徑,即可望北宋之堂室,猶是周止庵教人之法也」。〔19〕值得注意的是,《宋詞舉》選詞精益求精,於朱祖謀最重視的吳文英詞只選五首(朱編《宋詞三百首》選吳詞獨多,二十五首),對姜夔詞卻選八首,在南宋六家中入選數量最多,與北宋六家中所選周邦彥詞數量相同。由此可見在陳先生看來,姜夔在南宋諸家中成就最高,與北宋周邦彥遙遙相抗。《宋詞舉》未言選姜詞多於他人的理由,而在《舊時月色齋詞譚》中說明:「周止庵《四家詞選》以周、辛、王、吳為不祧之宗,是已。然降白石為稼軒附庸,而所挑剔之『俗濫』、『寒酸』、『補湊』、『敷衍』、『支』、『複』等處,又皆白石之小疵。其實白石之所不可及者,在純以氣勝。子輿氏所謂『浩然』者,白石之詞足以當之。而瘦硬通神,為他人屐齒所不到。與稼軒之豪邁,畦徑似別。余謂白石在兩宋中固當獨樹一幟,非可為他人附庸也」〔20〕。陳先生不同意周濟以白石為稼軒之附庸,著眼於姜詞風格的獨創性,頗有道理。周濟謂「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蓋二公皆極熱中,故氣味吻合。辛寬姜窄,寬故容穢,窄故斗硬」〔21〕,然後挑了一些姜詞的毛病。而考察姜夔生平,其性格及詞風與稼軒絕不相類,有幾首詞次稼軒之韻,不能說成「脫胎」,周濟未免主觀臆斷,牽強附會。批評家討論藝術、樹立標準,往往有其審美偏嗜,不顧實際情況,應該予以糾正。
常州派詞論家對周邦彥詞極為推崇,周濟雲「美成思力,獨絕千古」〔22〕;陳廷焯稱「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後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23〕。非浙非常的王國維對南宋詞除稼軒外一筆抹煞,在北宋詞家中稱周邦彥為「詞中老杜,非先生不可」〔24〕。陳先生同樣對周詞評價極高:「周邦彥集詞學之大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凡兩宋之千門萬戶,《清真》一集幾擅其全,世間早有定論矣」〔25〕。因此在北宋諸家中,選周詞獨多。但周濟《宋四家詞選》於北宋僅取周邦彥一家,陳先生則在周之外選秦觀、蘇軾、賀鑄、柳永、晏幾道五家,理由是蘇、秦、賀、柳「之四人者,皆為周所取則,學者所應致力也」,至於北宋小令,「砥柱中流,斷非幾道莫屬」,「錄此六家,實正軌所在,瓣香所承,不敢效顰戈(載)、周(濟),舉周邦彥以概其餘也」〔26〕。
對於被論者目為「豪放派」詞代表的蘇軾、辛棄疾,陳先生分別只選其詞二首、四首。選蘇詞,取《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卜運算元》(缺月掛疏桐);選辛詞,聚《祝英台近》(寶釵分)、《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菩薩蠻》(郁孤台下清江水),一般選本所收蘇詞名作《水調歌頭·丙辰中秋》、《念奴嬌·赤壁懷古》,辛詞《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等,陳先生皆不取。這是由於他恪守詞的傳統審美標準,即詞以柔婉蘊藉為宗,注重音律;而蘇、辛之詞縱橫馳驟,豪不協律,只能算是「別調」,在詞史上不宜有過高的地位。故選其詞,僅取摧剛為柔、合乎律度者。儘管他承認稼軒「氣魄雄大,意味深長」〔27〕;蘇軾「寓意高遠,運筆空靈,非粗非豪,別有天地」〔28〕,而在《詞譚》中則老老實實地說:「蘇、辛豪情逸氣,自不可及,亦不可學。學之則易流於粗,余固不敢問津也」〔28〕。對清詞大家陳維崧,也持同樣看法:「湖海樓崛起清初,導源幼安(辛棄疾),極縱橫跌宕之致,至無語不可入詞,而自然渾脫。然自關天分,非後人勉強可學,故後無傳人,不能與浙西、常州分鑣並進也」〔30〕。陳先生所言確是實情,詩中李白、詞中蘇、辛,都是罕見的天才人物,常人學之,畫虎不成反類犬,不如按規矩循序漸進,尚有所成。陳先生自認不是天才,作詞不走蘇、辛一路,但他能欣賞兩家詞之高妙,不輕下貶語,正是儒者風度。
對於清詞的淵源流變及其成就,陳先生有總體上的判斷。「有清一代詞學駕有明之上,且駸駸而入於宋。然究其指歸,則『宋末』二字足以盡之。何則?清代之詞派,浙西、常州而已。浙西倡自竹垞,實衍玉田之緒;常州起於茗柯,實宗碧山之作。迭相流衍,垂三百年。世之學者,非朱即張,實則玉田、碧山兩家而已」。「至同、光以降,半塘、漚尹出,始倡導周、吳而趨其途徑。漚尹則直入夢窗之室,吳派遂為清末之新聲矣。若學美成而至者,則尚未之有也」〔31〕。浙西派開山者朱彝尊糾明詞格調低下之弊,主張作詞要清空騷雅,繼承和發展了張炎的藝術風格。常州派祖師張惠言鑒於浙西派末流空疏浮滑之失,強調詞要有比興寄託,由於王沂孫詞深含君國之憂,詠物諸篇言近指遠,且有法度可循,因而成為詞人重點學習的對象。朱祖謀詞學吳文英,意境幽邃,辭采華美,在清末詞壇成就最高,開出學古的新途徑。儘管如此,朱祖謀仍然是學南宋詞,還未達到北宋周邦彥那樣集大成的境界。陳先生觀察有清一代之詞,就主要方面作出結論,大體恰當。這段話最後一句很重要,表明陳先生在全面研究詞史的基礎上向學詞者、也給自己提出了更高的目標,要為詞的創作開闢更廣的道路。
