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視野中的藝術

哲學視野中的藝術———柳延延教授在上海師範大學的演講—

  思想者小傳  柳延延 1945年生,湖南長沙人。1969年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物理系,現為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對科學、宗教、藝術中的哲學問題有廣泛的興趣。曾發表專著《概率與決定論》。代表性論文有《人是機器?———數字化生存意味著什麼》、《科學的「真」與生活的智慧》、《科學在當代的處境》。發表隨筆《愛因斯坦如果在天有靈》等。  今天我要談的是我長期以來關於科學與人文思考的一個子題目。也許很多人都意識到,現代生活為我們展開了無與倫比的想像空間,但美的東西卻越來越難以尋覓,而缺乏美我們是很難感到快樂的。那麼,藝術作為人的審美活動,在今天的使命是什麼?這是我今天希望與大家一起討論的。  藝術無過去未來之分  科學是不斷更新的,其成果往往不能經久持年,或遲或早註定要被更好更新的成果所取代,而成為博物館展櫃中的東西。與此相反,由於藝術無過去未來之分,其作品則可能永葆青春。今天閱讀牛頓的著作可能會令人大傷腦筋,但閱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卻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切合時宜,令人愉快。  從起源上看,人類最早的知識之樹是藝術(儀式)、神話。即便是原始先民,都沒有僅僅滿足於他們所使用的工具和武器的實用功能,而是極力進行裝飾和美化,於是才有我們現在看到的洞穴中的壁畫、器具上雕刻的圖案。因此,人類這種存在物既有動物性的一面,也有通過藝術、宗教、哲學超越其動物性,追求精神價值的一面。正是這一特點,打破了重複的、千篇一律的常規生活,而與生活的最終本質相聯繫。無論是古希臘戲劇、中世紀的耶穌受難戲還是印度舞蹈、中國戲劇,無論是印度教、猶太教還是基督教的宗教儀式,這些都是人類生存基本問題的各種戲劇表現形式。如果我們將文化看成是由人的自由的首創精神所創造的,則各個民族、各個地域的文化的基本功能應該都是雙向度的,一個向度是維持人的生命存在,提供日常勞作的規範與程序,另一個向度是超越日常勞作的規範,為人的存在提供意義、價值和美感。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整個生活被分解為兩個部分———事功和閑暇,戰爭與和平,某種以必然和有用的東西為目的的行為與某種以「美」的東西為目的的行為。  確實,我們對世界的態度,首先是實際的。我們需要它,首先是為了吃、喝、繁衍後代,並且我們是在同這些需求相適應的過程中認識它們的。但是人對生活從一開始就有另外的不講狹隘實用目的的態度,在這種時刻,我們對事物和人並沒有任何要求,而是作為審美情感的基礎,是對世界無私的享受。某種意義上,美,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為了理解人類的審美活動,可以將它與科學的認知活動作一個比較。首先,它們都是人的理性活動,如果說科學的理性是一種抽象理性,用概念和邏輯對事物進行反思,是對經驗的一種邏輯化,那麼藝術則是一種實踐理性,是對經驗的理想化,它用體驗、想像、隱喻對形式進行反思。如席勒所說,藝術是有意識的和反思性的,這是它不同於兒童遊戲之處。其次,如果說科學是逐漸發展並不斷進步的,那麼藝術則不是這樣。閱讀科學史使我們產生一種猶如登山般的振奮之情:有時可能也會跑一小段下坡路,或繞過一個斜坡,但總的方向還是向上的,山的頂峰隱沒在雲海之中。每個科學家都可以從前人達到的最高水平上起步,而且如果他成功的話,還可以爬得更高。相反,藝術史則是一片冰天雪地,在這塊平地上,參差不齊地散布著許多小山、大山。你可以攀登這些山峰中的一座,並達到極點———但卻不能繼續登高,而只得下山回到平地,不斷重新開始,再造起屬於自己的山峰。因為科學是不斷更新的,其成果往往不能經久持年,或遲或早註定要被更好更新的成果所取代,而成為博物館展櫃中的東西。與此相反,由於藝術的特性,其作品則可能永葆青春。