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形影與母親的衚衕
沒了母親的第一個母親節,一個人在公寓里把個空空的皮囊放倒在床上……,多少年沒人打擾的生活,也常有這樣空蕩蕩的感覺。象這房間一樣,只要自己不動,便是一片安靜,安靜的象這空氣,劃一根火柴便能燃燒。我有些透不過氣來,想出去找一位在春天的陽光里散步的老人,或朋友的媽媽,聽她隨便嘮叨些什麼……。
母親住在東寧城邊安靜的綏芬河南岸,大大的院子西北兩面,長著高高的楊樹,院門外是一條近兩百米的、一眼望不到一個人影的衚衕,但這是一條我永遠走不出母親視線的衚衕。
每一次從綏芬河市回東寧看母親,母親總會說:「這麼老遠回來幹啥,花著錢,跟前兒的不過年節、不過生日都不回來」。她象是煩我回來,其實是心疼我花錢。是的,我是她唯一一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風雨飄搖的無家的兒子。每一次說完這番話,無論母親在院子里,還是在屋裡炕上,總要緩慢無聲地斜斜身子往我的身後看看。這看似漫不經心的細小舉動,總會弄得我一陣酸楚。在八十多歲的母親面前,我一個人來來去去的身影是揪著母親的心,我知道這是一種最大的不孝。每次的這一刻,我非常想抱一抱我的母親,可每一次都只是抓起媽媽那粗糙變形的手,儘可能笑出一種沒餓著、沒冷著、沒什麼病的憨兒子的樣子來,嗓子卻緊緊地咽著多出來的唾液。離開的時候不管你怎麼說不讓她出來送。可我知道,不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母親那弱小彎曲的身影一定會緩慢地挪出來。在那個安靜的衚衕,我走出一百米左右時,母親保證在院門那兒露出半個身子,半張臉,看兒子孤單的背身,母親能想些什麼?期盼或擔心在這條冷清的衚衕里不再可能看見兩個孩子一同來去的身影……。差不多在看見那半身半面的每一次,我都無從控制眼淚流出,幸好母親是看不見我哭成了女人。但母親會扶著門久久地追望我已沒了蹤影方向。母親已走不了多遠了,不然……。
母親八十歲那年,我給她買了個俄羅斯拐杖,母親卻不常用。八十四歲那年她先後把手腕和脊椎摔成了S形。醫生說:看CT這老太太的小腦已經萎縮的太嚴重了,她早該不能走路了。但我的母親就是這麼神奇,我記憶中就沒聽過母親有病要去醫院。有病抗著是母親的倔強習慣。手摔壞了,她也堅決不許別人給她洗內衣內褲,一隻手自己洗,不能擰,放到篩子里控水。母親愛乾淨,卻常有像小女孩子一樣的靦腆。她把脊椎摔彎的那次,母親倒在菜園子里起不來了,她不知自己努力著拱了多久才疼得大汗淋漓地喊我父親……。正巧我那日回東寧,帶母親去了醫院。上樓時,我右手抓住母親的右手一轉身,蹲在母親前邊說:
「媽,我背你上樓」。
母親竟然非常不好意思地打我的頭,之後又用手支住我的背說:
「我不用,不用」,
「你聽話,快來媽!」我執意的,
「我不!那樣更疼」。
我不知這疼是真是假,但母親真的扶著樓梯一步一步上到二樓。我攙扶著母親胳膊,看見汗水在母親臉上滑落。我再也忍不住怪怨的眼淚了,心疼又驕傲的近乎語無倫次地和看見的人說:「她不讓背,把腰摔了,都八十多歲了,不讓我背」!
