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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奶奶的遺願

四奶奶的遺願滇池2015年9期

趙海萍

「苦蛋兒,你這小子發大財了!快過來。一定是你早死的娘保佑你咧!」說話的是上庄村裡八大怪之首劉復生老爺子,他邊說話邊揮舞著一疊紙幣。

「是啥?鬼票兒嗎?」苦蛋兒哭喪著臉從當街的大碾盤上跳下來,他用一雙髒兮兮的小手使勁拍打腿腳下擺裸露著棉絮的棉褲。於是,塵土像細細的煙霧向周圍擴散。

「傻,你看不出來嗎?你還分辨不出鬼票的顏色和形狀嗎?這是錢!四奶奶留給你的!八百九十二元四角,一筆不小的數目呢!」劉復生老爺子在距離碾盤十來步遠的地方站定,破雲而出的太陽將挾裹著寒霧的光芒灑在他的臉上。

「啥,八百九十二元四角?給我的!四奶奶給我的嗎?她不是剛死掉嗎?死人咋給錢?」

就在半小時前,四奶奶的桐棺被十幾個壯漢抬到黑峪口的劉家墳地下葬了。那口棺材的板子只有三寸厚,紅漆刷得也很潦草,棺材前面的「高登雲路」圖像是無師自通的啞巴張畫的,關於啞巴張怎樣無師自通地會畫「高登雲路」圖像,上庄村最年老的劉復生老爺子也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由此成為未解之謎。

啞巴張是畫「高登雲路」圖像的高手兒,他只給本村故去的人兒畫,外村人即使出重金也請不動他。「高登雲路」圖像為這幅下等桐棺增添了分量;黑峪口的劉家墳地背山臨水,碩大的蒼松長年累月守護著這塊供死人永久安眠的土地;黃鸝和松鼠是枝頭上的常客,它們將愉悅的歌聲和靈敏的跳躍奉獻給這些孤獨的靈魂。

「傻,她臨死前交代的。苦蛋兒,你到底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就拿去買旱煙抽了。」劉老爺子做出轉身模樣。

「我和她不沾親不帶故,我不要!再說四奶奶還有活著的兒子呢,劉長富不是他兒子嗎?我見他披麻戴孝來著。」

苦蛋兒突然想起十年前,那時候他四歲,他也像劉長富一樣被女人們用白布五花大綁著為一口未上漆的棺材送行。他看見身體僵硬的母親被塞進棺材,棺材底部是黑底紅牡丹花的嶄新褥子,母親的臉被白麻紙蓋著,據說很恐怖。

母親是上弔死的,早前,苦蛋兒曾看到母親往門框上栓繩子,母親沖他溫柔地笑了笑,那個笑容是母親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副表情。

「你去和小黑狗玩吧,他在屋後的沙窩裡曬太陽呢。」母親就這樣從容地支開了他,他回頭看的時候,母親正在為繩子打結,臉上綻放著慈愛的笑容,她朝他揮揮手,那意思是「去吧,快去吧,斷尾巴的小黑狗在等你呢!」

那是一隻生機勃勃的小黑狗,尾巴被狠心的父親用火鉗弄斷了,它偷吃了半個饅頭,狠心的父親不能寬宥它的過失。小黑狗沒有因為被剪斷尾巴而忌恨這一家人,一如既往地看家護院,即使忍受飢餓和責打,也絲毫沒有將作為奴才對主人的忠誠褻瀆半分。小黑狗看到苦蛋兒從斜坡上爬上來,它興奮地搖著屁股起身迎接他,並歡快地舔他的臉蛋和小手兒。潛藏、進攻、廝打,他們玩了好久好久。當苦蛋兒感覺飢腸轆轆的時候才想起母親,但那時那個患上憂鬱症且小心眼的女人已經在自家大門上吊身亡。

他看到母親直挺挺躺在卸掉的門板上,臉上蓋著白麻紙。他剛想揭掉這討厭的白麻紙,就被一個手腳利索的女人攔腰抱住了。他迷瞪瞪地看著姐姐跪在門板邊的黃泥地上哭,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父親坐在屋子裡唯一的楊木椅子上抽煙,他鐵青著狹長的黑臉,旱煙使他止不住咳嗽,粘痰像初春的花瓣覆在黃泥地上一大片。

