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詞的欣賞-周汝昌
06-23
關於詞的欣賞——《<唐宋詞鑒賞辭典>序》周汝昌 唐宋詩詞,並列對舉,各極其美,各臻其盛,是中外聞名的;而喜愛詞的人,似乎比喜歡詩的人更為多夥,這包括寫作和誦讀來說,都是如此。原因何在,必非無故。廣義的「詩」(今習稱「詩歌」者是),包括了詞;詞之於詩,以體裁言,實為後起,並且被視為詩之旁枝別流,因為有「詩餘」的別號。從這一角度來說,欣賞詞的要點,應該在詩之鑒賞專著中早就有所總結和抉示了,因為二者有其共同質性。但詞作為唐末宋初時代新興起的正式文學新體制,又有它自己的很多很大的特點特色。如今若要談說如何欣賞詞的剛要與關鍵時,我想理應針對上述的後一方面多加註意討論才是,換言之,對如何欣賞詩(無論是廣義的,還是狹義的)的事情,應當估計作為已有的基礎知識(例如比興、言志、以意逆志、詩無達詁……),而不必在此過多的重複贅說。 基於這一認識,我擬乘此撰序之便,將個人的一些愚見,貢獻給本辭典的讀者。 我想敘及的,約有以下幾點: 第一、永遠不要忘記,我國詩詞是中華民族的漢字文學的高級形式,它們的一切特點特色,都必須溯源於漢語文的極大的特點特色。忘記了這一要點,詩詞的很多的藝術欣賞問題都將無法理解,也無從談起。 漢語文有很多特點,首先是它具有四聲(姑不論及如再加深究,漢字語音還有更細的分法,如四聲有各有陰陽清濁之分)。四聲歸納為平仄兩大聲類,而這就是構成詩文學的最基本的音調聲律的重要因子。 漢語本身從來具有的這一「內在特質」四聲平仄,經過了長期的文學大師們的運用實踐,加上了六朝時代佛經翻譯工作的盛行,由梵文的聲韻之學的啟示,使得漢文的聲韻學有了長足的發展,於是詩人們開始自覺的、有意識的將詩的格律安排,逐步達到了一個高度的進展階段——格律詩(五七言絕句、律句)的真正臻於完美,是齊梁以至隋唐之間的事情。這完全是一種學術和藝術的歷史發展的結果,極為重要,把它看成是人為的「形式主義」,是一種反科學的錯覺。 至唐末期,詩的音律美的發展既達到最高點,,再要發展,若仍在五七言句法以內去尋索新境地,已不可能,於是藉助於音樂曲調藝術的繁榮,便生髮開擴而產生出詞這一新的詩文學體裁。我們歷史上的無數語言音律藝術大師們,從此得到了一個嶄新的天地,於中可以馳騁他們的才華智慧。這就可以理解,詞乃是漢語文詩文學發展的最高形式。(元曲與宋詞,其實都是「曲子詞」,不過宋以「詞」為名,元以「曲」為名,本質原是一個;所不同者,元曲發展了襯字法,將原來宋詞調中個別的平仄韻合押法普遍化,採用了聯套法和代言體,因而趨向「散文化」,鋪敘成分加重,將宋之雅詞體變為俗曲體,俗語俚諺,大量運用;諧笑調謔,亦所包容;是其特色。但從漢語詩文學格律美的發展上講,元曲並沒有超越宋詞的高度精度,或者說,曲對詞並沒有像詞對詩那樣的格律發展。) 明了上述脈絡,就會懂得要講詞的欣賞,首先要從格律美的角度去領略賞會。離開這一點而侈談詞的藝術,很容易流為膚辭泛語。 眾多詞調的格律,千變萬化,一字不能隨意增減,不能錯用四聲平仄,因為它是歌唱文學,按譜制詞,所以叫做「填詞」。填好了立付樂手歌喉,尋聲按拍。假使一字錯填,音律有乖,那麼立見「荒腔倒字」,——倒字就是唱出來那字音聽起來就是另外的字了。比如「春紅」唱出來卻像是「蠢哄」,「蘭音」唱出來卻成了「濫飲」……。這個問題今天唱京戲、鼓書、彈詞……也仍然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名藝人有學識的,就不讓自己發生這種錯誤,因為那是鬧笑話呢。 即此可見,格律的規定十分嚴格,詞人作家第一就要精於審音辨字。這就決定了他每一句每一字的遣詞選字的運籌,正是在這種精嚴的規定下見出了他的駕馭語文音律的真實功夫。 正因此故,「青山」「碧峰」「翠巒」「黛岫」這些變換的詞語才被詞人們創組和選用。不懂這一道理,見了「落日」「西曛」「晚照」「斜陽」「餘暉」,也會覺得奇怪,以為這不過是墨客騷人的「習氣」,天生好「玩弄」文字。王國維曾批評詞人喜用「代字」,對周美成寫元宵節景,不直說月照房宇,卻說「桂華流瓦」,頗有不取之辭,大約就是忘了詞人鑄詞選字之際,要考慮許多藝術要求,而所謂「代字」原本是由字音、樂律的精微配合關係所產生的漢字文學藝術中的一大特色。 然後,還要懂得,由音定字,變化組聯,又生無窮奇致妙趣。「青霄」「碧落」,意味不同;「征雁」「飛鴻」,神情自異。「落英」繽紛,並非等同於「斷紅」狼藉;「霜娥」幽獨,絕不相似乎「桂魄」高寒。