中國詩歌發展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重視繼承,不忘根本。歷代詩人中成就傑出者成為後人效法的典範,前人的精華被後人汲取,在學古的基礎上變化創新。每當某種風格流派發展到極端,產生弊病,就回到古代另求優秀的基因,接續某種失落的傳統,謂之復古,實為返本開新。詩如此,文亦如此,李白、陳子昂的詩歌復古、唐宋兩代古文運動和清代詩詞的中興,無不以學古為創新的途徑。其實整個中國的文化學術發展皆循此規律,先秦時代的經典著作是文化總源。在詩歌方面,《詩經》、《楚辭》孳乳千秋,後人言詩言詞,都要上溯《風》《騷》,遵其軌則。正因為不忘根本,重視繼承,並在發展的歷程中隨時融入新的成分,包含文學在內的中國文化得以連綿不絕,豐盈壯健。只是在近百年間,激進主義者受西方文化影響,強行割裂傳統,製造新舊之間的矛盾,中國文化發生質變,新詩走向西化,與傳統詩詞分道揚鑣。而陳匪石先生這一輩詩詞家,不為時風所變,護持傳統,堅守陣地,在今日看來,極為可貴。
陳先生對宋詞的繼承頗為全面,《宋詞舉》所選確為兩宋詞壇有代表性的名家,並在論述中明其正變,析其脈絡,做到精專與通博相結合。他承接從常州派到彊村派的詞學體系,既恪守家法又拓寬範圍,重新確立姜夔的詞史地位,由南入北,升堂入室,以集詞藝大成的周邦彥為歸依,雖說不上獨創之見,但畢竟為學詞者指引了一條明晰可遵之路,較周濟所言更為實際,這是陳先生理論方面的主要貢獻。在創作上,陳先生實踐其論詞觀念,「以南宋之面、北宋之骨融合為一,兼采柳永、賀鑄、蘇軾、秦觀、姜夔、吳文英、王沂孫之長,而折衷於周邦彥」,達到醇雅渾成的境界。《倦鶴近體樂府》共五卷加《續集》一卷,總計詞二百五十九首,其中大量作品為和宋人原調原韻,標明「和清真」、「和夢窗」、「和白石」、「和梅溪」、「和屯田」、「和東山」、「和六一」、「和小山」,可見陳先生兼采兩宋諸家,而和韻需揣摩原作體氣,仿其聲情,加以變化,則是一種紮實有效的習詞方法。許多詞未曾和韻,所用詞調則為柳永、周邦彥、姜夔、吳文英詞集中的長調、澀調,諸如《蘭陵王》、《花犯》、《六丑》、《琵琶仙》、《玲瓏四犯》、《霜葉飛》、《鶯啼序》、《夜飛鵲》、《拜星月慢》、《西子妝》、《雨霖鈴》、《惜紅衣》、《側犯》、《角招》、《繞佛閣》、《紫萸香慢》、《秋霽》、《霓裳中序第一》、《絳都春》、《迷神引》、《四園竹》、《竹馬子》、《內家嬌》、《曲玉管》、《驀山溪》、《傾杯》、《換巢鸞鳳》、《泛清波摘遍》、《紅林檎近》、《碧牡丹》、《卜運算元慢》、《大酺》、《夜半樂》、《三部樂》、《三姝媚》、《戚氏》、《絳都春》、《徵招》、《疏影》、《晝錦堂》等等,因格律多嚴,一般填詞者視為畏途,陳先生則知難而進,謹依宋賢矩矱,於法度森然中發抒己意,這同樣是扎紮實實地繼承,融合眾長時有個性,即為創新。陳先生填詞結合其學術研究,在聲律方面工力尤深,這一點留待下文再談,本節重點討論其詞之風格意境,試舉數例:
晚煙直。一縷輕痕界碧。斜陽外,無數遠帆,蹴起層波漾離色。棲棲向瘴國。誰識行吟剩客。清尊對、豪氣半消,霜匣孤鳴劍三尺。 從頭話萍跡。記雨夜聯床,漚夢分席。疏狂間乞歌姬食。偏幕燕愁重,露蟬魂警,飛鳶驚墮背漢驛。望雲黯南北。 惻惻。怨懷積。便說與相思,花外音寂。成連海上情何極。料曲奏流水,淚飄蠻笛。西風催遍,醉又醒,斷漏滴。(《蘭陵王·送人之檳榔嶼,和清真》)
陳先生最早的詞《市簫集》僅存三首,此為第二首。1912年,陳先生曾赴馬來西檳榔嶼任《光華日報》記者,宣傳革命,翌年歸國,詞題「送人」,大概是與他志同道合的朋友,或在他之前或之後去檳榔嶼。《蘭陵王》為周邦彥名篇之一,原題為「柳」,借柳以寫京國別離之感,含蓄吞吐,陳先生評雲「此亦興體作法」,「返虛入渾,詞中絕高之境」;「此詞妙處全在虛處著想,無一沾滯之筆」〔32〕。陳先生次此調原韻,全詞貫穿與友人分袂之情,寄託救國之抱負,立意較周詞更為高遠。詞中「瘴國」、「海上」、「蠻笛」點出友人去處,「霜匣」句見其壯心英氣,「幕燕」、「露蟬」、「飛鳶」諸句隱喻時局艱危,不得不遠去異邦,皆實事虛寫,情景渾融。在聲律方面,除個別字外(如次句「一」字以入代平,第三段「海上」之「上」去聲,原詞「冉冉」皆為上聲),皆依原作四聲,是工力之所在。
晚來情緒雲涯外,飄風悲撼千樹。亂鴉衰柳大江東,殘夢孤篷雨。送一夕、南飛瘁羽。回頭疑見紅桑古。聽怨瑟湘靈,冷淚濕征衣,暗換客中緇素。 何意翠麓停車,丹楓照眼,二月花艷同賦。忍寒無限後凋心,對酒丁寧語。挽白日、長條萬縷。流波還洗煙塵去。訪舊遊,吟筇健,五嶽天齊,畫屏開處。(《霜葉飛·嶽麓山愛晚亭和夢窗同白匋》)
1937年「七七」事變後,陳先生隨政府機構西遷,秋季在湖南長沙暫住,此詞即作於是時。白匋,吳姓,亦著名詞人。《霜葉飛》詞調始於周邦彥,吳文英亦填此調,寫重陽節弔古登高,回首前塵,有韶華已逝、四顧茫茫之感。陳先生此詞上片寫都城淪陷、山河破碎之悲,多從自然景象落筆,襯托凄涼的心境,極為沉痛。下片詞境轉為開朗,先寫嶽麓山明艷的秋景,再以「忍寒後凋」與友人共勉,投身抗戰事業,凈洗煙塵,最後期待勝利之日訪舊登山,詞筆壯麗。全詞層層脫換,一氣呵成,章法嚴整,結數句亦如夢窗原作「漫細將,茱萸看,但約明年,翠微高處」之振起,與上片之衰颯恰成對照。夢窗詞僅寫個人感慨,陳先生詞則關係抗戰,詞旨重大。詞中用上去及入聲處,悉依原作,一字不苟。
