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都和王家衛有染 | 鳳凰書社

都和王家衛有染◆ ◆ ◆文 |毛尖

王家衛進來的時候,我很想跟他講關於墨鏡的故事:有一隻北極熊,因為雪地太刺眼,所以,他就決定,我需要一副墨鏡。可是雪地里哪有墨鏡啊?陽光又那麼刺眼,他只好閉起眼睛東爬爬西爬爬,最後把手把腳都爬得黑乎乎的了,不過也終於找到了一副墨鏡。

北極熊戴上墨鏡,對著鏡子一照,大驚失色:「天啊,原來我是一隻熊貓。」既然發現自己是熊貓,北極熊就覺得不能再呆在北極了。他戴著墨鏡南下,碰到一隻蔫不啦嘰的熊貓,問他原因,說:做熊貓真是太遜了。首先,一輩子都拍不出一張彩照;其次,一輩子都去不掉黑眼圈;還有,人家都罵你黑社會,因為戴墨鏡。

根據《藍莓之夜》的劇情,我把這墨鏡故事編成三段,以後北極熊又碰到了狗頭熊,狗頭熊和狗出現了危機,後來北極熊繞地球一大圈,用影片中最王家衛的台詞,「從街的這邊到那邊,我選擇了世界上最遠的走法」,終於又回到北極,之前還偶遇造假華南虎,彼此一印證,FinallySunday,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但我沒講,王家衛雖然微笑著,卻是嚴肅的。七七四十九歲,他站在歲月的分水嶺,保留著文藝青年的腔調,卻也有了大師的姿勢,甚至,我能感覺他比以前又長高了0.01公分,這不是調侃。

0.01公分,這是王家衛電影中最精確的數字表達,憑著這個除了在火箭發射時都可以被忽略的數字,王家衛為自己斂聚了千千萬萬的影迷,真是喜歡他的這種文藝腔,「16號。4月16號。1960年4月16號……」他偏執地在最混沌的情愛世界中植入度量衡,在一個愛情消逝的年代,他發明了新的語言,新的手勢和新的激情。90年代的所有戀愛人口,回頭檢閱一下自己的情書,哪個人敢說,和王家衛無關?

都和王家衛有染。你說,「我不能對你承諾什麼」,那是《旺角卡門》;你想解釋,「你知不知道有一種……」發現那是《阿飛正傳》的語氣;又或者,你苦戀,可「越想忘記一個人」,瞧,你在《東邪西毒》里,反反覆復,就算你想逃開感情,大叫「最好的拍檔是不該有感情的」,你還是逃不了《墮落天使》;「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愛情這東西,時間很關鍵,認識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嘿嘿,《春光乍泄》《花樣年華》《2046》,在愛情的每一個階段,都守著一個王家衛,所以,我們上電影院看新新王家衛,看《藍莓之夜》,與其說是看看有什麼新的愛情手法,莫如說是為了複習,為了療傷,借別人淚水縫自己故事。

所以,流傳在外的關於王家衛的童年故事,連王家衛自己也說,好像情調偏凄涼了點,其實,五歲從上海到香港,跟著媽媽經常出入影院,有語言不通的原因,但電影院主要還是歡樂地,不是避難所。因此,當我說起,《藍莓之夜》中,酒吧老闆讓諾拉跟瑞切爾要錢,因為她死去的丈夫掛了很多賬,我說這一段可以更殘酷些,但遺憾瑞切爾在幾分鐘里經歷了幾生世的道德轉換,從《慾望號街車》的布蘭奇變成了洛麗塔,一個轉身又成了大陸電影中為丈夫清債的民工老婆,好像幅度大了些。王家衛的墨鏡看我一眼,人從沙發上坐起來,說,你們怎麼就那麼喜歡殘酷呢?