「喂,小苦蛋兒,想什麼呢?四奶奶留給你的錢到底要不要?」劉老爺子轉身欲走。

「四奶奶說啥了沒有?」苦蛋兒超前邁了一步,從他怯怯的腳步判斷,他對這從天而降的喜訊不太信任。

「說了,她說你是個善良孩子,要用最後的八百九十二元四角獎勵你。」

「嗚嗚嗚……」苦蛋兒突然哭了,哭得很傷心,像十年前跪在門板邊黃泥地上的姐姐那樣。

「哭啥哩!沒出息。」劉老爺子回過身把苦蛋兒扯進自己懷裡,用粗拙的大手使勁抹掉苦蛋兒臉上的淚花。

「嗚嗚嗚……爺,我不配得到這些錢。您把這些錢轉交給劉長富吧,畢竟他是四奶奶親生的兒子。我對不起四奶奶。」苦蛋兒哭得更傷心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死人的遺願。四奶奶認定你是善良的人,一個將死之人是不會看錯人的!蛋兒,你怎麼也比劉長富強吧。那個龜孫子,要不是怕四奶奶的喪事過於冷清,再加上村支書從中周旋,他能披這麻,戴這孝?龜孫子!喪良心的龜孫子,他連一口吃食都沒給他娘送過,他甚至謾罵給他娘送飯的街坊,四奶奶是活活兒被餓死的,她做了餓死鬼!」說這話的時候,劉老爺子按捺不住湧起的怒火,苦蛋兒能感覺到他的心跳明顯加快了。

苦蛋兒給四奶奶做過伴,在她摔壞腿的兩個月,他幾乎天天從那扇臨著小巷的窗戶爬進去。那扇窗戶距離地面一米多呢,但因為石砌的房子有突起,他踩著那些突起很容易上去。四奶奶家的窗戶是沒有木格子的兩扇小門兒,她每晚敞開著小門兒等苦蛋兒進去。

苦蛋兒不敢從正門堂堂正正地走進去,害怕劉長富的拳頭和兇巴巴的目光。有一次,他擰著苦蛋兒的耳朵,把他拎到那棵碗口粗的小榆樹下,用尼龍繩將他和那棵樹纏在一起。他爹找來的時候,苦蛋兒連哭的力氣都沒了,他爹氣急敗壞地用鐮刀割斷繩子,和劉長富扭打在一起。他不能眼見自己的爹吃虧呀,抓起一塊冒尖的石頭,朝著劉長富的屁股狠狠砸去。一石頭下去,劉長富就老實地放開了他爹。

苦蛋兒掙脫劉老爺子的懷抱,重新坐回到碾盤上。

劉老爺子緊挨著苦蛋兒。碾盤左側是一戶人家的豬舍,豬舍很矮,用不規則的條石壘成。一頭背毛全白、鼻筒長直、耳大前傾的長白山豬靜靜地躺在豬舍里側的麥秸堆上。由覆蓋在豬舍上方的破油氈可以斷定養豬人是個利索、善良的女人。碾盤正對面是公路,四奶奶的靈棚就搭在公路最寬闊的地方。現在,幾個壯年男人正在拆卸靈棚上的白帆布。隨後,他們將木樁子拔出平放在地上。

「蛋兒,聽說你從家裡偷米給四奶奶熬粥喝,有這事沒?」劉老爺子攥著那一疊破舊的紙幣,他想儘快完成一個孤老婆子的遺願。

「四奶奶家裡除了土炕和灶台什麼都沒有,哦,不對,有一張觀音菩薩像,很破,觀音菩薩的裙子都沒了。我就知道菩薩不管用,她能保佑什麼呢,何況她的眼珠子都被劉長富摳下來扔進灶膛了。最開始的時候,四奶奶給我紙幣,叫我跟她作伴,那時候她還能勉強把身子挪到大門外。我路過的時候,她經常叫住我說:『來跟我作伴吧,我給你錢。我不是為錢,是真想陪她。我願意聽四奶奶講故事,我在家也是一個人,我爹是個酗酒賭博的瘋子,整夜整夜在村西頭的張寡婦家鬼混,我也害怕呀,夜又這麼長。和四奶奶做伴是最快樂的時光,但她也騙我。」苦蛋兒揉了揉鼻子。他的小臉被懂得通紅,清澈的目光出奇地明亮。

「四奶奶咋騙你了?」

「四奶奶說每天給我一塊錢,她紅口白牙說的。但第一天早起,我向她討要一塊錢的時候,她讓我等到第二天。第二天又說等第三天。到第七天的太陽升起,照到鋪蓋捲兒上的時候,她說,『小苦蛋兒,你過來,我給你錢。那時候我多麼興奮呀,我把身子伏在她頭部上方,她仰著臉看我,很虛弱,眼窩深陷,皺紋胡亂摺疊在一張黑黃的臉上。『七塊錢,四奶奶。為了怕她多給我,我提醒了一下。她說:「你靠近一些,把手伸過來。我照樣做了。」

他看到她臉頰輕微蠕動,但不知道她是在攢唾沫呀!