眼前又、荒波斷梗,蔓草頹堞。霜角清音漸發,霓裳曼舞頓闋。自陌上花時春緒結。晚風路、百轉千折。甚燕子辭巢尚能語,芳塵竟遼絕。 嘈切。為誰怨寫空闊。正岸葦蕭蕭沙痕凈,縹緲孤雁咽。嗟旦暮悲愉,人境全別。淚泉易竭。臨鏡屏、聊伴窺簾寒月。 殘畫螺青山層疊。方壺小、世情未歇。片雲吐、傾天疑補缺。夢中見、碧海澄秋,萬籟寂,明霞擁佩歌迴雪。(《浪淘沙慢·和清真》)
《浪淘沙慢》亦為周邦彥名作,內容不外乎寫與情人別後相思之苦,但藝術上後人評價極高。萬樹稱「精綻悠揚,為千古絕調」,周濟雲「空際出力,夢窗最得其訣」、「鉤勒勁健峭舉」,王國維雲「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33〕。陳先生此詞在《倦鶴近體樂府續集》《滿江紅·己丑丁秋》之後,作於1949年,詞人已六十六歲,次周詞原韻,至老不衰,可見以周詞為其畢生鵠的。是年國民黨政權在大陸已全面崩潰,撤往台灣,新中國即將成立,全詞純用比興,曲折反映詞人「旦暮悲愉,人境全別」的複雜心緒。第一段起數句寫戰後之荒涼,「霓裳」、「春緒結」、「燕子辭巢」、「芳塵」諸句暗示蔣家朝代之結束與遠移,用筆極委婉含蓄。第二段轉寫秋景,「孤雁咽」、「淚泉」、「聊伴」諸句隱約透露知識分子在山河變色之際的彷徨苦悶,化實為虛,詞境空靈。第三段復從空際轉身,寫歷史仍在發展,國家需要再造,由此引出「碧海」、「明霞」之結句,預想前景一片光明燦爛。陳廷焯評周詞云:「美成詞操縱處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闋,上二疊寫別離之苦,如『掩紅淚、玉手親折』等句,故作瑣碎之筆,至末段蓄勢在後,驟雨飄風,不可遏抑。歌至曲終,覺萬彙哀鳴,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也』」〔34〕。陳詞前兩段皆寫「悲」,為第三段結數句寫「愉」蓄勢,正是仿效周詞作法,但周詞篇末「恨春去、不與人間,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抒發戀情斷絕之痛苦、希望之迷茫,與陳詞「夢中見」以下諸句相較,境界自有小大之別。國民黨政權已喪失民心,詞人雖有不無惋惜之意,但著眼於大局,期待中共新政府能補天之缺,這種悲愉兼有的真實心情以詞筆出之,字字精粹,韻味深醇,結句尤為瑰美,堪稱傑作。
陳先生論詞結合創作,有深細的體會,《聲執》中於鍊字鍊句之法和行文要素「氣」與「筆」皆一一闡述。所謂「氣」,是傳統文論常用的術語,指貫注於作品中的生命精神,需要作家有涵養修鍊之功;所謂「筆」,指篇章字句,「氣」載「筆」而行,「筆」因文而變,氣與筆相合,構成詞的意境。文繁不能全引,試觀對詞境的解釋:
「詞境極不易說。有身外之境,風雨、山川、花鳥之一切相皆是。有身內之境,為因乎風雨、山川、花鳥發於中而不自覺之一念。身內身外,融合為一,即詞境也。仇述庵問詞境如何絕佳,愚答以『高處立,寬處行』六字。能高能寬,則涵蓋一切,包容一切,不受束縛,生天然之觀感,得真切之體會。再求其本,則寬在胸襟,高在身分,名利之心固不可有,即色相亦必能空,不生執著,渣滓凈去,翳障蠲除,沖夷虛淡。雖萬象紛陳,瞬息萬變,而自能握其玄珠,不淺不晦不俗以出之。叫囂儇薄之氣皆不能中於吾身,氣味自歸於醇厚,境地自入於深靜。此種境界,白石、夢窗詞中往往可見,而東坡為尤多。若論其致力所在,則全自養來,而輔之以學。」〔35〕
王國維以「境界」說詞,學人盡知,其實況周頤在王國維之前撰《蕙風詞話》,已言及詞心與詞境:「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詞境以深靜為至」。〔36〕陳先生論詞境,明顯受況周頤影響,當然也可能參閱了王國維《人間詞話》。上引一段,申說詞境頗為精當,但主要是闡明如何達到詞的絕佳境界,事關詞人的品格與修養,作詞先學做人。詞境與「氣」與「筆」密切相關,「志為氣之帥,氣為體之充,直養而無暴則浩氣常存,惟所用之,無不如志,苟餒而弱,何以載筆」?「虛實之用,為境之變化,亦藉筆以達之」。「疏密之用,筆之變化,實亦境與氣之變化」〔37〕。養氣為作詞同時是做人的根本,元氣充沛,善於以辭章表達,即為詞之高境。但陳先生追求的絕佳境界是「沖夷虛淡」,即況周頤所言「深靜」,與黃公渚通信談詞,「談及詞派,謂陶詩沖淡之境,為詞家所未辟,意欲於此求之」〔38〕。這種境界要養氣,淡泊名利,是儒家思想;但更要色相能空,不生執著,便進入佛家領域了。試比較況周頤的體驗:
「人靜簾垂,燈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梧冥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棖觸於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虛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詞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復得矣」〔39〕。