如此類推,專編可勒。漢字的涵義淵繁,聯想豐富,使得我們的詩詞及其變化多姿之能事。我們要講欣賞,應該細心玩味其間的極為精微的分合同異。「含英咀華」與「咬文嚼字」,雖然造語雅俗有分,卻是道著了賞會漢字文學的最為關鍵的精神命脈。 第二、要講詩詞欣賞,並且已然懂得了漢字文學的聲律的關係之重要了,還須深明它的「組聯法則」的很多獨特之點。辛稼軒的詞有一句說是:「用之可以尊中國」。末三字怎麼講?相當多的人一定會認為,就是「尊敬中國」嘛,這又何待設問。他們不知道稼軒詞人是說:像某某這樣的大材,你讓他得到了真正的任用,他能使中國的國威大為提高,使別國對她信增尊重!曹雪芹寫警幻仙子時,說她是「深慚西子,實愧王薔」。那麼這是說這位仙姑生的遠遠不如西施、昭君美麗了?正相反,他說的是警幻之美,使得西施昭君都要自愧弗及!蘇東坡的詩說:「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是否那江柳竟然動搖了一座村莊?范石湖的詩說:「葯爐湯頂煮孤燈。」難道是把燈放在葯鍋里煎煮?秦少游的詞說:「碧水驚秋,黃雲凝暮。」怎麼是「驚秋」?是「驚動」了秋天?是「震驚」於秋季?都不是的。這樣的把「驚」字與「秋」字緊接的「組聯法」,你用一般「語法」(特別是從西方語文的語法概念移植來的辦法)來解釋這種漢字的「詩的語言」,一定會大為吃驚,大感困惑。然而這對詩詞欣賞,卻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們的詩家詞客,講究「鍊字」。字怎麼能煉?又如何去煉?煉的結果是什麼?這些問題似乎是藝術範疇;殊不知不從漢語文的特點去理解體會,也就無從說個清白,甚至還會誤當作是文人之「故習」,筆墨之「遊戲」的小道而加以輕蔑,「批判」之辭也會隨之而來了,——如此,欣賞云云,也豈不全成了空話和妄言了?因此,務宜認真玩索其中的很多的語文藝術的高深的道理。 至於現代語法上講的詞性分類法諸如名詞動詞等等,名目甚多,而我們舊日詩家只講「實字」「虛字」之一大分別而已。這聽起來自然很不科學,沒有精密度。但也要思索,其故安在?為什麼又認為連虛實也可以轉化的?比如,石湖詩云:「目青浮珠珮,聲塵賴玉簫。」浮是動詞,一目了然,但賴是名詞吧?何以又與浮對?可知它在此實為動詞性質。漢字運用的奇妙之趣,表現在詩詞文學上,更是登峰造極,因而自然也是留心欣賞者的必應措意之一端。其實這無須多舉奇句警字,只消拿李後主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來做例子即可看得甚清:譬如若問「東」什麼詞性詞類?答案恐怕是狀詞或形容詞等等。然而你看「水長東」的「東」,正如「吾欲東」「吾道東」,到底該是什麼詞?深明漢字妙處,讀歐陽詞——「飛絮濛濛,垂柳欄杆盡日風」之句,方不致為「詞性分析」所詒,以為「風」自然是名詞。假使如此,便是「將活龍打作死蛇弄」了。又如語法家主張必須有個動詞,方能成一句話。但是溫飛卿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名句,那動詞又在何處?它成不成句?如果你細玩這十個字的「組聯法」,於詩詞之道,思過半矣。 第三、要講欣賞,須看詩詞人的「說話」的藝術。唐人詩句「聖主恩深漢文帝:憐君不遣到長沙」。不說皇帝之貶謫正人是該批評的,卻說「聖恩」超過了漢文帝,沒有像他貶謫賈誼,遠斥於長沙卑濕之地。你看這是何等的「會講話」的藝術本領!如果你認為,這是涉及政治的議論性的詩了,於抒情關係嫌遠了,那麼,李義山的《錦瑟》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不說如今追憶,惘然之情,令人不可為懷;卻說何待追憶,即在當時已是惘然不勝了。如此,不但惘然之情加一倍托出,而且婉轉低回,餘味無盡。晏小山做《鷓鴣天》寫道: 「醉拍青衫惜舊香,天將離恨鬧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此詞寫懷人念遠,離恨無窮,年復一年,如復一日,而歸信無憑,空對來書,流淚循誦——此本相思之極致也,而詞人偏曰:來書紙上訴說相思,何能為據?莫如丟開,勿效抱住之痴,枉費傷心之淚。話似豁達,實則加幾倍寫相思之摯,相憶之苦;其字字皆從千迴百轉後得來,方能令人迴腸盪氣,長吟擊節!這就是「說話藝術」。如果一味直言白講,「我如何如何相思啊!」