四奶奶朝苦蛋兒的手心吐了一泡口水。

「哈哈,小苦蛋兒。被四奶奶坑了吧?」劉老爺子捋著鬍子笑了。

「嗯!我怎麼也想不到四奶奶把攢下的一大口唾沫吐在我的手心裡!爺,你說氣人不?四奶奶怎麼能這樣呢?」苦蛋兒皺著眉頭,彷彿手裡又攥著四奶奶的唾沫。

「後來呢?」

「後來我生氣了,掀掉四奶奶身上的破被子,想拿棍子打她,你猜我看到了什麼!四奶奶整個兩條腿爛掉了,肉變成黑色,惡臭惡臭。我把被子蓋上,唉,自認倒霉算了。大不了以後不和她做伴,讓鬼怪嚇死她得了。」

劉老爺子長嘆一聲,他告訴苦蛋兒,四奶奶三十年前被人抓去開會,當場打斷腿,就那樣殘廢了。

從此,苦蛋兒經常從窗戶翻進去,把家裡偷來的一小把米放進鍋里,熬粥給四奶奶喝。她勉強能喝點粥,苦蛋兒想,只要能喝點粥,她就不會很快死去。

那晚四奶奶講了一段捉蠍子的故事,是她自己的。

她說,有一次去魔石溝捉蠍子,一條虎斑游蛇受到驚嚇,鑽進了她的褲腿。她嚇蒙了,涼颼颼的蛇身鑽過束腰帶,一直向上爬。她甩掉上衣,那條蛇竟然沒被甩走,爬到她的後背。蛇尾巴像花布條一般,搭在她的前胸。她顧不得那麼多,把渾身力氣用在右手,右手像鉗子一樣抓住蛇尾,狠狠甩出去。哐啷,蛇不見了,地上掉下來一堆錢,一地的銀元,老輩人用過的銀圓寶啊!可惜啦,可惜啦,那錢現在已經不能用,要不然,四奶奶的日子就會更好過。

四奶奶講得真好,她腦子裡有很多好故事。

四奶奶也有點錢,她的錢不多,幾百塊是有的。

就在那天早晨,苦蛋兒在枕頭底下發現十元錢,他本想還給四奶奶,但她緊閉著眼睛睡覺,就不敢打擾。後來,他把十元錢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他感覺自己像個賊,但想到四奶奶吐在自己手心裡的唾沫,也就覺得這錢該得到。再後來,他在被窩裡、炕席下、灶台旁,發現過幾次十元紙幣,都把它們裝進了自己的口袋。當然,他沒白花那些錢,他給四奶奶做過幾次燉肉,雖然燉得不好,但四奶奶吃得很香。

每天喝罷粥,他就用溫水給四奶奶擦洗身子,這項工作是從第九天開始的,苦蛋兒想,拿了人家的錢,總應該做點實事。四奶奶瘦得不像樣子,肋條一根一根地暴露著,前胸上兩塊軟塌塌的肉,像小布袋一樣垂下來,每塊肉上都有一顆小黑棗。她的背上整齊地排列著三大顆肉瘊兒,每次擦過那些肉瘊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異樣。」

「小苦蛋兒,這錢你收好,八百九十二元四角,吃飯不夠吃多久,但能給你膽量,讓你做好多夢了。」劉老爺子硬把錢塞到苦蛋兒手裡。

苦蛋兒用手摳著磨盤上殘留的玉米皮,迷茫地望著搭建在公路邊的四奶奶靈棚。此時,白帆布和木樁已被清理乾淨,只有剩餘的燒紙被風吹得七零八散。

一陣疾風吹來,猛地把苦蛋兒驚醒。

眼前的公路和四奶奶靈棚全部不見,身邊的劉老爺子也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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