這種夜靜更深,排除一切煩擾後空明清凈的心境,類似禪僧入定後的「頓悟」,其實並非就是通過創作形成的詞中意境,而是一種適宜於作詞的客觀環境和心靈狀態,前人論述往往概念不清,語意含混。但要在詞中達到「沖夷虛淡」,必需具備況氏所描述的心境。而這一心境需要長期修養方能時時獲得,勞於人事,眩於世變,則不能超凡入聖。陳先生認為陶詩沖淡之境,東坡實已有之,「《望江南》(春未老)之前遍、(春已老)之後遍、《鷓鴣天》(林斷山明)一首,胎息全從陶詩來。蓋寫陶、和陶,漸漬已深,自然流露,非刻意為之也」〔40〕。為此陳先生學陶淵明詩,作《紅林檎近·獨游鐘山,深入林薄間,綠陰蔽虧,時聞鳥語,流泉互答,山花媚人,翛然有出塵之想》:
林沼宜晴雨,翠紅無暮朝。灌木護嘉卉,石泉化奔濤。行行崇山峻岭,信否故國周遭。彷彿夢裡春韶。盈耳燕鶯嬌。 採菊陶令宅,持缽虎溪橋。平生勝賞,歌聲曾入雲霄。問閑身能幾,幽芳暗引,杖藜不覺歸路遙。
詞之上片描繪山中清景,生機蓬勃;下片寫詞人逍遙自在,策杖行歌,心胸曠朗。但此詞只是一時興會,畢竟未到沖淡境界,陳先生自我批評說「虎賁貌似,神味苦不逮,且跡相未化,知養氣之功淺也」〔41〕。蓋此詞因游山觸發感覺而刻意為之,非自然流露,「採菊」、「持缽」二句是勉強安排的「跡相」。再看另外二首:
曲水無觴堞隱笳。鳴禽高樹戀春華。一周甲子閑中過,兩戒河山夢裡賒。 箋墨燥,篆香斜。枕囊葯裹在天涯。閉門風雨餘寒峭,生意牆陰薺菜花。(《鷓鴣天·癸未元巳風雨中卧病花岩僧舍》)
白雲紅葉啼幽鳥。似春色、桃溪夢覺。記曾人語此中聞,短棹。恐迷津,未許到。 荒山道。寒煙亂草。信扃戶、閑吟自好。有人秋水隔蒹葭,一笑。又無言,但坐嘯。
前詞寫卧病閉門,不問世事,靜聽風雨,心境閑適。下片結二句脫胎於稼軒詞「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但陳先生認為稼軒「騰挪跌宕於不知不覺間,微露青兕本色,氣之未靜,自不能沖,仍是幼安學蘇,與子瞻學陶隔一塵矣」〔42〕,所以他的詞不言「愁」,不帶一絲火氣,只是靜心觀察自然界鳥鳴花放的生意。後詞上片從當前佳景憶及昔年情事,迷離恍惚;下片轉寫秋後之荒寒,暗示人到晚年,伊人遠隔蒹葭,可望而不可及,但並不因此悲傷,付諸一笑而已。這兩首詞寫塵障蠲除的心靈境界,詞筆出之以自然,意味深遠。
然而這一類詞在陳先生詞集中畢竟只是極少數,作為儒學陶冶而成的知識人士,秉持入世精神,在戰亂頻繁的時代既不能歸隱山林,也不能閉目塞聽,謝絕世務。而且在詞中僅求沖淡之境,生命長期處於寧靜的狀態,為詞必然缺乏感人的力量。詞有種種境界,沖淡之境固然是很高的一種,但在歷代詞中皆非主要。至於陳先生所說詞以養氣為本,「寬在胸襟,高在身分」,此為千古不磨之理。
以上結合陳先生的詞論與作品加以探討,可見陳先生融通兩宋、歸於雅正的藝術成就和他對於詞中高境的追求。在研詞、作詞的過程中,陳先生對各種風格兼收並采,取其長而避其弊,《詞譚》云:「趨輕倩一派,其失也浮;趨側艷一派,其失也猥;趨豪邁一派,其失也粗;趨圓熟一派,其失也滑;趨典實一派,其失也砌;趨雕琢一派,其失也纖;趨疏宕一派,其失也生硬;趨艱深一派,其失也晦澀,然皆不善學者之誤,兩宋名家固無是也」〔43〕。各種風格都有其特色、有其優長,但發展到極端便會產生流弊,不雅不正。因此不論是專學一家,還是廣收眾美,都要揚長避短,折中調濟,以大雅為歸依,「極高明而道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作詞之法實在於儒家哲學。
前文提到,陳先生曾師事朱祖謀,但不以朱氏成就為限,因為朱學夢窗,還未達到「學美成而至」的目標,是以陳先生兼采兩宋名家之長,「而折衷於周邦彥」。這裡存在一個問題,周詞是否真的眾美皆備,有如王國維所稱「詞中老杜」?晚清經學家兼文藝批評家劉熙載指出:「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又云:「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盪而史意貪也」〔44〕。周詞多寫男女相思之情與離別之苦,未免軟媚,劉熙載的批評從詞品著眼,不能說沒有道理。若以思想與藝術兼顧的標準衡量周詞,實不能與老杜並論。但是陳先生及許多人注重的是周詞的藝術,既有多樣化的創作手法,又精於音律,在兩宋詞壇承先啟後,有集大成之概,因而奉為典範。至於詞的思想品格,陳先生身遭亂世,自然會以詞筆反映現實,寄其邦國之憂,這是常州派詞論家已經解決的課題。晚清詞家多學碧山,也是力求詞情與詞藝的統一,使詞體彌尊。無論何種思想感情,都必須憑藉辭章之藝才能表達,因此陳先生論詞以談藝為多,同時又強調養氣,追求沖淡之境,高度重視人品。在他看來,詞中惓懷家國,寫重大題材,與詞藝方面宗法美成,並無矛盾。故其詞取精用宏,德藝雙修,達到了高雅渾成的境界。
(三)精研詞律,恪守四聲