豈但不能感人,亦且根本不成藝術了。 第四、要講詞的欣賞,不能不提到「境界」的藝術理論問題。境界一詞,雖非王國維氏所創,但專用它來講究詞學的,自以他為代表。他認為,詞有境界便佳,否則反是。後來他又以「意境」一詞與之互用,其說認為,像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矣;歐公的「綠楊樓外出鞦韆」,著一「出」字而境界全出矣。這乍看很像「鍊字」之說了。細按時,「鬧」寫春花怒放的艷陽景色的氣氛,「出」寫鞦韆高現於綠柳朱樓、粉壁白牆之間、因春風而倍增駘宕的神情意態。究其實際,仍然是我們中華文學藝術美學觀念中的那個「傳神」的事情,並非別有異義。我們講詩時,最尚者是神韻與高情遠韻。神者何?精氣不滅者是。韻者何?餘味不盡者是。有神,方有容光煥發,故曰「神采」。有韻,方有言外之味,故曰「韻味」。試思,神與繪畫密切相關,韻本音樂聲律之事。可知無論「寫境」(如實寫照)「造境」(藝術虛構),都必須先有高度的文化素養造詣,否則安能有神韻之可言?由是而觀,不難悟及:只標境界,並非最高之準則理想,蓋境界本身自有高下雅俗美醜之分,怎能說只要一有境界,便成好詞呢?龔自珍嘗笑不學之流俗也要寫詩,開口便說是「柳綠桃紅三月天」,以為俗不可耐,可使詩人笑倒!但是,難道能說那七言一句就沒有任何境界嗎?不能的,它還是自有它的境界。問題何在?就在於沒有高情遠韻,沒有神采飄逸。可知這種道理,還須探本究源,莫以「境界」為極則,也不要把詩詞二者用鴻溝劃斷。比如東坡於同時代詞人柳永,特賞其《八聲甘州》,「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以為「高處不減唐人」。這「高處」何指?不是說他柳耆卿只寫出了那個「境界」,而是說那詞句極有神韻。境界有時是個「死」的境界,神韻卻永遠是活的。這個分別是不容忽視的分別。 第五,如上所云,已不難領悟,要講詞的欣賞,須稍稍懂得我們自己民族的文學藝術上的事情。如果只會用一些「形象的塑造」、「性格的刻畫」、「語言的生動」等詞語和概念去講我們的詞曲,良恐不免要弄成取粗遺精的後果。因此,我們文學史上的一些掌故、佳話、用語、風尚,不能都當作「陳言往事」而一概棄之不顧,要深思其中的道理。杜甫稱讚李白,只兩句話:「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還有人硬說這是「貶」詞(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實是詩聖老杜拈出的一個最高標準,析言之,即聲清,意新,神俊,氣逸。這是從魏晉六朝開始,經無數詩人摸索而得的一項總結性的高度概括的理論表述。如果我們對此一無所知,又怎能談到欣賞二字呢? 大者如上述。細者如古人因一字一句之精彩,傳為盛事佳話,警動朝野,到處歌吟,這種民族文化傳統,不是不值得引以為自豪和珍重的。「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人謂是「微詞」,我看這正說明了「膾炙人口」的這一詩詞藝術問題。 至於古人講鍊字,講遣詞,講過脈,講搖曳,講跌宕,……種種手法章法,術語概念,也不能毫無所知而空談欣賞。那樣就是犯了一個錯覺:以為千百年來無數藝術大師的創造積累的寶貴經驗心得,都比不上我們自己目前的這麼一點學識之所能表達到的「高」度。 詞從五代起,歷北宋至南宋,由小令到中長調慢詞,其風格手法確有差異。大抵早期多呈大方自然、雋朗高秀一路,而後期趨向精嚴凝練,綺密深沉。論者只可舉示差異,何必強人以愛憎。但既然風格手法不同,欣賞之集中注意點,自應隨之而轉移,豈宜膠柱而鼓瑟?所應指出的,倒是詞至末流,漸乏生氣,餖飣堆砌,、藻繪塗飾者多,又極易流入尖新纖巧、輕薄側艷一派,實為惡道。因此清末詞家至有標舉詞要「重、拙、大」的主張(與輕、巧、瑣為針對)。這種歷史知識,也宜略明,因為它與欣賞的目光不是毫無關係。 序言不是論文,深細討論,非所應為;我只能將一些最簡單易曉、不致多費言說的例子,提出來以供讀者參考。這是因為一部詞典成於諸家眾手,篇中或不能逐一地方涉及到這些欣賞方面的問題,在此稍加申說,或可備綜合與補充之用。【周汝昌 一九八五、十二、十二、呵凍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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