今天閱讀牛頓的著作可能會令人大傷腦筋,但閱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卻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切合時宜,令人愉快。關於這一點,1923年畢加索如此評論說:「對我來說,藝術上並無過去和未來之分。如果某件藝術品現在沒有永久生命,就根本不要考慮它。希臘、埃及和以往偉大畫家們的藝術並不是往昔的藝術;恐怕現在它們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富於活力」。  藝術是時代的見證人  真正的藝術最先敏感到時代的特徵,一個好的藝術家善於從轉瞬即逝的社會生活的細節中捕捉永恆的美。因此,要想理解我們的歷史和時代,到藝術作品中去尋找是不會錯的。  有人也許會問:那麼,藝術與自己時代的關係是怎樣的呢?  既然藝術(文學、音樂、舞蹈、繪畫、雕塑、攝影等)表達的是人的理想,是對日常繁複事物的一種超越,那麼,藝術與整個文明的進程就有很大的關係,它們首先體現了一種文明的價值觀念和理想,而且往往是「在哲學家將存在形成思想之前的見證人」。也就是說,真正的藝術最先敏感到時代的特徵,一個好的藝術家善於從轉瞬即逝的社會生活的細節中捕捉永恆的美。因此,要想理解我們的歷史和時代,到藝術作品中去尋找是不會錯的。  比如從十四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是西方文化從出世宗教追求轉向入世人文關懷的轉折期。這一時代的核心精神就體現在科學與藝術之中。就藝術而言,其風格是從枯槁、僵硬、類型化的聖像繪製,轉向自然、逼真的創作表現;其觀念是從表達對天國之思慕、仰望,轉向表達活生生的「人」,包括其形體和內心,通過「人」及其作為,就可以顯示一切高貴、光榮、美好的事物和意念。一直到19世紀,西方文化的發展可以說是科學與人文比翼雙飛,科學實實在在地改善著人的物質生活,而藝術則努力表現著人從自然(恐懼)、迷信(神)、君主(專制)的三重統治下解放出來的欣喜。  但好景不長。十九世紀中葉以後,科學的發展開始加速,且其轉化為技術的能力越來越強大,技術對人的統治開始全面侵入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在技術日漸發揮主宰性作用的同時,傳統的人文知識則相對衰落了。值得一提的是,這一進程剛顯露出惡性發展的端倪,文學領域就出現了一股席捲整個歐洲的批判現實主義的潮流,並誕生了一批思想巨匠。馬克思主義就是這一批判潮流的產物之一,此後興起的俄羅斯文學則成了人道主義理想的最後堡壘。可以說,社會對理想的背叛和理想發起的全力反抗構成了19世紀歐洲人文歷史的最主要景觀。十九世紀的文學處處滲透著人的感情、對人的命運的關心、對人的精神生活的注重、對人的美好情感的肯定。人們公認,世界文學史上的幾座高峰為:古希臘神話、莎士比亞戲劇、俄國現實主義批判文學。一位文學教授在哈佛課堂上這樣的比喻很得我心。他在介紹俄國現實主義批判文學時,將教室的窗帘全部拉上,點起一枝蠟燭,說這是普希金;又點起一枝蠟燭,說這是果戈理;再點起一枝蠟燭,說這是契訶夫;最後,他打開窗帘,陽光撒滿教室,他說,這就是托爾斯泰。  可以說,歐洲文學在這場戰鬥中捍衛了理想的尊嚴,樹立了不朽的豐碑。但以後的歷史卻表明,巨人終於倒下了,侏儒和小丑們的時代來臨了。於是,一批絕望文學應運而生。比如,詩人里爾克吟詠道:既未認清痛苦/也沒學會愛/那在死中攜我們而去的東西/其帷幕還未被揭開。俄國詩人葉賽寧無奈地詠唱:我能把大地的語言領悟,卻無法抖落大地的痛苦。最先表達出這種時代的深刻不安的,依然是藝術作品。  左右為難的現代藝術  科學讓現代人窺見到人在意義問題上的兩難處境:一方面看清了生命本無意義,甚至看穿了一切意義尋求的自欺性質,另一方面又不能真正安於意義的缺失。這種兩難處境深刻地反映在現代藝術作品中。  可能必須在「科學日益成功」這個背景下,才能理解困擾現代藝術的「深刻不安」。一方面,科學提供著各種新的生活形態和手段,使得藝術家的想像空間和表現手法比過去有了更大的拓展;可另一方面,科學給出的關於人和自然的各種知識,又消解著藝術對象原有的神秘感、美感,將它們還原成了每個人平常和基本的生活現實。例如,按傳統看法,性與浪漫有不解之緣。人們在文學作品、繪畫中把性美化、浪漫化、神聖化。