陳先生的名著《聲執》卷上,重點討論詞的聲韻格律,用力極深。包含以下內容:1、辨析詞曰「詩餘」之說,認為「詞之由來,實以歌詩加入和聲為最確」,「蓋始則加字以成歌,繼乃加字以成意」。詞非作詩之餘事,而是和聲以實字填之,字數有餘於詩,故稱「詩餘」。陳先生如此判斷,有學理的依據,但意在推尊詞體,確立詞的地位。2、說明詞律原指唱詞和樂器奏曲的音律,由於詞樂失傳,後人無從審音,「以句法平仄言律,不得已而為之也」。萬樹所著《詞律》,「識見之卓,無與比倫,後人不得不奉為圭臬矣」。3、辨析詞韻與詩韻之異,詞之用韻,平聲、入聲皆獨押,上、去通押,有平、上、去通押者亦不與入聲混,「上不類詩,下不墮曲」。認為今日為詞不同於宋人應歌,不能以方音(地方口音)叶韻。進而說明詞中用韻的種種情況,「夾協」、「短韻」應該遵守,「犯韻」則當避免。再言詞之用韻宜用孔廣森《詩聲分例》之法。4、論詞律四聲之不可紊,實宋人成法。「四聲問題,因調而異。有參照各家,限於某句某字者。有自度之腔,他無可據,不得不全依之者。有常填之調,只有平仄,無四聲之可言者」。對於詞中某句或某字四聲有定,分別舉例論證,認為詞中一定不易之四聲,守律者所應共遵。「至全依四聲,則除方千里和清真以外,夢窗填清真、白石自度之腔亦謹守之。故某人創調,其四聲即應遵守某人」。「一般之調,宋人作者甚多,無從發現其四聲一定之字,即不適用守四聲之說,平仄不誤可矣」。5、論詞的句讀。不主張標點,「但註明韻葉,以示節拍所在」。〔45〕詳論詞的聲韻格律之後,繼論比興寄託,論鍊字鍊句煉意,論氣、筆與詞境之關係,本文多有引錄,不再縷述。
關於填詞須守四聲,陳先生特意說明理由:
「作者以四聲有定為苦,固也。然慎思明辨,治學者應有之本能,否則任何學業皆不能有所得;況尚有簡捷之法、自得之樂乎?萬氏曰:『照古詞填之亦非甚難,但熟吟之久,則口吻之間有此調聲響,其拗字必格格不相入,而意中亦不想及此不入調之字』。況蕙風晚年語人:『嚴守四聲,往往獲佳句佳意,為苦吟中之樂事。不似熟調,輕心以掉,反不能精警』。以愚所親歷,覺兩氏之言實不我欺。凡工詩工文者,簡煉揣摩,困心衡慮,甘苦所得,當亦謂其先得我心也。抑愚更有進者:諷籀之時,先觀《律》《譜》所言,再參以善本之總集、別集並及校本,考其異同,辨其得失,則一調之聲律俱在我心目中,熟讀百回,不啻己有,不獨入萬氏之境,且獲思悟之一適。竹垞、樊榭,有開必先;彊村、樵風,遂成專詣,至足法矣。及依律填詞,尤有取於張炎《詞源·制曲》之論,句意、字面、音聲,一觀再觀,勿憚屢改,必無瑕乃已。白石所謂『過旬塗稿乃定,不能自已』者,彈丸脫手,操縱自如,讀者視為天然合拍,實皆從千錘百鍊中來」。〔46〕
陳先生既持此論,便力行於創作實踐。如前文所述,其詞多用柳永、周邦彥、姜夔、吳文英諸家之長調、澀調並次其韻,蓋此數家皆精通音律,詞中多創調或自度曲,陳先生皆遵原作四聲。如《花犯·櫻花》:
悄闌干、青禽去後,番番信風換。露條催綻。渾未洗千嬌,輕綺霞爛。佔香弄粉花陰晚。牆東凝望眼。問幾日夕陽烘透,平蕪春半剪。 劉郎夢中到蓬山,盈盈水有分,仙姿重見。雲霧冷,凌波步,麝塵飄散。餘寒峭、醉魂易醒,呼望帝、歸來清淚滿。尚暗想、一枝連理,華鬘天際遠。
此調創自周邦彥,題為「梅花」,一百二字。陳先生此詞寫櫻花,深有寄託。1906年,青年時代的詞人東渡日本求學,1908年回國,櫻花為日本名花,詞中似隱含與彼邦女子一段戀情,不是單純地詠物,但已無從考證。在聲律上,筆者加點的兩仄相連之字共十處,皆依周邦彥詞用去上,「日」、「夕」、「一」用入聲,都遵周詞,可見謹嚴。又如《惜黃花慢·述庵和夢窗賦菊見懷,卻報》:
圃菊幽芳。替故人畫出,鬢色繁霜。淚叢開處,淡懷自遣,伶俜歲晚,寒影空江。鳳箋遠寄平安語,念前度、杯酒重陽。墜夢涼。亂莎剩水,三徑全荒。 頻年滯跡殊鄉。共素秋萬里,天宇孤光。暮砧催起,授衣正急,冰絃按徹,刻羽無腔。後凋樂傍喬松住,短籬下、風雨都忘。雁路長。望雲寸折迴腸。
《惜黃花慢》在吳文英詞集中僅有兩首,四聲略有不同,陳先生此詞依其詠菊一首聲律。吳詞二首最大特點是大量用去聲字,讀起來加強了感情的沉摯凝重,萬樹《詞律》指出「次吳江小泊」一首中去聲字二十餘處,謂「用字精審處,嚴確可愛」。實則去聲字不止此數,陳先生此詞筆者加點之字用去聲共三十三處,悉依吳詞。其它各字之平上入聲皆合,惟「伶俜歲晚」,平平去上,「鳳箋遠寄平安語」,去平上去平平上;吳詞為「一年最好」,入平去上,「避春只怕春不遠」,去平上去平入上,與陳詞不同之處是「一」、「不」二字入聲,陳詞「伶」、「安」為平聲,但詞中有入聲可代平聲的規定,故聲律仍然相合。
除孤調、澀調全依四聲外,對於某些詞調(既有僻澀之調,也有常用之調)中某句某字必用某聲,陳先生列舉七種情況:(1)領句之字多用去聲。(2)句中或韻上之一字限用去聲。(3)某字某句限用入聲。(4)句首或句中或句尾限用去上。(5)二字相連用上聲。(6)平聲三字以上連用。(7)句中各字四聲固定者,以四字句為多〔47〕。同時舉出大量詞例為證,補萬樹《詞律》之不足。有此精細的研究,陳先生作詞自然恪守成法,一字不苟。《倦鶴近體樂府》共二百五十九首,筆者統計,其中填僻詞、澀調之詞約百二十餘首,幾佔全集的半數。百字以上的長調如《蘭陵王》(一百三十字)、《六丑》(一百四十字)、《瑞龍吟》(一百三十三字)、《鶯啼序》(二百四十字),填寫時即使不盡依四聲也難度極大,陳先生則悉依原調聲律,舉重若輕。在清末民初時期,由於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的倡導,作詞守四聲蔚成風氣,產生的流弊是以律害意。許多詞人才力有限,又要遷就格律,只好生拼硬湊。置文從字順的基本要求於不顧,以致詞意晦澀,不知所云。陳先生則作詞既守四聲,又避免這種弊病,極力做到文字清暢,不為生澀險怪之句。《詞譚》云:「玉田《詞源》標『妥溜』二字為入門途徑。漚尹教人,亦常舉此語,為入渾之基。予嘗思之,填詞一道,不必有驚人語。但通首之中,用意應有盡有,層次秩然不紊,遣詞命筆,無不達之意,安章宅句,磬折鈴圓,自然純熟,而饒有餘味,即爐火純青時候,可以當『妥溜』二字。