我心裡想說,那還不是你自己造的孽,從1988年的《旺角卡門》到前兩年的《愛神:手》,張國榮幸福過嗎?梁朝偉,張曼玉,金城武,劉嘉玲,張震,林青霞,全港澳台最美麗的男男女女,有過一個幸福嗎?再說了,那些精確到小數點的0.01不就是為幸福設置的最令人扼腕的距離,所以,王家衛你怎麼能怨影迷為你的身世抹上藍調?甚至,你就應該認同大家交給你的身世:你有一個孤獨的童年,你那個在夜總會裡當經理的父親從沒有把你高高地舉上天空,你的求學時代也應該特呂弗式,你做編劇的時候就應該很苦悶……

可王家衛說,不,不是這樣的。他這樣說的時候,他身上的0.01公分長了出來,《藍莓之夜》成了第一個結局美好的愛情故事,嘴角沾著蛋糕屑的諾拉·瓊斯吃完藍莓蛋糕,在裘德·洛的餐桌上沉沉睡去,她是那麼美,他是那麼帥,他們的愛情那麼理所當然,但我們觀眾,怎麼不覺得特別幸福?

於是,我幾乎是粗魯地向王家衛抱怨:因為藍莓蛋糕不夠好吃,所以銀幕上下沒有足夠的chemistry。啊,當時我一定像個失戀的人,對著不動聲色的王家衛嚷嚷:你對美食有意見嗎?還是你對藍莓蛋糕不動情?你為什麼不讓他們吃得更好吃一點?他們不色不戒,我們只有靠看他們吃然後愛上他們啊。

但王家衛轉而談《花樣年華》的牛排,難道那不是世界上最動人的牛排?可是我最近受《士兵突擊》的影響,「不拋棄,不放棄」,我繼續嚷嚷:用英語和用華語的區別,是不是就是藍莓和芝麻糊的區別,是不是就是諾拉·瓊斯和張曼玉的區別?

但導演只是笑眯眯地讚美諾拉·瓊斯,說他在一個酒吧偶然遇到諾拉,感覺到她身上天然的表現力,於是就有了《藍莓之夜》。這麼說,我也同意。諾拉的那點表現力倒也和藍莓蛋糕般配,讓她去《花樣年華》里吃出那麼多情緒,不斷地拎個保溫瓶買一百趟餛飩,也只能是一個傷心時對著裘德·洛叫平靜了對著裘德·洛笑的漂亮姑娘。其餘,還有什麼呢?

還有什麼?《藍莓之夜》有王家衛的所有元素,甚至顯示出用力過猛的細節鋪陳,比如那個裝鑰匙的金魚缸就多事了些,而且,一個電影分三章,有原地等待的人,有出門等待的人,有回來的人,有永遠不回的人,有傷心的情侶,還有,幸福的情侶。不,等等,前面說了,這幸福是英語時態里的,它好像不能為我們中文的魂魄帶來幸福。

但王家衛不同意。我感覺,就在那一剎那,他似乎準備和我們分道揚鑣了。

一直說,王家衛的電影是為小資量身定做的,也的確,在小資詞典里,「王家衛」和「米蘭·昆德拉」一起,是十大關鍵詞,他們聯手安撫了天南地北無數小資脆弱的心靈,眼淚安撫眼淚,這是華語電影的邏輯。所以,貧窮的左翼電影一向淚如雨下,然後級級遞減,到大資產階級那裡,悲痛全部被克制掉,狼藉的痛苦是一種自我貶低,所以,痛苦和幸福一樣乾燥。而中間狀態的小資和中產的分野,則似乎可以拿《藍莓之夜》示範。

《藍莓之夜》是乾燥的,是團圓的,在社會學意義上,是封閉的也是堅強的,而這種心靈和情感狀態無疑跟小資有落差,卻跟中產很默契,所以,我說不清楚《藍莓之夜》是王家衛的中產演出,還是對小資的一次情感訓練。

就我個人來講,我還不能馬上習慣面值過大的情感貨幣,不習慣看不見的道德中轉,我的情感記憶還留著前現代的胎記,我希望,當劇情提示諾拉心碎的時候,我希望她像張曼玉那樣真的有心碎的面容:她想笑一下,終於不支;當她幸福的時候,我也希望她的愛情不是蒼白的頓悟或華麗的水到渠成,我希望她的幸福中有痛苦,像小津說的,能忍受痛苦的人是好人,才配吃上像樣的飯菜。

天下的影迷都是如我一般拎不清吧,但是親愛的王家衛老師,要知道,在中國做一個小資是要忍受很多污名的,但是,看到阿飛,看到223、663、旺角卡門,我們就自動繳械了,做小資沒什麼,我們可以付出這個代價,如果可以in the mood for love,我們願意永遠和你在一起。

所以,當裘德·洛吻上去的時候,給我們更多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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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位選自毛尖《例外》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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