而今天科學家使性從浪漫的激情的迷霧中走了出來。聽聽科學家對愛情的基因式解釋就能明白,這裡的確發生著看待性的眼光的重大變化,而如果杜絕了對性的抒情眼光,影響必定是深遠的,那差不多是消解了一切浪漫主義的原動力。抒情化是一種賦予意義的傾向。如果徹底消解了抒情化,很多生命行為與生物行為又有何區別、有何意義?  科學讓現代人窺見到人在意義問題上的兩難處境:一方面看清了生命本無意義,甚至看穿了一切意義尋求的自欺性質,另一方面又不能真正安於意義的缺失。這種兩難處境深刻地反映在現代藝術作品中。荒誕派戲劇是20世紀最重要的一種戲劇現象,因為它展示了「處於危機狀態中」的現代人———失去了對先驗的把握,失去了絕對的經驗,失去了與永恆的聯繫,失去了對意義的感知。換句話說就是失去了根本的精神狀態。也許「真正的意義只有從荒誕中才能看到」。在一個基本上是不可理喻的環境中追求生活的意義,在一個將追求物慾定為生存的最高目標的人群中謳歌崇高精神,這種行為本身就具有巨大的荒誕性。一個人經歷荒誕,感受那種不可思議的氣氛,不正是由於他不斷地去追求有意義的事情引起的嗎?在某種程度上,「有意義」和「荒誕」很可能就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是追求美的人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境況。  許多人對20世紀以來出現的現代藝術感到不能理解,可是我們不要忘記,每一個時代都會把生活於其中的人的形象投射到這一時代的藝術之中。試問:哪一個社會的心理狀態沒有在其文學與藝術之中有所反映呢?在當代方興未艾的現代主義藝術作品中,我們能夠毫不含糊地捕捉到一種心靈趨於瓦解、破壞衝動抬頭的傾向,它表現為蔑視傳統,破壞一切,而代之以標新立異和歇斯底里。  現代藝術之所以打上丑的東西的烙印,是要利用丑的東西來痛斥這個世界,這是現代藝術對社會苦難的抗議。克爾凱郭爾就指出,最深刻的現代性必須通過嘲弄來表達自己。例如,當一個現代雕刻家蔑視大理石的華貴而採用工業材料、鐵絲、螺栓甚至舊紙板、繩子或釘子等廢棄材料來進行藝術創作時,當達達主義者在蒙娜·麗莎的畫像上塗上兩撇鬍子,他們這樣「作畫」同米開朗基羅的英雄主義的富麗堂皇相比,似乎顯得貧乏,但他們實際上把我們帶回到了「我們周圍世界到處充斥著的那種無窮無盡的獸性」之中。因此,要問究竟從現代藝術中看到了什麼,我們會發現,這是一些被破壞了的傳統的人的形象:人被剝光了一切裝飾,他甚至被剝了皮,切成碎片,四處拋撒;他的器官擺錯了位置,他原本是三維的和歷史性的,現在卻被擠壓在二維的平面上,喪失了時間感,只生活在現在;他是無名無姓的,既是每一個人,同時又誰也不是。這樣一個無面孔的主人公到處被暴露在虛無面前,充滿了焦慮、荒誕和無意義感。因此,現代藝術實際上是「以承認精神上的貧困開始的,有時也這樣結束」,它是對我們時代的形象化和直觀的表現。  時間和空間的問題也是二十世紀現代小說的重要主題,對時間與空間的迷惑,是人類永恆的迷惑,可是今天的人只渴望著未來,越來越不在乎傳統,越來越沒有時間去回憶、去思考。當時間成為永遠的現在時,它的縱深感沒有了。唐朝詩人陳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寫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喪失的正是時間向度,眼前只有現時態的廣袤的空間,由此帶來的是孤獨感和悲愴感。卡夫卡筆下那位沒有過去、沒有時間性和歷史性,在異鄉的空間找不到歸宿和自我的主人公K,恰恰放大了這种放逐感、陌生感。20世紀美國作家福克納在其小說《野棕櫚》的結尾寫到:女人因流產失敗而死去,男人還在監獄,被判刑10年。有人給了他一顆毒藥片,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因為唯一能延長他所愛的女人的生命的辦法就是把她保留在記憶中,如果自己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所愛的女人的蹤跡了。藝術家對記憶的描寫震撼人的心靈,人類儘管可能一無所有,但至少還應擁有記憶,只有在記憶中尚能維持自己的自足性和統一性。低於這個限度的希望其實是不存在的。  