余學填詞有年矣,然尚不能造此境焉」〔48〕。詞要妥溜,通體渾成,就需要在最基本的字句上下千錘百鍊的功夫。《聲執》論鍊字鍊句云:「煉之之法如何?貴工,貴雅,貴穩,貴稱;戒餖飣,戒艱澀。且須刊落浮藻,必字字有來歷,字字確當不移。以意為主,務求其達。意深而平易出之,意新而沖淡出之。驅遣古語,無論經、史、子與夫《騷》《選》以後之詩文,侔色揣稱,使均化為我有;即用古人成句,亦毫無蹈襲之跡,而其要歸於自然。所謂自然,從追琢中來,吾人讀陶潛詩、梅堯臣詩明白如話,實則煉之聖者。《珠玉》、小山、子野、屯田、東山、淮海、清真,其詞皆神於煉,不似南宋名家針線之跡未滅盡也」。而鍊句本於煉意,「意貴深而不可轉入翳障,意貴新而不可流於怪譎,意貴多而不可橫生枝節,或兩意並一意,或一意化兩意,各相所宜以施之。以量言,須層出不窮;以質言,須鞭辟入裡。而尤須含蓄蘊藉,使人讀之不止一層、不止一種意味,且言盡意不盡,而處處皆緊湊、顯豁、精湛,則句意交煉之功、情景交煉之境矣」〔49〕。以上大段錄引,可見陳先生嚴守四聲,絕不犧牲詞意,所謂鍊字鍊句,實為選擇既合乎聲律、又能順暢達意的字詞,務使兩全其美。由於陳先生具有理論上高度的自覺性,作詞有明確的標準,不同一般盲目填四聲詞者,也就避免了許多弊病。
填詞尤其是作四聲詞達到陳先生的境界,除詞人本身具備高尚的品格、豐富的才情之外,還需要多種條件:對歷代名家詞要有全面深入的研究,要精通文字訓詁與音韻之學,尤其要有虔誠的心志和嚴肅認真、勤苦不懈的作風。總之詞內詞外功夫都不可少,君子之德、詞人之才、學人之學合而為一,方成一代名家,一般詞人望塵莫及,正是缺少必要的條件。
像陳先生這樣知行合一的詞家畢竟是鳳毛麟角,填詞嚴守四聲,缺乏充足的學養和刻苦鍛煉的工夫,容易走入窄徑,遭人詬病。與朱祖謀同輩的詞壇大家文廷式對當時作詞的風氣提出批評:
「詞家至南宋而極盛,亦至南宋而漸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聲多口單緩,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則風雲月露紅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邁往之士,無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詞遂亡,亦其宜也。有清以來,此道復振,國初諸家,頗能宏雅。邇來作者雖眾,然論韻遵律,輒勝前人。而照天騰淵之才,茹今涵古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語也。詞者,遠繼《風》《騷》,近沿樂府,豈小道歟?自朱竹垞以玉田為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後人繼之,尤為冗漫,以二窗為祖禰,視辛、劉為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50〕
文廷式非一般文士,為珍妃之師,支持光緒帝變法,是極有抱負的政治家,兼為淵博的學者。其詞取徑蘇、辛,但絕不粗獷叫囂,亦不廢瑰麗芬馨之作,在晚清王、朱、鄭、況四家外獨樹一幟。以其眼界之高,自不屑於拘泥四聲,雕章琢句,因逝世甚早(1855—1904),又系孤軍,未曾著為系統的詞論,他的批評沒有引起響應。到民國中期,冒廣生(鶴亭)、吳庠(眉孫)研究詞學,反對作詞拘泥於四聲,與張爾田、夏承燾往複商討,龍榆生也表示支持。冒氏著長篇論文《四聲鉤沉》,將周邦彥詞中同調之作多首對勘,無一首四聲盡同;又將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三家和周之詞對勘,四聲皆多異;復將吳文英和周邦彥之詞《風流子》二首對勘,亦非四聲全合。然後通過對琵琶、笛等樂器宮調的考證,指出詞之四聲乃配器之樂音宮商角羽,而非文字之平上去入。認為詞樂久亡,今人填詞講究四聲卻不通宮調,非清真、夢窗集中所有之調不填,所作艱深晦澀,「名曰昌詞,實亡詞耳」〔51〕。夏承燾則考察唐宋詞,闡明詞中字聲有一個從寬到嚴的演變歷程,格律越嚴,「則守之者愈難,知之者益少矣」。「故吾人在今日論歌詞,有須知者二義:一曰不破詞體,一曰不誣詞體。謂詞可勿守四聲,其拗句可改順句,一如明人《嘯餘譜》之所為,此破詞體也,萬氏《詞律》論之已詳。謂詞之字字四聲不可通融,如方、楊諸家之和清真,此誣詞體也。過猶不及,其弊且深於前者,蓋前者出於無識妄為,世已盡知其非;後者似為謹嚴循法,而其弊必至以拘手禁足之格,來後人因噎廢食之爭。是名為崇律,實將亡詞也」〔52〕。夏之論述與冒鶴亭角度不同而結論如一,皆以為墨守四聲使填詞者束縛過甚,必將亡詞。龍榆生是朱祖謀傳硯之弟子,對詞樂與詞律有深入的研究,對當時風氣造成的不良後果也嚴厲批評:「填詞家有專選僻調,悉依其四聲清濁,一字不敢移易者,雖以聲害辭,以辭害意,有所不恤也。殊不思四聲清濁,雖於音律有關,而非即樂律之律。四聲之辨,上去之差,但求諧於唇吻間,原不必拘泥過甚。即就柳永《樂章集》,及周、吳創調,取其同一調之詞,參差比勘之,則亦多所出入,試問果將以何為準乎?」「填詞必拈僻調,究律必守四聲,以言宗尚所先,必惟夢窗是擬。其流弊所極,則一詞之成,往往非重檢詞譜,作者亦幾不能句讀,四聲雖合,而真性已漓。且其人倘非絕頂聰明,而專務撏撦字面,以資塗飾,則所填之詞,往往語氣不相貫注,又不僅『七寶樓台』,徒眩眼目而已!以此言守律,以此言尊吳,則詞學將益沉埋,而夢窗又且為人詬病,王、朱諸老不若是之隘且拘也」〔53〕。上述諸家之外,其他名家如俞平伯《讀詞偶得》、詹安泰《詞學論集》、宛敏灝《詞學概論》、朱庸齋《分春館詞話》中論四聲詞之觀點皆大致相同,結論為:1、填詞無論常用之調或僻澀之調,需遵格律規定之平仄而不必拘泥四聲。2、應遵守詞中拗句之聲律,不可改為平順之句。3、領字盡量用去聲。4、兩仄連用處盡量用去上,避免去去、上上。這是調和墨守四聲與不遵律法兩種極端的中道,符合傳統的中庸思維,民國中後期許多著名詞人皆有此共識,像陳匪石先生那樣填詞堅守四聲,已是極少數了。