母親的剛強是無聲的,看看她的手和這彎曲的手腕,看看這疼出的汗足已說明。
她有七個兒女。大哥大嫂是六四年插隊知青,領兩孩子掙不來工分,口糧都沒著落。母親能在山上刨老多的地,能縫縫補補,精打細算地讓所有的孩子念完了高中。一家十二口人,不知在那個年代母親是怎麼抗過來的。要知道家裡活父親都不會幹。直到八十年代,母親一直都給他做小灶。那個油、肉定量的年代中,母親能聞著奶香、菜香,卻半口不動地端給父親吃,自己卻吃一些我們吃後的粗糧剩飯。
六七年文革時期,父親被抓。罪名是資產階級技術權威。父親的工資停發了,被關進小黑屋,不許吃細糧。這可難壞了母親,因為母親從來沒給他吃過粗糧,說父親肝不好。
我那時剛上學,常在放學後和母親去綏芬河發電廠送飯。母親常在送完飯後站在那個高高的大煤堆上看破衣爛衫、滿臉黑灰的父親推煤推灰。(那種小軌道式的鐵翻斗車)
,如父親正好走到母親下邊,看守沒注意,母親會象變戲法一樣從懷裡拿出一個包好的牛皮紙包扔下去,父親會像小偷一樣把紙包塞進破棉襖里。有一次被看守發現了,父親乖乖地交出來之後左躲右躲,還是被踢到兩腳。那個走到哪把光明和動力帶到哪兒的工程師,竟然落到被人踢來踢去像狗一樣的地步。看守查看著紙包,把糖三角舉得很高摔在地上,踩了一腳,大聲喊罵母親。母親躲一會兒之後,會快速跑下煤堆把那兩個糖三角撿回來,邊用嘴吹吹,邊把臟地方剝掉說:「煤沫不埋汰,你吃一個吧」。我看著母親手裡的另一個,飛快地吞吃著,糖三角太香了,吃到一半時,我抬頭看著母親的時候,才發現媽媽是那樣無助無聲地流著淚。我停下嘴,手拿著半個踩扁的糖三角,默默地走著。母親用那個有些髒的手擦著我的臉說:「男孩子不許哭,吃吧,一會該凍了」。我那時還不懂母親的眼淚里有多少內容多少艱難。只是不久就又看到一次次那無助的哭泣。一次我在學校被當作狗崽子把頭給打壞了,我非常昂揚的哭著跑回家告媽媽,可是母親只是把我那個頭髮都貼到一起的血腦袋摟在懷裡哭出了聲。媽媽沒去找老師,也沒去找那些學生家長,媽媽什麼也不說……。
現在想想母親那時真的太難了,僅父親從廠長……工程師、掉進這種被踢來打去的耍猴斗狗一樣的處境,就足以讓母親倒下。沒了父親的工資,母親領著一群孩子,吃穿、上學、受氣、種地、還要常常目睹父親戴著高帽在街上游斗。可是我的母親不知用什麼力量支撐著沒有倒下。母親像一把大傘,多大的苦難,她都一個人支撐著……。
如今,母親的頭髮是銀白色的了。苦難如煙的歲月中,那把大傘下面的孩子們,都已經各自走進了自己的風雨中。然而,那把斑駁荒涼的大傘,卻像是在給人類文明的生命中,這種親情的淘汰過程刻寫著一種無奈與蒼涼。
03年4月的一個周五,我從綏芬河市回到東寧準備領取父親去省城哈爾濱看病(父親懷疑自己已得了癌症)。離母親家還有一段距離,我就要求下了的士。
春天多好啊!空氣中都有一種鬆軟暖綠的氣息,尤其這美麗的綏芬河畔流淌著多少芬芳嫵媚的傳說或潺潺哀婉的故事。我非常想在那河岸上呆一會,但還是有一種什麼力量在召喚著我拐進衚衕,正看見落日西山的落照中,巷道空無人行,卻見母親依門半面在晚輝里銀絲寒舞……媽媽,你茫然中在等誰呢?你常常這樣遙無知曉地等盼著什麼嗎?你知道那個孩子在這個黃昏中到來嗎?我不得不停步轉身料理一下我的脆弱。還好,我比眼淚堅強一點點,快步走完這乍暖還寒的兩百米,抓起母親的手說:
「媽,挺冷的你在這傻瞅啥?你看手冰冷,臉冰涼的」。
我很想把媽媽的臉抱在胸前,可是母親的話讓我吃驚:
「我在等你來」我扶母親邊走邊問:
「就像你知道我今天這個時候來似的」
「我知道能來」,我不解地歪頭看看母親的臉,
「站半天了吧」?我問,
「沒有」
「還沒有,你臉和手都冰涼的,不知道冷啊老是摔倒,出來也不拄拐杖白給你買了,再摔倒,就一隻手吃勁,不又得骨折了」!