有人說,卡夫卡與我們時代的關係最近似於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與他們時代的關係,可以說,卡夫卡是最早感受到20世紀時代精神特徵的人,也是最早傳達出這種特徵的先知。他的困境其實就是現代人的困境。卡夫卡看到人生的荒謬,他說:「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寫著『我要粉碎一切障礙』的口號,我的口號則可能是『一切障礙要粉碎我』」。卡夫卡的《城堡》和《地洞》都反映了這樣一種境況:現代人面對巨大的壓力卻不知找誰戰鬥,他越是努力,結果反而離自己的目標越遠。  也許我們不能簡單地譴責現代哲學和現代藝術中所表現的荒誕和醜惡,恰恰是在這些作品中,我們讀到了一種活生生的歷史災難和黑暗,讀到了在這樣一個破滅的時刻,清醒的人們所擁有的清醒的痛苦。這種批判之所以特別有力就在於,它就置身於這些災難和黑暗之中,它不販賣任何廉價的、虛幻的方案或出路,它的迷惑和痛苦本身表達了人性中的神性。  由此我們就能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既然今天是科學理性方式統領一切的思想方式,為什麼現代哲學和現代藝術卻充滿著強烈關注非理性的特徵。在這方面弗洛伊德提出了人的潛意識的存在,榮格提出了集體無意識,存在主義提出了生存的荒誕性和非理性,馬克思主義提出了人的「物化」和「異化」本質,其實所有這一切恰恰都是今天真正的思想家、藝術家在對抗這種統領一切的技術理性思想方式的努力。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這種努力是我們的出路嗎?  激活藝術的崇高使命  里爾克將詩人的工作闡釋為「我讚美」,這也許可看成是對今天的藝術家的懇求:別忘了,文學、藝術、繪畫的使命是呈現無法顯示的東西———崇高。  如何使人文價值成為科學的內在基礎,是當代哲學和一切理論探討的重大使命。有人說,現代人已被自己創造的技術牢籠所囚禁。現代人根本不能想像除了相信科學還能相信什麼。現代社會和技術發展已經密不可分,難以想像,沒有了技術,整個文明將會走向何方。在這種背景下,我們到哪裡去尋找使人們脫離困境的力量?  許多人把眼光投向了藝術。藝術曾經比宗教、哲學更忠實於肯定理想。宗教犧牲人的當下幸福,以換取來世的安寧,實質上促成了塵世的禁慾。而哲學在滿足人的幸福方面也是半途而廢。阿多諾就認為,今天的藝術和哲學面臨著共同的現代性背景,又具有共同的目標———和解。和解是直覺與概念、特殊與一般、部分與整體、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辯證互動與綜合,是科學與人文的和解。和解作為人類解放的最終形象是無法直接用概念把握的,只有藝術才能為真理提供一個可觸摸的感性形象。就對現代社會苦難的抗議來說,藝術具有哲學不具備的優勢。「理性的認知有其嚴重的局限性,它沒有對付苦難的能力。理性可以把苦難歸於概念之下,但卻從來不能以經驗的媒介來表現苦難」。也許藝術和哲學只有結合起來才能完整地把握真理。因而,現在許多哲學家將拯救的力量投向了藝術和詩歌———讓美拯救世界,在這個意義上,馬爾庫塞說:「藝術就是政治實踐」。藝術是最高意義上的啟蒙。  現代藝術家們意識到了自己的使命嗎?里爾克將詩人的工作闡釋為「我讚美」,這也許可看成是對今天的藝術家的懇求:別忘了「文學、藝術、繪畫的使命是呈現無法顯示的東西———崇高」。是什麼可悲的過失竟然使得今天的藝術家不敢或不願意謳歌崇高和理想呢?讓浮躁的心安靜下來吧!聽聽歌德的吟詠:群山一片靜寂,樹梢微風斂跡,林中鳥兒安謐,稍待,汝將平靜(《漫遊者夜歌》)。阿多諾對此評論到,最偉大的抒情作品具有這樣一種力量———它使自我擺脫異化,並激發出其本性的顯現。馬爾庫塞則說:(真正的)藝術通過讓物化了的世界講話、唱歌甚或起舞,來同物化作鬥爭。在它對理想或更美好導向的肯定中———展示出一幅希望的情境:美、快感、和諧、美德、寬恕、真理、正義———隱含著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讓我們用美來與技術和解,舍此,別無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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