詞到清代,已完全脫離音樂成為書面的雅文學,如同古近體詩之離樂而獨立。所謂守四聲,專指宋詞中僻調、澀調及常用之調中某些字句而言,可以作為鍛煉工力的一種手段,但畢竟不是作詞的最終目的。有清一代詞人如朱彝尊、陳維崧、厲鶚、納蘭性德、龔自珍、文廷式諸家的傳世名篇無一是四聲詞,蔣春霖雖有若干詞調依四聲,但更多有價值的作品仍然是常調。近百年詞壇名家如呂碧城、夏承燾、詹安泰、繆鉞、丁寧、沈祖棻、朱庸齋等詞集中的精品也多為常用詞調,未嘗專擬四聲。填詞貴在情意真切,氣格高雅,舍此而言四聲,則流於形式主義,以辭害意;習詞者不作四聲澀調,讀書積學,修鍊人格,同樣可以登堂入室,探驪得珠。
論及作詞守四聲之流弊,引述相關批評,並非否定陳匪石先生的成就。陳先生詞論中多處論及詞人立品、養氣、煉意之重要,以詞能「妥溜」為爐火純青之境,并力行於創作之中,正是為了糾正片面追求四聲的不良風氣。從陳先生的立場來看,填詞守四聲以窺兩宋名家之堂奧,這條路子屬於正途,問題出在作者工力不深、學養不足,下不了排除萬難、不到完美境界不肯罷休的決心。人類抱有的崇高理想在實踐中往往扭曲變形甚至結果很壞,與此同一道理。況且陳先生作詞,半數以上為常用的詞調,不須講究四聲,詞之風格多樣化,寬嚴相濟,門庭甚廣,這就不同於某些詞人之拘泥一格,不能兼采眾長。總之,讀聖賢書明其義理,踐履於人倫日用,養成高尚的品格;讀詞研詞,理論緊密結合創作,陳先生知行合一的精神永為後世之風範。
四、關於本書的編校
陳先生所著《宋詞舉》與《聲執》,已出版行世,受到詞學界的重視;但詩集與詞集,至今只有油印本,很少有人讀到,這是由於陳先生對自己要求極嚴,生前不願正式付梓。早年致詞友邵瑞彭(次公)書中云:
「近年同輩刻詞飈發雲涌,而弟遲遲不敢,蓋亦有故。人苦不自知,如自知則不許文過。拙詞之病,一曰欠深厚,或貌似迴腸盪氣,而讀兩三回則覺意境不稱;或乏煙水迷離之致,而比興之誼失,淺露之譏來。一曰少變化,清真千門萬戶,半塘取精用宏,固不敢望,而自視所作,既不能成一家,即此未成之格調,亦有千篇一律之嘆。譬諸歌喉,高低寬窄,各出從同,其何能淑?凡此皆非痼疾,藥石可施,鍥而不捨,須假時日。今雖寫竟,而付梓頗為踟躕。末記百餘字,自述所感,不敢論詞。生性惡諛,作序者例無責難,擬如大集例,不求人序,兄謂如何?不過沙汰吹求,愈嚴愈好,即至無一二完璧,亦不謂苛。亟盼逐條開示,隨原稿擲還,為指針之錫也。」〔54〕
邵瑞彭逝世於1938年,不知其是否回信。至1948年,陳先生對其詞仍然在推敲修改,不肯刻印。經老友于右任與門下弟子勸說,才同意油印幾十本徵求意見(據霍松林先生回憶文章所記,見江蘇古籍出版社二○○二年版《宋詞舉》附錄霍文二五四頁)。油印本五卷後《自記》云:
「學詞四十年,癸酉丁丑,兩寫清本,甲申旅渝,復厘為五卷,皆未移時,輒多改削。蓋詞之為事,條理密,消息微,愜心綦難也。嘗謂即卑無高論,亦須妥溜中律,不涉鄙倍卑淺。斯未能信,曷敢示人。毛德孫、李敦勤、霍松林、唐治乾諸君,堅乞錄副;履川老友,力予慫恿。日暮途遠,姑徇其意,益以近作,過而存之。一息尚存,仍待商榷,若曰定稿,則非所承矣」。
這種永不自滿、精益求精的心志,與朱子臨終前尚在修改《大學》注文的狀況相同,得儒家「為己之學」之真諦,在現代詞家中極為罕見。陳先生逝世後,其長女陳芸檢出《舊時月色齋詩》、《倦鶴近體樂府》手稿,請向迪琮、柳肇嘉先生為之整理校訂,仍以油印本保存。現在交給黃山書社排版的陳先生詩集與詞集,是霍松林先生寄來的油印本,存世無多,彌足珍貴。這兩個本子刻寫雖精,但雜有一些異體字和欠規範的手寫俗體字,詩無標點。茲將詩詞合為一冊,仍依原名題為《陳匪石先生遺稿》,統一字體,加上現代通行的標點符號,惜無陳先生手稿互校也。原請霍松林先生撰寫《前言》,但先生高齡九秩,以艱於動筆為辭,編者勉為其難,妄加論介。行文時參考《宋詞舉》附錄霍公與鍾君振振文章,多有轉述,謹此致謝。倘有謬誤,尚祈博雅君子教正。
劉夢芙
公元二○一一年八月,歲次辛卯,於淝濱寓居
〔注〕
〔1〕陳先生生平,據鍾振振《陳匪石先生傳略》、霍松林《懷念匪石師》、陳芸《先父陳匪石生平二三事》諸文概述,參見《宋詞舉》附錄。該書由鍾振振校點,江蘇古籍出版社二○○二年四月版。
〔2〕參見許總《杜詩學發微》。
〔3〕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八月版。
〔4〕錢仲聯《中國近代文學大系·詩詞集》導言,十二頁。上海書店一九九一年四月版。
〔5〕蔡嵩雲《柯亭詞論》,收入唐圭璋《詞話叢編》,四九○八頁。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一月版。