扶母親慢慢地進了屋,心裡卻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吃完晚飯,母親的手依然冰涼。
她拄著拐杖要出去,我說就在屋便吧,我去倒,母親說:「臭,不用」。
父親把腳放在腳盆里,放著很大聲音看電視。我依著暖牆坐著,握著母親的手和母親嘮著:
「現在還沒暖過來呢,還不得感冒呀」!
「到壽了,不中用了」
「媽,你過一百歲沒問題,你看你眼不花,耳不聾的,你看我爸耳朵」。
「沒那命了,到壽了,不死讓人煩,他們都不回來看看,也不知真忙假忙」。
「媽,你進被窩裡吧,被窩暖和」,我心裡有些怕。覺得母親今天不正常。
快九點時,母親嘮嘮便睡著了,那麼安詳的。我也去了西屋睡下,九點半,爸爸來叫我說:「你看看你媽怎麼了」?我沒顧穿衣服,三步兩步跑過去,母親已經不是那個安詳的樣子了,我看舌頭好像堵在嗓子里,便輕輕地把母親抱了起來。然而千呼萬喚也沒有叫醒母親,我讓父親掛120,我抱著母親不敢動,貼貼母親的臉依然那麼涼,媽媽!你真的要走嗎?難道你真的事先有什麼感知嗎?
醫院CT顯示,母親的腦幹大面積出血。醫生說:「準備後事吧,不會過今晚」。
在母親櫃裡面拿出她早已給自己做的裝老包裹里發現了兩個瓶子,父親說是我母親早買的毒藥一人一瓶,說怕萬一得病不死好吃,別讓孩子們麻煩。母親在醫院裡昏迷了六天,醫生說神奇的老太太。母親像在等什麼,第二天晚上哈爾濱的女友來電話……,「你好像在一個走廊里,出什麼事兒了嗎?」我告訴了她,她說馬上過來,我心中一陣難過……。要是早點領來讓母親見一面該多好。母親是等她嗎?
母親的鼻子里插著氧管,用嘴呼吸,嘴就乾乾的,我去熟人家裡要了些香油給母親擦舌頭和嘴。我想,若是女友能來,母親也許能感知到的。三天沒有合眼,哥哥嫂嫂子們輪流睡,我睡不著。總有一種在空曠的水面上漂流的感覺,沒什麼時候比現在更渴望有個女人在身邊。
媽媽,我對不起你,你應該再晚些走,你本來應該看見我已有一個女朋友了。你為什麼不等等我呢,媽媽。一直想抱抱你我的媽媽,可沒想到,那晚的抱,你已永遠不能感知了。這一抱竟然把你抱進走向天堂的衚衕里……。
我的淚不知道多少次這樣重重疊疊流著,我似乎明白了走進衚衕的那一幕黃昏,母親在春寒中等什麼……。
鄰床的阿姨過來說,別人都打打盹。你怎麼一點覺不睡?別老哭,這樣你母親是走不了的,你這不是讓她多遭罪嗎?
我給女友打了電話,她關機。她還在路上嗎?她沒有來,是怕該還借我的錢嗎?天!這世界……!
母親走了,帶著牽掛走了。留下父親和那空大的院落,留給我這長長的衚衕,讓我獨行,卻永遠不再有母親那牽掛的注視了……。
完稿於二〇〇四年母親節後的幾個雨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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