〔6〕朱庸齋《分春館詞話》,收入劉夢芙《近現代詞話叢編》,四二三頁。黃山書社二○○九年三月版。
〔7〕朱庸齋《分春館詞話》,《近現代詞話叢編》三三一頁。
〔8〕朱庸齋《分春館詞話》,《近現代詞話叢編》三七三頁。
〔9〕朱庸齋《分春館詞話》,《近現代詞話叢編》三三○頁。
〔10〕陳匪石《宋詞舉·凡例》。鍾振振校點,江蘇古籍出版社二○○二年四月版。
〔11〕唐圭璋《金陵書畫社一九八三年版〈宋詞舉〉後記》,新版《宋詞舉·附錄》,二四六頁。
〔12〕《宋詞舉·敘》與《凡例》。
〔13〕夏敬觀、向迪琮評語,轉引自鍾振振《陳匪石先生傳略》,《宋詞舉·附錄》二三七—二三八頁。
〔14〕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唐圭璋《詞話叢編》三七七七頁。
〔15〕《宋詞舉》一八六—一八七頁。
〔16〕中國遠征軍兩次入緬甸作戰及中日湘桂會戰,參見西爾梟《三八○萬軍人之死》,民族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十月版;李繼鋒《從沉淪到榮光——抗日戰爭全記錄》,遠方出版社,二○○八年七月版。
〔17〕《舊時月色齋論詞雜著·中興鼓吹序》,《宋詞舉》二三一—二三二頁。
〔18〕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唐圭璋《詞話叢編》一六四三頁。
〔19〕《宋詞舉》,八頁。
〔20〕《舊時月色齋詞譚》,《宋詞舉》二一四—二一五頁。
〔21〕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唐圭璋《詞話叢編》一六四四頁。
〔22〕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唐圭璋《詞話叢編》一六三二頁。
〔23〕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唐圭璋《詞話叢編》三七八七頁。
〔24〕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轉引自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注》,八六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九月版。
〔25〕《宋詞舉》八三頁。
〔26〕同上。
〔27〕《宋詞舉》八頁。
〔28〕《宋詞舉》八三頁。
〔29〕《舊時月色齋詞譚》,《宋詞舉》二一二頁。
〔30〕同上。
〔31〕同上。
〔32〕《宋詞舉》九五頁。
〔33〕萬樹、周濟、王國維評周邦彥《浪淘沙慢》,轉引自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注》,一○六——一○七頁。
〔34〕陳廷焯評語,轉引自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注》,一○七頁。
〔35〕《宋詞舉》一八九——一九○頁。
〔36〕況周頤《蕙風詞話》十頁、二一頁、二四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年四月版。
〔37〕《宋詞舉》一八八頁、一九○頁。
〔38〕《舊時月色齋論詞雜著·與黃公渚書》,《宋詞舉》二三○頁。
〔39〕況周頤《蕙風詞話》九頁。
〔40〕《舊時月色齋論詞雜著·與黃公渚書》,《宋詞舉》二三○頁。
〔41〕同上。
〔42〕同上。
〔43〕《舊時月色齋詞譚》,《宋詞舉》二一九頁。
〔44〕劉熙載《藝概》,轉引自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注》八六頁。
〔45〕《聲執》卷上內容,參見《宋詞舉》一六五——一九一頁。
〔46〕《聲執》,《宋詞舉》一八二——一八三頁。
〔47〕《聲執》,《宋詞舉》一八○——一八二頁。
〔48〕《舊時月色齋詞譚》,《宋詞舉》二一六頁。
〔49〕《聲執》,《宋詞舉》一八七——一八八頁。
〔50〕文廷式《雲起軒詞序》,陳乃乾輯《清名家詞》第十卷,上海書店一九八二年十二月版。
〔51〕《四聲鉤沉》,載《冒鶴亭詞曲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八月版。
〔52〕《唐宋詞字聲之演變》,《夏承燾集》第二冊,五二頁——八二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53〕《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三八四——三八五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七月版。
〔54〕《舊時月色齋論詞雜著·致邵次公書》,《宋詞舉》二二八—二二九頁。
嘯雲樓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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